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于是不由得在这远离黄土地的赣江之滨,想起家乡来。我的家乡和女作家的呼兰城一样,也是个小地方,但小而紧凑,有它自己的味道。

        很巧合的是,我家乡的名字也来源于一条河。大河自西向东呼啸而过,把玲珑规整的小城分成两半。河水很急,拍打着河岸的石头,发出很大的哗哗声。走在桥上,河水的声音甚至会盖住人们的交谈。这条河的颜色清白透亮,河的形态又蜿蜒细长,所以名字叫白龙江。我小时候常常会幻想着这就是唐僧的白马曾住过的河。

        我家乡的名字就是用了这河藏文名的音译——舟曲。

        曾经有三座桥连着河的两岸。一座是在东面,一个篮球场的附近。这座桥在那场著名的泥石流灾害中被大水冲断了。如今桥的北面被铁索围着,中间的部分不规则地断裂开,裸露出一些突兀的钢筋。桥的另一头立着一块石碑,为缅怀这桥从前的样子和用途。

        几年过去了,我看着这桥,还是不能习惯它就这样,像一块被折断的饼干。曾经,桥上,走着很多的车和人,我的小外甥女在很多地方都能够自己走了,过这桥时还必须要被抱着过去。那个时候,没有任何理由担忧桥的未来。白龙江永远在那里流淌着,河在,桥自然也会一直在的。

        还有一座桥,是在靠西一点的地方。虽然没有人明确地对我说过,但我自己就一直觉得那桥的周边所在就是城的中心。小学、菜市场、银行、超市、凉亭……再走几步还有医院。忙的人来来去去,闲的人坐在凉亭里说话聊天下棋。桥靠北这头是永久地在繁华着、热闹着。过年的时候,它被装扮得十分漂亮,在夜晚,桥身上闪着七彩的灯,连同一向素净的白龙江也斑斓起来。

        下了桥往正对面走,就是舟曲的菜市场,有高大的红色门楼,里面是无所不有的。清晨,那里卖着各式的早点,从最常见的油条、豆浆、包子、稀饭,到舟曲的特色小吃酿皮、热豆腐,应有尽有。冬天的时候,一进去,四处可见蒸腾的热气,摊点老板在朦胧中吆喝着。来吃早点的人中总有一两个认识的,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忙着吃又忙着说,人人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过了吃早饭的时间,菜市场才真正开始卖起菜来。什么水果蔬菜都有,而且大多都十分新鲜,似乎是早上才从地里拔出来的,叶片上带着泥土和露水。有摆得很长的菜摊子,也有农妇背着背篓在卖。舟曲人性急,万事赶早。一天要吃的菜大多就在这个时候买全了。黄昏时节的菜市场很萧条,几乎不见买菜的人,卖摊上也都是早上被拣剩下来的次品。农妇们背着背篓四处走着,盼着碰运气一般。

        晚上的菜市场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舟曲人管晚上的此处叫“夜市”。夜市上卖着数不尽的我爱吃的东西。酸菜拌汤、烧烤、麻辣粉、洋芋搅团……小吃摊一个挨着一个,老板常常站在摊外满怀期待地看着来人,使人非常不好意思拒绝而走向下一家。每个摊点都是在一个小帐篷里,一个摇晃着的电灯泡从帐篷顶垂下来,发出昏黄的光。如果是夏天,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虫子围绕着灯泡在飞。帐篷里的桌椅都很矮小,但是大家并不觉得,仍然吃得非常畅快。

        从早点摊到菜市场,再到夜市,这些变化如日升日落一般顺理成章、让人信服并遵守。

        这两座桥之间,有舟曲城最繁华的街道:十字街。每天清晨,就会有卖热豆腐的人在这里摆开小铺位,很多去上班的人路过这里都会吃上一碗热豆腐再走。铺位上的凳子不够,大家就捧了碗三三两两地站着把豆腐吃完。没有人觉得这很奇怪,舟曲人都明白,热豆腐是完全值得这样做的。老板在一屉白花花蒸腾着热气的豆腐前,一边同他的常客搭着话,一边挥舞着大勺忙碌着,调料碗红红绿绿一字排在手边,醋,盐,香菜末,最后泼上油辣椒,一碗色香味的诱惑便在瞬息之间诞生。排队买的人,站着吃的人,把老板紧紧围在中间。多少年来,吃热豆腐的人和卖热豆腐的人都已经换了几拨,这样的场景却依然是早晨十字街上不变的印记。

