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者

 

        如果你在村里见到次里扎西,一定要主动打上招呼。不然他会盯住你,眼睛一动不动,表情肃穆,脸上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善意。他没有别的意思,盯住你,只是为了要你主动跟他打招呼。然后他才会跟你吹寒嘘暖,要你随他去家里,喝两杯他亲手酿制的青稞酒。如果他盯住你的时候,你也盯着他不说话,顶多僵持一分钟后,他就会起身走开,从此以后,即便你在村里待上几年,也甭想他会跟你亲近,你们已注定永远形同陌路了。次里扎西的这个习惯众人都了解,见到他都会说:“阿若,扎西哥,你在忙什么呢?”

        次里扎西正值壮年!凡村里有活动,都能见着他的身影。喜庆活动中,他拽着一个马尾胡,在舞场中尽兴欢跃,陪着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通宵达旦地跳舞,但他并不算舞场能手,从唱腔到舞步,都显得有些突兀或夸张,为此经常引来舞伴们的嘲笑,但他并不以为然,继续坚持自己天马行空的风格,到最后,别人也都习惯了。有些时候,弦子舞到了高潮部分,次里扎西难耐激动,不可思议地做出一些夸张的舞蹈动作,比如单腿转身时,他会把腿甩得很远,以致周遭的舞伴没法继续跳舞,只得站在他旁边看他独舞。等他自顾自地完成一组夸张的舞蹈动作后,才能开始新的曲目。

        《骑着白马的大叔》,听说是一名活佛创作的弦子,词曲内容都热情奔放。这支弦子从唱腔到舞步,可能是最有难度的。单腿向右旋转三圈后,又要向左旋转三圈,一面又要唱好调子,体质不好的人,经常会在舞场中眩晕倒地,是一支真正考验舞技的弦子。但对次里扎西来说,这些都难不倒他,每次他都能跳得游刃有余。很多时候,他甚至把原有的高难度动作跳得更夸张,以致众人没法协调一致地完成这首弦子,只能在一旁喘着粗气看他跳完。

        有一年,次里扎西去社堂(集体活动房)参加春节弦子舞会,从家里出发时,他喝下三大碗青稞红酒,到了社堂时继续喝着白酒。酩酊大醉时,不仅没有待在一旁休息,还带上马尾胡跳起弦子,他本性热情,加之酒力发作,拉奏马尾胡时,因为用力过猛,把胡弦都拉断了,他还不罢休,把马尾胡甩到一边,起头唱跳《骑着白马的大叔》,动作比先前更要夸张,单腿跳跃着旋转,但舞场是在室内柱子林立的藏式房子里,正当次里扎西尽情甩腿旋转时,右脚撞到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他继续旋转两圈后,即刻蜷缩在地捂嘴喊疼。旁人以为他发酒疯,蓄意装神弄鬼,几个小伙把他拽到一边后继续跳舞。等到舞会散场时,次里扎西还是没法自行站立回家,几个小伙背着他送回家里。

        到了第二天,村里的活动还在继续,但不见次里扎西的身影,在村人看来,这才是非常令人疑惑的事情了。村长派人去他家探望时, 发现次里扎西已经醒酒了,但却卧在床上呻吟不止,说自己的右腿疼痛难忍。亲朋建议他去县里诊治,他一反常态,听进旁人的建议,在几个亲友的陪护下进城诊治后,被诊断为严重骨折。整个春天他都在医院里治疗。几个月后他出院了,村里有人家办婚礼时,次里扎西又出现在舞场上,继续领头唱跳《骑着白马的大叔》,舞步比先前还要夸张,单腿旋转时,像一个正将起飞的直升机。

        不仅在喜庆场合能见到次里扎西的身影,在丧葬仪式上也能见到他。不管是不是亲友,只要听到有人辞世的消息,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吊唁。吊唁时,不管是不是亲友,他都很诚恳地哭丧,弄得亡者亲友得反过来抚慰他的情绪,次里扎西实在止不住哭啼时,亡者亲友就对他说:“扎西大哥,人必有一死,过分伤心于事无补,恳请你看开点!”之后他会止住哭声,捻着佛珠为亡者祈福。

