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她一样,死于无数种

                        机遇未曾提供给我的命运;

                        我的魂灵寻找着被消磨的神话

                        来自一个始终在场的祖国。

                        一块简短的碑石守护她的记忆;

                        在我们身上,残忍地,长出历史。

                                        ——傅尔赫斯

 

        藏族人的名字是活佛取的,这名字大概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你看,扎西拉姆,是阿爸也是阿妈。

        扎西拉姆,生于中国西部边陲的一个藏族村落,村里的生活也算是稳定,稳定的缺斤短两,扎西拉姆小时候也是别人的孩子,后来她变成了妈妈,奶奶,祖母。时间在他的身上画下了重重的一笔,重到已经想不起死去好几十年的丈夫,更别提阿爸阿妈了,每当我想向扎西拉姆问这些事情时,她都会滔滔不绝的讲好多,这些人对我来说是故事里的角色,可却是过去的扎西拉姆的一切。现在的扎西拉姆满口的牙已经不剩几颗了,身体越来越小,唯一庆幸的是叫我名字的时候,那声音依然宏亮,我爱扎西拉姆,就像是爱着一部分的自己。

        时间这东西就像是满山的刺蓟花,远处看美的像一幅画,要想靠近去触摸它,会刺人。这种刺不痛不痒,但足以引起人的不适。小时候,常常寄养在扎西拉姆家里,有一次,我们准备弄点油饼吃,炉火正盛,油也滚烫,我贪玩,把脚上的鞋子脱下丢进油锅里,被扎西拉姆追着制止,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的危险,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跌进炉火里,这双手是惨不忍睹了,跌进去的痛感和被抓到的恐惧感是一起袭来的,扎西拉姆冲上来立刻把我从炉火旁边抱起来,冲着我的手直吹气,听说我哭了整整一天。扎西拉姆说那时候她担心的好几天都没有睡着。后来,大一点,扎西拉姆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

        “哇!哇!哇!哇!哇……“随着一声清脆的哭喊声,她推开了这个世界的大门。随后妈妈联系当地的活佛,让给这个新出生的女娃取名字。带来的消息是,她的名字叫扎西拉姆。是吃糌粑和青稞面慢慢长起来的,在成长的过程中,幸而也没有患什么重大的疾病,同村的好几个孩子就被疾病带走了。当时的医疗条件不像现在,都是听天由命的活着,人们对于的死亡的无助感让那一代的人对生命有一种崇高的敬畏,他们永远在想着要怎么活下去,有一种略似莽撞的热爱。扎西拉姆的童年是在田间的地头度过的,每个人干够安排的任务就会拿到工分,这点补贴就可以让家里人满足基本的温饱。过年的时候,是扎西拉姆最开心的时候,虽然没有新衣服穿,但可以饱饭一顿。扎西拉姆慢慢长到16岁,父母就把她许配给了一个男人,毫无怨言,没有任何的不满,心里既害怕又期待这素未谋面的丈夫的到来,好在,男人也还不错,一家人的生活基本也算幸福。扎西拉姆在婚后生下四个孩子,有一个小时候意外去世了,其他三个顺利长大,最大的孩子12岁时,他们失去他们的父亲,从此,扎西拉姆拉扯着这三个孩子,生活的重担就像夏日的阳光直晒头顶,欣慰的是这些孩子都很争气,尽自己的所有力气帮着母亲。

        这里的葬礼有一个习俗,死去的人的骨灰会倒在祭床上,直到另一个人死去,才会把之前的骨灰收起来撒到树林里,据说是倒在祭床上的骨灰会镇压所有的魔鬼出来作恶。等扎西拉姆去收自己丈夫的骨灰的时候,眼泪就像从山坡滚落的石头一样从眼眶里掉落,但她只说了一句:好好睡着,我和孩子们都很好。她说那天山头的日落像是把他带回了身边,从此,她好像也是他了。

        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在田间地头忙活着,他们兴冲冲的从早忙到晚上,在干活的时候,他们也会交谈,会从村里的第一家说到最后一家,说着大家最新的变化、说着一些像故事般的人物。扎西拉姆就听过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据说,以前村里有一个木匠,是个外村的汉人,木匠的手艺特别好,不仅会制造工具,还会编制箩筐,那大大小小的箩筐是个稀罕物。虽说稀罕,稀罕的是编制的手艺,后来,木匠把手艺传授给了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大家编出来的都有模有样。据说后来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木匠从山头跳下去了,也没有人去收尸,之后路过的人有说见过木匠的鬼魂游荡在山头。出于好奇扎西拉姆也去过那片山头,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人们说的鬼魂。扎西拉姆说小时候只觉得那片山头荒凉,不曾想还有这样的故事,扎西拉姆把这个故事也讲给我听了,我也去过那片山头,我也幻想过会见到木匠的魂魄,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那片山头,一直矗立在那里,宣告这里无事发生,这里无人踏足。

