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昆仑山下
真是昆仑山腹地,夕阳刚开始倾斜,山脚下的路便昏茫而黯然起来,一气奔驰了300里路的吉普车,在这山的海,峰的洋里,像一叶浮萍轰鸣着被抛高摔低,总是冲不出山的阴影。
今夜恐怕奔不出昆仑山下大山峡谷之中这条牛皮绳般拉不断,理还长的路,要夜宿在野狼出没的荒山野谷了。
吉普车像是要努力挣扎着逃出这种恐惧似的,一路不住的鸣号急刹车又换挡加速。但这些都是徒劳的,皑皑积雪的昆仑山像一座沉重的十字架,始终紧紧地贴在背脊,压得喘不过气来,压得数百里的荒山旷野,仿佛没有一处标志人类栖息生活的牧场,升起哪怕一柱怅怅的炊烟,传来一声牛羊的鸣叫,但我坚信在这山遮水掩的昆仑山深处,必定有牧人生存,这一点自从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因人而名或者这里的人因山而名就开始了,没有什么诧异的东西在内,因为那天碰到的道吉与卓玛,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这样想着,忽然被一种急刹车的向前惯力,将我拉回到现实,抬起头,从昏昏的灯光里发现,车已一头扎到一条深深的河水里,向前冲去,我感觉水漫入车内,凉凉地流过我脚下。吉普车嘶吼着向河岸爬去,眼看爬上了河岸,但后轮却飞转着打滑,终是爬不上河岸,司机的数次努力,均在一次次熄火之中失败,看来今夜非要夜宿在这曾给我向往了多少次,如今令我深深沉没的昆仑山下了。
走下车,头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口黑锅,伸手不见五指,裹紧羊皮军大衣,坐在路旁寒冷的石头上,与司机点上一支烟,红红的烟头,特别的寂寞与炫目。坐着坐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碰到道吉与卓玛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茫茫苍苍的昆仑山下,数百里荒无人烟,他们,仿佛只有他们一对刚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在回娘家的途中,一身新婚妆束的新郎与戴着松耳石玛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马挨着马,人挨着人,忽尔打马互相追逐,忽尔相互唱着表达他们心中爱恋的情歌,使这云山大野,荒寥寂静的空山野谷,充满着一种不屈的生机,这点从他们脸上掩饰不往的那种新婚爱情的甜蜜与喜悦,就告诉了我,给我一种别样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生的美丽和爱的执着。在他们生存的土地上,昆仑山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与面前,形成的荒芜偏僻,形成的大山峡谷,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遮住了牧场人烟,却没有遮住与淹没过从它的间隙流露、漾溢出的这种美丽动人的笑……。可是,当时我碰到他们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被震惊了,久久地被他们这种生存的伟大与坚强震惊了,心中引起的震撼与共鸣,还有人类的一种亲切,一阵阵传过神经末梢,感觉是麻麻地,至今感觉是麻麻地。
“东山再高,遮不住东升的太阳;雪山再冷,也冻不住儿女们火热的爱情”,我不由轻轻地哼起这首藏族情歌,猛然间,我忽然记起了这是那天中午碰到的道吉与卓玛唱的那首情歌,一向不会唱歌的我,不知怎么便学会了,便唱了起来,听起来,居然也有板有眼,有滋有味,使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们,还有千千万万与他们一样生活在昆仑山腹地的藏族儿女,真如这首歌一样,生命通过爱情之火来延续繁衍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被抑制的,就像这座终年积雪巍峨高拔,让人们仰望了数千年的昆仑山一样,终究是遮不住东升的太阳,阻挡不住儿女们的爱情的。
我的歌还没唱完,不远处山坳突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犬吠,我和司机一轱辘立起来,同时发出“这里有人”的惊喜,我俩还没从惊喜中回过味来,两只高大凶猛的牧犬已扑到我们面前,紧接着一骠飞骑喝住了疯狂而吠的牧犬,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从他手电的余光里,他看清了我们,我也认出了他——刚刚我还想起的道吉,那一夜我们夜宿在纯朴好客的道吉家,那是一顶专门为他俩新婚缝织起来的黑色的牛毛帐篷。
夜已很深了,我紧挨着司机睡在道吉与卓玛特意铺给的新毛毡上,盖着厚厚的带有他们新婚气息的大皮袄,久久难以入睡。昆仑山下的夜色茫茫地看不见一点东西,偶尔,火苗跳跃了一下,便最后熄灭在炉火中,看到紧紧拥着入眠的道吉与卓玛脸上,又流露出那天中午,那种不用掩饰,也掩饰不住的幸福甜蜜的微笑。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我所发现的一种最打动人心、最美丽的笑,我从这种笑中又一次感觉到了他们生存的力量,那是青藏雪域母亲所给予的最原始最本能的一种力量,他们从来就是以这种力量生活了下来,并且发展了藏族的历史与闻名世界的独特文化,难怪他们发展到今天,还心甘情愿地在青藏雪域母亲高寒的怀胞,扎帐为家,聚牧为场,吆喝着牛羊,逐水草而居,而后在每一个夜晚席地而卧,与青藏母亲肌肤紧挨着肌肤,心紧贴着心,而后任凭青藏母亲给予力量充实生存,之后去每一个黎明与白昼放牧与发展自己……我这样想着,朦胧中仿佛我又回到了遥远母亲的怀抱,不一会儿,我便沉沉睡去。
次日黎明,我刚从睡梦中惊醒,就看见美丽的新娘卓玛拿出他俩的劳动成果——新鲜的酥油与糌粑,端来香喷喷的奶茶,我们吃了起来,吃着这养育了所有青藏雪域儿女,而且还在忠诚不二的养育着所有雪域青藏儿女与我的衣食父母——酥油糌粑,我真想喊一声“酥油糌粑万岁……”。
离别的时候到了,我与司机终于将陷在河里的小车弄了出来,挥手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昆仑山之神——卓玛与道吉,那一晚天黑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家中,我望着如水的妻子,雀跃的小女儿,感觉是复杂的,那一刻,那一晚,心里梦里都是我的朋友,我的雪域青藏的同胞——游牧在昆仑山下的道吉与卓玛。
1993年8月23日于玛曲卓格尼玛草原
阿尼玛卿雪山之祭
(一)
我是一匹马,在你的山脊低鸣或者昂首长嘶;我是一只鸟,在你的天空翱翔或者盘旋;阿尼玛卿雪山啊,我精神灵魂的家园,依旧一片梦色。
(二)
透过一种岁月的烟云,透过一种事物的本质,生命之驹,渐渐隆起渐渐高大,渐渐显出它清晰的本色轮廓,使人在泪水流干之后,血流成河之后,痛苦说出之后,寂寞变为孤单之后,寻找的小白羊阆然无迹之后,村庄与道路,牧群与帐圈消隐之后,相顾黯然,阿尼玛卿雪山,我该走向哪一座山峰哪一座帐篷?
