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竖在天上,旁边有一枚亮晶晶的星星,天还没黑,微风拂过,几枚浅黄的树叶飘落下来……初秋些许的清凉在四处悄然蔓延着。我把两块鲜嫩的牦牛肉拿到外面的草地上切。这是我要给狗狗桑珠和顿珠的晚餐……溪水流的很急,推动着转经筒,每转一圈,转经筒上的铜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回响;桑珠和顿珠卧在转经筒旁边的草地上,安静地等待着它们的晚餐。我望着它俩,没有和它们说什么,它们也在默默地望着我,它们陪伴我有三年了,知道我的性格:不必对我摇头摆尾,也不必吠叫,只是安静地卧在不远处,单独地静静地望着我……当我外出回来时,听到我的汽车的声音,桑珠和顿珠会乖乖地回到狗圈里去,等我进来停好车,没有过去锁狗圈,没有客人来,它们才慢悠悠出来。不用我大呼小叫。我出门前,它们也如此,见我发动汽车,它们会再乖乖地回到狗圈里,等我锁好大门出去了,才出来。并且,它们会自觉分工,通常是顿珠守在大门口,桑珠守在房门口。它们是我忠实的“保安”;当然远不止。我和它们之间独一的默契,是没人能够代替的。我深爱着我的顿珠和桑珠,我还从来没有向它们表达过,没来得及说出来——但桑珠,它就要被人带走了……我低头切着牛肉,我想在桑珠离开前的这几天再让它吃胖些。记得它初来我家时瘦骨嶙峋。请到家里来给它检查的医生看了桑珠的牙齿,说桑珠是少女,才两岁多,但严重地营养不良。那天,阳光照耀着桑珠的双眸,我看到那里面清楚地印现出我的身影。我笑了,它也轻轻摇摇尾巴。突然,我听到身后医生在和带桑珠来的人说:“藏狮实际上比藏獒更珍惜,快绝种了,这种狗智商极高……”

“我花了六千多元买来的,过两年可以卖到七万以上”。那个带狗来的人说。

桑珠不开心地低低叫了两声,声音细细长长的很是娇嗔。我忙给它端来水,心想,除了智商和身价,他们人能看到桑珠的心吗?但桑珠肯定是能看到他们人的心的……

那时起,我就忘记了桑珠终会被人再带走和贩卖。忘记了它和我的缘分只会是短短的三年……

我把牛肉切得碎碎的,掺在糌粑里,桑珠和顿珠起身慢慢地过来了。只要是我调的餐,它们会吃得干干净净。我望着胖胖的桑珠,我给它盆里放的肉要比顿珠多很多,因为它就要被人带走了……想着,我的泪水不由落下来。桑珠还没有生过孩子。去年冬天,看到它越来越胖的肚子,我以为它怀孕了,忙找来一床旧牛毛毯子,在它的狗圈前仔细订好当避风的门帘,每天给它另外加餐,但开春了,我傻傻地期待着,却仍不见它生孩子,哈,后来才明白桑珠只是发福啦

桑珠和顿珠每天自由自在地在家里的园子里徜徉,即使敞开大门,它们也不会往外面跑半步,甚至,它们望着洞开的大门,望着门外世界的眼神都是漠然的。经常,当我迫不得已又要离开满园的阳光和树下的阴凉时,望着悠然的桑珠和顿珠真是满心的妒忌。它们多么幸福呀,哪里都不必去,哪怕一生像被软禁在了园中,都是自在和从容的……

当然,狗狗嘎玛可不会这么认为,为了追逐爱情,它已多次离家出走……它是我的朋友多年前送给我的一条棕红色的土狗.长得矮胖矮长的,嗖地窜过草丛飞跑而去时,远远的好象一只敏捷的红狐.自从上次它跑出门外,已经很久没有它的音讯了。但这天,黄昏时分,微风带着夕阳的一抹淡粉,在园子里的树梢和花丛中流淌着。这是一天中最甘凉的时刻,狗狗顿珠和桑珠在园子里飞跑了一阵,又在树丛里到处嗅;在草坪上互相撕咬、打滚玩耍着,突然,远远的,我看到一个狗鼻子从大门底下伸进来了,不一会儿露出了一双像星星一般亮闪闪的眼睛。