        小城多山,十字街向北的路,就顺着山势缓缓爬上去,路的两边排满了商铺和低矮的楼房,楼房之间窄窄的巷子千折百回,许多少为人知却绝顶好吃的美食都藏在这里。舟曲城郊的村民若是进城来采购,在这一条路上就能买到所有所需。有店铺门口音响里终日放着欢快悠扬的藏歌,整条路都能听得到。路的最顶端是一片较平坦的平地,那里有舟曲最大的超市和最大的广场。夏天,太阳下了山,空气渐渐从炽热变为温润,吃过晚饭的人们就聚在广场上说话乘凉。从十字街上走到广场这里,一路上几乎能遇到所有亲朋好友。人们互相问候着,聊着家常。老太太们排成整齐的方块队形在跳广场舞。四处可见摇着扇子的孕妇,推着婴儿车漫步的母亲,蹒跚学步横冲直撞的小孩和跟在他们身后担心却也快乐的父母。白龙江清凉的河风穿过热闹的人群,平静安宁的气氛也像风一样,久久停驻着。

        最西面的桥并没有什么意思,和它挨着的是水库。也许是因为太远的原因,小时候好像只去过那里一两次。它曾是舟曲城到了尽头的标志,如今在更西面更远的地方,舟曲新城正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

        就是这样,白龙江上的东西三座桥,把舟曲城延展成了南北两块。但是南面因为受了山的阻隔,它实际上就只有一条公路和沿路的一些店铺,且那些店铺都是有关建材家装一类,至今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我所有的儿时回忆都是在白龙江北面的城中。

        因为,外婆家就在北面靠东的城里,一座叫皇庙山的山上。

 

 

        外婆家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院门是两扇旧旧的木门,木头表面的红漆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大片地显现出它原本的黄白色,使那红色简直成了点缀一样。院门上贴着门神和对联,它们都是用浆糊贴上去的,我在门外玩的时候,常常用手忍不住去撕。如果对联或者秦叔宝本身就要掉下来了,那我更是全部撕干净才高兴。完全不记得过年贴它们的时候,自己也是帮忙递东西搬椅子很是辛苦。

        外婆家自然是年年都贴对联的,但我只记得一次。那天除夕,早上别的人都在忙着洗菜擦桌子的时候,三哥却抓了一把面粉,开始做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好像很不平常的事。我挤到炉前去看,只见三哥用筷子用力地搅着小铁锅里的东西,最后面粉就变成了一大坨黏乎乎的白色东西。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三哥说:“这是浆糊,贴对联用的,跟胶水一样,但比胶水用起来麻利,大刷子唰地一下就成了。”

        我起初不信,我只知道能粘东西的只有胶带和胶水。但是后来在贴对联的时候,三哥用刷子把那白白的东西刷在门框上,纸真的很容易地就粘上去了。

        那次贴对联我也是起了大作用的。我本来想站在椅子上把对联贴上去,可是外公坚决不让。于是三哥贴对联的上端,我贴下端。我还贴了门神。

        进了院门,就是外婆家的院子。外婆家院子的左手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厨房。厨房里有水池和水龙头,院子里也有,排水渠部分裸露在地表,部分用青石板砖盖着。那露出的部分常常有水流着,像一条小河。我最喜欢折外公放在院子里的大扫帚上的竹条,用它打排水渠里的水。那个大扫帚上的竹条几乎要被我折光,外公非常生气,我就偷着折。有几次被外公发现,他冲我吼着,要来打我,我知道他不会,于是假装害怕尖叫着跑开,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我更加喜欢偷折竹条。如果没有被外公发现,反而觉得有些失落。

        关于那排水渠,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在过年,街上卖着各色花炮。我一直都只玩点了火就像仙女棒一样闪着各色光的那种,而“真正的”花炮,只能让三哥玩给我看。我常常是躲得远远地,看着他点着了那小小的一截引线,便又怕又期待地大喊:“快扔!快扔!”有时候三哥为了吓唬我,故意点着了很久都不放,我害怕得跺脚,他却看着我笑。

        那次,三哥为了逗我迟迟不扔手里的花炮,他只顾着看我如何尖叫,没想到花炮似乎立刻就要在他手上炸起来,他在慌张中把它胡乱扔了出去,结果花炮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排水渠里,恰好之前外婆倒了一盆水在那里,积了很多的水,于是水渠里炸出了很大的一个炮花,吓得三哥也像我一样叫起来。他叫,我看着他被烫红的手,凑热闹似地,也叫,也笑。