鹫翅唿唿,大风猎猎,鹰岩耸耸,草地荡荡,那个长发飘飘,丰乳玉肌,裸露而浴的天女,终于被妒嫉烧红眼睛,欲望膨胀的兀鹰,抓裂她的胸脯抓裂她的丰腴酥骨抓裂源头,流出野马驻足孔雀留连忘返的江河,远古的部落,从此荡开最后一抹暮色黑暗,去迎接每一个黎明、每一次太阳的东升,去迎接属于部落的苦难,机遇与挑战……
白牛产犊,高僧圆寂,牦牛咳嗽,百灵歌唱,少女与天神梦媾而孕的地方,鹰骨吹成鹰笛,牛角鸣成长号,哈达呈献吉祥。我佛慈悲,芸芸众生,虔诚匍匐,沿着指引的方向,等待超度。
于是,黎明祈祷,傍晚煨桑,初一颂经,十五供灯,正月晒佛,三月降神,六月祭山,十月朝湖……于是,云温暖,花芳香,村庄吉祥;
于是,海螺呜咽,羯骨苍凉,昆仑南北,草地东西,歌是那般的张扬,舞是那样的流畅。
(三)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有谁想到,那群早已贪婪你富饶美丽的豺狼,在你梦见水淹没了柯森托罗合草地,一只恶鹫击伤了年波玉则湖中的白蛇,察干白香草原上游食的神马,被一阵黄天昏地的风裹住不久的一个早晨,狡猾地乘着黎明前的那段黑暗,悄悄地从北方从阿尼玛卿山口,闯入你的牧场牛羊中间,闯入你的襟怀,穷凶极恶肆无忌惮地践踏蹂躏着你的尊严,那一天,所有的牛羊几乎被吞噬殆尽,那一天,勇敢的父老子弟们,面对着蜂拥而至的财狼,折断最后一根长矛、射完最后一支利箭、拼倒最后一匹马、拼尽最后一滴生命。那一天,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不甘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们,一个个杀死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女,然后自戕。还有那些来不及的,便紧紧拥抱着敌人或出生不久的婴儿,转身投入波涛汹涌、白浪滚滚的黄河,玉石俱沉,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按天神的旨意,眼睁睁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希望中的救星忽然出现。可是,一天过了,二天过了,三天过了,析支河首的草原,深沉在腥风血雨之中,不能自拔,虔诚的子民们,匍匐在脚下,磕得头破血流,但你仍然束手无策,还是束手无策……致使你刚远游归来的妻子,美丽无比的妻子,看着面前的一切,泪如泉涌,义愤填膺,不顾度母中途的劝告,义无反顾地化作一只白羊(从此永远无法变回原身的白羊)如一柄纯洁而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之剑,扑入利欲熏昏的豺狼群中,展开血与火的搏杀……
天昏地暗的七天七夜啊,当你带着惩罚之神来临时,析支河首的草原,一片肃然,一片狼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马嘶与婴儿的啼哭,分外悲凉伤诀。可是,那只勇敢、善良、不屈不挠、大智大勇的小白羊呢?当黄昏呈现黛色,当夕阳流出血泪,当你在身后的山坳,当你在一片血泊之中,抱起她,抱起血肉模糊、已经气息奄奄的她,看着她的生命,一息息地在血红的夕阳中遗落流尽,而你却无药可救无神可唤时,你意欲何为?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梦已经破碎,年波玉则、曲哈尔龙措的泪水,濡不尽正义被邪恶欺凌,弱小被暴力摧残的爪迹,多么可怕的道消魔长,群魔乱舞,小丑跳梁啊!为什么人类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总是一次次,重复着面对经历那样一种深重毁灭性的灾难,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么?我无法相信。
(四)
那一晚,我哭了,不是为了你的伤痛与苦难,当我一觉从千年的恶梦中醒来,面对着一个圣洁天使般名叫卓玛的女孩;当我在千山之外,皑皑的暮雪之中,踏进她的帐篷,钻入她凝脂般的怀抱,我就泪如雪水,点点滴滴,汇集汹涌……
可是,在那次灾难之后,祖父,我的祖父,就踏上朝圣的路,一出家门,就再没有回来。不久,父亲便又沿着祖父走过的漫漫之路,一步一叩首,平明起程,傍晚露宿,不知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雪涌前途,依然一步一步,踽踽而行,艰难地向西、向西、向着圣地,去祝愿今生,祈祷来世,去圆一个虚幻的梦。致使一个骠悍不羁,英雄无敌的马背民族啊,从此,在历史的长河中,开始变得沉寂无声。
轻轻地偎依在卓玛的身旁,雪山母亲的身旁,倾听一种发自天地深处的遥远回声,我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透过一切,嘹亮地激荡在析支河首,阿尼玛卿雪山之上,使我久久感觉不出,那原来是我儿子的哭声,那原来是我还没出生的儿子的哭声。
(五)
抱起你,阿尼玛卿雪山;抱起你,神的白羊;抱起你,山神的儿子——父亲;抱起你,我铭心刻骨的卓玛,走上高高的天葬台,走向一个归宿,无数的经幡,从左边山头致哀;祈祷祝福的桑烟,从右边山头飘升。你看,兀鹫搭成天梯,迎接你;你听,海螺呜咽,羯骨苍凉,鹰啼羊咩,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哟,河首的部落,“真言”激荡,路马飞场,仍旧一片梦色。
1995年12月17日于玛曲欧拉草原
果洛之上
(一)
终于,我听见呼唤天地万物的第一声春雷,沉闷地滚过河源高原的上空,滚过冬天绵延的边缘。
顿时,那些整整委屈了一个冬天的牧草们,极力地舒展着它们的躯体,钻出地面,面对着每一个早晨寒侵肌骨、霜刃生命的威逼,坚毅地漫上所有积雪的山岭;千万条蜿蜒如蛇的冰河,悄悄地消融,然后汇集成溪流,前仆后继地从冰河中间冲出一条通往春天的通道……
春天到了。
牧民们翘首期盼,标志丰收在望的十九种季节之鸟,一只只的飞来,飞过。
我站在复苏而泛青的大地上,一条肥腴的蚯蚓蠕动着穿过脚下。
我可怜而痴情的那群母羊,因掐吃青草、感冒而拉稀和咳嗽的母羊们,一个个腆着它们的肚子,欢天喜地的准备着为我去再生一群母羊。
(二)
面对着悠久的河源,悠久的巴颜喀拉,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想静默什么?
