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尼玛,1970年代出生于藏东卡瓦格博雪山下,有诗歌和散文作品发表,拍摄纪录片,和朋友创办双语民刊《回归》杂志。
生命里的雪山
——藏历木羊年转山手记
2015年10月中旬,朝拜雪山的脚步开始启程。出发之前,天空汇聚起厚厚的云层,夜里听到雨水泼洒下来的声响,我在心里暗喜,这不是天降甘霖么!吉祥啊!天亮起床,但见雨霁云散。这地方刚好夹在山脚,看不到山顶,没法看到卡瓦格博群峰,我便双手合十朝着雪山方向祈祷:
向上师顶礼!
在虹光交接的地界,
南方察瓦绒河谷,
方便和智慧的教法之座上,
雄踞绒赞卡瓦格博。
山体如竖立的长矛,
山尖似白色的多玛(面制供品),
色彩如张挂的白绸。
我向你祈祷,请悲悯!
……
我的家就在卡瓦格博雪山下
当别人问起,扎西,你家在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的家就在卡瓦格博雪山下。我所说的卡瓦格博雪山就是现在地图和书籍中所指的梅里雪山,他横亘于怒山山脉中段,是一组峰群。其实梅里雪山是地名误用,在卡瓦格博山系中,确有一座称作“梅里”的山(但不是山峰),意思为“药山”,因山上盛产冬虫夏草、贝母、胡黄连等名贵高山药材而得名。将卡瓦格博误称为梅里雪山始于解放初期绘制的地图。1986年中日联合登山队沿用此错误地名,以至由于1991年山难事件造成的强大影响,梅里雪山代替了卡瓦格博。卡瓦格博在藏语语境里的意思是“河谷地带的白色雪山”。他有两个名称:绒赞卡瓦格博和乃钦卡瓦格博。前者是苯教时期的名称,赞是古老的神灵,指煞神,煞神有八种,也说有十一种之多,具有相当凶猛的力量。卡瓦格博就是在藏地赫赫有名的赞神雪山。乃钦卡瓦格博,即大圣地卡瓦格博。佛教传入藏地之后,对苯教进行了保留性改造,原来一些著名的神山经过佛教加持之后成为佛教的道场,像卡瓦格博就成为藏传佛教著名本尊(藏传佛教密宗修行过程中观修的佛)之一胜乐金刚的刹土,重要的修行圣地。
我有时候也会告诉来人,这座雪山是我的命根子雪山,我是他的命根子儿子。这句话与其说向他说明我和卡瓦格博雪山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在告诉自己,卡瓦格博雪山不仅仅是我出生的地方,更是令自己的生命获得意义的无与伦比的场域。
雪山险峻而寒冷,被视作生命的禁区,而在我们的生命里,与雪山结缘,尤其是能够出生在如此重要的神山圣地,是为莫大的福报。
在藏地,神山也有属相,位于滇藏交界处的澜沧江和怒江的分水岭怒山山脉中段的卡瓦格博雪山就属羊。2015年是藏历木羊年,在《卡瓦格博圣地志》中提到,在这座山的本命年,“于印度、汉地、尼泊尔、里域(指今新疆于田、和田一带)、北方香巴拉以及冈底斯山(即冈仁波齐)为首所有康藏的一百二十八处大圣地和一千零二十二处小圣地的守护神悉皆于这一年内降临于卡瓦格博圣地内而安住。为此人们都做礼拜、巡礼和敬信,举行会供、点燃供灯、竖插释迦牟尼旗幡和修架桥梁,致敬意供养和修习。总之,只要修行,净善犹如变成十万。”卡瓦格博是藏地著名的大神山、大圣地,具有殊胜的加持力,能使人在轮回之中离苦得乐,因此朝拜卡瓦格博雪山是藏民至关重要的心愿之一,尤其在羊年朝拜卡瓦格博,更是一件无比荣幸的事情。我也发愿在木羊年朝拜卡瓦格博。
今年,因为也有公务之需,我在朝拜雪山圣地的同时,还在单位的组织下,与同事们开展转山路上的环境清洁活动。由于藏区公路交通和经济条件的改善,从各地前来朝拜卡瓦格博的香客与往年相比成倍增多,沿途都有人开设食宿点和小卖铺,由此也出现了垃圾泛滥的问题。
一支错过了“取钥匙”又忽略了朝拜圣迹的转山队伍
过了澜沧江上的阳朝桥(老桥是座铁索桥,现在修了新桥,所有的转山者都要在此过江,走上转山的小路),转山的队伍开始上山。按照转山的传统路线,我们应该先到支信塘取得开启“外转宫门”的钥匙。卡瓦格博转山线路有两条,即内转和外转,也叫大转和小转——外转为围绕整座雪山绕匝一圈,途经云南德钦、西藏察隅县和左贡县,约250公里;小转则在卡瓦格博的正面的德钦县境内转一圈,约120公里。
与我们同去的北京人老钟一开始就抛出令人应接不暇的问题。我告诉他,这座雪山在藏民心中是一座无比辉煌的宫殿——看着他疑惑的眼神,我说,这座宫殿按照内外两个宫门有两个入口,现在我们进入的是外门的入口。
