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的藏族人那样,我无比期待去一趟夏河。
等真到了拉卜楞,我才发现,我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一样,又不太一样,我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摇动。我像个归家的孩子,又像经过这里的迷路人,我在三两经过的喇嘛面前感动着自己,在成千上万的灵魂之所与自己达成共识——我是这里的孩子,只是长久居住在别处,在几千公里的嶙峋之间,在玉带一样的大河一侧,我是长久孤独的旅人,有时无法找到归属的过客。
我还是要回去,我的故乡。
按照常理,父亲的故乡就是你的乡土,无论你出生在哪里。也许你在纽约、洛杉矶、大阪或首尔,可是你脚下无形的根系牵牵绊绊还是要带你回家。
很惭愧,我没有去过自己的村庄。父亲十一岁离开后,也将我的基因带到了城里。故乡是从小茶余饭后的精彩世界,是父亲无比温柔的怀念,在兄弟姐妹都奔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之后,故乡变成一副黑白的剪影。
村子在后来的四十多年里经历了飞速的变化,但每家每户依然基本伫立在原本的地方,只是破烂不堪的过去被砖瓦混凝土取代,新的家具,新式的装修,社会在进步,经济在发展,父辈的回忆被不断抹杀。父亲后来再回去,除了慨叹变化,就不再有多余的言语。他的沉默变成一股独特的伤心,这悲伤来自于忘记,被迫忘记。
我常常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
十岁的他背着装干粮的小挎包,从自己的村庄步行到相邻的村庄,授命于父母给亲戚捎个口信。我记得故事中的深山老林,和越走越害怕的恐惧,我在后来的眺望中看到崎岖的山路,和与我形貌酷似的小男孩儿,是我父亲稚嫩的模样。
故乡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啊?!祖母在世的时候,仍然清楚记得关于父亲的往事,她怀抱自己的重孙,为记忆中年幼的儿子落泪。她说起我父亲当年的可爱模样,离开还没有通公路的村子,长途步行才能到达县城。母亲那样清晰记得你的背影,而你在为分离哭过一鼻子之后,只剩下对新生活的向往,母亲在你当了祖父之后依然心疼四岁的你,而你,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故乡,告诉他这里才是他的家。
我的儿子在几个月的时候就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探望固执不肯下山的曾祖们。两位老人集合了所有恋乡老人的特点,他们无比重视山顶的家,这是他们年轻结合的巢穴,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家园,是儿女如雏鹰学飞的悬崖,等他们一个个展翅,自己则仍坐定原地,丝毫不愿挪动,只是这肉呼呼的重孙,成了老人无法克服的短板。他们丝毫不掩饰,用所有藏语中形容珍宝的词汇描述眼前只会吃喝拉撒的后代。
血脉的延绵是越来越稀薄还是越来越有力啊?在不断加入新的女人之后,一个家族自老祖母起开枝散叶,儿女成群遍布这世界所有角落。可那无形的牵挂,始自山顶寒冷的村庄,蔓延着,在黄土掩埋的希望里,它被母性驱使着追逐你,不管你是不是听话的孩子。
我有一套藏服,里面的银饰遗留自我的外祖母。
我们这里的藏族根据居住的地域,服装区别很大。我的父母,是跨越两个区域的结合,一个被称作山前,一个是山后,服装则完全不同。山区藏汉混居,没有草原,不能放牧,农民都是庄稼汉,不分藏汉,耕种方式没有太大区别,城里人已经很难通过外表分辨出民族,融合太久,相互依存。
年幼的时候,我对美的所有认识,来源于我的外祖母。
她是典型的封建女人,顾家,最大的人生信念就是守护儿子们的家业,她的执拗丝毫不能掩盖她的美貌。我没见过她年轻的模样,都是来自于母亲的讲述,我可以肯定母亲没有夸张,是因为最后几年,外祖母的身形依然娉娉婷婷。她的面庞消瘦,标准瓜子脸,皱纹掩盖不住的大眼睛。她没有穿过汉族服饰,永远戴着沉甸甸的耳环,头上缠很多圈黑布做成的头饰,后背铺满的发辫束进扎着花腰带的细腰里,黑色阔腿裤,有窄窄的花边。
她背着装满水的木桶走在路上,她永远挺拔着身形坐在四四方方的火塘边。
母亲常常在日后的漫长回忆里埋怨她的冷漠,说她只在乎儿子,可是对于她的去世,母亲却充满愧疚。外祖母病故于食道癌,终年69岁。母亲的遗憾很有道理,69岁,真的不算高龄。
愧疚还在于这残忍的病症,使得原本就清瘦的外祖母瘦到脱相。在我为人母后,我更能理解那种痛苦。母亲的歉疚像一条绵延的河,流过她的一生,她把所有的爱给了我和哥哥。在那样的年代,在相隔着好几座山的距离,她没能亲手照顾自己的母亲。在外祖父母相继去世后,她永远失去了尽孝的机会,母亲便不再回娘家。而回娘家,对于幼年的我,是无比有趣的事。