猛然间一座黄河边的红教寺院,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闻名河源的年轻画家,满意地画上他精彩的最后一笔,审视了许久,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低下头轻轻地去擦拭他的画笔。
大殿四壁那些井然有序的天女、菩萨、佛像,便一个个灵动了起来,有的伸臂直腰,眨动着他的慈眉善目;有的怒目圆睁,做出一副金刚状;有的舞动着千手千臂,露出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的模样;有的菩萨和明妃紧紧地抱在一起,进行着他们最神秘的双修……
忽然,那个年轻的画家不知为什么突然转过身来,扫视了一下四壁,他们便一个个凝住了容貌,永远地溶入壁画里,任凭虔诚的牧人、僧侣,叩首膜拜。
于是,寺院金顶的风铃声,荡悠悠地传过来,穿透生命的时间与空间。
于是,祈颂的声音,总是从身后传来,总是从身后的河源传来……
(三)
那两只高居阿尼玛卿危岩险壑,等待出窝的雏鹰,焦躁不安地转动着它们的躯体,时尔嬉戏着用翅膀拍打着对方,时尔不客气地用尖嫩的嘴角,互相挑衅攻击,它们仿佛是已经忍耐不住了。
也许是来自生命饥饿的原因,也许是来自那无边无际的蓝天的诱惑,也许是作为鹰族,渴望飞翔的本能,可它们哪里知道蓝天中风雨雷电的惊心动魄,高天寒流的急骤狂涛。但是,此刻它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自由地飞翔。
是的,从来没有一只鹰是生来不飞的,坚信昨天没有,今天没有,明天也是绝对不会有的。
两只出窝的小鹰,笨拙地、歪歪斜斜地飞下了悬崖,飞上天空,那种笨拙的样子,不由令我回到了遥远的童年,不由想起了顽皮可爱的小儿子那歪歪斜斜迈动脚步的时刻,对于生命本身来说,有些形式是无法选择、无法逾越的。
太阳普照在果洛的大地上,我睁开惺松的眼睛,牛羊遍满了原野。
(四)
草原上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的黎明,慈祥的阿妈,拉起从小多病的我,神秘、虔诚地走向雪山纵深一处高高的山岗,将一面高僧加老颂度的蓝色嘛呢旗,插在了五颜六色的旗林中,缓缓地随风飘动。
当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本命旗时,感觉我那纤细弱小的生命便与这片蓝色的旗帜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便与它生死攸关。
那一刻,我的心跳渐渐地通过这种联系,飘动在那片蓝色之中,仿佛它的每一次舒展,便是我又一次卓越而生气勃勃的心跳。
与阿妈久久地匍匐在雪地上,一种博大、无与伦比的母爱,充斥弥漫在荒凉的青藏高原上,那样温馨、绵暖、深厚、悠长。
高僧加老祈愿的经文又响起来了,我的生命与灵魂,慢慢地被贮进那一片飘动的蓝色旗帜之中。
从此,我的生命便与那一片纯净的蓝色,飘荡在蓝天之下,绿草地上,健康而有力,吉祥而如意。
(五)
吆喝着一群属于自己的牛羊,游弋在天地之间,昨天,今天,明天,一样迷人如梦。
百灵鸟报点似的唱起它的歌,我的卓玛,年轻美丽的卓玛,双手盛着一碗香喷喷的奶茶,柔软诱人的样子,如牧场前的溪流,舒缓地向我流来,一生向我流来。
在一个昆仑山腹地,两面山脊依然积雪的河谷,一朵红铃花灿灿地开放,也许除却那个牧羊的少女之外,再没有什么人发现或看见它这一生命最壮美的时刻。
寒冷的早春三月,依然故我。唱起一首情歌,多少个夜晚让人心碎。
“在那个东方山顶,升起皎洁的明月;玛吉阿妈的容颜,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黄昏,我长大成人的兄弟,骑着和他一样瘦弱的马匹,走向雪山深处,走向那顶期待他的帐篷。
1997年5月9日于玛曲草原
春天,飘逝在某个瞬间
(一)
也许是为了一个并不遥远的约会,也许是为了一个曾经的命定,草原上预示春天的十九种季节之鸟,一只一只飞临。
生命的春天与爱情的痛苦结伴而来,那只刚刚脱去污血斑斑胎衣的羔羊,在茫茫的乔科草原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头顶因饥锇不住盘旋啼鸣的秃鹰,“咩—咩—咩”焦急、恐惧的呼叫着,母羊则不住转着方向保护它,却不失时机舔着它湿淋淋的躯体,羔羊懵懵懂懂地发出一声声饥饿、无力,但却急促、迫切、期冀吃奶的啼叫。
大队羊群追逐着水草渐渐走远,空旷辽阔,一揽无余的草原上,只留下饥饿无比的鹰和无比饥饿的羔羊,还有产后孤单虚弱、舍命护羔的母羊。
(二)
听着少女卓玛悄悄吟唱的情歌,刚刚成熟的黑儿马,追逐着丰腴妩媚的红骒马深入原野,深入一条承载生命的河,深入所有生命的原初。
河首乔科古老而崭新的黄昏,残阳夭夭若桃,彩霞淋淋似血,远山氤岚如黛,河水清明似镜……这一切忽然映照在长年闭关入定的高僧心间。
一时雪山草地,蓝天白云浮入梦里;
随一只青鹿、一只白鹿蹦出心灵的枯井,咴儿、咴儿鸣叫着闯入茵茵的山野和涌动着的韵华岁月。
春天,一年一年潮水般滚滚涌来;生命,一天一天烟雾样淡淡散尽。
(三)
从这里兀然向西奔流的黄河,给人某些不安的思想一种异样的冲动。
那些顺应节气挣扎着爬上地面又横遭霜打的草族,在乍暖还寒的春天里暗暗吟泣。
我的马啊,我瘦弱的河曲马,靠啃食水草的河曲马,昔日风吹草低的图画,滑落幼驹青鬃衰老的悲鸣。
春乏关又到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春雪覆盖了乔科一个名叫尕甲的村庄,还有那位年过古稀、苍老瘦弱的老阿妈与她相依为命的三个幼小的孙子,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两头羸弱的奶牛,还有那一窝窝刚刚从惊蛰中苏醒过来的草原上的红蚂蚁、黑蚂蚁,不知怎样地面对遥遥可期的春天。
拿起河首这袭不住被风沙蚀穿的老皮袄,轻轻披在一个孤独的心灵身上,人性的光辉依旧在生命的边缘,灿烂如初。
