站在坡上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

        他走后不久,天空恰如其时地下起雨来。田地里昂向天空的麦穗,也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之后,我只听见雨声越来越大,雨珠滴落在屋顶的木瓦上,似乎有成千上万的生命,绝望地坠向大地。

        我把正厅里的火盆打翻了,又去把茶桌上的酥油茶壶砸到地上,壶嘴被砸歪了,剩在里面的茶水满地溅开。睡在桌下的小猫醒了过来,以为有食物掉落下来,猛地蹿到我的脚下,抬起贪馋的头颅看着我,我抬起右腿,使尽力气踢开它。它被踢到墙上,惨叫一声后,可怜兮兮地从窗口溜到外面的雨水里。

        还不能解气!又想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只好抬腿用力踢打粗壮的木柱,不过几下脚趾钻疼,似乎有血从鞋子里渗出。

        最后,我实在太累了,瘫坐在地抱头哭着,哭着哭着,愁情还在,眼泪却没了,双眼非常干涩,用手背搓揉,都弄不出一滴泪来,哭声也失去煽动力,像一只半死的病鸡,继续哭闹下去显得有些尴尬或做作。但我无法突然收场,一定要让家人明白,我此刻确实悲痛欲绝。要让他们害怕我会疯了,让他们害怕我会死去。

 

        那天我去山上捡菌子,山上下了一天的雨。我和同村的人一起,雨水滂沱时,在高大的杉树下生火取暖,顺便把捡来的菌子烤着吃,大家拿各自的糗事和艳史开着玩笑,感觉非常快乐,让人渴望能在雨水里一直呆着下去。等雨势渐小,又埋好火堆钻进林子里,继续在雨水和泥泞中寻找菌子。

        身体又一次被淋透了,顺头而下的雨滴钻进胸里,钻到后背,钻进单薄的布裤里面。挪步前都要构思,怕要承受没有必要的不适。我尽量不然湿透了的裤子粘到皮肤,利用步伐让裤子与皮肤隔开。

        爬完一座山坡后气喘不已,但又不敢站着休息,年长的人说,被淋透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走动,不然会更难受,休息时间过长了,甚至可以致命。

        我就这样挪步回家,太阳没有落山之前,顺利来到家里了。村里的天居然晴着。

        那天家里只有爷爷和妈妈。她已经为我烧旺了炉火,并在火炉上为我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了。我享受着米粥,跟他们聊一些在山里的见闻——早上上山时,邻居卓玛脚底打滑,摔在一棵栎树旁边,没有受伤,裤子却被树枝扯破了;同学扎西没有被雨淋湿,到了山上后,他就在山崖下生火坐着,他打算等雨停了再去捡菌子,但雨下了一天,他也在火堆旁边坐了一天,所以今天他毫无收获;二哥又在赌博了!我们到了山顶时,他和他的伙伴们才从村里出发。等我下山时,看见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打哈金,二哥表情不悦、爆着粗口,好像又输了钱。

        “我有点累,明天不想去捡菌子了,想休息两天,可以吗?”我对妈妈说。

        “早该休息了,都是你自己要去捡。明天我请你哥哥杀只鸡,好好休息两天吧。”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家?”爷爷竖起耳朵对向窗口。

        我趴到窗口确认时,确实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没人应答时,他又喊我妈妈的名字。

        我跑到门外跟他对喊道:“大哥,听见啦!有什么事?”

        “你的……到啦!雨太大了,我就……”

        “什么?雨太大啦!我听不见,你再说一次。”

        “……书到啦!雨…… 我。”

        “我真的听不见,你再大声一点吧!”

        “你的通知书到啦!你考上了第一中学,3月1号要报道,雨太大了,我通知书先不送过来啦!”他竭斯底里地喊道,我终于听清楚了。

        “知道啦!辛苦你了。” 说完后,一股愁绪涌上心头,但我还是带着这个消息进去了。

        我把我考上一中的事情说给妈妈。妈妈说:“别说这事了,好好休息吧。”说完后,我看见她满脸忧愁,低着头把放着毛球的竹篮拿到前面,开始捻起毛线来。

        小学升学考试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大家都在猜测各自的分数,有些同学,不信能考上中学,有些同学相信自己能考上。只有我,即无法确定自己能够考上,也无法相信即便考上了,家里能供我去读。这两个月,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求求啦!我想去读。”我说。

        “你看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不仅我家,整个村子多数人家都没钱,怎么供你呢,一年上千呢,就算我们有心借,能借的人也没有。”妈妈眼里有泪花。