        现在是2023年,这里的一切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可扎西拉姆依旧像过去一般热爱着生活,丈夫的去世、孩子的夭折这些事情好像也成为了自己的故事,没有见过扎西拉姆哭,扎西拉姆总是会有说不完的话,扎西拉姆会批评我,回家不去找她、不去陪她说话。记得有一次,扎西拉姆好像晚上喝多了,讲了关于我爷爷,也是扎西拉姆丈夫的故事。

        扎西拉姆的丈夫像所有的藏族男人一样,淳朴带着点骄傲。游牧民族的骨子里总带着点征服的向往,就像那座山,就像那次意外。我记得是在早晨,一家老小都没有等到丈夫回来的消息,我的小孩子患上了一种病,会整日整日的咳嗽不断,同村的好几个都是吃了雪莲花才慢慢好起来的,我提议丈夫可以选择空闲的天去山上找雪莲花。刚好那几日的雪消停了几日,我就帮我丈夫准备口粮,他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发的,从村里到开雪莲花的那条路如果不早点出发根本就赶不回来,我把家里唯一的手电筒也给丈夫装上。早上我早早的起来,劈叉烧火,给丈夫煮了一顿热的稀汤,他喝完嘴里念了一句:“哦,拉索。”就出发了。那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是极为平常的一日,我在家里给孩子们缝补衣裤。那天天快黑了,丈夫还不见回来,我们还以为他在山上住下,准备第二天回来,但是第二天的早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我给他准备的口粮最多够三顿.昨晚一晚没睡好觉的我,此刻整个人感觉都轻飘飘的,眼泪自己开始从眼眶里掉落。我去找村长说明了情况,村里的男女都迅速出发往前那座山,得到的消息是:我的丈夫从一座陡峭的山头摔下来,不幸摔死了。山头还有未摘下的雪莲花。此后我看见雪莲花这心头就像被针刺一般,如何这救人命的东西却要走了人的命。我昏沉了几个月,后来也慢慢走出了这阴影,孩子们也都慢慢长大了,他们知道我这个当阿妈的不容易,也都非常争气,我时常幻想我的丈夫会和我一起走到这一天,也幻想过苦难的日子。慢慢的,我也记不清他的样子啦,那种感觉也在慢慢消散。但是如果他出现在我附近,我绝对是唯一一个可以感受到他的人。听完奶奶过去的一部分,我时常会思考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情。奶奶有时会靠在沙发上坐着,这瘦弱的身体如何载下这动人的生命,这些美又会在谁的心里开花。远处的那座山头,依稀可以从村口看见,现在这座村子已经从原先的半山腰搬到山脚下了,什么都看不见。

        扎西拉姆对我说,如果可以搞清楚你的热爱,那些掉落的回忆都会再次回到梦里。丈夫从山上捡下来几颗鸟蛋,我给他们煮了几颗,我的小儿子当时是和她姐姐在屋顶吃东西,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的,忽然我听见什么东西从屋顶摔下来,姐姐开始边哭边叫我,我跑出门,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我的小儿子嘴巴发紫,不一会身体开始发凉。我丈夫背着孩子去乡里的医院,在路上就没有撑住,我可伶的孩子,阿妈对不起你,姐姐哭了一整天。丈夫把孩子带回家的时候,旁边飞来一只小鸟。起初我也没有在意这只鸟,但是自打那之后,这只小鸟会时不时飞到我家门口,来回飞了3年多。后来就再也没有飞来过。我会想,小儿子离开的时候,我们都是在心里彼此祝福。后来很久之后,我梦里模糊出现过一个小男孩和一只小鸟,我想我们对于彼此的陪伴,就算在这个世界彻底的抹去痕迹,他还是会存在在某个地方,像梦那样的地方。

        桃花是那样的粉嫩,在山头一树一树的绽开,此间有相互依偎的人儿,那笑容在脸上晕出了蜜果。扎西拉姆丈夫去世的时候,扎西拉姆其实也不大。据说后来,还有人来提亲,想跟扎西拉姆组建新的家庭。这个来提亲的人好说不说,看上了扎西拉姆的贤惠,挣扎了三年,扎西拉姆没有同意,他才取了别的姑娘。当时的扎西拉姆一心只有照顾老小,她在牧场交付了自己一半的年华。那座牧场现在已经没有人去了,树林开始疯长,扎西拉姆看见的那片天地,就此尘封住了。我想,在某天下午,天气阴阴沉沉,扎西拉姆在屋子里,会看着满眼的草原唱起了小调,在晴空万里时,会去旁边的小溪梳妆打扮,也会有想哭泣、迷茫、无助的时候。尽管他是以奶奶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但是,从她那明亮的眼睛,坚定的声音,我看到了一个无比鲜活的灵魂。我知道,苦难并不值得赞美,可是你看啊,扎西拉姆是美的,所以过去经常误以为苦难也是美的。风都比这些过往有重量,我想告诉你,那些无人区,那些未有人踏足的地区,那里尘封着最艳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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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木次力,女,藏族,2000年生,甘肃甘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