(四)
黑帐篷,白帐篷追逐着竞相拔高的水草,从一片草原流向另一片草原。
那个年轻的僧人、那群年轻的僧人,在一所依山而建名叫扎西奇的寺院金顶,想象着用鹰的眼睛,探寻着草原上那只歌喉婉转的百灵鸟飞落的方向。
寺铃悠悠响起,庄严的颂经声从二十四柱大经堂、从无数慈悲的心灵缓缓流出。
那只每天徘徊在经堂之外听经的麻雀,在一个蓝天白云相映、碧水雪山相辉,牛哞羊咩、马嘶犬吠,黑颈鹤与梅花鹿相鸣的清新早晨,与我一起站在肃穆的经堂之外,沐浴着佛光梵雨,静静地聆听着生命之轮转过和生命之谛开花、结果的声音。
独自站在岁月的莽原上,我心里明白,我善良温柔的妻子和一对天真可爱的儿女,在我身后名叫玛曲草原的一所简陋的小屋中,平静地面对着属于自己的光景。
(五)
“尔坚恰锐:天边蓝色的沼泽水浒,黑颈鹤梦幻的家园”。一个青纯的女孩这样叙说着......
我狐疑地伸长目光的双臂,抚摸着候鸟们喃喃的呓语,抚摸着她丰腴的上部,一种草原上原始的芬芳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河首最大的名叫参智合的寺院,远远的蒙着一层神秘而淡淡光晕。在这空旷寂寥的大草原上,猛然间,我感觉我就是他那个最忠实的信徒,我就是他曾经、现在和未来存在的形式的一部分,我真想心甘情愿的就此将一副丑陋的躯体,一副万灵能动的躯体呈现在他的面前,任他蚁食鹫吞。
为什么这样绝情而去,却曾那样深情偎依?
多少次梦醒,蓝蓝茵茵的星星与绿森森的狼眼,朗映高原河流、雪山草地,朗映往事记忆,朗映一种生命的背景和过程。
(六)
今夜还想起一个名叫青南的地方吗?
当用一堆堆虔诚的嘛呢石和祈愿的诗歌,还有五颜六色的真情,无法打通封闭雪山和通向你灵魂的山口通道,信仰的佛塔,善良的经卷,无法消弥不断涌来的岁月中裹挟的灾难和人祸。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我的青南,血肉灵魂与文章织成的青南。
那时,年经、美丽与高贵、纯真,那时冰清玉洁与坚贞不渝烙印在爱情的心灵。
果洛女王,你还记得雪山下,黄河边捐尽家财的牧人,卖绝牛羊的部落,仍然无法营救你,使正义与美丽沦落的那个伤心春天吗?
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久远的牧歌,满山遍野蓬勃生长的草,一岁一枯荣的草,野火烧不尽的草,在微微的春风里,像一 股无法抗拒的潮水漫上草原、山坡,漫上春天所有面临与消逝的瞬间。
2005年5月6日于玛曲草原
那所第一次为人师的学校吆
2011年听说,那所我第一次任教时没有学生的学校,“两基”达标通过了国家验收。这使我不由想起了那段吃饱了白皮面,七、八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教师头对头、车轮式地爬在学校茵茵地野草地上,大侃特侃事业、初恋爱情、家庭生活,拿着国家的工资却无学生可教的慌然与愧意,以及怎样、如何逃离那块被我们戏称为“群强人民共和国”的地方的日子。当时,我计划用十年的时间调离它。
那真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独立王国,被青藏高原东北莽莽苍苍的巴颜喀拉山脉和阿尼玛沁山脉夹峙其中,一般两三个月、有时四五个月才从沟外闯进来一辆大卡车,顺便捎来报纸、信件和山外的消息。每当期盼的汽车轰鸣声远远传来,长途奔驰的卡车疲惫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全乡所有的职工奔走相告、汇成人流涌向它,仿佛这车会带给他青春需要的“林妹妹”或者生活最起码的蔬菜……但每一次大家看着卡车卸空之后,不要说“林妹妹”,更不要说常年难得一见的蔬菜,就象大家平时说的连一根鸟毛都没有。虽然这样,乡上的干部职工对于陌生的汽车司机,却像客人一样接待,除管住(经常让出睡铺,自己却与同事、朋友挤一床)管吃以外,人生漂泊之后人在他乡的好客精神,促使着一个劲的管酒(因为当时在群强乡,没有一家饭馆也没有一家旅社)。于是,这些陌生的司机在饭饱之后,在一顿豪饮之后,在翌日黎明小鸟的欢唱之中,从温暖的床铺爬起之后,在端来洗脸水洗刷、又一次茶足饭饱之后,见过世面的他们,坐上驾驶室,对于搭车的我们,脸上毫无颜色的收取每人十元的搭车费(这在当时是高的吓人的,而且合作至玛曲县城的车票当时也只售七元钱),而且一文不少。
对于这些见利忘义的司机,我们有时在乡上富有正义感的权威人士的带领下,也曾给与稍加惩戒。就是吓唬着收取养路费。不是国家的养路费,而是我们自己的养路费,即进入我们群强乡的那条由全乡职工自己义务维修养护的便道的养路费。我们故意收取时(其实真的一次也没有收过),他们口气很硬,而且他们拿出上缴的养路费票据说:
“养路费我们缴过了”。不信,你看。
“我们收的不是国家的养路费,而是进群强沟的养路费,你缴了吗?”我们这样问他。
“进这群强沟还要收取养路费?”他们惊诧的问道。
“你打听一下,进群强沟的这条路是谁养护的?那是我们乡上的职工。为了养护这条路,你知道我们受的苦吗?你们这些司机,无论是谁,认识与否,到我们这里好吃好喝,热情招待,还这样无情无义。我们乡上的职工搭一下车,收这样高的车费,你们还有良心吗?”接着便对我们上到卡车大车厢里的乡上职工说:“不坐了,下来、下来,让他缴上我们的养路费再走。”
“刚才县上来电话,说有一辆车正在来我们乡,大家明天再走。”这时,乡邮电所的话务员故意大声帮着腔。
于是,这些打精了“小九九”的大车司机,面对众怒、面对着曾吃过、喝过又一一跳下车的我们,脸一红,将拿到手的钱一一塞给搭车的人,还一个劲地不住求情,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之类的话,又将搭车的人一个个请上车。也许他当时暗暗地在心里诅咒着这个名叫“群强”(后来改为木西合)的地方和那里有点“下力巴”的人,但在那“气死霸王的地方”,他也不得不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吗!