        排水渠被青石板砖盖住的部分也同样好玩。排得整齐的七八个青石板横穿了院子。我从这头跳到那头,再从那头跳回来。单腿跳,双腿跳,换着花样。我尤其喜欢其中踩上去会响动的那个。人一踩上去,就会哐啷哐啷响。每天清晨,当石板笨重的晃动声在我半睡半醒间朦胧地响起时,我就知道,是外婆开始做早饭了。

        厨房是紧挨着排水渠的。它低矮,四方,满满堂堂,四面的墙和屋顶用报纸糊着,那也是和对联一样,一年糊一次新的。因为整年的烟火熏染,整个墙都一齐变成了暗黄色。正午时,会有金黄的暖阳从东面一个很大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到了晚上,从房顶垂下来的灯亮起来后,厨房就彻底浸染在这混沌、温暖的昏黄中了。后来,当厨房的墙变成了漂亮洁白的瓷砖,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舒服和踏实却似乎也随着老旧的昏黄色一起消失了。

        那时候,厨房里所有上了年成的东西在黄色调的氤氲中,都加倍地显现出它的历史感。饭桌和椅子上,布满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们留下的刮痕,橱柜面柜也是旧的,但显然比桌椅少受戕乱,要干净新鲜的多。厨房的角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罐,那里面大都腌着我最喜欢的各种咸菜。那些瓦罐或精致,或粗笨,但看上去也一样老了。

        我不喜欢这厨房在夏天的样子。夏日的阳光太过明媚,使这厨房的苍老暴露无遗。但到了冬天,厨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住惯了暖气房,看着外婆生炉子,用火炉烧水、做饭,简直就像她是在变魔术一样。厨房中间架着炉子,外婆用火钳夹煤块扔进炉去,便有纷飞的火星漂出,旋即像白絮像雾团一样地消失在空气里。吃饭时,大人在餐桌上吃,还有的端着碗到客厅去了,只有我的饭放在炉子上面。外婆说我吃饭慢,饭容易凉,在炉子上有火烤着就没事了。可是我觉得大人们在一起笑着说着,我却被排除在外,这是外婆惩罚我吃饭慢的一种伎俩。

        外婆生火做饭的炉子是漆黑锃亮的颜色。炉子下面有一根伸出的铁棍,顶端有圆柄,可以拉进拉出。三哥说抽动这根铁棍可以让火烧得更旺,所以只要外婆生火,我就使劲抽拉它,一会也就没力气了。火炉的肚子上还开有一个小厢子,拉开厢子门,里面经常热着牛奶、肉之类。我知道那是给我和外婆的。我是小孩,外婆是老人,我们都需要吃热的东西。可是这热是很需要一些时间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因为我玩渴了想立即喝娃哈哈,外婆要帮我热,我等不及地哇哇大哭起来,让外婆一阵手足无措,就用一壶开水把娃哈哈放进去热暖了。母亲知道这件事骂我太馋,可是外婆却护着我。她一直很护着我。

        冬天的厨房就是因为这个炉子俨然替代了客厅。晚上,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那里总是坐满了四处来的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常客会推开院门,大老远就问候着,然后直接进厨房来。如果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外婆就会迎出去把客人带到厨房来。他们来了,常常会聊到很晚。外婆总是坐在她的有软垫的板凳上,边数着念珠边听来客说话。这个时候让我感到厌烦的死气沉沉的灯就变得十分温暖,它把金黄色的光线投洒在人们身上,那么柔和。有的客人说起话来又好听,说的事又有趣,我就能一直坐在大人腿上呆呆地听。有这么多人在,可我依然是不容忽视的中心。所有人都同我说话,夸奖我,要我到他们的身边去。这个时候我想让谁抱我就让谁抱我,如果我唱歌,大家都会用力鼓掌。我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可我也不耐烦那么长时间安静地坐着听他们一直谈大人的事,就溜到厨房外面玩去了。更多的时候,是推开三哥的门,缠着他放下假期功课,给我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夏季,大自然给予生命最宽容最恣意的时光,于是所有的一切都竭尽所能地在喧闹。喧闹证明存在,喧闹证明力量。当我在这个季节回到外婆家,我是多么用力地在玩!外婆家大门外有一道长满槐树的长长的斜坡,是进出门的必经之地。晚上散步,连风都是温热的。大人们走在后面,慢慢地,比平时更慢。于是我就一个人冲下去,等到了下面,还不见他们来,我大声喊,为没来由的快乐放声笑着。等到他们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急得不能多等一秒,必须要亲自跑上去接他们才行。跑上去,又等不及他们下去再自己冲下来。累得要命,喘着气,但即使是疲惫本身,也因为跳动的心脏蒸腾的汗珠而变得生气勃勃。

