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飞翔

    

写下这个题目跟写下一首诗一样,我的灵魂已呈现出飞翔的姿势。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那种能打开我们的生命之门,驮载着我们的灵魂在浩瀚的宇宙里自由翱翔的篇章。济慈在《夜莺颂》中唱道:“去呀!去呀!我要飞往你处/不乘酒神和群豹所驾的仙车/却靠诗神无形的翼翅。”一首优美的诗歌,就是纯洁的自然之子一次牺牲换给人类的翅膀,这只翅膀使我们沉重的生命得以减轻、得以与神灵共享天界的馨香和光明。李白狂放自由的《将进酒》曾使我们燃烧、飘然欲仙;迦梨陀娑优美空灵的《云使》使我们的灵魂也如云朵一般,怀着一对情人的赤诚爱情自由飘浮;但丁超拔的《神曲》又使我们因从地狱、炼狱至天堂的精神历程而倍感酣畅。这的确是一种生命的飞翔,我们秘密的内心向着宇宙的高处敞开,伟大的想像力成了拯救我们自身解脱凡俗的命运之手。而真正的诗人,就是指引我们灵魂的先驱,那所有的光辉都来自于他深刻的生命体验和自信。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而那宇宙的高处,究竟有什么秘密被珍藏?是什么推动着我们生命的流水?我们都要穿过岁月古老的磨坊,而不被碾碎的究竟是什么?守在窗边的智慧老人,又将给予我们什么样的忠告?“空中的白鸟啊/借给我,你的翅膀/我也要向东飞翔/我将从理塘快速飞回/再把翅膀奉还到你的身上”(仓央加措),生命经历了这样的飞翔,才会获得圣洁和崇高。正如雪莱所说:“假如诗不能高飞到筹划能力驾着枭翼所不敢翱翔的那些永恒的境界,从那儿把光明与火焰带下来,则道义、爱情、爱国、友谊算得是什么?我们所生息其间的美丽宇宙的景色又算得是什么?我们在世间此岸的安慰是什么?我们对世间彼岸的憧憬又是什么?”这的确一语中的。我们精神翱翔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真理的火种,寻找生命的终极目标——从痛苦和苦难的人生中解脱出来。只有这种智慧的追寻才为我们丰腴了翅膀,并不断地引领我们向着那更高处挺进。

事实上,自从有人类以来,各个民族、各种信仰的人群就在不断地书写着自己独特而灿烂的诗篇。如《伊利亚特》《奥德赛》《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格萨尔王传》《玛纳斯》等一大批优秀史诗,都能使我们亲历那英雄的时代和天马行空的境界。因此,鲁迅诚恳地训诫我们:“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这训诫使领悟者折服。而最伟大的诗篇就是被不同信仰的人们所供奉着的神圣的“经”。如《道德经》使我们认识到符号、生命和宇宙的关系,《圣经》告知我们精神在宇宙里的一种归宿,《华严经》使我们了解到宇宙的秩序,《密续》令我们窥见生命那至高无上的境界和无与伦比的美。这些诗篇既深奥又简洁,令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以及或高贵、或贫贱、或聪明、或愚痴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醉心其中,疗治着他们的精神创伤,开启他们的智慧之窗,使他们的灵魂变得宁静和幽远。

    在这凡俗琐屑的世界上,唯有优秀的诗歌能使纷繁的世事变得简洁且富有秩序。因此,我始终认为,艺术不是行走,也不是停止,而是飞翔。它是伟大自然赠送给我们的自由的礼品。像闲云野鹤一样,是诗的翅膀突然使我们的生命超越了痛苦和死亡而漫游,在博大虚无的宇宙中领略美、光辉、永恒以及命运之神赐予我们的火的盛宴

 

 

荷尔德林的梦

 

荷尔德林,这个被黑暗埋没了近一个世纪的德国诗人,当时间拭去了他歌唱的钻石上的尘埃,那灿烂的光辉才被众多的人们所认识。这颗敏感的、痛苦的灵魂,在一百年前便预感到了工业文明的扩展会毁坏人类的精神家园。所以他忧郁地、义无反顾地呤唱着充满神性的自然家园。这是他毕生的梦,也是现代社会众多哲人共同的目标。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是的,正如他的预言,在现代社会,技术、功利、实用已将人引离故土,抽取掉了人的生存根基,使人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冷冰冰的机器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而诗人就是流浪者的代言人,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孤独地寻找着人类失落的家园。狄尔泰曾说,荷尔德林有如人的尊严、人性的纯粹与和谐的理想化身。他对宇宙的美与和谐极富充满诗意的激情,他那纯洁的心灵奉献给了万物的神性根基。所以,也可以说他是把整个生命奉献给了人类精神家园的人。

因为这种深刻的忧虑,他在生命的中年便患了精神病,在神智混乱的“黑夜”中生活了漫漫的36个年头。有人甚至认为这是他那颗高古的心灵绝对无法在一个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栖居的缘故。认为是病魔保护他不受沉浊世态的浸渍,使他能潜心于自己的神灵之乡。这是一种令人灵魂颤抖的说法。在他的早年,他是多么渴望能回到他的原初的、本真的故乡!