“嘎玛?快来,进来!”我惊喜地呼唤它.藏语里天上的星星叫”嘎玛 ”,我给它起这个名字,除了因为它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因为这些年它曾带给我星星一般数不清的欢乐……我叫着嘎玛的名字跑过去想要拥抱它,身后,顿珠和桑珠却狂怒地冲过来了。顿珠的一只眼睛是白色的,据说可以看到魔鬼,它是藏獒的后代,身高两尺多,嗓音格外宏亮,吠声可传到两公里以外;此刻看到又肥又矮的土狗嘎玛回来了,顿珠愤恨得像是看到了情敌……高大的藏狮桑珠也不甘示弱,一身长毛飞跑过来时像厚厚的翅羽上下浮动着,变得好像一个专横的皇后.眼看它们俩气势汹汹一齐扑向了嘎玛,嘎玛吓得夹起尾巴扭头就要跑。算来嘎玛到我家的时间比桑珠和顿珠要早得多,但后来的桑珠和顿珠依仗自己优秀的品种,总是欺负矮小的嘎玛,通常,为了协调它们的关系,我只好白天放嘎玛在园子里玩,晚上把嘎玛拴起来,放桑珠和顿珠出来。但白天,要是嘎玛胆敢靠近唯一的女狗___顿珠的爱妃和皇后桑珠,等到顿珠晚上出来,就会疯狂报复:在嘎玛的狗圈旁狂吠半小时以上,吓得嘎玛在狗圈里直发抖,没有心情吃晚餐……

“走开!”我慌忙挡住顿珠和桑珠,一面大声向屋里呼救。保姆跑过来了,她一手抓一条狗,一面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姐姐,让嘎玛走吧!”

“不,我要留下它,你把顿珠和桑珠关起来!”我蹲下来护住吓得嗷嗷低吠的嘎玛对保姆说道。

保姆很不情愿地拽着桑珠和顿珠朝狗笼走去,一面嘟嘟囔囔地说:“嘎玛是条没用的狗,没有必要留在家里!”

“但我和丹拉对它有感情!”我大声替嘎玛辩护道。

“好吧,好吧。”保姆说着,关好顿珠和桑珠,回头恨恨地瞪了嘎玛一眼,走开了。

我抚摸着嘎玛,它瘦多了。

“坏小子,找到女朋友了吗?不要再跑了,小心那些汉地来的民工把你吃掉!”我对它说着,它全都能听懂,很内疚地轻轻扇动着双耳,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鸣,不好意思地摇着尾巴。顿珠和桑珠在狗笼里看到我们亲昵,妒火中烧,狂吠不止,把铁制的狗笼撞得摇摇晃晃。丹拉拿来一大块肉跑过来:“嘎玛,过来!”他欣喜地喊它,一面喂给它吃。

“你看丹拉把顿珠和桑珠晚上吃的肉都拿跑了!”保姆在后面埋怨道。嘎玛灵巧地跳起来从丹拉的手里一口抢过了肉。我笑了。馋嘴嘎玛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它离家出走很多次了,即使我原谅了它,但顿珠和桑珠却不愿意它再回来

前些日子,丹拉十分想念它。我和保姆也在到处找它。一天,娘热乡的小孩告诉我们,在山下社区的树林里看到它了。我和保姆忙拿着铁链,赶去找它。

树林里静悄悄的,我走在前面,轻唤着嘎玛的名字。一会儿,从林子的深处传来一阵树叶瑟瑟的声音,嘎玛夹着尾巴,微微低着头,朝我跑来了。

“你玩疯了吧,坏蛋!”我蹲下来骂它,保姆过来举起铁链子想套住嘎玛的脖子,不想嘎玛突然跳起来朝保姆的小腿上咬了一口.嘎玛跑了。保姆气得两眼冒火,对我说:”姐姐,不要管它了!”

嘎玛这种土狗的牙齿并不厉害,它可能是情急中失去了理智。我和保姆走出小树林,前面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喊住了我们:“你们是那条棕红色狗的主人吗?”又高又壮的胖大嫂对我们笑道。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嘎玛夹着尾巴朝山下跑去。

“是的。”我点头道。

“它成天守在我家门口,赶也赶不走。”胖大嫂说道。从她身后半开的院门里,我看到一条小藏狮被一条粗粗的铁链牢牢地锁在一颗树下,朝着我们吠叫。我立刻明白嘎玛离开家的全部原因了:它爱上了胖大嫂家里的小藏狮?我疑惑地朝胖大婶望去。

胖大嫂脸上露出戏虐的微笑,像在嘲笑我们,嘲笑我们的狗狗嘎玛的痴情。我白了胖大嫂一眼走开了。爱情,难道不能发生在动物身上吗?嘎玛又不是都市里人们圈养的宠物,追逐爱情是它的权利