可我们对于那些有情有义和遇到困难的司机,从来都是伸出热情援助之手的。因为这是一条由乡上自己养护的通乡便道,经常有车抛锚当“团长”。有时,外地运粮的车或者进沟的车辆陷在一、二十公里以外,乡上接到讯息以后,自动组织职工徒步出动,直至弄出车疲惫的返回,又像平常招待所有进沟的司机一样,将他们拉到自己的房中,用最好的饭菜、烟酒招待他们,不要分文。那里的人只懂得用真情换真心,别的拜拜。一到冬天,进沟的路上十几条冷冷地河流,漫溢冰封,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就要在严寒的长夜当“团长”了。特别是在黄河首曲封河的十二月份,那样就危险了,尤可能会出现冻死人的事。斯时,除那些非进沟不可的车辆以外,一般司机是不敢进沟的。因为一路填填补补、小心翼翼、玩命似地进去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黄河两岸大雪封山,又出不来了。诚然运气好一点,没有大雪封山,但朔黄河北岸山肌而上,很多地方只能过一辆汽车的坎坷便道上,一夜暗泉溢冰,又封阻了出路。遇到这时候,乡上的职工有的扛着镐头、有的拿着铁锨,甚至准备炸药雷管,填土凿冰相送。这些司机,一出那沟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又平安的返回到家中。以后有时进沟,想起过命的援手,带一些土豆、莲花菜呀,葱啦、蒜啦,从此大家便成了朋友。别的司机经常不敢进沟,而他却一趟一趟的跑进那里,与朋友们野天野地的喝上一两天,然后翌日又开着他的车走向前途。
说了这么多,不全是为了东拉西扯,因为工作后,我第一次任教的学校就在那条黄河从河源流来的大山沟里。第一次走进它只住了三天,我便接到通知到县民族中学教师班进修,年终给职工分冬肉时(这是牧区给干部职工的一项福利政策,由牧民平价供应,作为一年的生活食肉,不久后被彻底的取消了),我与同校一起进修的宋老师进沟领份子,但乡上管此事的两位书记互相推托说另一个不给,借口是我们进修不在沟内工作。据同事们说往年是给的。后来回到进修的学校,其他乡进修的老师都领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冬肉,而且和我一起进修的好朋友王玺宏老师,还从自己领到的份子里周济给我十五斤酥油,作为我去牧区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送给年老父母的见面礼。想起此事,我至今感激我的朋友。当时,我想既然不在沟内教学上课,不给就不给,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或问过。但是,第二年的三月三号,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县文教局严格按照全国统一的开学时间,派车将黄河南岸七个乡的教师送到散落在一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各自的学校。然而,我所在的学校一个月后还没有学生,闲谈中才知道我们的冬肉被乡上姓杨的书记克扣了,在所辖的两个大队中名叫木拉的一家写了儿子的名字给一笔救济款,写了母亲的名字再给一笔救济款的关系户家,为自己悄悄地完大坨子酥油。虽然,我们知道了详情,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就是“皇帝”的现实面前,多说何益。在此再次提起这件事的目的,不是克扣了我的冬肉,即使当时给了我,也只不过化作黄河岸边沟沿上的一杯粪土,成为那群游荡着地野狗的腹中之物。我提起它的原因只是学校还没有学生,根据当时确定的职责,乡上负责生源,学校负责教学。但是,时近四月下旬,却没有见那一位书记、乡长到基层牧村去动员学生,于是,我从刚刚上任的王校长那里请假一个月,出外看病,顺便回家探亲。
一个月后,我又流浪着回到那所没有学生的群强小学。经过那位富有事业心的王校长的努力,动员乡上放马员老冬家的五、六个孩子,再加副校长老道的二个孩子,以及附近的六、七个孩子,我到学校时刚赶上开学,但那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别的学校的孩子已经期中考试后,欢天喜地的准备着过“六一”儿童节了。然而,这些刚上学的孩子们,已经注定是赶不上趟了,至今我为她们惋惜。
“六一”国际儿童节是要过的,纵然偏远如群强小学。这是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国儿童才普遍享有的权利,特别是西部藏区的孩子们。从这一点看,我想那十来个虽然赶不上趟、但终究进入校园的孩子们却是幸运地。因为那一天,她们毕竟沐浴了国际儿童节那一天的阳光雨露,毕竟那一天她们向着东升的太阳和冉冉升起的国旗,举起了那一只只坳黑的小手。想起来,那几天孩子们很快乐,有了学生的老师们也很快乐。也许那些孩子中的某一个,这一生就真真实实地度过了那一个属于她们的节日,也许正因为这个节日她们就此记住了那所学校,我也一样,走出它二十五年了还忘不了它。
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六一”节后不久,一位意想不到的教育界姓朵前辈下乡之际,发现我与一群青年在甘肃西南角最偏僻的地方创办的甘南州第一个文学社——嫩绿文学社,惊诧、欣赏之余帮忙,调我到玛曲县民族中学任教。不久,我辞别了群强小学,辞别了那些刚刚与我相识的可爱的孩子们,以及那些一年来一同经常吃白皮面的同事们,迫不及待地象那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黄河,匆匆忙忙地奔向我的人生前途,但那所我第一次为人师表却没有学生的学校,始终弥留在我的心里,使我经常的想起它,无法丢弃、割舍,无法硬起心肠,从此陈郎陌路人。
后来,有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甘南报》社记者去那里采访时发现学校没有学生,就据实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报纸发行后被省上有关部门过问,引起了州县有关方面的集中反映,所在的乡政府也向上拿出了种种有学生的证据。迫于压力,报道这件事的那份报纸向那所学校所在的有关方面公开道歉,说所登消息纯属道听途说,出此纰漏系该文记者工作失误所致,特向有关组织、人士致歉。
后来,我听说与青海门唐乡隔黄河相邻的那个木拉村的一户牧民,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给自家适龄儿童入学名额的任务,以每年两头牦雌牛的代价,雇一户贫家的儿女代替自己的儿子上学的事,而且据可靠人士讲,就全县来说这并非个案。
后来,又从《甘南报》上看到,那个乡所辖的两个牧村之一的木拉村,为了解决本村适龄儿童到乡上远途上学的困难,自筹资金,创办了全县牧区学校公办后的第一所村学。
后来,我随一个乡级换届的考察组,又一次走进那里。那所学校的负责人汇报工作时告诉我们,那所学校只有四、五个学生,全部是当地职工的子女。
后来,县上三令五申,与乡上每年签订适龄儿童入学目标责任书,我再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七、八年后,在一次全县科级以上的干部大会上,听一位新上任的玛曲籍县长讲,那里又没有学生了。批评说“同志们,这是一种犯罪啊!”