        次里扎西从很多活佛那里受过灌顶,还受过居士戒,经常跟人吹嘘自己念的经比别人的福德大,暗示村人要恭敬待他。三杯下肚后,还明言表示自己来历非凡,上辈子是一名老死深山的修行者,只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差错,才没有转生极乐世界。投胎为人,不为种田养猪,只因不忍舍弃你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凡夫俗子。他存在着,对旁人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福泽。 听的人有些半信半疑,有些双手合十,戏虐地向他表示恭敬。等酒醒了,他又收回这些话,扛上一把笨重的锄头,钻进地里埋头除草。

        次里扎西可能不只是酒后乱言自己的非凡来历,清醒时,可能也深信自己慧根不浅,这不,他从一名活佛那里受过灌顶后,每年都要择时闭关,短则三天,长则七天乃至半月,刚开始,村人都为他的这种修行行为赞叹不已,认为一个农夫,利用闲暇时间专注闭关,实属不易,说明他确实看见了另一种让人不易理解的可能。虽然看不见,但人们能够从他的这种行为中,感觉到他除了田地和村巷,正在享受一个令人费解的奇妙世界呢?人们对他恭敬,只是因为想要了解他的那个世界。

        次里扎西每年都要闭关,但是后来,他选错时间了,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反正是选错时间了。村人都开始怀疑他的修行行为。因为每年的闭关时间,他都选在夏天的农忙时节,一家人都在忙着秋收秋种时,他却在自家二楼的经堂里闭关了,一直到田地里的活路都忙完后他才出关。闭关就闭关吧,反正每年农忙,都指不上他会帮忙,用村人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已被放生的人”。对村人或者家人来说,没人会指望他会在田地里埋头苦干,如果人们在田地里挥汗做活时,他能转到田间,为人们讲上两句笑话,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但要命的是,他闭关时,不会自行下楼就餐,成日在田地里干活的老婆,回家后还要做好饭送到二楼的经堂伺候他。但次里扎西命好,娶到一个可塑性非常强的老婆,在他的说教下,他老婆不仅没有感觉辛苦,还以为自己是幸运的,能为一个修行者服务,即是为自己积德聚福,若老公得道了,自己在轮回中的出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所以,村里的男人看次里扎西一家,既羡慕又好笑。

        次里扎西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傍晚都会到二楼的阳台上拉奏马尾胡,特别是农忙时节,村里的男人都已经累瘫在床上了,无力外出散心。次里扎西会拿上自己的马尾胡,坐到阳台上,认真拉奏几首令人心动的弦子曲。他不会一直拉奏到深夜,顶多两小时后就收住了。夜幕低垂,次里扎西停住拉奏后,一切都不声不响了。众人沉睡,等着在新的一天里,去喂猪、去除草、去施肥、去找回已经丢失半年的奶牛,去接回出走三天的新娘,去砍柴、去磨面。

        春节回家时,次里扎西不在村里。听说他骑着摩托车去往山庙,为三年前逝世的父亲点酥油灯去了。什么时候都可以点,为什么要赶在春节呢?我觉得不可理解。村里的朋友说:“次里扎西几天前异常伤心,说自己梦见已故父亲,说了几句令他难过的事情。”次里扎西说:“我正在田野里,看着在风中摇曳的金色麦穗时,父亲从田垄边走来了,他对我说‘儿子,你真的是要抛弃我吗’”,他在梦里当即痛哭,醒来后仍旧哭着,然后收拾盘缠,去往远在山后的庙里点酥油灯去了,他希望父亲能够安息。

        那天村里有集体活动,组织篮球比赛、拔河比赛,玩得非常欢快。等这些活动都完了后,才开始跳起弦子,舞场中,始终不见次里扎西的影子。人们相互照应,体面而规矩地完成那些复杂的舞蹈动作。

 

 

堂妹

 

        回家前,手里攥着几张已被揉出破皱的钞票,花了两个小时给老家的所有亲人打电话,逐一问询各自想要的新年礼物,并厉言叮嘱对方一定要毫不顾忌地道出愿望,如果客气了,有损我们血浓于水的神圣关系。但多半会一句回绝,表示只要我能回家过年,比什么礼物都要珍贵!这种回应一面使我无比欢喜,认为自己对亲友来说已是珍贵的礼物,回一趟家,似乎也只是为了满足一下他们的急切渴望;一面又让我暗自伤神,怀疑他们是否摸清了我的底细,害怕大胆道出愿望后,会让我下不了台,只得另找理由不回老家,以致春节团聚时,因为自己随口而出的愿望,让全家没法完美团聚?