        夏天就是这样的一场狂欢。事实上,只要回外婆家,冬天也是。我是在省城长大的孩子,每一年我都是那么急切地盼望放假。一等放了寒暑假,便从兰州坐很长时间的车来到外婆家,度过一年中最热闹最自由的时光。

        想想,一天中,突然从自己家的高层住宅楼来到了有偌大院子的外婆家,那是怎样的幸福。平时上学的时候,我一写完作业就飞奔下楼。小区花园的任何小角落,都有可能是我们一群小孩子为之欢呼雀跃的新据点。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花园里有几棵瘦小的碧桃树,却常常在春天开出很多的花,最多的时候,所有的枝干都被压下去,直压到地上,远看像极了一团颜色鲜嫩的云在地上开着。只是花开得虽多,从不见结果。除了桃树,还有许多低矮的灌木,终年长着脏而发灰的难看的绿色叶子,以及开着红花的月季,和海棠。记得那时不知是谁偶然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斜坡上滑了一滑,很快就有脑筋极机灵的伙伴为大家想出了一个新玩法。有人找来硬纸板,我们三三两两坐在上面,闭上眼睛尖叫着滑向斜坡底端。一个夏天过去,那斜坡已经被我们滑得油光发亮。

        可是上了楼回到家,我们刚刚嬉闹的花园,那爬满常春藤的院子就一下子看不见了。从窗户探出头去,下面只有巴掌那么大一点。况且,母亲是不允许我趴到窗台上的。所以,我们家的小区花园和外婆家的院子比起来,总归是无趣的。

        在外婆家,最欢喜的是早上起床一拉开窗帘,那充满无穷无尽乐趣的天地,唰啦一下便在面前。

        那个院子,我简直没有和它分开过。

        从我们的房间窗下一直到院门,有一个长条形的、有我两手臂张开那么宽的花坛。花坛里种着外公常年如一日悉心爱护的一切。最高的是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还有一棵是什么我忘记了。我常常踩在树最底端的枝杈上往上望。树上面的枝干又细又高,几乎没有一点能让我爬上去的可能。因为确定了不能爬,也就对这两棵树失去了兴趣,除非是石榴树结了果子的时候。

        我在花坛里蹲着玩土,一玩就是一整天。我喜欢用土做生日蛋糕,摘几片叶子做点缀,再画上花纹。最高兴的是做玫瑰蛋糕,可怎么也不敢摘外公养的花。虽然外公对我一点也不严厉,但是似乎每个大人都是有点怕他的。他的生活永远恪守着既定的规律,一时不停地忙碌着,同时驱使着院子里的一切人事都按着那规矩来。外公起床了,所有大人就都不敢再赖床。外公习惯了中午吃米饭晚上吃面,倘若换作是别的花样也可以,但是如果颠倒了顺序,那是绝不可以发生的。外公的衣服即使旧到不行,穿在身上却永远那样纤尘不染,褶里平展。平时穿的衣服,绝不会穿着它去喂鸡搬花,要另换一套。他从未做过迟到的人。这样勤勉、规整的生活方式完全源于外公与生俱来的性情,因为他其实并没有过在部队当兵的经历。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我自然是他十个孙子中最小的一个。我生得太晚了,并不知道太多外公的故事,但也常常听人说起点滴过去。外公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想来他已经习惯了严于律己,律人。对待家人和子女,他有时严苛得不近人情。事实上,他太懂得爱护。他曾经带着一大家子人从动乱的过往中走来,从饥荒,从困苦中走来。我看到的他,已然苍老,而且日渐消瘦,可他的背永远是那样直挺的。对于我,外公就是一个神情严肃但十分亲切慈祥的老人。放假回去他总是拉住我的手问我成绩如何,每顿饭和我比赛谁吃得快。外公给予我的这样的“特殊优待”让我很以为傲。但是我作为唯一一个不怕外公的人,任凭怎样在院子里胡作非为,也终究不敢对他精心养育的花下手。