后来,我再一次的从《甘南报》上看到:木拉寺院的一位青年僧人自愿带领木拉村学毕业的二十几名学生到县藏族中学求学、并且自愿、无偿照顾孩子们生活起居的感人事迹。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却不由自主的写下了这篇文章。也许是为了当年拿着国家的工资,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岁月,作为老师却没有学生可教的一种苦涩难忍的心情;也许是为了那一双“希望工程”宣传画上的那个女孩子的眼睛;也许更是为了那个学校所在的乡“两基”州级自查达标的欣喜和快乐。
2012年8月31日于玛曲西郊
阿尼玛卿雪山之祭
(一)
我是一匹马,在你的山脊低鸣或者昂首长嘶;我是一只鸟,在你的天空翱翔或者盘旋;阿尼玛卿雪山啊,我精神灵魂的家园,依旧一片梦色。
(二)
透过一种岁月的烟云,透过一种事物的本质,生命之驹,渐渐隆起渐渐高大,渐渐显出它清晰的本色轮廓,使人在泪水流干之后,血流成河之后,痛苦说出之后,寂寞变为孤单之后,寻找的小白羊阆然无迹之后,村庄与道路,牧群与帐圈消隐之后,相顾黯然,阿尼玛卿雪山,我该走向哪一座山峰哪一座帐篷?
鹫翅唿唿,大风猎猎,鹰岩耸耸,草地荡荡,那个长发飘飘,丰乳玉肌,裸露而浴的天女,终于被妒嫉烧红眼睛,欲望膨胀的兀鹰,抓裂她的胸脯抓裂她的丰腴酥骨抓裂源头,流出野马驻足孔雀留连忘返的江河,远古的部落,从此荡开最后一抹暮色黑暗,去迎接每一个黎明、每一次太阳的东升,去迎接属于部落的苦难,机遇与挑战……
白牛产犊,高僧圆寂,牦牛咳嗽,百灵歌唱,少女与天神梦媾而孕的地方,鹰骨吹成鹰笛,牛角鸣成长号,哈达呈献吉祥。我佛慈悲,芸芸众生,虔诚匍匐,沿着指引的方向,等待超度。
于是,黎明祈祷,傍晚煨桑,初一颂经,十五供灯,正月晒佛,三月降神,六月祭山,十月朝湖……于是,云温暖,花芳香,村庄吉祥;
于是,海螺呜咽,羯骨苍凉,昆仑南北,草地东西,歌是那般的张扬,舞是那样的流畅。
(三)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有谁想到,那群早已贪婪你富饶美丽的豺狼,在你梦见水淹没了柯森托罗合草地,一只恶鹫击伤了年波玉则湖中的白蛇,察干白香草原上游食的神马,被一阵黄天昏地的风裹住不久的一个早晨,狡猾地乘着黎明前的那段黑暗,悄悄地从北方从阿尼玛卿山口,闯入你的牧场牛羊中间,闯入你的襟怀,穷凶极恶肆无忌惮地践踏蹂躏着你的尊严,那一天,所有的牛羊几乎被吞噬殆尽,那一天,勇敢的父老子弟们,面对着蜂拥而至的财狼,折断最后一根长矛、射完最后一支利箭、拼倒最后一匹马、拼尽最后一滴生命。那一天,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不甘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们,一个个杀死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女,然后自戕。还有那些来不及的,便紧紧拥抱着敌人或出生不久的婴儿,转身投入波涛汹涌、白浪滚滚的黄河,玉石俱沉,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按天神的旨意,眼睁睁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希望中的救星忽然出现。可是,一天过了,二天过了,三天过了,析支河首的草原,深沉在腥风血雨之中,不能自拔,虔诚的子民们,匍匐在脚下,磕得头破血流,但你仍然束手无策,还是束手无策……致使你刚远游归来的妻子,美丽无比的妻子,看着面前的一切,泪如泉涌,义愤填膺,不顾度母中途的劝告,义无反顾地化作一只白羊(从此永远无法变回原身的白羊)如一柄纯洁而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之剑,扑入利欲熏昏的豺狼群中,展开血与火的搏杀……
天昏地暗的七天七夜啊,当你带着惩罚之神来临时,析支河首的草原,一片肃然,一片狼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马嘶与婴儿的啼哭,分外悲凉伤诀。可是,那只勇敢、善良、不屈不挠、大智大勇的小白羊呢?当黄昏呈现黛色,当夕阳流出血泪,当你在身后的山坳,当你在一片血泊之中,抱起她,抱起血肉模糊、已经气息奄奄的她,看着她的生命,一息息地在血红的夕阳中遗落流尽,而你却无药可救无神可唤时,你意欲何为?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梦已经破碎,年波玉则、曲哈尔龙措的泪水,濡不尽正义被邪恶欺凌,弱小被暴力摧残的爪迹,多么可怕的道消魔长,群魔乱舞,小丑跳梁啊!为什么人类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总是一次次,重复着面对经历那样一种深重毁灭性的灾难,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么?我无法相信。