嘎玛吃完丹拉喂的肉,又在小溪里喝了一点水,在我们进屋吃晚饭的功夫,它从大门底下爬出去又跑了。

我没有再去找它,虽然这个世道,狗活在人中间多么危险,连起码的爱,都是奢侈和危及性命的;但随它去吧,尤其苟且一生,不如为了梦想挺而走险。只是我和丹,常常望着大门下面它蹭出来的那个浅坑,希望它会突然回来——因为,它和我小时候养过的巴珠长得太像了……


巴珠也是本地的土狗,是女孩。它长着一身黄色的短毛,长不高,也是长长的,胖胖的。每天紧跟在我后面,早上我上学时,巴珠会把我送到大门口,放学回来时,它也会等在门口。无论刮风下雨,巴珠都不会改变。那时,拉萨的野狗多极了,一到晚上,全城狗吠声起此彼伏。拉萨人爱狗,传说是狗把自己所得的那份青稞的种子给了我们,我的族人们才获得了粮食和生命的延续……每年到了狗狗求偶的季节,拉萨城真是变成了一所狗爱的古城。到处都在上演的它们的爱情,比如今那些矫饰的韩剧要感人多了。而我家的巴珠,这时变得格外矜持。因为每天至少会有五条以上的公狗不分白昼地守候在我家门口,以等待机会向巴珠示爱。当我推开院门,不等巴珠优雅地迈出去,那些热恋中的公狗立刻“起立”,深情地默默地凝望着它们的梦中情人。可是巴珠,它昂头挺胸从它们中间走过,看都不看它们一眼,那模样真是冷艳无比呀……但不久,巴珠竟怀孕了。它的肚子圆圆鼓鼓的,每天能吃很多,也总是趴在地上睡觉,懒洋洋不爱理我了。那年初冬的一天,院子里落了一场浅浅的雪。我推开房门,只见巴珠踏着薄雪下面的落叶,后面还跟了两条摇摇晃晃的小狗狗朝我跑来。“巴珠生孩子啦!”我一面兴奋地朝楼上的爸爸妈妈喊道,一面蹲下来抱它的小狗崽。巴珠可能是前几天生的,小狗崽已经能睁开眼睛了,它们的毛色黑白交替,胖乎乎圆滚滚好可爱。记得那是巴珠第一次做妈妈,而以后巴珠每年一窝最多也只生下两个狗崽,都是黑白王子或公主。爸爸妈妈就夸它爱情专一,肯定巴珠多年来爱的是同一条公狗……

在巴珠情有独钟,自由恋爱的日子里,我的童年和它一起在马兰花、树林和泉水的相伴中一起玩耍长大。但在我读到小学五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深入拉萨的每个角落,就连家养的狗狗也在劫难逃……

那是一个阴霾的中午,巴珠趁我们不注意,又跑去了单位食堂。巴珠曾经是单位里大家所宠爱的,每每嗅到食堂的饭香,巴珠就会跑去那些单身汉的餐桌旁,向他们作揖献媚,在他们的逗笑声中,巴珠会得到很多骨头和肉,有的阿姨甚至给它吃过我们孩子都眼馋的巧克力!但这天中午,巴珠不知这个单位一夜间已经改变了,除了整斗人,他们就要开始行动杀绝狗狗了!所以,那天,当巴珠天真地站立起来,向平常爱它的人们致意时,突然有人提议打死巴珠。那人人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匕首落地,巴珠立刻被平常疼爱它的一个小伙子飞起一脚踢到了墙角。接着,在巴珠的惨叫声中,人们的兽性像是更加亢奋了,丢下饭碗开始追它。巴珠嗷嗷叫着,仓皇逃窜。当它钻到伙房的桌子下面时,终于被人们逼到了旮旯里无处可逃了。就在那一刻,一个叔叔从火炉旁拿起长长的捅火的铁棒眼看就要朝巴珠捅去了,我惊叫着冲了进去,但突然,在巴珠轻声的哀叫声中,四周静下来。我睁大眼,只见巴珠站起来,一面作揖哀求,一面向人们指它鼓鼓的肚子——啊!它有身孕了!人们愣住了。我急忙冲过去,挡住拿铁钎的叔叔对巴珠大声喊道:“巴珠快跑!”