        打完电话后,仅有三人小心翼翼地说出想要的礼物。妈妈说想要一件上衣,打电话的同时,我估算了一下价格,不会超过五百块钱,一直以来,我没有给母亲买过价值上千的衣服;姨妈说想要一盒云南白药,太廉价了,不在话下。

        最后道出愿望的是妹妹,她说想要一套化妆品。她是从别人那里了解到这个化妆品,随后还交代了品牌,我已经忘记了。说一套只要三百来块,要我无论如何买来送她,因为她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每天都活得恶劣,如果不及时用上化妆品,会老得比她妈还要快。村里有集体活动时,她都不敢坦然参加,因为自己皮肤糟糕,怕无法理直气壮地跟人一起跳舞。我欣然答应了,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不修边幅的,未成年之前,她曾多次被外人

        认为是男孩,脸上总有擦不完的泥垢。现在她开始注意形象了,当然是一件好事,我不用忍受旁人对她的可笑评价。

        挂了电话后,估算了一下礼物价格,总共不会超过一千块钱!舒出一口气后,去街上购买这些礼物。下午时搭乘一辆轿车回老家了。

        又可以见到别了一年的亲友,难耐激动之情。临近故乡时,居然完全忘了一旁的同乡,在车里欢呼起来。快到村口时,倏地想起忘了妹妹的礼物,原本舒畅的心情一下没了。感觉天都暗沉下来。坐在一旁的同乡见我接连叹气,以为是车速过快了,赶忙降速后问我是否晕车。我没有跟他说是因为忘记妹妹的礼物,他会认为我小题大做。什么礼物能真正帮上风吹日晒里的妹妹呢?或许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我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只要忘记妹妹请求的礼物,不管多小,就算她根本不会责怪我,我都能难过好几天,并且这种难过只有我一人才能理解。除了妹妹,我可以空手面对任何人,顶多说几句聪明话就过去了。唯独面对妹妹时,她说要的我没买到时会愧疚、她说不要时也会愧疚。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注定永远有愧于她。

        妹妹我俩自小一同长大,严格来说是堂妹,是我姨妈的独女。但在村人,或者是我们自家人看来,我们永远情同手足,亲得不能再亲了。

        读小学时,妹妹无心用功,经常逃课躲在田野里,跟稀奇古怪的花草们连年厮混,二年级后,在她母亲的一顿暴揍下辍了学。我清楚地记得,姨妈操起一根细长的柳条,拽着幼小的妹妹痛哭流涕地打了起来,那是一个无比燠热的夏日,河谷里的村庄异常寂静,妹妹哭声尖利,像一把刺刀,一下又一下划过悲伤的田野。她用力哀哭时,颈脖上的蓝色青筋全部暴突出来,似乎要把自己哭裂了似的。最后在全家人的劝慰下,母女俩都平静下来了。那时妹妹可能并不知道,放下书包离开令人厌恶的教室后,她将要面对的,是比学习还要令人疲惫的现实,她再幼小,也没人会放过她。辍学后的第一天,她还沉浸在悲伤里,清晨起床后还止不住抽泣着。吃过早饭后,她就跟着大人们下地做活了。烈日当头,田野茫茫,幼小的妹妹沉进麦浪里。许多年后,当妹妹浮出麦浪之上时,她已经强壮无比了,经常见她在田间地头爽朗地笑着。并已贵为人妻,像她母亲一样,对着自己的两个子女苦口说教。

        直到十五岁,我和妹妹都厮混在一起。我比她年长三岁,很多时候,我并没兴趣跟她一起玩,经常会设法把她丢开了,自己跑去和更大的伙伴一起玩耍,但无论我跑到哪里,妹妹都会神通广大地跟了过来,不管我多少辱骂和欺负,她都会毫不倦怠地跟着我。似乎一天不挨一顿揍,日子没法过下去似的。