        外公养了很多花,一盆一盆的,摆在花坛上,花坛下。花的品种似乎有些单调,大多长着黄色的花瓣。没有很漂亮的样子,只是常年地开着。偶尔有一两个红色的,对于热衷于做玫瑰蛋糕的我来说就尤为抢眼。客厅里倒是有几盆挺拔的君子兰。有一年除夕看春晚,我看着电视里的载歌载舞,兴奋得自己也跳起来,结果一屁股坐在了一盆君子兰上。外婆听见声响跑来看,吓坏了。母亲也说那是外公珍爱的名贵的君子兰。她们怕外公生气。可是第二天,外公看着折断了的花枝,只是叹了口气,却并没有骂我。

        外公实在是过于一丝不苟了。养花本是生活的消遣,可是照料花的外公却那样认真严谨。他带着被迫去做这件事但又想做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浇水,小心翼翼地根据太阳的方向挪动花盆,小心翼翼地端详它们,仿佛它们是有人命令他守护的珍宝。他那样肃穆,使养花简直成为了他的负担。但当他看着黄色的小花在太阳下呈现出迷人的光彩,看着蹲在土堆里玩水活泥巴的我时,脸上也有着若隐若现的自得和惬意,战战兢兢的表情慢慢褪去,安然与窃喜从心里升上来,一下子柔和了外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眉眼。虽然这样的情形出现太偶然太模糊,但我仍记得那个时候,高高瘦瘦的外公站在院子里,简直像极了一个孩子。

        除了花,花坛里还种着菜,不过是很少的一点。我最喜欢问外婆种的是什么菜,故意一个一个地问,这样外婆就可以一个一个地回答。我心里知道种在一起的一撮应当就是一个品种,但这样问的乐趣就在于发挥我的小骗术,看外婆非常不耐烦的样子。如果外婆这个时候也笑着骂我,我就会因计谋得逞而笑得几乎再也不能继续问下去。

        是的,夏日就是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狂欢。等最热的夏天过去,我就离开了。等再一次回来,院子里的颜色都不见了,外婆已在厨房里架起炉子。是冬天了。

 

 

        一入秋,一入冬,母亲便常常担忧外婆的身体。

        其实,外婆在夏天也是不好过的。记得暑假里,晴朗的上午,外婆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捶着膝盖说:“早起的时候膝盖就疼起来啦,今天一准是要下雨的。”然后,等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雨果然就下起来了。

        那时候,我看不见外婆身体里的疼痛,我骄傲的是我的外婆有旁人没有的本领,她说下雨,就一定是要下的。但母亲就一定会从她的屋子里跑出来,嚷着要外婆添条秋裤穿。但即使是添了裤子,每天变花样给我做早饭的外婆,逢到下雨天,便没有办法很好地站起来。                                                                     

        雨就这样和外婆的病有了关联。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关于雨的不愉快的记忆因此而起,使得小时候很喜欢雨的我,现在却最烦阴雨天。

        北方的雨一向是凌厉的。再怎么热得厉害的空气,经雨水冲刷而过,轻而易举地就荡然无存。年老的外婆在岁月里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它们已经消耗完了她身体的能量,当寒冷和潮湿向她袭来,她便一年年地失去了招架之力。外婆疼痛,却疼痛得十分认命。她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她崇敬天地,崇敬得孤注一掷死心塌地。疼痛和悲痛,就和龙王布雨、老天放晴一样,是天地所造就的一切的一部分,再理所当然不过。

        外婆加了一条毛裤,又去翻找一件不知放到哪儿了的坎肩。她确乎是太老了,擅长听从,又常常遗忘。院子里,孩子们这个来了,那个走了,她都是听他们说,看他们走,如顺应无法左右的天气。有时候她一见他们,便急急问:吃了吗?有时候知道问也没用,便不开口。她已经倾其所有,她再也无力把温暖馈赠给别人了——尽管,长长一生她习惯了如此。在从前的年月,吃食极金贵的日子里,就连门外的乞食者,她都不曾拒绝过。她曾经忍受过最可怕的痛苦,却从来不忍目睹他人的痛苦在她面前发生。是的,我的外婆有这世上最慈悲柔软的心。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是一群孩子的祖母和外婆。年轻的时候,她给丈夫做饭,给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做饭,拉扯大一个个稚嫩的生命,然后目睹他们远去。直到最小的我也渐渐长起来时,外婆已在这周而复始的使命里耗尽了气力。她做不动饭了,只是常常用干瘦温热的手抚摸我的脸和额头。

        而老家的秋天是时常下雨的,甚至夏天。北方的风雨终于随着那些冷起来的人和事,长久地停驻到了外婆的生命中,它们不走,她便一直疼痛着,于每只手脚,每处关节。她惆怅,不安,恐慌,我知道外婆像小时候的我怕鬼一样,怕着寒冷。但我怕了,可以跑回到母亲身边,而她只能瑟缩在温暖周围。