        我其实早就知道,即使我们考上了,家里也没法供我们去读。

        我低着头,瞄向爷爷,他也低着头,默不吭声。我看向妈妈,她表情凝滞,心不在焉地捻着毛线。正在这时,邻居的一位叔叔跑到我家了,他先用激动的语气向我表示祝贺,说村里读书人少,你能考上重点中学是全村人的荣幸。他离开前向我透漏,邻村的卓玛同学已经收到通知书,跟你是一个学校,她家已经决定供她去读了。

        我终于耐不住了,用哀求的语气跟家人说:“让我去读嘛,我会好好读书。”妈妈的回复一成不变。

        “家里羊那么多,卖掉一些就可以供我了。”

        “你能找到买主的话,当然可以去读。”妈妈说得不无道理,那些年我们有太多珍贵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换成金钱,可恶的金钱。

        “你们可以向二舅去借嘛,等我毕业了可以双倍还他。”

        “二舅哪来的钱啊,他前面回家时,没发现他在为钱发愁吗?”妈妈说。

        “我不管!一定要供我去读,我一定要去读,如果你们没法供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儿子,安静点,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你也想不出办法,确实没能力供你。”妈妈说得决绝。

        那时我想继续读书,并不是因为如饥似渴地向往知识,像现在一样,我并不清楚知识究竟指的是哪些东西,它能给我的生命带来什么,通过知识,我能避免什么、得到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去读书,只是因为想跟小伙伴们玩,想去邻村的卓玛一起玩下去,我太喜欢她了,我难过时她会前来安慰,我发飙时她会躲去一边,等我想跟她玩时,她又笑脸相迎。有时我装病,她会在一边急得不行,所有这些太让我喜欢她了。如果不能继续跟她一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读。

        “我一定要去读!”我哽咽着对妈妈说。妈妈的回答比先前还要决绝,我跟她一起绝望了。

        不知道哪来的怒气,我突然好想砸坏整个世界!先是火盆遭殃,之后是酥油茶壶以及可怜的猫咪和无情的柱子。我胡闹,是要检验家人的底线,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亮出底牌来,看他们是否真的供我不起。但即使我要上吊,那时家里确实想不出办法供我继续读书。我的眼泪流干了,终于发觉自己的胡闹是徒劳的,开始可怜起在一旁默不吭声,低头沉默的母亲来,虽然她不哭,但感觉她比我更悲伤。

        我太累了,不是因为整日在山里采菌子,而是下山之后发生的一切。

        之后我睡了好几天。母亲怕我睡坏了,把做好的饭菜放到我枕边,我为了气她,故意不吃,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她离开房间后,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继续装死。她会把空碗盘收回去,重新做饭给我送来。

        我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默算了一下,我好像已经睡了四天,期间我做了很多梦,醒来后什么都记不起了,太混乱。

        热辣的阳光照进我的房间里,我听见几只布谷鸟在远山鸣叫着,窗外的田野里,有人在拿着锄头翻地,声音饶有节奏,我甚至听见秋风吹拂麦地,发出温柔的响声,劳作的人们有说有笑,幸福地割下金色的麦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田野的美感和温暖。

        大闹一场后,我感觉自己心情舒畅,开始理解母亲了。她如果有办法供我,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但那时,我家和村里的多数人家一样,真的没有金钱,那时候,村庄与金钱绝缘,要水果有水果、要蔬菜有蔬菜、要粮食有粮食、要牛羊有牛羊、要美女有美女,但就是没有金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如果可以卖血,我相信她会去卖血供我,但去哪里卖血呢?

        我终于想通了,我要全力做活,让全村人对我刮目相看。我要挽起袖子下到麦地里,及时割下成熟的麦穗,我要在春天时,播下所有闪光的种子;我要拥抱温厚的土地,不管刮风下雨,都是我的收获日。我终于想通了,我要成为一个幸福的农民。

        我起床洗脸后,拿上一把镰刀走向田野,除了爷爷,全家人都在田里做活,个个汗如雨下。见我来到,个个神情诧异,似乎亲见神灵下凡,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要跟你们干活了!”我友好地说道。

        爷爷坐在田垄边休息,一见到我,他就向我走来。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说道:“放下镰刀吧。我带你去见鲁荣爷爷。几天之后,你又可以读书了!”