        童年时的心灵非常脆弱,就算是在深山里,我们也会经常遭遇太多的委屈和不快,有来自其他小朋友的,有来自大人的、也有自找的。而妹妹用自己的童年充当了我的出气筒。现在回想,我已想不起来我欺负过妹妹多少次了。甚至多次拳脚相加,让她在烈日下、或是在冷雨中长久痛哭。夏天时,天气实在闷热,挨过揍的妹妹哭着哭着,就会慢慢昏睡过去了,白净的脸蛋上布满泪痕,额头上渗出微小的汗珠,细听时,呼吸极其凌乱,经常会惊恐地呼出一口长气,小小的身板跟着抽搐几下,像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我记不清自己欺负妹妹的具体方法,只记得被欺负后,妹妹痛哭的表情,痛哭时勃颈上暴突出来的令人心酸的青筋。长大后,那些青筋变得更加清晰,经常会浮现在脑际,让我无比心疼。

        家里地广人少,妹妹和我经常会被派去干活。干活时,她也经常免不了挨揍,不仅要挨揍,她还要在完成自己的那份活后,顺便把我的那一份也干完。看着我无情而残酷的拳脚,才十多岁的妹妹,经常咬紧嘴唇,艰难地撑在田野里,与坚硬的土地以身相搏。

        某年夏天,连日降雨后,水渌渌的山野,随处都在滚石、滑坡。某日傍晚,我和妹妹被派去河边磨面,一头矮胖的毛驴驮着两袋青稞,我和妹妹跟在后头,一边赶着毛驴,一边惶恐地避让着一路掉落下来的泥石。到了河边的磨坊时,天色已晚,因为降雨过分,河水猛涨了,能听见河流里汹涌滚动的石头,那声响令人惊惧。我和妹妹卸下驴背上的青稞后,去到河边引水,到河边时,才发现引水机关已被河面淹盖了,必须有人下到水里,把沟头的木板拿开了。

        天气很冷,阴雨还在下着,我打了个冷颤后对妹妹说:“你下去吧!”

        “我不敢啊哥哥。”妹妹表情无辜地说道。

        “快点下去吧,哥哥下去了会生病!”

        “我也好冷呀哥哥。”

        “你再不下去拿开木板的话,我揍你!”我记得自己皱起眉头了。

        几番推辞后,妹妹哭着下了河,她把小脚放进河水里,哭得越来越大声。到了引水位置时,我看见她整个上身已经没入水里了,只露出一个惶恐的哭脸来。

        我们顺利磨完面了,我为她在一旁生了火,妹妹发着抖,牙齿像是通了电,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着,夜雨还在继续下着。我们正在赶驴归家时,从山上收工回家的大人们,急匆匆跑了下来接我们,我母亲说她没想到河水涨这么大了,说我和妹妹应该把青稞丢在磨坊里回家。但最后家人都夸赞我和妹妹能干,妹妹打着冷颤笑了。

        回家路上,妈妈讲了好几例小孩子跟从大人磨面时,被河水冲走的事情。我又想起泡在河水里的妹妹。她说在河里时,她脚不着地,拿开木板后,是河流把她冲到岸边来的。

 

        我对妹妹的欺压,止于十八岁左右,我突然发觉她是我妹妹,一个活泼、可爱、招人怜爱的女孩。那么多年过去了,妹妹可能早已忘记了这些事情。每次回家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前来相迎,人前人后都把我这个哥哥挂在嘴上。妹妹在童年时的境遇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悲惨,但如今的她,家庭和睦,生活宽裕。我经常感谢命运,眷顾我这个令人心疼的妹妹。

        妹妹痛哭时的青筋,也时刻提醒着我要还上对妹妹的所有亏欠,即便她对我毫无期待,她只会不吭不响地为我付出。

 

 

尴尬的土路

 

        20多里的山地毛路,已被铺上三米来宽的水泥路了,但猝不及防的急转弯和望而生俱的悬崖,还是以前的样子。以往避免不了的安全隐患,现今同样没法避免。

        摩托车、农用车、小型货车,以及造型帅气的国产私家车,在这条路上缓慢蠕行着。水泥把路面上原有的很多细节覆盖了,正在怂恿人们提速前行,但弯急路窄,加之山势险峻,一路下来,感觉要比从前更要令人惊惧。这条新近铺就的水泥路,就像是为一名走钢丝的人穿上跑鞋,提速,仅意味着将要面临更多的危险。

