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叶忠措后,我收拾行李,坐上了回海西老家的车。藏地女性文学之旅来到最后一站,而这次要采访的,是我的姑姑,也是诗人美朵吉,笔名卡瓦拉姆。
美朵吉是一个幸运的人。她既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因此得到了许多关爱。“我的创作,道路是父亲铺平的,灵感是母亲赐予的。”美朵吉说,“父亲是容易焦虑的那种人,他总是说,女孩一定要有文化才行,坚持要我去上学。” 寒暑假,父亲从各处搜罗来小人书,她就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读。这时候,父亲便指着她对家里人说:“你们看,她这样是不是像个文化人?”她便自鸣得意起来,觉得自己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文化人,小脚翘得更高了。 美朵吉同时又是一个有些迷糊的人。例如,每次母亲去学校探望,她都在校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几度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不肯回教室,直到五年级那一年,竟成功尾随母亲回了家,说是再也不去上学了,怎么劝都不好使。大人们派她和两个同岁的女孩去守牧场,本意是略施惩罚,让她明白在牧区劳动有多艰难,她却跟小姐妹们玩儿得不亦乐乎,完全乐不思蜀,直到被哥哥拎着脖子强行拽回学校才算认输。 因为识字,小美朵吉常常帮牧区的哥哥姐姐们代写情书,没想到后来她真的成为了诗人。“我写诗,可能就是因为最初一直在给人代笔有关。”美朵吉拿来一沓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有些是帮人代写的,有些是自己写的,有些是不知道从哪抄来的。我指着其中一行问:“老姑,这个仁青是谁,你怎么辜负了人家?”她拿过本子,思忖了许久:“天,真想不起来了,这谁啊?哈哈哈哈…” 文如其人,美朵吉的诗具有一种达观霍然的品质。在她30岁出头斩获藏文诗歌最高荣誉“岗尖梅朵诗歌奖”的作品中,她塑造了一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经历怎样的苦难,都只愿弹奏扎年琴宽慰自己的游吟诗人形象: 大雁结队南飞 天空依然澄澈 孤寂的深夜 何必呻吟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花朵随风而逝 土地仍然年轻 得失的眼眶 何必用热泪沾湿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月儿落入水中 金色的梦境依旧 痛苦的时光 不如以希望和勇气面对 今夜,我弹奏扎年琴唱一支歌…… 实际上,美朵吉在本县民族中学担任藏文教师一职已经有20个年头。这20年来,落在别人身上的生命之重,其实也一样没有绕开她。在另一首诗《想念诺尔吉布姑娘》里,她写一个被迫指婚的十六岁牧区姑娘,写她出嫁的那一天,大地被沙尘席卷,父辈高歌庆贺,没有人在意她的命运。 “从今天起 一个自称丈夫的陌生男人 想当然地闯入怀抱 被这自以为主人的陌生男人 粗暴地拥吻抚摸后 你会不会 擦拭手指上那一枚银戒 让幽怨的泪水 悄悄滴落枕旁……” “诗歌是一匹自由之马,它轻盈、柔和、舒展。如今已经不是文学的时代,很多人不写诗了,但我知道,我以后还是会写诗,只写诗。”美朵吉说。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她:“你的日常生活都写在诗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评判,你觉得这样把心灵暴露出来的自己,是脆弱的吗?”她笑着回:“这,难道不是勇敢吗?” 现在,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回到11世纪的玛吉拉准身边。根据历史记载,玛吉拉准是西藏山南地方人,在20岁时,她遇到了从印度前来藏地弘法的智者托巴扎亚。 年轻的玛吉拉准师从托巴扎亚,后来与其结合,怀了孕,生了子,引来诸多非议,以至一度出走。我完全能够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也能够想象,她出走时的愤然,归来时的坚定。 这份坚定一定如同灯塔般照亮了无数后来者。例如,在玛吉拉准过身五百年后,一个名为欧金措吉的女人,写下了历史上第一本由藏族女性完成的自传。在这里,我也将自己的心思公之于众:我企图的,不过是以此证明,女性在藏地的文脉,如同灯盏,也许微弱,却延绵,却不灭。
达佤央金,藏族,出生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现居青海省西宁市。先后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圣彼得堡国立大学。长期在故乡牧区生活和劳动,并以文字和图像为主进行创作。创作了“七月的七场夜雾”“卡索”“桌上的游牧世界”等系列摄影作品。获第五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青年摄影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