也许是我的语气有些不容置疑吧,老钟刚要张开的嘴又不情愿地合上了。因为从澜沧江大桥边到半山腰第一个山口这段路程我们被安排乘车通过,所以把“取钥匙”这个环节给取消了,这件事确实令我有些不悦,因为“取钥匙”相当于转山者向神山叩门的仪式,传统上只有取了钥匙,转山才具备了合法性。但因为要大队人马协调行进,于是只好调整自己的心态。
老钟想跟随在我身边,但他的提问太多,而我在转山时又不太想说话,这就难为他了。我知道他来一趟也不容易,也知道他想多了解一些卡瓦格博的信息。其实老钟是个可爱的老男人,有点胖的中等身材,南瓜似的脑袋下面的脸虽然再普通不过,让人看了心里莫名地踏实。就凭这一点,我不再讨厌和他说话了。我这人走路性子急,但老钟让我心甘情愿地放慢了步子。老钟一路上问这问那,又无休止地停下来看路边的花花草草。真是什么也不放过。
我们路上不断遇见逆向而行的苯教徒,在攀谈中得知,他们都来自西藏昌都的丁青县和洛隆县以及那曲的巴青县。老钟又问苯教徒为什么要倒着转。我告诉他,苯教认为宇宙天体是逆时针旋转的,苯教的“卍”符号就表示了这点,逆向转山就是一种与自然合一的行为。苯教是藏地古老的宗教,崇信万物有灵,它有完整的知识系统和相当完善的仪轨。神山的起源就在那里。在苯教之前,山是祖先的象征,由于灵魂不灭观念,藏人认为雪山是祖先的化身,荫庇着后代安康和幸福。佛教里没有神灵学说,只是在文化改造过程中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因此出现了这种宗教涵化情况。我讲了一堆,老钟脑子被弄成了浆糊。
转山之路上神迹密布,在2003年转山时,汉地来的朋友们人手一本《雪山圣地卡瓦格博》,一本正经地按照书上的指示,对神迹无一遗漏地进行朝拜,令我这个彻头彻尾的藏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转山之路本是转经之路,是一条苦修之路,让人在庸常的生活中进入神圣空间,获得解脱的深刻启发。经典里说:朝拜沿途神迹,可使人内心里生起虔敬之心,使虔敬之心获得增进。我们这次只顾着走路,却忽略了朝拜,心中不免愧悔。
到达当晚营地,但见山谷里的草甸上蓝色炊烟氤氲成一片,大有世外幻境之感。吃过饭,本想好好躺下来睡觉,可偏偏被老钟缠住,要给他讲清楚神山这个名堂。碍于老钟是个憨态可掬之人,便不好意思拂人之意。神山是藏族神灵信仰的一种重要形式,且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苯教的宇宙观念之中,把世界分为三界,即天界、年界和龙界,天界居于最上,龙界居于地下,年界处于中间。山神就是年界的主人,他是年界一切神灵的统领者,因此被称为“日达”。我借题发挥,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人就是自然的主人,相对于神山这种观念,是不是把人和自然的关系本末倒置了。老钟非常善于回答问题,他的答案是,在伟大的自然面前人算个什么?什么都不是。说句实话,这样回答似乎太敷衍,但我不能质疑老钟的坦诚。这一天,他像个孩子似的又问又看,是个有心人哪。他是不是怀着虔敬的宗教朝拜心理,并不重要,他心理和身体状态的亲和通融才是最为重要的。但是告诉他一些藏族的传统文化和知识,应该是我对待这位新认识的朋友应有的态度,何况在异域文化环境之中的老钟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告诉他,藏人转山,一方面是祈福,一方面是修行。可是老钟的脑子还没弄清楚神山是怎么回事。神山就是有神灵掌控的山,这个掌控者就是山神,在藏区,所有的山都是神山,山神的地位也像人类社会一样有序列,有世界级、部落级或地区级、村落级、家族级的山神,他们有着完整的结构体系。像卡瓦格博是世界级的神山,经典里说,他还是世界神山的总主。这个山神还分世间神和超世间神。世间神是低级神灵,只管物质世界,说通俗一点就是只管冷暖饥饱,而超世间神则管到了人的精神世界,就是有益于人的解脱事业,他因为具有佛性而成为护法。卡瓦格博既是地位很高的神山,又因为这个神山的山神具有佛性,在佛教传入藏地之后,成为胜乐金刚刹土的保护神。
因为第二天还要翻越海拔4300米的多克拉垭口,不能太晚,只能粗略地讲。也不知道老钟脑子有没有云开雾散。老钟也合上记了密密麻麻的本子,老老实实地睡觉去了。
有人挂了攀绳以方便人们通过,这么做到底是正确还是用心过重?