        当地人一面为这条水泥路感到自豪——但凡有人问及家乡的路况,首先介绍的不是弯度和坡度,而是铺在路面的水泥,“现在都已经铺上水泥啦!”以此显示家乡的繁荣;一面暗自为这条路愤懑,铺上水泥后,慢速行驶或者快速行驶,都使人感到不安,驾驶体验令人忐忑。水泥并没缓解这条路带给村人的通行压力,坡还是原来的坡、弯还是原来的弯、悬崖依然在眼皮底下。坡面土质松软,稍有雨水时,那些不长眼睛的石头还是会滚落到路面上。

        这20多里的路,始于顺江而上的通乡油路,顺着金沙江畔一座臃肿而高大的山,一直通往山后的两个村庄。20里路虽然不远,但因为路况复杂,弯多坡陡,让人感觉异常费劲。几年前,一位内地的朋友兴致高涨,嚷着要随我进村体验当地文化。交代过路况后,他扔坚持要去,怕破坏老家的好客之风,就答应带他同去。我们搭乘一辆濒临散架的皮卡车进去,当翻过第一座山,开始在悬崖公路上颠簸时,这位朋友惊叫不绝,高呼各路菩萨的名号,双腿瘫在座位上直哆嗦,直到安全到家后,扔不能平复心绪,一连多日仍觉惊恐。

        返回时,凑巧碰上雨天,这条路变得更加吓人,随处有石子掉落,还有顺山而下的泥水随着车子在路面奔流着。这位朋友怕到失语了,一路呆若木鸡。直到我们走完这段土路,来到平整宽敞却灾难频发的国道上时,他才逐字逐句、庄严郑重地发下一个毒誓:以后若非有关乎命根的要事,再也不去这个村子了!弄得我俩都有些尴尬。

        但是,自通路以来,这条路上没有发生过重大交通事故,顶多是年轻气盛的小伙们在路面上摔翻了摩托车,然后原地起来后,拍拍屁股继续上路。我们愿意相信,是漫山遍野的神灵,使我们巧妙避开所有必死无疑的概率,让那些愤怒的滚石和泥石流,在我们安全抵达之后尽情爆发。是的,只有在这种境地中,你才能真切感知神灵的存在,你能一次又一次看见那双无形之手,把你从悬崖边拉回路上,为你改变巨石滚落的方向,改变洪水的流向,让一座小山坡延迟或提前十分钟塌方,所有这些,只为给你留出一条回家的道路;或者说,是这条路的惊险,使人们对一切保持足够的警惕,看重或放大所有隐患,小心翼翼地走完这段险路。纵观发生在身边的交通惨案,凡是被公认为险峻路段的,往往很少发生事故;那些令人闻之丧胆的血色事故,多半发生在舒适宽敞的路段上。

        有时候,危险能更好地保护我们!

        所以,我们将诊视这段险峻的公路,这段公路像是对生命的隐喻,我们在这段路上,既能庆幸于生的欢愉,也能够体认死的灰暗。没铺水泥前是这样,铺上水泥后更是这样。

        路的尽头首先是那仁村,意思是“天上的麦地”,是个花草繁茂,天高地阔、珍兽云集的地方,但因为地势偏高,没法把旁边的河水引进村里,田地多半是旱田,仅适于播种洋芋、青稞、蔓菁等旱地作物,物产并不丰富;从那仁村穿过一个山腰后来到萨荣村,漫山土路犹如蛛网,使人眼花缭乱。因为地势陡峭,农户在宽大的破面上四散而居,每一家都像是遁世者的居所。村子四周绿林成荫,大小溪流从林间流向村里,滋养着大片肥沃的良田。

        “乡村卫生路”的实施,使原来长久形成的土路和村巷、篱笆和石墙消失不见了。村子里原来的土路,都是基于人的本能和天性形成的,每一个弯道、每一个休憩点,都有着淳朴的诗意和历史感,因为这些土路不是人的作品,是时间来建设的,它们的出现是缓慢却又合理的,没有一条土路会使人感觉突兀。只有在这种路上,我们才能享受到行走的乐趣和道路的魅力;只有在这种路上,我们行走,不仅只是为了目的地。它们延绵在田间地头,像是一个正在四处蔓延的艺术品。

        但“卫生路”确实给了村人很多方便,现在,去城里买盐巴,我们一天就能转回来啦!去邻村探望二姨妈,半小时就能回来啦!