巴珠终于逃回了我家。它躲在家里的藏式矮床下浑身颤抖着久久不肯出来。

“巴珠,巴珠……”妈妈俯下身轻声叫道。过了半响,巴珠才探出半个身子。它舔着妈妈的手,委屈地低鸣着。

“巴珠,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快逃命去吧……”妈妈捧着巴珠的脸,伤感地对它说。巴珠望望我,又看看妈妈,它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含满了眼泪。

“走吧,巴珠,他们还会来抓你的……”妈妈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和妈妈悄悄把巴珠送到外面的树林里,巴珠夹起尾巴,慢慢转身,跑了几步又想回来,妈妈挥手催促它,巴珠一面跑不时回头看我们。天色暗下来,夕阳像天上淌下来的血,染红了遍野的马兰花。巴珠渐渐跑远了……

不久,单位里的人开始热衷于杀驴。每个周末,机关大院十分热闹,他们从乡下又买来了一头十分便宜的驴。开始劈柴烧火,准备杀驴改善伙食。记得当时他们曾对我父母说:“天上的龙,地上的驴是最好吃的。”除了牛羊肉和少量的猪肉,父母从小教诲我们不要再贪吃其它生灵,我们当然是不会吃的……这天晚上,曾经拿捅火钎想要捅死巴珠的那个四川叔叔端了一大盘凉拌驴肉跑来了我家。他很年轻,端肉的手粗壮有力,上面鼓起好多青筋。

“卓玛阿姨快尝尝,食堂刚拌好的凉拌牛肉!”他说牛肉时朝一旁咽口水的我挤了挤眼。

“你拿回去让他们吃吧,我知道这是驴肉!”妈妈皱着眉头:“不吃不吃!”正说着,突然,巴珠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它的黄毛变成了棕色,四条腿也变得细细的。它摇着尾巴,朝我们轻吠。那个叔叔见到巴珠楞了片刻,立刻堆起笑着从盘子里拿起几片驴肉扔给巴珠:“别怕,我们不会杀你了!”

我和妈妈怔怔地望着巴珠,有些不知所措,巴珠躲过扔向它的驴肉,一下子跳到了妈妈的怀里……

躲过劫难的巴珠,不知那次它可怜的孩子生在了哪里.从那以后,它每一年仍会专一地为那条神秘的“黑白国王”生一到两个黑白王子或公主。记得在它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倾盆的暴雨下了一夜,巴珠在雨夜里,在我家放自行车的仓库里生下了它最后两个黑白小孩。那晚,多么凄惨呀,不等外出的巴珠回来,保姆不小心带上了仓库的门,可怜的巴珠竟在雨里刨了一夜的门,雷雨声中,我们都没有听到巴珠的哀泣,第二天一早,刚生产的巴珠,倒在了仓库的门外,当天中午就死了……


从此,我很久不敢再养狗。死亡带来的无尽的分离,是那样分裂着我的心……还因为,巴珠死后,拉萨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大规模的灭狗运动。

为了自己的安危,人们先是组织民兵在夜里行动开枪射狗。但很多老百姓悄悄把成群的野狗转移到寺院的领地。后来,灭狗的人以虚假的仁慈,把野狗集中起来在拉萨北郊建立了养狗场,把公狗母狗分开饲养,要它们自然灭绝。但每夜,夜夜传来狗狗们凄厉的哭喊,据说那个看狗的老人,他的心快要被狗哭得破碎了,某个深夜,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和百姓一起打开栅栏,释放了所有被囚禁的狗……但却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拉萨的狗狗却神不知鬼不觉,仿佛一夜间奇迹般消失了,就连家养的狗,一不小心外出,也会失踪……

像一个看不到血腥和屠刀的年代,只有魔鬼膨胀的胃口,不仅吞噬了成千上万的野狗,还有拉萨街上的放生羊、野驴和近郊的野獐子、成群的藏羚羊……经常看到猫和老鼠共同的尸体。它们都死于毒药。并累及觅食的其它动物,比如野兔、飞鸟,也纷纷死去……


直到2000年,我从拉萨搬到了娘热乡,有了一处宽大的园子,才小心翼翼再养起了狗。

这时养狗,已是一件需要十分慎重的事情。一定要用铁链子把狗牢牢拴好,否则一旦跑出门外,不是中了死老鼠的毒,就会被拐骗失踪。

那时朋友分别送给我两条狗:一条是纯种的藏獒公狗纳日,一条是藏狮和藏獒杂交的后代:母狗扎西。记得扎西初来我家时不过一岁多,也许是藏狮的遗传,它大大的脑袋上毛长得很长,但身上黝黑的毛很短,又像藏獒。那时它胆子很小,大概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饲养,没见过世面,见到死老鼠也会吓得连连后退。要是陌生人进来冲着他大吼几声,扎西更是吓得夹起尾巴连连哀叫。但沉默寡言的纳日可不一样,它十分健硕,不会无故发出一声多余的吠叫,一旦陌生人进来,它却会把铁链挣断了扑上去撕咬。它本该在北方草原上护卫羊群,和烈马一起奔跑,和狼群勇猛战斗,但来到我家小园,它失去了战场,像在圈养的温柔乡里度日,很少能展示它的威猛。可惜不等我更多地解它,更多爱它,在只在我家度过了短短一个冬和春……