        我懵了,不清楚爷爷的意思。我以为爷爷想了什么办法,可以送我去县里读书了。因为通知书上写着,鉴于路途遥远,边远考生可以延迟一个月入学,难道幸运之神真要来到?但我激动不起来了,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走向田野,镰刀把柄温润,拿着还怪舒服呢!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去割麦,待在一边默不作声。爷爷也没有跟我交代清楚他的意思。

        第二天,哥哥扛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深入林地砍回一截白桦木来。中午时,他把那截白桦木扛在肩上,毕恭毕敬地放进自己的木工坊里,然后从古旧的木箱里取来手锯、刨子,凿子,开始鼓捣起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平时去山里砍好木头后,可以用一根皮绳栓住一头,拖拽着带回家里,省时省力。到家里时,木头脱尽外皮,被石子磕伤得不成样子。但这次哥哥像迎接圣人一样把木头扛回家里,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正要跟哥哥攀谈时,爷爷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右手拿着一饼被干树皮包好的酥油,左手拿着一条洁白的哈达。他对我说:“走吧,带你去见鲁荣爷爷。”

        “见鲁荣爷爷干嘛呀?”我问道。

        “你要继续读书啦!快去吧”

        我跟从爷爷来到鲁荣爷爷家,他家的土狗脱了铁链,凶猛地向我奔来,我迅速从一旁拿起一块石头砸去,正好砸到狗头上,那只土狗惨叫几声后,夹着尾巴逃了过去。鲁荣爷爷走出家门,看见被狗吓到的爷孙两,连忙道歉,说拖链已有两天了,一直没来得及拴上,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咬伤了你俩,这狗必死无疑。爷爷说,无惊无险,不怪狗,不怪狗。

        到了里屋后,爷爷开门见山地说了:“鲁荣师父,前面也跟您说过的。我家没条件继续供他读书。想让他跟你学藏文,以后做一个‘安确’,就算不成,也希望您先教教他。”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说我可以继续读书,不是要把我送到县里的中学去读,而是要跟着鲁荣爷爷学习诵读经文。也就是说,我要跟从鲁荣爷爷做一名“安确”。

        “安确”可吃香啦!几村人排着队来邀请你前去念经,不仅受人敬重,而能拿到不菲的报酬。“安确”是村庄的精神领袖,但凡遭遇精神困境的人,都会来找“安确”求解。村子里,每年要做的法事和祭祀活动可多了,规模大的人们去寺院邀请僧人,小一点的都会找“安确”,比如祭祀活动啦、念经啦、择吉日呀,为经幡“开光”啦,都会找“安确”,这是一个光荣的事业,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安确”。

        再说了,鲁荣爷爷不仅在我们村子里出名,他在方圆百里的几十个村里都很出名,因为他不仅会念经,还会看藏历、正骨、配制草药、传统绘画、设计佛塔、铁匠、养蜂,他简直无所不能。每天前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谈不上异常激动,但我确实挺开心的。

        “好呀好呀,前面不是说好了嘛,如果他没去学校读书,我就要招他为徒。”鲁荣爷爷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爷爷把手里的酥油和哈达敬献给他,要鲁荣爷爷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实在不行,放弃便是。

        拜师仪式算是完成了,鲁荣师父叫我第二天前来学习,他先要教我基础藏语拼读,等我掌握了拼读规则,就可以直接学习诵读经文。等学会诵读几部经文后,就可以跟着他到处念经去了。他不仅要教我念经,还要把他掌握的一切教授给我,希望我有缘能够传承他的衣钵。他让我清楚地看见了未来,我受宠若惊,不知要如何感谢他的恩宠,只有低下头,双手合十表示感谢。我和爷爷激动地回了家。

        到了家里时,哥哥把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交给了我,盒子还被上了绛红色的漆,还没干透,漆味刺鼻。哥哥说:“这是你的‘书盒’”。

        “明天鲁荣师父会给你经书,你要把经书放到这个木盒里。切记不得损坏经书,因为学完了要完好交还过去,这是规矩。”爷爷说。

        我才知道这是书包!经文的印制方式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装帧方式,字句是横着排版的,每一个独立页面都是长方形,所以我们的“书包”只得用木头来做了。如果用布料来做,真不知道书页会被揉成什么样子。这个“书盒”还有很多用处,比如暴躁的老师惩罚学生时,会用这个“木书盒”打你的头,气急败坏时,经常会把木盒打裂了。我听爷爷说,鲁荣师父招收过不少徒弟,多数人被书盒打回家里了,没能成事;“书盒”还便于翻页诵读,读完的页面规整地放到盒盖上,永不混乱;还有,你可以背着这个“书包”乱跑,也不怕损坏里面的经书。当然,它质量上乘,你学完所有东西,它不仅不会破旧,反而会越来越有光泽,美感十足。