        余下的时间,我们可以用来思索更多与道路无关的问题了。

 

 

围栏里的畜牲们

 

        1990年,村里还不通公路,出行或运输基本靠骡马。

        水草贫乏时,人们会让骡马吃得比自己还好,珍藏一年的猪油、牛脂,通通拿来煮溶后喂给畜牲们。它们还嫌腻,死活不肯主动喝下油水。人们就找来牛角削制的勺子,小心翼翼地舀来后灌进它们的嘴巴里。喝呛了,还连忙给它们拍背,怕呛死它们。全部灌下后,还要给它们喂食包谷或青稞,佐以清水以解油腻,怕吃坏了骡马们的肚子。骡马们膘肥了,我们才有底气走南闯北、开垦荒地。

        骡子是干粗活的,比如上山运柴、下地运粮、进城驮盐等。它们腿脚壮实、任劳任怨,只要有人在后头逼赶,就会低头向前。没有主人的指示,都不敢擅自停下休息。因为惯于听命行事,猝死途中的也不在少数。一头骡子死了,人们会显得比死了人还要悲痛——骡子不负责任地死去了,它担负的活计却分毫不差地摆在眼前。干活很累的时候,就开始责怪未经准许匆忙死去的骡子。只得等到老驴受孕,产下又一头苦命的骡子;或从别人家里,交易过来一头可以马上入役的成年骡子,人们才能轻松一点。

        到后来,骡子不仅要驮运重物,还要担负更残酷的任务,比如盖房子时,人们让骡子拖拉木头。从森林到村头,骡子们大汗淋漓,低着愚蠢的头颅,把很多粗壮的木头拖拉到村口,时间一长,它们的后背被绳子擦伤了,露出绯红的肉来,蚊蝇在伤口簇拥着,没日没夜叮咬下去,直到伤口结了疤,像一块块缝上去的补丁。

        除非伤口严重病变,影响到骡子们的工作,不然是引不起主人的注意的。如果伤口实在难看,人们顶多在上面擦上一点酥油,骡子还得继续工作,它们没法为自己的伤口请假。主人们也不是毫无良心地苦役骡子,会把最好的食料留给骡子。它们吃得最好、吃得最多,并夜以继日地为此付出代价。

        骡子把很多惨不忍受的苦活包揽下来了。更夸张的是,一段时间,骡子居然充当起耕牛,拖着犁铧走在麦地里。有些人家耕牛死去了,又不好向邻里借用耕牛时,就想到了苦命的骡子。给骡子套上犁铧下地后,人们惊喜地发现,骡子的表现丝毫不亚于耕牛,且比耕牛更好说话,步伐也比耕牛轻快多了。耕牛用一天耕完的田地,不谙世事的骡子半天就完成了。人们干脆撇下耕牛,骡子成为农耕活动里的新宠,颤颤巍巍地跟着农人下地做活。

        骡子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它们不会跟主人耍性子,也不会讨主人开心,吃饱喝足后,认命地投入苦活,默默承受着所有压力,它们是畜牲界的实干家,以实在的能力免去与人的摩擦和较劲。

        骡子的命运人们看在眼里,心底里是可怜骡子的。后来,年迈的老人每每闭目祈愿时,会毫不含糊地说道:“祈求下辈子不会投胎为骡。”这是可以理解的,除了骡,谁愿意当骡呢!

 

        马比较悠闲,从背垫到鞍子,人们会极尽心思弄出花样,上了鞍的马,扯高气扬,活像一个已被加冕的王子。走起路来步履优雅,看上去好像它不是畜牲似的。

        一般不会让马干粗活,马是家里男人们的座椅,只有远赴盛会,出外办事的时候才会带上。人们对马的要求是,性情温顺、毛色动人、步履稳健,最好还能意会主人的所有心思,不用扯着嗓子交代行路方向,能通过主人的屁股准确择路。必要的时候,还得拼上老命赶超并蹄奔跑的同类,为主人争来血肉模糊的面子。主人对它的夸奖它是听得懂的,你如果长久好言奉承着马,就算它有多么差劲,只要你坚持鼓励它、赞美它、安慰它的话,它会跑得越来越快,也会越发懂得配合主人的心思。

        多半时候,马是无所事事的,它们悠闲地徜徉在山野里,阳光暴烈或者大雨如注时,躲到一棵大树下,不慌不忙地反刍着青草,表情抑郁,双眼呆滞地站立着,讳莫如深的样子,像是满腹心事的少女,使人不禁对它的世界产生好奇。