记得那是初夏,园里的花刚刚绽放,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芬香。我推开窗,花瓣儿的影子就随着阳光涌了进来……斑斓的光影中,我突然看到一片黑色在艰难的移动,是纳日,它步态蹒跚地朝溪水边走去,一面不停地呕吐,再低头在小溪里饮水,但又吐了……纳日像是中毒了!我惊愕地望着它,肯定它是误食了被毒死的田鼠。但拉萨当时还没有给狗看病的医院,我从楼上跑下来,眼巴巴看着纳日的肚子一点点瘪了下去。中午,纳日不再喝水了,它缓慢地走到园子中央凹下去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地里躺下来。长长的茅草已结满了草籽,在阳光中泛着银光,四周静极了,在纳日微弱的气息中显得虚无飘缈。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到了黄昏时分,当漫天的星光开始在草尖上闪烁,纳日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它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我们把纳日埋在了园子外面那片荒地里的杨树下。心里格外伤感。纳日死了,它虽然并不畏惧死亡,但再高的院墙,能够抵挡外面的恶毒吗?这样凶猛的藏獒,竟会被一只中毒的田鼠夺去性命,真是荒诞呀!而真正的凶手,该是人类,但人纵使可以任意杀死百万生灵,又如何能帮助一个生灵死而复生啊……

扎西已经等在了门口。它夹着尾巴,双眼里满是哀伤,它的大哥哥纳日走了,纳日没来得及等待扎西长大,一块生一堆可爱的孩子,先走了。我抚摸着扎西,哽咽地叮嘱它说:“不要乱吃东西,要好好活着!”

第二年,扎西长到了两尺多高。它在园中奔跑着,黑黑的毛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黑珍珠公主!”我对丹拉说,瞧它,它多像骄傲的公主呀!

扎西的变化不只在外表,它像是知道了我和丹在漫漫长夜里母子相依的孤单;它继承了藏狮狗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发扬着藏獒的忠诚和凶猛,变得格外警觉和具有责任感。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园子里,晚上,彻夜不眠地巡逻奔跑着。当我和丹正在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卫士而骄傲,一天,不幸的事发生了:丹的两个女同学到家里玩,扎西狂吠着,先从铁笼子的小方格里挤出了脑袋,然后身体竟也奔了出来。它朝其中的一个女孩扑去,把女孩压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我和旦冲过去好不容易拉住它,只见小女孩的腿上咬了两个血窟窿,送到医院缝了11针!从此,我们重新整修了铁笼,只在晚上放扎西出来,但扎西几次从水沟里爬到外面咬临晨早读的学生,引起了村民的公愤。一天,十几个村民拿着铁锹和锄头来到我家门口吵闹,扬言要打死扎西;借住在我家的尼姑打开了小门,我躲在二楼往外望去,只见村民们气愤地指着我家的石楼说:“你们家有什么金银财宝啊?!养这样凶狠的狗!”

尼姑是康区人,不大听得懂拉萨话。只见她躬下腰,双手恭敬地朝上连声应道:“是的,有的有的……”我在楼上看着不禁笑出了声。这时扎西的吠叫已经到了极点,我忙下去向村民们道歉,保证管好扎西。

我们在溪水的入口和出口处重新加固了铁栅栏,又把园子所有的旮旯检查了一遍,确信扎西不能擅自跑到园外了,才把它放出来。被关了很久的扎西急忙冲向了树丛。因为,无论在狗笼里呆多久,爱干净的黑珍珠公主也不会在自己的宿舍里随地大小便。

在扎西孤单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酋长和嘎玛相继被朋友送来了我家。酋长是纯种藏狮狗,但它的性格和后来的藏狮子母狗桑珠完全不同,酋长是公狗,它极少吠叫,任随扎西抢夺它的狗食,也不咬嘎玛,外人来了,它更是万分殷情地上前摇着尾巴迎接,完了还要趴在客人的脚下久久不肯走开,简直就是我家的迎宾狗;只有一点它和后来的狮子狗桑珠相似:它们都聪明极了。尤其是酋长,无论用什么办法把它拴起来或关起来,它总会沉默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就会看到它已经挣脱了束缚。仔细查看时,我们有时根本就看不出来酋长是从哪里钻出狗笼和怎么挣脱枷锁的……