        又一场雨。暑假尚未结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立秋雨,但外婆身上的衣服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多起来。我无力表达她的种种,只在心里学着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那样,长长地喟叹:她的生命之火,尽可能多地给予了她所爱的世界和人们,如今变得小而黯淡,捂不热自己。她只能尽力取暖,使身体内的余温多一点,再多一点。

 

 

        外婆家的院子靠北,是并排的几个房间。中间是大客厅,两边都是卧室,三哥住在东边的卧室,窗外是高大的葡萄架。西边有花坛有石榴树,那房间一直以来都是母亲的,后来便也成了我的。母亲说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灿烂飞扬的几年。曾经,她是舟曲这个小城最漂亮时髦的女孩之一,穿着花裙子,挽着女伴的手在大街上放声大笑与歌唱。母亲的青春,闪闪发光的90年代。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老影集时的感受。在那之前母亲永远只是母亲,我从来不曾想到过原来在还“没有我”的时候,她曾是这样的一个眼里闪着好奇、憧憬与淘气的少女。照片中,母亲换着各式各样的发型。短发,盖住半个脸的刘海,三七分波浪卷,还有,在今天看来也丝毫不过时的贝雷帽、阔腿裤、镶着蕾丝边的百褶裙……我几乎是眼睁睁看着

        她从少女变成了我的母亲!

        母亲原来也是会老去的啊。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变化。可是,还能怎么变呢,母亲永远也就是这样了。依旧时常穿花裙子,爱唱爱笑爱玩。到了周末,倘若是春天的时候,她会极欢喜地说:“我们赏花、踏青去!”黄河四十里风情线,春天的时候飞满了柳絮,虽然很烦人,但那柳树却绿得那样好看。如果是夏天,母亲就会约上家里有和我年纪差不多小孩的人家一起去爬山,爬到山顶,大人们喝茶,我和小朋友们就发了疯似地乱玩。一年四季,我出去玩的次数总会比同龄的孩子多很多。

        放了假,来到外婆家,更是自由自在。母亲的房间还是过去的陈设,外面的石榴树枝干更葳蕤了,风拂过它叶子的沙沙声曾陪伴了年轻的母亲无数个夜晚,如今它在阳光下浓密的阴影也投照在我的额头。

        记得有一年夏天,在这房间里,我午睡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床边站着外婆。她笑咪咪地看着我和母亲,好像母亲也是和我一般大的宝宝。突然她变了脸色,指着母亲说:“这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我一时震惊了,立即更紧地靠到母亲怀里,嘴里虽然嚷着“不是你的!不是你的!”眼睛却一直在打量外婆和母亲的神情。外婆一脸坚定,母亲则无声地默认着。她们都那么看着我,仿佛很同情我怎样面对这一终于被揭晓了的真相。恐惧中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我跳起来往外赶外婆,同时大放悲声。见我哭了,她们却一齐笑了,母亲把我抱回被窝,我在泪眼模糊中一边抽泣,一边看着外婆打自己手掌心:“谁让你抢宝宝的妈妈!”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她们是在逗我玩。于是我笑了,外婆也笑了。

        许多个夏天,舟曲的夜晚热得令人难眠。任凭母亲给我唱多少歌,讲多少故事都无济于事。从小我就是一个入睡难的孩子,母亲常说她唱啊唱啊唱得嗓子都要哑了我才睡着。那天晚上,我更是闹腾到很晚。实在没有办法,母亲索性把我从床上抱到院子里的藤椅上。从白龙江上吹过来的风,柔柔的,习习的。我发现舟曲的夜空星星很多,比兰州的更大更亮。远处还有狗互相应答似的叫声。母亲开始轻轻低唱,应景似的:“竹子开花了,嗨!咪咪躺在妈妈的怀抱,数星星……”

        我记得那晚的歌。除了这一首,母亲哄我睡觉的歌里,《红豆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也是喜欢听的。

        那时候,我还从未意识到母亲和我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一年一年地过着生日,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在长大,可母亲怎样,从来都没去想过。我不曾预料到,我和母亲之间,还有比她去外地出差、开会更长的分离——直到高二那年的秋天。