多克拉因为海拔高,且山势陡峭而出名。站在垭口,寒风强劲,几欲把人冻僵。我顾不上脑部缺氧造成的不适,赶紧找地方挂了经幡。还没把一头拴好,强风便把经幡吧啦啦山扯了起来。山口两侧,长寿五姊妹和十二丹玛女神(神灵名称)幻化而成的山峰披着皑皑白雪在纯澈的虚空之中夺人眼目。我在山口诵念六字真言,并将持诵功德回向(既把功德馈赠与回向对象,也把自己的功德存寄在回向对象那里。这里所说的功德是指消除恶业的善德。)给在转生之路上的母亲。此时,我感觉母亲也坐在身旁诵经。当起身时,四周景物消失殆尽,一片空茫。我知道,泪水已经淹注了双眼。
多克拉这段路程在转山路途中叫做“生死界坡”,就是已经往生的人们在这里等待着自己的亲人。我本来是要把这件事讲给老钟,但想起上次水羊年转山的时候,马骅说,他梦见在山口祈祷的一位老人变成了一匹白马,我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下山的路是槽沟中108道折转。这段下坡路在11月至来年4月会被冰雪封冻,下坡只能坐地滑行,因此经常发生摔死摔伤之事,但朝圣者义无反顾地前行,从不视作畏途而退缩。
现在有心人从山口挂了攀绳以方便人们通过。我心里很难说清楚,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用心过重。因为我觉得,朝圣本身就是在无常尘世中对生命的感悟,这种感悟应该在险绝之中生发出来。自古以来,朝圣者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更何况当时的穿着条件是多么的简单。
走到山脚,有内地来的转山客喜形于色地呼叫着发泄挑战的胜利,他们找寻合适的位置摆放姿势拍照留念。老钟倒是此时很沉着,脸上没有洋溢喜色。他嗓音有点发干地说:“我刚才听藏民说这段路上死过不少人,是这样么?”
我要怎么跟他说呢?这段路是死过人,但不知到底死过多少人?在这里死去的,人们从来没有当做死于非命,甚至当做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你不见上了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也来转山么,刚刚还有一位106岁的古稀老人也在孙子的搀扶下走过去了。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位来自青海玉树州的中年朝圣者用汉语插话进来说:“我刚才听了你们的说话,我爷爷也是在朝拜路上去世的,他去世的时候是76岁。我每年都来转一次,现在已经转了36圈。”说完径自走了。掉头向来时的方向望去,山路曲曲折折,朝圣的人流像串线上的珠子一般接连不断。
来自城市的工业产品,变成了转山路上越积越多的垃圾。
老钟对一路上泛滥的垃圾耿耿于怀。在宿营地,他异常激动地跟我讨论起沿途的垃圾问题。其实转山路上越来越多的丢弃物也是缠绕在我心中的一个结。
产生这么多垃圾的原因是现在的人们对物质的倚重越来越大,除了部分远道而来的朝圣者还没有改掉吃糌粑和牛肉干的习惯,更多来自农区的人们则身上带钱而来,因为沿途都有简易食宿点、小卖铺,可以买矿泉水、饮料、啤酒、白酒等各式饮品,饿了可以买方便面、零食来充饥。这些包装袋、饮料瓶和易拉罐在享用过之后就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垃圾。我的一位在电视媒体工作的朋友在我们出发之前转山回来,相机和手机图库里就装了满满当当的垃圾图片。我所在的单位也被形势严峻的垃圾问题焦头烂额。
我让老钟先别激动,我告诉他,这些来自城市的工业产品,在城市人的眼中是垃圾,并对它们的污染和危害性的认识已经相当成熟,可是对于边远地区的藏民,它们还只是新生事物,新鲜感远大于对污染和危害性的深刻认识。此外,藏族人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神山圣地具有殊胜的加持力,一切有害的东西都能被神山神异的力量解决掉。