扎西和酋长像天生的一对,身高身长都差不多,性格上也是互补的。公主扎西任性而刚烈,酋长温柔而宽容,看着它们在阳光下嘻戏和亲昵,我们真希望他们快些结成伉俪,给家里生下一大群可爱的小狗狗。而嘎玛那时还小,又是土狗,骄傲的公主扎西是不会看上它的,每天,它只有随着我和旦拉跟前跑后的份儿;酋长和扎西都不理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年秋天,我要前往鲁院进修半年,我把丹拉托付给姐姐,留下足够的糌粑,把三条狗交给了老尼姑照看。时不时,我惦记着丹拉和三条狗狗,在我心里,它们也是我的孩子。六个月后,北京在大雪中一派严寒,我终于启程开始回返拉萨。在温润的成都,我从电话里听到儿子可爱的童音,他告诉我,上个月姨妈和姨父带他回了娘热乡,扎西、酋长和嘎玛高兴极了,一个劲摇尾巴,扎西还扑上来把他压在地上舔……然而,当我在异乡沉浸在对丹拉和狗狗甜美的思念中时,却得到消息说扎西在半个月前……

尼姑说是有人给扎西送来了一大块没有切的牛肉。扎西一次全吃了,以后就不再进食……泪水止不住涌出我的眼眶;那可爱的黑珍珠公主,它是那么忠诚和骄傲,不幸的它为什么也这么快就走了?而随着它的离去,我过去的那段生活仿佛也从此冻结了……

回到拉萨正是藏历新年。我把丹拉从姐姐家接回娘热乡,老尼姑这天出去念经了,酋长和嘎玛默默地迎接着我们的归来。它们摇着尾巴,低低地叫了几声,像是在诉说扎西的不幸。我们走进荒芜的园子,推开满是尘土的家门,丹拉的朋友旺堆和巴桑来了。他们说老尼姑把扎西扔在了后面的河畔。我和丹拉急忙赶去。

冬日的河床上只有几股浅浅的细水在流淌。乱石和垃圾堆满了河岸,我们的黑珍珠扎西,远远地,只见他卧倒在结冰的河畔,身体已经僵硬一冬了。我和丹跑过去,丹哭了。他要把它带回家。丹的朋友巴桑和旺堆帮我们费力地拖拽着狗狗扎西,寒风扑面而来,新年家家户户房顶上新换的经幡隔着河岸猎猎作响。

“轻一点……它会痛的……”丹拉悲伤地喊道。我忍不住泪流满面。2005寒冷的新年,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伤痛……

我们把扎西埋在了院墙下。几天后,沉默寡言的酋长离家出走了。四处寻找不见它的身影,而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间,酋长能够活下来吗……

第二年夏,像冥冥中的安排,家里又到来了藏獒顿珠和藏狮桑珠;加上原有的土狗嘎玛……而在经历了多次和爱狗的生离死别后,我养狗的愿望这时也不再动摇了。人或者狗的快乐幸福和痛苦,是生命中的必然,我不再因为一切无常而惧怕和舍弃每一次无常的聚与散……于是,盛夏,在三个狗狗的快乐生活中,日子又开始过得飞快。其中,先是嘎玛,它扑向乱世在红尘中追逐爱情去了,我开始为它担忧:它不是“名牌狗”,貌不惊人,所以它的厄运很可能会是被无所畏惧的外来的人吃掉……而桑珠,它就要被它送来的人接走了。桑珠是藏狮狗,一身飘逸的长毛,风吹来,它就像一头雄狮那么威武;如今它的品种已越来越珍稀,几乎要绝迹了。因此,在这个拜金的年代,它注定会被人一次次贩卖。好在藏獒顿珠已经老了,它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它不可能给狗贩带来好运了,也就安全了……我痴痴地望着它们,我的爱狗们,看它们在静僻的小园里,淡泊了身后那个人妖混杂的浮华尘世;它们在晨光和婆娑的树影间,成双地陪伴单独的我,从容地感受着每一寸光阴的到来和流逝……

写到这里,我这次离开拉萨算来已有很长时间了,常常在都市的街上,遇见被人们染得又红又绿的各类宠物狗,我就想,假如我生活在都市的人海中,可能也只有爱狗,是最温暖的选择……当然,我还是不大能接受宠物狗,总觉得它们有点像孤独的人类自身繁衍的怪物……想着,我不由格外思念拉萨,思念家里的小园和我的爱狗,一别多日,拉萨快要下雪了吧,不知我的藏獒顿珠、藏狮桑珠和红狐一般的土狗嘎玛别来无恙……