 

        最后是驴子,它们是妇女们的得力助手,凡是亲历亲为觉得吃力、带骡子干觉得大材小用的活路,自然会想到驴。驴子虽然体弱力薄,心地却比任何畜牲都要阴毒,有时主人跟在后面交代方向时,它们明明听懂了,却偏要顺着卑劣根性,倔犟地抗命择路;如果跟在后面的是老少之辈,驴子会使尽阴招,要么不走正路、要么调头逆行,害得后面的人气喘吁吁地追着它跑,实在拿驴没辙的时候,人只得蹲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辱骂毛驴,不管它有没听懂,这气一定得解,不然长此与驴相处,会气出毛病来的。

        但驴没有翅膀,不管如何胡闹,它都得背着一堆烂账走回主人的屋檐下,没人会轻易放过它们,如果它们已经忘记自己的所为,那一定不能理解对自己大打出手的主人。主人越打驴子,驴子会变本加厉地使坏,性情变得更加阴毒,到最后,就算驴子温顺听话,主人也会毫无缘由地痛打一顿。驴和人都怀恨在心,时刻设法整治对方,没有一天可以相处得愉快。常年勾心斗角,搞得人比驴还累。

        但驴终究是有恩于人的,因为毛驴是骡子它妈,如果没有驴,我们就无法得心应手地役使骡子,没有骡子的话,我们能够完成的事情少得可怜了。但等到骡子长大了,人哪里能记起这层意思,搞得骡子是自己生的一样。驴可能记住这些关系了,面对人类时,总是一副随时要揭竿而起的模样,让人确信如果驴能直立而行,会找准时机对人狠下毒手。当然,除非驴能直立行走,不然没机会在人类面前得到解放。如果“得到解放”是驴们的终极理想,那它们最好没有这个理想,它们将因为理想,更能感受到屈辱和痛苦,无法辩证地拥抱眼前的一切!而靠一根驴鞭和四只笨蹄是没法实现理想的,还不如耍耍性子,咬着驴唇忍下一切。

 

        以前的村庄,是畜牲们的天堂,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见着骡马和毛驴。村里的所有田地都是连成一片的,很少有人给自己的田地设置围栏。等秋收结束时,骡马和驴子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下田食草,不管是不是自家田地,都可以去啃食,没人会跑来驱赶。

        农人把田里的枯草堆积一处点火焚烧,青烟缭绕的田野里,多情的骡马们应景生情,在烟幕迷茫的田野里相互追逐交配。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只要看上了,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成功配对时,也不懂遮藏,赤裸裸站在田间完成所有不堪入目的勾当,似乎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能力似的。

        有时候,碰着阴盛阳衰的局面时,母畜们会深有城府地跑开了,跟在后面的雄性们相互啃咬、相互踢打,闹得不可开交。那些一直沉默、性情温顺,看上去颇有道德感的畜牲们会一下退出争斗,识趣地走到一边继续啃草。如果旁边的同类们动静过大,就抬起头来看上几眼,又咽下所有邪念继续啃草。母畜们躲在远处,等着脱颖而出的畜牲前来调戏。到最后,得到母畜芳心的,往往是那些六亲不认、力大无脑、脸皮巨厚的畜牲们。它们疯狂地在田野里交配,令人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生命力!

        跑在田野里的孩子们围住正在交配的畜牲尖声叫好!有时人家畜牲正享受时,拿上一截木棍或者石头,强行终止或破坏它们的活动,畜牲们绝望地逃开了,逃过野孩子的视线继续勾搭;有时候畜牲们已经得到满足、各自为安的时候,孩子们又会用尽各种办法怂恿它们搞到一块,但畜牲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只要有空就会搞到一块,不到那个感觉,它们也不会乱来的。孩子们不合时宜的要求和期望,它们没法满足。

 

        秋天过后,成果出来了,村子里,到处都是蹒跚学步的马驹和小毛驴、小骡子。有些人家自己养着,有些人家卖给别人或者送给别家,反正每家都不愁会没有骡马和毛驴。

        但是,有一年,有几家人养了山羊。山羊不看时节,只要没有围栏,都会钻进田里去吃庄稼。山羊惹的祸只有主人来解决,被糟蹋庄稼的人找到羊的主人讨说法,羊主人只能说山羊不懂事,请大家原谅。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后来,每家每户都给自家田地设起围栏了,人们上山采来带有毒素的荆棘灌木,把自家所有田地围个水泄不通,除了势不可挡的刺猬,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进入里面。