        那个秋天,是母亲病得很重的一个秋天。高二,我已经开始承受学校施加的准高三的压力了。每天最放松的事情,就是学习间隙趴在母亲的床上和她一起听歌,玩闹。但母亲却病了。

        太阳一天比一天更早地落下,黑夜一天比一天更早地开始。我在深秋的深夜握着母亲因疼痛而滚烫的手,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于生命在被蚕食着衰老的惊恐。我第一次隐隐意识到,肆虐在我外婆生命里的寒风已注定般地从母亲身体里掠过,而我却不能一直紧攥着她的手。是的,母亲一个人的秋天,冬天,终将来临。来自岁月的寒风将越来越冰冷地在母亲的生命里吹彻,也许从那个夜晚开始,她也将用力积攒生命的余温。

        母亲开始固执地时常念叨“老了”,我不再没心没肺。我总是鼓动她去玩,去购物,去美容,去唱歌,去努力工作。其实母亲并不见老,也和以前一样心性,严于律己,爱唱爱玩。去南昌读书的前一天晚上,与母亲的临别之夜,夏日晴朗的星空下,我和母亲一首接一首听着齐秦的歌。这是她姑娘时期最爱的歌手。二十年多年前的母亲灿烂明媚,眼里盛着幻梦,高唱着“谁能挽回时间的狂流”,如今她依旧深爱这曲子和歌词。我原以为,人能认识到生命的衰老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而人对于生命衰老的被迫妥协,则就加倍地残忍。但事实上,眼前的母亲,是安然的。她的幻梦,有的破碎,有的飘散,有的落地开花,变成了让人欣悦的丰硕收获。那么,又有什么必要为那些逝去的青春欢颜叹息呢?只有坦然接受与坚强面对,才是成熟的生命走向老去的最好姿态。而这,也许就是生命全部的尊严与意义。

 

 

        快过年了,太多的外来人口都回了老家,平日里喧闹熙攘的城市一下静了下来,像个孤岛。家的四面窗外都是林立的瘦高大楼,虽然离得近,彼此却毫不相干。到了年下,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吃的,从隔壁传来的菜刀与砧板相撞的咚咚声在我耳中清晰可闻,并几乎响彻整个腊八节之后的日子。对面人家的厨房是看得见的,我便经常好奇他们在忙碌什么。一天比一天更近除夕,那一家备下的年货都囤在箱子里,箱子都已快堆成座小山模样了。即使我出生的年代已远离清贫和亏欠,但也为“年”所带来的丰厚之气而欢欣快乐。

        我喜欢过年。但我喜欢的年是在外婆家。

        除夕的早上,母亲刚帮我套上新棉衣棉裤,我就迫不及待地从房门里奔出去。我心里暗暗知道从今往后的几天我都能比平时更自由,想要的能比平时更容易得到满足。在这样自由又快乐的日子里,我怎么能慢吞吞地,或者静静地只待在什么地方呢?为了这种巨大的冲动,为了让大人们更早地注意到我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我又跳又叫又跑,不断地缠着他们同我说话。三哥照旧在贴春联,时不时要踩到一个吱呀作响的黄椅子上去,外公带着专注而担忧的神情背着手在那里看。外婆和父亲母亲则在厨房里忙乎着。我感到无聊了,就往皇庙山更高的地方跑去,那里是姨妈家,小舅家。

        姨妈家的客厅里,有一个特别神奇的电暖气。插上电,里面就会有红得晶莹剔透的石头散发出热量。我和琳姐姐、栋哥哥围着那些红石头,什么也没做就开心起来。琳姐姐的声音特别好听,她跟我一起玩“两只小蜜蜂”的游戏时,栋哥哥时不时捣乱。但过不了一会,他就会被赶去写作业。他时常一个人在二楼写作业,大人一般不会让我干扰他。有一次我悄悄上楼,踮起脚看他的书本,他带着极为苦恼的神情,凶凶地骂我:“看什么看,以后有你遭罪的时候呢!”从那时候,我便大抵知道,写作业这件事总归不是好的。

        姨妈家的厨房里总有许多好吃的。当然我最爱吃的还是熏腊肉了。姨妈挑一块带肥多肉的大骨头给我,我便对着它下很久的功夫,吃得满脸是油。正月里冬日的下午,远处不断地响着炮竹的噼啪声,风从姨妈家门前的葡萄架上呼啸而过。炉子上的水壶噗噗地响着,窗玻璃上已起了薄薄的雾。大家又说又吃,又忙碌着。我虽然爱吃,却更想和小白猫玩,小白猫也喜欢和我玩。有一年,姨妈家还养了一只全身黑油油、只有肚皮和爪子白白的小藏獒。我简直高兴坏了。小藏獒身体不好,容易拉肚子,所以姨夫叮嘱我不要随便喂它东西吃。但我吃腊肉时,常常要喂它一些。后来,那只藏獒长大了,变成令人害怕的样子。它自然不会记得在火炉边它把头枕在我手臂上打瞌睡的往事。