2008.10.13于成都


当然,狗狗嘎玛可不会这么认为,为了追逐爱情,它已多次离家出走……它是我的朋友多年前送给我的一条棕红色的土狗.长得矮胖矮长的,嗖地窜过草丛飞跑而去时,远远的好象一只敏捷的红狐.自从上次它跑出门外,已经很久没有它的音讯了。但这天,黄昏时分,微风带着夕阳的一抹淡粉,在园子里的树梢和花丛中流淌着。这是一天中最甘凉的时刻,狗狗顿珠和桑珠在园子里飞跑了一阵,又在树丛里到处嗅;在草坪上互相撕咬、打滚玩耍着,突然,远远的,我看到一个狗鼻子从大门底下伸进来了,不一会儿露出了一双像星星一般亮闪闪的眼睛。

“嘎玛?快来,进来!”我惊喜地呼唤它.藏语里天上的星星叫”嘎玛 ”,我给它起这个名字,除了因为它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因为这些年它曾带给我星星一般数不清的欢乐……我叫着嘎玛的名字跑过去想要拥抱它,身后,顿珠和桑珠却狂怒地冲过来了。顿珠的一只眼睛是白色的,据说可以看到魔鬼,它是藏獒的后代,身高两尺多,嗓音格外宏亮,吠声可传到两公里以外;此刻看到又肥又矮的土狗嘎玛回来了,顿珠愤恨得像是看到了情敌……高大的藏狮桑珠也不甘示弱,一身长毛飞跑过来时像厚厚的翅羽上下浮动着,变得好像一个专横的皇后.眼看它们俩气势汹汹一齐扑向了嘎玛,嘎玛吓得夹起尾巴扭头就要跑。算来嘎玛到我家的时间比桑珠和顿珠要早得多,但后来的桑珠和顿珠依仗自己优秀的品种,总是欺负矮小的嘎玛,通常,为了协调它们的关系,我只好白天放嘎玛在园子里玩,晚上把嘎玛拴起来,放桑珠和顿珠出来。但白天,要是嘎玛胆敢靠近唯一的女狗___顿珠的爱妃和皇后桑珠,等到顿珠晚上出来,就会疯狂报复:在嘎玛的狗圈旁狂吠半小时以上,吓得嘎玛在狗圈里直发抖,没有心情吃晚餐……

“走开!”我慌忙挡住顿珠和桑珠,一面大声向屋里呼救。保姆跑过来了,她一手抓一条狗,一面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姐姐,让嘎玛走吧!”

“不,我要留下它,你把顿珠和桑珠关起来!”我蹲下来护住吓得嗷嗷低吠的嘎玛对保姆说道。

保姆很不情愿地拽着桑珠和顿珠朝狗笼走去,一面嘟嘟囔囔地说:“嘎玛是条没用的狗,没有必要留在家里!”

“但我和丹拉对它有感情!”我大声替嘎玛辩护道。

“好吧,好吧。”保姆说着,关好顿珠和桑珠,回头恨恨地瞪了嘎玛一眼,走开了。

我抚摸着嘎玛,它瘦多了。

“坏小子,找到女朋友了吗?不要再跑了,小心那些汉地来的民工把你吃掉!”我对它说着,它全都能听懂,很内疚地轻轻扇动着双耳,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鸣,不好意思地摇着尾巴。顿珠和桑珠在狗笼里看到我们亲昵,妒火中烧,狂吠不止,把铁制的狗笼撞得摇摇晃晃。丹拉拿来一大块肉跑过来:“嘎玛,过来!”他欣喜地喊它,一面喂给它吃。

“你看丹拉把顿珠和桑珠晚上吃的肉都拿跑了!”保姆在后面埋怨道。嘎玛灵巧地跳起来从丹拉的手里一口抢过了肉。我笑了。馋嘴嘎玛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它离家出走很多次了,即使我原谅了它,但顿珠和桑珠却不愿意它再回来

前些日子,丹拉十分想念它。我和保姆也在到处找它。一天,娘热乡的小孩告诉我们,在山下社区的树林里看到它了。我和保姆忙拿着铁链,赶去找它。

树林里静悄悄的,我走在前面,轻唤着嘎玛的名字。一会儿,从林子的深处传来一阵树叶瑟瑟的声音,嘎玛夹着尾巴,微微低着头,朝我跑来了。

“你玩疯了吧,坏蛋!”我蹲下来骂它,保姆过来举起铁链子想套住嘎玛的脖子,不想嘎玛突然跳起来朝保姆的小腿上咬了一口.嘎玛跑了。保姆气得两眼冒火,对我说:”姐姐,不要管它了!”