(四)
那一晚,我哭了,不是为了你的伤痛与苦难,当我一觉从千年的恶梦中醒来,面对着一个圣洁天使般名叫卓玛的女孩;当我在千山之外,皑皑的暮雪之中,踏进她的帐篷,钻入她凝脂般的怀抱,我就泪如雪水,点点滴滴,汇集汹涌……
可是,在那次灾难之后,祖父,我的祖父,就踏上朝圣的路,一出家门,就再没有回来。不久,父亲便又沿着祖父走过的漫漫之路,一步一叩首,平明起程,傍晚露宿,不知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雪涌前途,依然一步一步,踽踽而行,艰难地向西、向西、向着圣地,去祝愿今生,祈祷来世,去圆一个虚幻的梦。致使一个骠悍不羁,英雄无敌的马背民族啊,从此,在历史的长河中,开始变得沉寂无声。
轻轻地偎依在卓玛的身旁,雪山母亲的身旁,倾听一种发自天地深处的遥远回声,我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透过一切,嘹亮地激荡在析支河首,阿尼玛卿雪山之上,使我久久感觉不出,那原来是我儿子的哭声,那原来是我还没出生的儿子的哭声。
(五)
抱起你,阿尼玛卿雪山;抱起你,神的白羊;抱起你,山神的儿子——父亲;抱起你,我铭心刻骨的卓玛,走上高高的天葬台,走向一个归宿,无数的经幡,从左边山头致哀;祈祷祝福的桑烟,从右边山头飘升。你看,兀鹫搭成天梯,迎接你;你听,海螺呜咽,羯骨苍凉,鹰啼羊咩,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哟,河首的部落,“真言”激荡,路马飞场,仍旧一片梦色。
1995年12月17日于玛曲欧拉草原
那所第一次为人师的学校吆
2011年听说,那所我第一次任教时没有学生的学校,“两基”达标通过了国家验收。这使我不由想起了那段吃饱了白皮面,七、八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教师头对头、车轮式地爬在学校茵茵地野草地上,大侃特侃事业、初恋爱情、家庭生活,拿着国家的工资却无学生可教的慌然与愧意,以及怎样、如何逃离那块被我们戏称为“群强人民共和国”的地方的日子。当时,我计划用十年的时间调离它。
那真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独立王国,被青藏高原东北莽莽苍苍的巴颜喀拉山脉和阿尼玛沁山脉夹峙其中,一般两三个月、有时四五个月才从沟外闯进来一辆大卡车,顺便捎来报纸、信件和山外的消息。每当期盼的汽车轰鸣声远远传来,长途奔驰的卡车疲惫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全乡所有的职工奔走相告、汇成人流涌向它,仿佛这车会带给他青春需要的“林妹妹”或者生活最起码的蔬菜……但每一次大家看着卡车卸空之后,不要说“林妹妹”,更不要说常年难得一见的蔬菜,就象大家平时说的连一根鸟毛都没有。虽然这样,乡上的干部职工对于陌生的汽车司机,却像客人一样接待,除管住(经常让出睡铺,自己却与同事、朋友挤一床)管吃以外,人生漂泊之后人在他乡的好客精神,促使着一个劲的管酒(因为当时在群强乡,没有一家饭馆也没有一家旅社)。于是,这些陌生的司机在饭饱之后,在一顿豪饮之后,在翌日黎明小鸟的欢唱之中,从温暖的床铺爬起之后,在端来洗脸水洗刷、又一次茶足饭饱之后,见过世面的他们,坐上驾驶室,对于搭车的我们,脸上毫无颜色的收取每人十元的搭车费(这在当时是高的吓人的,而且合作至玛曲县城的车票当时也只售七元钱),而且一文不少。
对于这些见利忘义的司机,我们有时在乡上富有正义感的权威人士的带领下,也曾给与稍加惩戒。就是吓唬着收取养路费。不是国家的养路费,而是我们自己的养路费,即进入我们群强乡的那条由全乡职工自己义务维修养护的便道的养路费。我们故意收取时(其实真的一次也没有收过),他们口气很硬,而且他们拿出上缴的养路费票据说:
“养路费我们缴过了”。不信,你看。
“我们收的不是国家的养路费,而是进群强沟的养路费,你缴了吗?”我们这样问他。
“进这群强沟还要收取养路费?”他们惊诧的问道。
“你打听一下,进群强沟的这条路是谁养护的?那是我们乡上的职工。为了养护这条路,你知道我们受的苦吗?你们这些司机,无论是谁,认识与否,到我们这里好吃好喝,热情招待,还这样无情无义。我们乡上的职工搭一下车,收这样高的车费,你们还有良心吗?”接着便对我们上到卡车大车厢里的乡上职工说:“不坐了,下来、下来,让他缴上我们的养路费再走。”
“刚才县上来电话,说有一辆车正在来我们乡,大家明天再走。”这时,乡邮电所的话务员故意大声帮着腔。
于是,这些打精了“小九九”的大车司机,面对众怒、面对着曾吃过、喝过又一一跳下车的我们,脸一红,将拿到手的钱一一塞给搭车的人,还一个劲地不住求情,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之类的话,又将搭车的人一个个请上车。也许他当时暗暗地在心里诅咒着这个名叫“群强”(后来改为木西合)的地方和那里有点“下力巴”的人,但在那“气死霸王的地方”,他也不得不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吗!