本世纪,西方社会各种政治、经济危机频繁出现和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以及人失落自我,没有归属,空虚孤独成为艺术家们关注的最大命题。而荷尔德林早就对这种因新的普遍分裂带来人无家可归的苦境感悟至深,“阿尔卑斯山峦鬼斧神工,/那是远古传说中天使的城寨,/但何处是人类/莫测高深的归宿?”

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园。还乡成为他一生的精神目标,他生命中最大的梦想。“那么,圣洁浩翰的水波/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返回故里。”尤其在《致流浪者》中,他深情地吟唱道“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呵,万能的苍穹!/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宰割万物,施与慈爱。/那把我紧系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我自你们溢出,/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现在,我已饱阅人生,/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

这真是令当代许多敏感的艺术家所醉心的主题。是被荷尔德林的梦唤醒的结果。是荷尔德林最先给了我们忠告。是他使我们认识了元素、神圣、虔诚以及痛苦。是他使我们认识了家园和宇宙的景色,以及在这景色中呼吸着的大生命。也是他使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烈火和梦境。这位进入了宇宙神殿的诗人,他自身已成为现代社会一个卓越的隐喻,像他的梦一样,令我们沉醉、痴迷,永远不能忘怀。

 

 

歌唱中的饥饿

 

我想,了解海子生平的人,是不会忘记这位诗人短暂生命中所经历的贫穷。他经常好几天不吃饭,菲薄的工资除购买心爱的书外,就要寄给乡下贫寒的父母。在他死时,仅剩下两毛钱,胃里好几天只吃了两个桔子。一个卓越的诗人,常常忍饥挨饿,干干净净的胃和两个桔子,是他最后呈献给这个世界的证词。但这个毕生热爱麦子的人,生前却用火热的喉咙唱道:

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是的,物质的贫穷并没有夺去他精神的巨富。正如韦森布吕赫告诫凡·高的那样:“如果饥饿和痛苦能置一个人于死地,那么这个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他们把要讲的话全讲完之前,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无能弄死他们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你愈挨饿和不幸,就会画得愈好。

一个人对饥饿没有亲身感受,怎会理解像凡·高那样一生都被饥饿折磨着却用灵魂突围而出歌唱着宇宙景色的艺术家。他体验了许多艺术家所没有体验过的,热烈、赤诚、向上,同时饥饿使他进入了璀璨的生命,像一株拔地而起的葵花,向着那烈日灿烂而放。他的赞颂是明净的、执着的和炫目的。

无独有偶,藏族历史上有名的抒情诗人米拉日巴大师,青年时期也历经苦难,在山崖穴居,体悟生命,最彻底地体验了饥饿。十多年时间他间或吃些荨麻度日,骨瘦如柴,最后甚至肌肤都变成了绿色。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以自己辉煌的歌唱走向人民。他的后半生,便唱着道歌,四处流浪,用即兴的、朴素的、火焰一样的歌赋鞭打权贵虚荣和我们人性中的丑恶,赞颂那宇宙和生命之大美,博得了无数人的爱戴,成为藏族人妇孺皆知的太阳一样的偶像。“你们看我,觉得悲惨已极/但是在这世上/比我幸福与欢乐的人/何处找寻”。这是一种参透了痛苦后的轻松,是尊者生命不息的超然而神圣的歌咏,像一场烈火,从此永生。

正如韦森布吕赫所说,这一定是饥饿成就了他们。从某个方面说,人类所不敢直面的饥饿,在他们身上却具有了奇异的力量,为他们冲击生命蕴聚了超常的能量,并促使其迅速走向人生的巅峰。我甚至想到了众多痛苦比财货更多的哲人,想到了许多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贫穷饥饿的艺术家们,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铸造美的殿堂的圣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膜拜。”的确,这主要由痛苦构成的群像们,痉挛、迷醉、炽烈、灿烂,而且永远没有尽头……

 

 

西藏的诱惑

 

二十世纪80到90年代,中国艺术界逐渐掀起一股西藏热。作为一个藏族人,我当然是自豪的。文学艺术界最初注意西藏,可能是由于扎西达娃的《巴桑和她的弟妹们》《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和马原的《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等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说,以及由此认识到的所谓“神秘”和“原始”的人文背景和自然景观。后来又出了刘郎的电视片《西藏的诱惑》,更使艺术界关注起了西藏。

多少年了,人们终于发现西藏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因此,不光是艺术家,就是商人、观光客、猎奇者、探险家、流浪汉也和朝圣者一起,向着西藏涌去。国内外的影视界也对它投进了诸多热情。正如《诱惑》一歌所唱,西藏的诱惑使许多人心绪不宁:“使我心绪不宁是你的眼睛,使我心绪不宁是你的心灵,使我心绪不宁是你的身影,使我心绪不宁是你的歌声。”是的,这种诱惑对于向往精神生活的许多人来说,已弥漫在他们的身心中,以无所不在的形式存在着。