        哥哥说那天他还上山去找了刺猬毛了。他把两根细长的刺猬毛装在书盒里。

        “刺猬毛象征敏锐、聪慧、尖利。你学藏文时,用它指着字句,会事半功倍的,你的领悟力会提高,你的记忆力会提高。”爷爷补充道。

 

        第二天开始,我就跟着鲁荣师父学习藏文拼读规则了,学得还算顺利。师父每天都会鼓励我,不仅没有打过我一根指头,还搞得我学习藏文,是为了他好似的,每次我学完归家时,给我塞很多食物,还温暖提醒我明早要按时前来。说我是他最中意的弟子,只要我愿意学,他愿意把一切教授给我。

        有一段时间,我跟他学习描画花草。我画得非常糟糕。正在沮丧时,师父右手提着两桶油漆,左手拿着几支画笔和漆刷交到我手里。

        “我家经堂里的壁板还没上漆,你拿着这些帮忙画一些图吧。”我没吱声,也没拒绝,木然接过这些工具后,来到他家经堂里,自以为是地在壁板上画了两对花瓶和几朵狰狞的花朵。

        等我画完时,才发觉师父已经站在一旁,他说:“画得很好,但要注意对称,传统绘画里的很多东西,美感都基于对称,只要你懂得这个规则,其实画画也并不艰难。”

        鲁荣师父也不是全年都出外念经,他要分担家里的活路,夏天时上山放牧、冬天时到江边牧羊,我会跟着他到处走,他上山放牛时我跟着他,他到江边放羊时也跟着他。很多人说,鲁荣师父脾气不好,经常会发脾气,但对我一次都没发过脾气,顶多是他在放牛时,气急败坏地殴打着调皮的奶牛,但等他挤完牛奶后,又会和颜悦色地教我藏文。

        我学完了《皈依颂》、《大白伞盖经》、《普贤行愿品》、《度母经》、《兜率天百尊》等基础经文后,觉得自己快要赶上师父了,经常不自觉地傲娇起来。师父温和地说:“别急,别急,还远着呢。” 他问我了解《皈依颂》的内容吗?我当然一无所知。师父虽然正字法厉害,但出于传统,他只教我作为一个“安确”该学的东西——只诵读不释义。就是说,我只会快速诵读,但我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内容。师父答应我以后会给我释义。

 

        但是,一只毛驴,一只可恶的、造孽的毛驴让我中断了学习。

        我正在学习《地神忏供》,这是进阶课程,学完了,我就可以应邀去念经,可以拿到报酬了。每家每户都会邀请“安确”诵读《地神忏供》。生活太繁忙了,人们无法长年按照教义和星象去行事,难免积下很多有违天理、不合时宜的事情。但是,诵读几天《地神忏供》,就可以消除所有罪过。比如,一月折草、四月捕鱼、七月屠宰、十月动土,都是不合时宜的、不合天理的。诵读《地神忏供》,就是向大地致歉,忏悔自己给大地和世界造成的所有伤害。学完这部经,我就可以为民消灾了!我学得比先前更要刻苦。

        我正坐在路边诵读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羊群有没有从山里归来。这是邻居的田地,妈妈要我前去看羊,因为田地的围栏不牢,我家的羊从山里归来后,径直走向邻居们的田地里,把长势良好的庄稼践踏得不成样子,所以我家每天都要有人前去看羊。那段时间,我边看羊边学习念经。

        念到一半时,我看见有几只山羊正要入侵邻居的田地,急忙把书盒放到一边后,跑去把羊赶往山里。等我把羊赶回山里了,放心地走回来时,我看见那只该死的毛驴正在啃着我的经书。这是一部手抄经书,是师父的师父为他留下的。古旧的藏纸上,那些漂亮的字迹美若天书。我慌忙跑到驴跟前,这畜生已经把经书啃坏了一半,还在理直气壮地啃咬着,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我拽着还没放进驴嘴的页面,想要从可恶的驴嘴中解救出神圣的经书时,那驴死活不肯放嘴,还在心安理得地啃咬着。我看经文已基本没救了,便不在拉拽。但我的怒气上来了,痛恨眼前这只造孽的毛驴来了。我拽住它凌乱的鬃毛,用一根尼龙绳把它栓到门口的柱子上,然后用一根粗大的木头暴打起来。刚开始,毛驴没有反应,木头打在它身上,似乎是在给它按摩似的。这让我更气了。我更疯狂地暴打着,最后,驴驴终于呻吟了、倒下了,我才收了手。