        山羊是防住了,但遭殃的是骡马和毛驴们。秋天时,它们再也没法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里厮混,大家各走各路,一年中,能够悉数聚到一块的机会特别少,秋收结束时,各自在自家田里啃草,顶多隔着荆棘密麻的围栏淫叫几声,又无趣地低头啃草。到最后,村子里很少见到畜牲们交配的场景了。有时候,有几头骡马和毛驴碰到一块,也鲜少见到它们像从前那样冲动,它们恬不知耻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大家各自啃着草,开始学会抑制本能了,看上去特别体面。

        但问题来了。几年过后,村里的骡马数量急骤直下,特别是骡子,好几年没有小骡子诞生了,那些缺乏骡子的人家既不能要到小骡子,也不能买到小骡子,弄得几年里,有几家好几年无缘役使骡子。人们没有把问题归咎于田边的围栏,以为是骡马的生殖力退化了,暗地里骂着这些畜牲无能。

        我们主动参与繁殖活动的时候到啦。

        有一年,一位叔叔提议弄个畜牲交配会,在村子中央的坝子上,他把自家的公马牵了过来,说这匹马是良种的,谁家毛驴要想与其交配,要交三斗青稞作为筹码,但如果不方便的话,他愿意免费让马出力。消息一出,全村各家人都带上自己的毛驴和马前来了,带母畜来的都是想要骡子的,带母畜来的都是想要青稞的人。只要畜牲有种,可以不计与主人的交情,可以毫无顾虑地完成交易,人们又不用因为畜牲沾亲,需要交往一辈子。

        带公畜来的人都在说着自家畜牲的好处,从毛色到体力,再到性情,细致交代所有先天条件,就是要对方为自家有种的畜牲送上青稞。带驴前来的人深沉地听着这一切,一心想要找个良种,希望拥有一只无所不能的骡子。

        有些谈成了,把马和毛驴牵到一处,暗示它们尽情交配时,它们却很不配合,各自都显得非常厌恶对方,啃咬、踢打,显出各种嫌弃样来。主人们只好蹲在畜牲旁边,手把手敦促它们当即完成交配;有些畜牲却是一见钟情的,一旦碰到一块,就迫不及待地搞到一块;有些毛驴和马,主人围着督促的时候毫无动静,等到主人离去时,私下完成了主人们求之不得的心愿。

        交配会结束后,毛驴和骡马们又各走各路,发情的时候无法顺利找到对方,在山里走在一起时又是淡欲期,除非有主人们的精心安排,再无法自然繁殖了。最后,毛驴和骡马们看上去变得无情可发了,它们麻木地啃着草、干着活。

        好多年来,毛驴和马,都在主人们的安排和敦促下交配着。它们按照主人的需要生下崽子,数量逐年减少,拥有公畜的人家,一年能够收到很多青稞。但畜牲也是血肉之躯,有些频繁接活后,最后搞得毫无活力,既不能奔跑,也不能交配,被人当成废物了此余生。

        2012年,村里通路了,各家各户有了拖拉机和犁地机,甚至每家都有私家车了。骡马和毛驴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了,苦命的骡子和找打的毛驴,都借助这一变化,顺利从人类手里解放了,如果“从人类手里解放出去”是它们的理想的话,它们的理想已经实现了,这理想,想必实现得出乎它们的意料了。

        没人为畜牲们组织交配会,它们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到现在,村里仅有几匹老母马,孤独又无聊地在深山里闲逛着等死。

        村里已经没有一只骡子和毛驴了。人们再也不用翻山越岭,去买回骡子和毛驴。

        也就是说,村里现有的几匹母马,将是断子绝孙的一代马匹了!愿它们能够安度余生。

 

        此称,藏族, 1987年生于云南迪庆德钦。2008年开始涉足文学,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长江文艺》《散文选刊》《大家》《西藏文学》《边疆文学》《青海湖》《滇池》《贡嘎山》等刊物。鲁迅文学院第23期少数民族创作培训班学员。出版有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