所以,对垃圾的管理和控制要从源头上下手。我始终认为,所谓的环保光靠技术尚不能达到最圆满的结果,因为技术仅仅只是手段,人心和行为方式的改变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转山路上垃圾问题的解决不是没有办法的,因为藏民的反思能力和行为矫正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关键是方法,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也对老钟说。其实老钟也看到,很多朝圣者看到有人在清捡垃圾,满怀敬意地道谢,手心朝上地说:图吉奇(谢谢)!有的也顺手捡起路边的垃圾。
翌日早晨,老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用藏语告诉藏民,把自己的垃圾自己带走。我跟他开玩笑:也许你所认为的垃圾,他还当宝贝呢。就像牛粪,你们认为是垃圾,可藏民却把它当燃料呢,牛不像人见啥吃啥,它拉出来的东西干净着呢。老钟脸色变得不悦:你今天怎么啦?牛粪能跟垃圾比吗?在老钟鼻尖上还没有渗出汗珠之前,我赶忙放缓语气,说:跟你开玩笑呢!许是我把老钟认为很严重的垃圾问题当成了随意的玩笑话,搞得老钟拂袖而去。老钟的真诚,让我内心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在垃圾处理方式上,由于缺乏垃圾清运经费,在当地有人提议填埋或者焚烧,我坚持直言不讳地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填埋的结果是雪山被垃圾充斥,雪山是纯净之地,何况神山圣地不能受到任何玷污。焚烧也不妥,人们每天都在煨桑祭祀,桑烟从山脚升向山顶,在神山上焚烧垃圾,岂不是有违于对雪山的敬奉。我觉得,填埋和焚烧在神山这样的区域里是一种简单而粗暴的举动。在自然圣境中的环保行动必须充分尊重传统文化,千万不能迷信技术手段。因此,妥善的办法应该是由政府出台相关法规,再辅以宗教界的倡导(这方面的作用很重要),对源头进行严格控制。
开车转山不仅消弱了苦难,也远离了遍布于步道上的神迹
我一直痴迷于“章恰郎”这个路名。章恰在藏语里是甘霖、甘露的意思。这段路一直伸展在茂密的森林中。这时节,高山杨、桦树、花楸、五角枫、落叶松交织起绚烂的金黄和红色,犹如仙女微醺中的梦境。真不愧是《卡瓦格博圣地志》中所描述:这里的树木都是佛菩萨的幡幢。
朝圣者会在这段路上砍伐竹子做拄棍。这竹棍不仅仅是走路时的借力之用,它还聚集起“央”。“央”是藏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观念,指的是福气、福运、福祉,居于人身则运势畅达,聚于村庄则村庄繁荣昌盛。在藏地民间有隆重的祈福和迎福仪式。藏族民间认为,神山是“央”的宝库,但这个宝库并不是万无一失的,宝库的安全取决于人的行为。如果人对待自然界贪得无厌,就会破坏了宝库,致使“央”消减丧失。“央”少了没有了,则人会衰败,家庭败落,村庄没法安居。
在路边,一位来自西藏的老人正在往布袋里装进圣土。老人说,他们村庄遭受了旱灾,虽然有政府实施救灾,但老人心里不安,他肯定地认为这是“央”丧失了。老人抬眼看了看远处色彩斑斓的高山,感慨地说:这里山上的森林长得这么好,流水这么清澈,是这里的“聚”养得好啊。老人说的“聚”,是指精粹、精气,或者可做营养、养分理解,是使万物繁荣的膏脂。“聚”的好坏决定了山、水、土地和万物的品质。如果山失去了“聚”,草木枯死不长,飞禽走兽绝迹;水失去“聚”,便会干涸断流;土地失去了“聚”,则万物不生,陷入死寂。“聚”得到养护,则青山繁茂、绿水长流,万物生机盎然,而且会聚集起强盛的“央”。老人说,“聚”和“央”保护养育好了,人就可以获得安居乐业的好福气。
走到怒江边,我才知道如今转山发生的变化。眼前的这条公路就是南接云南怒江州贡山县、北连西藏林芝市察隅县的察瓦龙乡的如今声名鹊起的“丙察察”线路。公路上车来车往黄尘弥漫。看车牌号,基本都是云南迪庆、西藏昌都、青海玉树的车。人们已经开始乘车转山了。这不免让我感到讶异!虽然在来时的路上也看到摩托车在载人,但没想到,转山的车排成了不见头尾的长龙。我在香格里拉的一位朋友也开着越野车在转山。他把车停下来,摇下玻璃窗,从车窗里竖起右手大拇指,用一种很赞扬的口气对我说:嗨,不错呀,准备全程徒步?我被尘雾呛得没法说话,便朝他挥手让他赶紧走。