嘎玛这种土狗的牙齿并不厉害,它可能是情急中失去了理智。我和保姆走出小树林,前面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喊住了我们:“你们是那条棕红色狗的主人吗?”又高又壮的胖大嫂对我们笑道。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嘎玛夹着尾巴朝山下跑去。

“是的。”我点头道。

“它成天守在我家门口,赶也赶不走。”胖大嫂说道。从她身后半开的院门里,我看到一条小藏狮被一条粗粗的铁链牢牢地锁在一颗树下,朝着我们吠叫。我立刻明白嘎玛离开家的全部原因了:它爱上了胖大嫂家里的小藏狮?我疑惑地朝胖大婶望去。

胖大嫂脸上露出戏虐的微笑,像在嘲笑我们,嘲笑我们的狗狗嘎玛的痴情。我白了胖大嫂一眼走开了。爱情,难道不能发生在动物身上吗?嘎玛又不是都市里人们圈养的宠物,追逐爱情是它的权利

嘎玛吃完丹拉喂的肉,又在小溪里喝了一点水,在我们进屋吃晚饭的功夫,它从大门底下爬出去又跑了。

我没有再去找它,虽然这个世道,狗活在人中间多么危险,连起码的爱,都是奢侈和危及性命的;但随它去吧,尤其苟且一生,不如为了梦想挺而走险。只是我和丹,常常望着大门下面它蹭出来的那个浅坑,希望它会突然回来——因为,它和我小时候养过的巴珠长得太像了……

回到拉萨正是藏历新年。我把丹拉从姐姐家接回娘热乡,老尼姑这天出去念经了,酋长和嘎玛默默地迎接着我们的归来。它们摇着尾巴,低低地叫了几声,像是在诉说扎西的不幸。我们走进荒芜的园子,推开满是尘土的家门,丹拉的朋友旺堆和巴桑来了。他们说老尼姑把扎西扔在了后面的河畔。我和丹拉急忙赶去。

冬日的河床上只有几股浅浅的细水在流淌。乱石和垃圾堆满了河岸,我们的黑珍珠扎西,远远地,只见他卧倒在结冰的河畔,身体已经僵硬一冬了。我和丹跑过去,丹哭了。他要把它带回家。丹的朋友巴桑和旺堆帮我们费力地拖拽着狗狗扎西,寒风扑面而来,新年家家户户房顶上新换的经幡隔着河岸猎猎作响。

“轻一点……它会痛的……”丹拉悲伤地喊道。我忍不住泪流满面。2005寒冷的新年,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伤痛……

我们把扎西埋在了院墙下。几天后,沉默寡言的酋长离家出走了。四处寻找不见它的身影,而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间,酋长能够活下来吗……

第二年夏,像冥冥中的安排,家里又到来了藏獒顿珠和藏狮桑珠;加上原有的土狗嘎玛……而在经历了多次和爱狗的生离死别后,我养狗的愿望这时也不再动摇了。人或者狗的快乐幸福和痛苦,是生命中的必然,我不再因为一切无常而惧怕和舍弃每一次无常的聚与散……于是,盛夏,在三个狗狗的快乐生活中,日子又开始过得飞快。其中,先是嘎玛,它扑向乱世在红尘中追逐爱情去了,我开始为它担忧:它不是“名牌狗”,貌不惊人,所以它的厄运很可能会是被无所畏惧的外来的人吃掉……而桑珠,它就要被它送来的人接走了。桑珠是藏狮狗,一身飘逸的长毛,风吹来,它就像一头雄狮那么威武;如今它的品种已越来越珍稀,几乎要绝迹了。因此,在这个拜金的年代,它注定会被人一次次贩卖。好在藏獒顿珠已经老了,它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它不可能给狗贩带来好运了,也就安全了……我痴痴地望着它们,我的爱狗们,看它们在静僻的小园里,淡泊了身后那个人妖混杂的浮华尘世;它们在晨光和婆娑的树影间,成双地陪伴单独的我,从容地感受着每一寸光阴的到来和流逝……

写到这里,我这次离开拉萨算来已有很长时间了,常常在都市的街上,遇见被人们染得又红又绿的各类宠物狗,我就想,假如我生活在都市的人海中,可能也只有爱狗,是最温暖的选择……当然,我还是不大能接受宠物狗,总觉得它们有点像孤独的人类自身繁衍的怪物……想着,我不由格外思念拉萨,思念家里的小园和我的爱狗,一别多日,拉萨快要下雪了吧,不知我的藏獒顿珠、藏狮桑珠和红狐一般的土狗嘎玛别来无恙……

2008.10.13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