这并不是一些艺术家的穷浪漫,而是真诚地表达了他们在这后工业时代疲倦灵魂对诗意大地(即精神家园)的神往。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荷尔德林曾期望,人要诗意地栖居在此大地上……藏民族可以说是一个诗意地栖居在此神性大地上的民族。这神性涵括了民族整体的氛围,这大地,这从苦难中指向天空的大地,它是公认的世界上最后和惟一的一片净土。”

为了诗性或者更深切的爱,我个人曾数度去过西藏。第一次是1989年,我独自一人怀着急切的想朝拜本民族圣地的心情奔赴拉萨。我坐的是格尔木至拉萨的班车,两位司机换着开,不舍昼夜,直驱目标。经过唐古拉山时天黑了,我看到的是一派荒凉。但当车到达堆龙德庆,我的心情起了巨大的变化。我从遥远的地方看到了金光四射、辉煌绝伦的布达拉宫,我看到了蔚蓝如洗的天空中飘浮着的洁白的云彩,我向往已久的圣殿及其光芒氛围,令我心潮澎湃、热泪滚滚,我再也没有遗憾了,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感情不比任何一个艺术家浅薄,一瞬间,我似乎从辽远天际突然回到了现实之中,我知道我找到了自己梦中的故土,我再也没有遗憾了。我像一个微醉的人,随着车的颠簸进入拉萨,进入奇妙的季节……

两年后我再度独自一人进入拉萨。

如果说这两次西藏之行,带着更多的懵懂色彩,且因为自己囊中羞涩而未能走更多的地方的话。那么,1993年便是一次最奢侈的漫游了。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被借调到由中方主拍,日、韩、新三国协拍的30集大型电视文化系片《藏传佛教〉摄制组,藉此因缘,几乎走遍了除阿里、昌都之外的所有藏区。现在这部电视片早已制作完成,而我们的许多经历和对藏族文化的考察,也成了我们一生最珍贵的财富。

由于这次拍片,我才知道,在整个藏区活动着那么多的摄制组。随后的岁月中,一大批与西藏有关的电视和电影相继与观众见面,有一大批歌星在唱西藏或是西藏的歌,有一大批诗人和作家在写西藏,还有被大量翻译的关于西藏的图书,藏传佛教、密宗气功……显然,西藏已经不止是在文学艺术界,而且在各个领域都被炒作得热闹非凡。好多人因为西藏而发迹,各个领域都有因西藏而走红者。

但是,作为一个藏人和知情者,我仍深深地觉得:西藏是寂寞的,西藏是高拔的和未被完全认识的。

 

 

重临西藏

 

对于我来说,西藏是一种高度。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也是文化和精神上的。高度,为众多的文化所参照,向着虚空挺拔。它是人文主义和诗歌蓝本在大地上的基地。当现代科技日益剥夺着人的精神并扼杀人性的时候,这种对精神高度的向往尤为令人振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西藏才吸引了大批的朝圣者、艺术家、探险队员、商旅、游客和流浪汉。这片人类唯一和最后的净土,宽容、和善、神奇,把慰藉的雨云洒向他们干裂的心田。神话因此变得那样可信和亲近,群山和历史也在他们的生命中复活,诗歌终于被找到。

诗歌终于凸现而出。

是在拉萨,是在布达拉宫、圣湖、神山,是在遥远道路所连接着的群峰之巅,是在深邃天空下沉默着的灵魂之中。我神游这片大地,就是要在这神圣大地上捕捉那瞬息闪现的灵光。每时每刻都像一个追寻者,深怀着发现的惊奇和快乐。

我以前曾多次来过这令人沉醉的高地,但那时我尚无法说清萦绕着的、像迷梦一样纠缠我的究竟是什么?智慧的父亲曾用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要我写写西藏,写写自由的鹰,血液一样流动的河流,化做了山脉的神灵。但我还太稚嫩,还无法捕捉住那若隐若现的东西。

当时间拉开了距离,一切都沉淀下去。遮蔽思想的迷雾散尽后,我才慢慢地明白了。西藏对于每个人来说,那诱惑都来自文化的价值和传统所塑造成的坚固的精神高度。有时我甚至想,以蓝天为背景而直指虚空的这种高原文化,事实上比海洋文化更博大、深厚、雄浑和空灵。我们是否可以把它命名为蓝天文化?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最接近河流、峭壁,天空和白雪,众神与火焰。在河谷地带和无边的草原上歌唱,在地球之巅,向着那虚空中的远方之远倾诉。”

不仅仅指人,我甚至觉得,整个西藏就是——那高仰着的、最接近太阳和神灵的、向天空默默诉说着的——大地的喉咙。是人类生命中一个永远忧伤的秘密……

现在,我神游的,另一层意义上的西藏之行已然结束。我不再为我无法抒写而苦闷。西藏是滋养我生命的源,是母亲有力的心脏。

重临西藏使我理解了西藏,而这种理解在我心中愈显其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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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旺瑙乳,藏族,男,1965年生,甘肃天祝人。藏人文化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