其实从年初开始听到有人开车外转,因为顺着公路走,把线路往外扩大了,可是没有想到朝圣车队如此壮观。对于乘车转山,我心里真有抵制。我也问过喇嘛朋友,乘车转山功德如何?他说,主要在于发心。他还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现在我们所认为的外转线路,其实在古老的转山线路来说是中转线路,真正的外转从云南迪庆州的维西县白济汛乡翻越碧落雪山,从怒江州贡山县走,“丙察察”便是古老的转山路。正在修建中的德钦至贡山公路因为塌方而不能通行,否则,可以想见车轮滚滚的场面了。“当然,”他说,“用脚走路转山功德肯定大于坐车。”
喇嘛的话委婉不过,但我认为转山朝圣原本是一种苦修方式,在艰险的自然环境里磨砺身体,通过身体的感受唤醒内心的发见——严酷的自然环境岂不是生命存在状态的象征么?也许时间、经历、身体的原因使这些人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方式,可是,这也太与时俱进了。开车转山改变了转山路线,也远离了遍布于步道上的神迹。
无论来自哪里、何种动因,凡是转山客都会获得转山功德
无论内转还是外转,转山的队伍中有了汉人、纳西人。在藏人中,更有西藏拉萨、阿里和本不属于卡瓦格博信仰圈的人们。我想,这不仅仅是交通便利,经济条件改善的原因。
在转山的起点上,一位来自西藏波密县的老人身无分文地一路化缘而来,转完山他还准备去拉萨朝拜。在察瓦龙乡扎那镇上,当我们从正在施工中的街道上经过,来来往往的行人向几近蓬头垢面的老钟投来惊奇的目光。一个也在转山的德钦小老乡问我,这个汉人(指老钟)从哪里来?我告诉他老钟来自北京,一路徒步过来的,脚底已经完全磨烂了,血糊乌拉的。小青年像是肯定地冲老钟点了点头。老钟不知道我们之间在说什么,从衣服荷包里摸出50元拿给小青年,小青年婉拒。老钟让我给小青年说道说道,请他收下。小青年说,我身上有钱,谢谢好意。我说,他想跟你买点转山的功德。小青年不解。我说,他是真心的,他没有觉得你缺钱呀。小青年不解,说:这汉人好奇怪。小青年没有接受老钟的布施,这让老钟有些尴尬。后来,老钟的这50元被西藏类乌奇的一位老人收下了。老人把钱攥在松树皮似的手中,口中不断地又感谢又祝福。我对老钟说:老人家把他转山的功德分给你一半啦。老钟又眨巴其单眼皮。
在朝圣路上,抑或是人世的生活中,一个施舍者同时也是一个受施者。就像老钟和这位老人,老钟的善行得到了祝福,这是一种殊胜的回报,这种回报必将作用于老钟的福报。在风雪迷漫的说拉垭口,那个婉拒老钟施舍的小青年鬼使神差地窜到我面前,对我说:请告诉你的汉人朋友,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我为他祈福。
在转山路上,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汉人、老外,他们有的怀着宗教情怀,有的被行走的冲动使然,有的出于好奇,但无论何种动因,在桑吉的眼中也是转山客,一样地获得了转山功德。在他看来,外人的加入,令他更觉得朝圣之路的神圣。一路上,他给我讲了很多外来转山人的故事。桑吉是一名当地向导,他带人转山已经100多次,虽然有些人开始的时候意气风发,可是走着走着就矫情之气暴露无疑,有的身在荒山野岭还对吃住怨声载道,难以伺候,但他用一句话总结了对这些他所带过的人们的印象“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卡瓦格博转经道延伸在崇山峻岭之间,一路要翻越6座高山,其中四座海拔超过4000米,线路起伏犹如波峰浪谷,一路穿过高寒、炎热、险境,沿途景致迭化无穷。
在西藏阿丙村,朝圣的香客和当地村民跳了通宵弦子舞。在弦子的伴奏下,歌声回荡在山谷里:
上部雪山之巅,
福运汇聚之处。
下部吉祥村庄,
福祉汇聚之处。
吉祥村庄里面,
修建金子般的小寺,
请你叩拜转经,请你供香供水。
外转外转,外围转经祈愿消除罪障,
内转内转,内围转经祈愿免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