        我很喜欢姨夫,可是有时候还是怕他,因为他见了我总要抓住我的脑袋把我提起来,说这是“拔萝卜”,常拔能长个子。姨妈就不一样,她更能和我玩在一起,还买许多新衣服给我穿。我喜欢她念《老和尚与小和尚》给我听,带着家乡方言的味道,有一种黏甜感。如果她来兰州,我是无论如何要拉她住在我们家的,只有这样我才高兴。

        过年的几天时间,是外婆家院子最热闹的时候。从除夕早上开始,来拜年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关键是除夕晚上,舅舅家姨妈家燕姐姐家都是要在外婆家里过的。院子里突然就挤了那么多人!我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栋哥哥、琳姐姐、燕姐姐、三哥、风哥哥,每一个人都笑着跟我说话,他们甚至故意争抢着抱我。但哥哥姐姐们都太大了,玩到最后渐渐也就剩下了最小的馨姐姐。

        我和馨姐姐非常要好。我回兰州后她还经常写信给我。她那时正是上中学的女孩子,言谈举止和我这样幼稚的小孩有多么大的不同啊。馨姐姐写信的纸上有粉红的桃心,上面用彩铅涂上缤纷的颜色。馨姐姐有一个草莓形状的手机。馨姐姐有一起写作业的同学……像这些在她眼里再普通不过的许多事情,我却觉得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有着一切我对“长大”的小心翼翼的盼望和猜想。带着这样的小心思,馨姐姐成为我童年最崇拜和热爱的玩伴。她给我洗脸扎辫子,教我唱歌跳舞,我们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一起。因为她,小舅家也成了我一个人最常去的地方。

        记得暑假的一天,高温烘烤整个县城,太阳曝晒水泥路,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但是在小舅家,暑热却完全失去了威力。说不清什么名字的大片藤萝悠闲自得地任意蔓延在院子的各个角落,使这里完全成为绿色的世界。鹦鹉在笼子里哑了嗓子,好像是在浓阴中睡着了。偶尔吹过的凉风将一排竹子吹得沙沙作响。母亲说,小舅舅养花弄草的手艺是全舟曲一流的。我和馨姐姐一人一个摇椅,躺在绿叶掩映下闪烁的金色光斑中。馨姐姐说你听这首歌,是王菲的《红豆》。我似懂非懂地听完了,只记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等到风景都看透,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她唱了这一句好多遍,然后久久地不说话。那时她读高中,我才上小学,我们谁都远不能够参透这句话的意义,只是莫名有种伤感的情绪来不及捕捉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我越来越少回家乡,我们彼此很少有机会再见面。我终于成为和馨姐姐一样的中学生,大学生,而她都已做了母亲。高考后回到舟曲,从小舅家那条熟悉的小巷里走来的大肚子准妈妈,是我的馨姐姐。再见面虽然一样的亲切,却分明恍如隔世,有一种我无法懂得无法跨越的疏离感。却原来,日子永远细水长流着,只是真的没有人能一直陪着谁罢了——就像重建后的舟曲城突然变得让人陌生,就像所有的哥哥姐姐突然都成家立业,永远变成了大人,而彻底远离我的世界。

        过去的人事,就这样在岁月中变化了模样。数年之后,再次踏上那片土地,再次回到那个院子,外公外婆更加地老迈了。石榴树下,我看见那个童年的自己,从母亲曾经的房间走出来,踉踉跄跄扑向所有的快乐。我看着她,小小地占据了整个的院子。我终于知道,一些门对我是永远地关闭上了。

        但那个院子,那些远在记忆中的家乡印象,在今夜远在千里的回望中,依然是我最鲜活的成长标志。时间让人世苍凉,但伤痛和泪水中会有新的希望孕育,弥足珍贵的安慰总是适时而生。

        譬如,此刻,明月悬于正空,遥远的黄河之畔的父亲母亲,和我在同一片月光下。而在更远的家乡,我的外公外婆,和更多的亲人们,也正在打量着月光之上的天空。月光下,白龙江一定比往日更清亮澄澈。它穿过小城,翻腾着,激荡着,向东流去。流过那些过去的亲爱的岁月。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8期

        格桑拉姆,女,藏族,甘肃舟曲人。1998年8月生于兰州。现为南昌大学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