        但因为手抄经书被驴啃坏了,第二天,我没敢按时去师父家学经,我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我不想在师父面前提起一只愚蠢的毛驴。于是我从家里出发后,在半路玩了一上午就回家,家人以为我已经完成功课了。但连续一个月,我都没有去师傅家学经。直到有一天,师傅亲自找上我爷爷,问起我连日逃学的原由时,爷爷也不明就里,气冲冲地找到了我,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翌日,爷爷又带上一饼酥油和一条哈达,拽着我前去师父家。

        “毛驴犯了错,小孩不懂事。请师父继续教他。”爷爷把酥油和哈达放到茶桌上。

        师父停住正在摇动着的经筒。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下后,说道:“经书可以再找,时间不会等人。”

        我爷爷又连忙为我道歉。说鲁荣师父,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师父要我第二天开始继续前来学习。他说:“再学俩天,你就学完《地神忏供》了,正好邻村

        有一家人邀请我去念诵这部经,我会带上你一同前去。” 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出师了。

        师父继续说:“今天之后,你就要把自己当成一名“安确”,安确也有很多规定,一不能偷盗施

        主的钱财、二不能敷衍读经。读经很累,有时候,没有道德的人会跳页诵读,这种便宜是要遭天谴的。你会挣到钱,但永远不能向施主要价,不管你读了几天,有多累,施主给几百块你要坦然接受;施主只给你一块钱你也要欣然接受,这是“安确”的生存之道。如果做得好,你会受人尊敬、衣食无忧、内心平和。”我若有所悟地点着头。

        “这次是你第一次正式去念经,一定要认真对待。到了那边时,我再教你相关仪轨,你会觉得很有意思的。这次过后,以后有人要读这部经文时,你就可以独立完成了。”鲁荣师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

        母亲为我找来干净的衣服,要我洗好头发,穿上新鞋,体面又干净地完成第一次工作。她还上

        山为我烧香祈福,祈请四方神灵保佑我,让我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安确”,成为这个村子不可或缺的智者。等我学成了,我家门口将人流如潮,人们会前来邀请我去念经、去做祭祀活动、去为亡者度灵,去解救那些被神灵和命运捐弃的有情众生,让他们找回丢失的信心和希望。

        清晨,我等着师父叫我同去时,一名哥哥跑来找我了。

        “你想不想去城里读书?”他神秘地问道。

        “怎么可能去县里读书呢?是哪个学校?”

        “有一批县上的艺术家来我们村子录制原声音乐,他们说如果有对藏文感兴趣的孩子,他们可以介绍到县里的公益藏文学校,全部都是免费的,叫普利藏文学校。我跟他们介绍了你,如果你想去,马上就可以去。”他说。

        我低下头,沉思了很久,但那时我才十五岁,想不到更长远的东西来。过了一会后。我说:“我想去!” 我想不起当时想去的理由,就像我现在不能理解自己想回去的理由。

        我跟家人协商好了,决定前去县里读书,他们说如果学好的话,我可以进入国家单位工作。我有点向往!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有机会永远幸福、快乐? 我激动得忘了善良的鲁荣师父。

        几天后,我出发了。二叔送我去县里。我们从村里出发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为我送行。年老的奶奶们手里捧着一篮子的鸡蛋,争先恐后地交到我手上,要我做个好人。有些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塞进我手里。到最后,我实在拿不过来了。就对她们说:“我没法拿啦!您们回去吧,谢谢您们。”

        我和二叔来到江边时,鲁荣师父在牧房前挤奶,二叔上前说了我的情况。师父说:“他爷爷跟我说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想起自己的失约。师父专注地挤着牛奶,我过去站在他旁边,低着头,手心冒着汗。这几天,我没有去找过师父说出我的想法,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到了那边要努力!”师父双眼盯着母牛的奶头,冷冷地说道。

        “师父,我走了。”我怯怯地说,内心沉重。他专心挤着牛奶,没有回话。

        我和二叔趟过一条河。连日降雨,河流汹涌。对岸的师父,还在不慌不忙地挤着牛奶。

        我和二叔走出村子了。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