可我们对于那些有情有义和遇到困难的司机,从来都是伸出热情援助之手的。因为这是一条由乡上自己养护的通乡便道,经常有车抛锚当“团长”。有时,外地运粮的车或者进沟的车辆陷在一、二十公里以外,乡上接到讯息以后,自动组织职工徒步出动,直至弄出车疲惫的返回,又像平常招待所有进沟的司机一样,将他们拉到自己的房中,用最好的饭菜、烟酒招待他们,不要分文。那里的人只懂得用真情换真心,别的拜拜。一到冬天,进沟的路上十几条冷冷地河流,漫溢冰封,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就要在严寒的长夜当“团长”了。特别是在黄河首曲封河的十二月份,那样就危险了,尤可能会出现冻死人的事。斯时,除那些非进沟不可的车辆以外,一般司机是不敢进沟的。因为一路填填补补、小心翼翼、玩命似地进去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黄河两岸大雪封山,又出不来了。诚然运气好一点,没有大雪封山,但朔黄河北岸山肌而上,很多地方只能过一辆汽车的坎坷便道上,一夜暗泉溢冰,又封阻了出路。遇到这时候,乡上的职工有的扛着镐头、有的拿着铁锨,甚至准备炸药雷管,填土凿冰相送。这些司机,一出那沟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又平安的返回到家中。以后有时进沟,想起过命的援手,带一些土豆、莲花菜呀,葱啦、蒜啦,从此大家便成了朋友。别的司机经常不敢进沟,而他却一趟一趟的跑进那里,与朋友们野天野地的喝上一两天,然后翌日又开着他的车走向前途。
说了这么多,不全是为了东拉西扯,因为工作后,我第一次任教的学校就在那条黄河从河源流来的大山沟里。第一次走进它只住了三天,我便接到通知到县民族中学教师班进修,年终给职工分冬肉时(这是牧区给干部职工的一项福利政策,由牧民平价供应,作为一年的生活食肉,不久后被彻底的取消了),我与同校一起进修的宋老师进沟领份子,但乡上管此事的两位书记互相推托说另一个不给,借口是我们进修不在沟内工作。据同事们说往年是给的。后来回到进修的学校,其他乡进修的老师都领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冬肉,而且和我一起进修的好朋友王玺宏老师,还从自己领到的份子里周济给我十五斤酥油,作为我去牧区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送给年老父母的见面礼。想起此事,我至今感激我的朋友。当时,我想既然不在沟内教学上课,不给就不给,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或问过。但是,第二年的三月三号,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县文教局严格按照全国统一的开学时间,派车将黄河南岸七个乡的教师送到散落在一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各自的学校。然而,我所在的学校一个月后还没有学生,闲谈中才知道我们的冬肉被乡上姓杨的书记克扣了,在所辖的两个大队中名叫木拉的一家写了儿子的名字给一笔救济款,写了母亲的名字再给一笔救济款的关系户家,为自己悄悄地完大坨子酥油。虽然,我们知道了详情,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就是“皇帝”的现实面前,多说何益。在此再次提起这件事的目的,不是克扣了我的冬肉,即使当时给了我,也只不过化作黄河岸边沟沿上的一杯粪土,成为那群游荡着地野狗的腹中之物。我提起它的原因只是学校还没有学生,根据当时确定的职责,乡上负责生源,学校负责教学。但是,时近四月下旬,却没有见那一位书记、乡长到基层牧村去动员学生,于是,我从刚刚上任的王校长那里请假一个月,出外看病,顺便回家探亲。
一个月后,我又流浪着回到那所没有学生的群强小学。经过那位富有事业心的王校长的努力,动员乡上放马员老冬家的五、六个孩子,再加副校长老道的二个孩子,以及附近的六、七个孩子,我到学校时刚赶上开学,但那时已经是五月下旬了。别的学校的孩子已经期中考试后,欢天喜地的准备着过“六一”儿童节了。然而,这些刚上学的孩子们,已经注定是赶不上趟了,至今我为她们惋惜。
“六一”国际儿童节是要过的,纵然偏远如群强小学。这是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国儿童才普遍享有的权利,特别是西部藏区的孩子们。从这一点看,我想那十来个虽然赶不上趟、但终究进入校园的孩子们却是幸运地。因为那一天,她们毕竟沐浴了国际儿童节那一天的阳光雨露,毕竟那一天她们向着东升的太阳和冉冉升起的国旗,举起了那一只只坳黑的小手。想起来,那几天孩子们很快乐,有了学生的老师们也很快乐。也许那些孩子中的某一个,这一生就真真实实地度过了那一个属于她们的节日,也许正因为这个节日她们就此记住了那所学校,我也一样,走出它二十五年了还忘不了它。
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六一”节后不久,一位意想不到的教育界姓朵前辈下乡之际,发现我与一群青年在甘肃西南角最偏僻的地方创办的甘南州第一个文学社——嫩绿文学社,惊诧、欣赏之余帮忙,调我到玛曲县民族中学任教。不久,我辞别了群强小学,辞别了那些刚刚与我相识的可爱的孩子们,以及那些一年来一同经常吃白皮面的同事们,迫不及待地象那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黄河,匆匆忙忙地奔向我的人生前途,但那所我第一次为人师表却没有学生的学校,始终弥留在我的心里,使我经常的想起它,无法丢弃、割舍,无法硬起心肠,从此陈郎陌路人。
后来,有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甘南报》社记者去那里采访时发现学校没有学生,就据实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报纸发行后被省上有关部门过问,引起了州县有关方面的集中反映,所在的乡政府也向上拿出了种种有学生的证据。迫于压力,报道这件事的那份报纸向那所学校所在的有关方面公开道歉,说所登消息纯属道听途说,出此纰漏系该文记者工作失误所致,特向有关组织、人士致歉。
后来,我听说与青海门唐乡隔黄河相邻的那个木拉村的一户牧民,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给自家适龄儿童入学名额的任务,以每年两头牦雌牛的代价,雇一户贫家的儿女代替自己的儿子上学的事,而且据可靠人士讲,就全县来说这并非个案。
后来,又从《甘南报》上看到,那个乡所辖的两个牧村之一的木拉村,为了解决本村适龄儿童到乡上远途上学的困难,自筹资金,创办了全县牧区学校公办后的第一所村学。
后来,我随一个乡级换届的考察组,又一次走进那里。那所学校的负责人汇报工作时告诉我们,那所学校只有四、五个学生,全部是当地职工的子女。
后来,县上三令五申,与乡上每年签订适龄儿童入学目标责任书,我再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七、八年后,在一次全县科级以上的干部大会上,听一位新上任的玛曲籍县长讲,那里又没有学生了。批评说“同志们,这是一种犯罪啊!”
后来,我再一次的从《甘南报》上看到:木拉寺院的一位青年僧人自愿带领木拉村学毕业的二十几名学生到县藏族中学求学、并且自愿、无偿照顾孩子们生活起居的感人事迹。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却不由自主的写下了这篇文章。也许是为了当年拿着国家的工资,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岁月,作为老师却没有学生可教的一种苦涩难忍的心情;也许是为了那一双“希望工程”宣传画上的那个女孩子的眼睛;也许更是为了那个学校所在的乡“两基”州级自查达标的欣喜和快乐。
2012年8月31日于玛曲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