那是一幅油画:布满青苔的石阶很容易滑倒,村口是遮天蔽日的绿荫,大树环抱之下,一汪足够养活全村人的活水,美丽的女人在背水,用绳子固定在背上的木桶把孱弱的肩膀们勒出凹壕,村路上很多狗,不怕人。
外祖母家下方是很大的麦场。“大”来自于童年的记忆,也许未必,只是它现在已经不在了吧,无从考证了。我记得那架很高的秋千,是专属于藏族小孩的游戏。我不敢玩,但很喜欢看别人玩。他们身上有股原始的野劲儿,在荡漾中,浑身的肌肉都像在拼命歌唱。我是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却如此痴迷汗水的滋味。
外祖母就站在家门口,数落带我去疯的亲戚小孩。她话很少,因此很有威严,强硬而沉默,她不怎么会说汉语,而我被汉族保姆带大,对自己的母语只会听,并不能说。说不通便是鸡同鸭讲的无奈,我们常常沉默对坐着。回忆不多,但我记得她告诉我小孩不要故意磨牙,那是隐喻对母亲的诅咒。
这是来自于村落的迷信,发育期的磨牙是因为牙龈发痒,她笃信的传说认为这样对母亲不好,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我很想告诉母亲,外祖母对她沉默的爱,我很想告诉她。在我有了孩子之后,我终于懂得父母子女之爱,守护幼小生命成了我们的使命。那个苍老的、渐行渐远的生命就越来越变得轻盈,一代代都是如此。我想起外祖母去世后,小小的我抹去母亲的泪水,幼稚地问她:“妈妈,你是不是没有妈妈了?”
在我出生前后,我的家,破土动工。
父亲会说起一个人睡在工地上的情形。当年的他是玩世不恭的文学青年,潇洒帅气,幽默爽朗,但也不可避免拥有清高带来的坏脾气。父亲活过半生,不为任何人事低头,桀骜不驯犹如一头暴躁的狮子。我继承了他热爱文学的细胞,却没能实现他成才的梦想,这份不够争气的失望陪伴我度过大学。直到现在,我为他重新拿起纸笔。
当年守在自家工地的父亲,拥有一头茂密的年轻卷发。他无比宠爱年幼的我,这份宠爱随着岁月有增无减。我越来越像个女人,而父亲总是把我拉回童年口无遮拦的自己,我们时常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在旁人看来缺乏教养,却是我与父亲之间独一无二的甜蜜。
娘家的形象是无尽的幻化,是勤劳大度的母亲,和永远意气风发的父亲,是和哥哥的争吵,是世间最温暖的福地。
我带着儿子回去,父亲会开心得像个孩子。我一个人回去,父亲会装作索然无味。老有老的快乐,可我那么想念照片里英俊的父亲,他毕生沦为遗憾的梦想,他彻夜掌灯的探索,他的女儿,是否能替他完成?
出嫁,是人生最悲伤的仪式吧?!我穿着藏袍,化着平时不会化的浓妆,在跟化妆师强调多次后,显得清淡了不少。我要出门了,还是要考虑父亲的感受,他不喜欢我浓妆艳抹,不喜欢我穿高跟鞋,他拼命与时间抵抗,试图留住他的小女孩儿,他希望我永远穿着卫衣牛仔裤帆布鞋,高高束起马尾,不施粉黛干干净净。他的固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的困扰,我以为出嫁将是我逃脱管束的绝佳机会,可悲伤就埋伏在娘家小院的角落里,在我被前呼后拥的婆家亲戚带出家门的时候,父亲站在石榴树下的破晓里,眼神苍茫。
他扶着女儿学会走第一步,教会她写第一个字,他看着女儿哭着去了不喜欢的大学,他看着女儿走出家门,从此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他看着我冲入人生洪流里,拦都拦不住,而我只看到黑暗里泪光闪闪,无言以对。
故乡是娘家,是夏天浅绿的葡萄叶,是葡萄长久掉落发酵出的酒香。娘家和婆家,步行半小时的路程,娘家和婆家,隔着一个山头的距离,我不能抬脚就走,我的父亲依旧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用小火炉取暖。
我坐在窗前写下这些困倦的句子,忽然看到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那是我不再幼稚的模样。今夜的我依偎在故乡的土地,这土地吻过我一岁学步的脚心,如今她敞开双臂,重新拥抱我。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我解释不清,表达不明,找不到更美好的词汇赞美她、歌颂她。她是黝黑勇敢的阿妈,她是时髦温柔的妈妈,她来自我的内心世界,陪伴我在这世上缱绻。
山上积雪不化,太阳挣扎着跳跃出来,它一如既往照耀着故乡的孩子,不偏不倚温暖每一个灵魂。
严心容,女,藏族,甘肃舟曲人。有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格桑花》《甘南日报》和藏人文化网等刊物、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