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一个地名,浑浊的心会立即变得澄明,怕唯有西藏。这也是很多人向往西藏、走向西藏、触摸西藏的根由所在。西藏,真是去了还想去的地方。特别是心不明净之时,被俗事折磨得疲惫不堪之时,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迫切感,似在逃避,又似在回归和追求。

        我因重走茶马古道而踏上西藏。我想去时光深处打捞历史的温度和丽影,想找到马蹄印里的动人故事和高原赞歌,但更想借此机会,清除自己内心的迷雾,过滤掉不知从何时何地混进生命里的杂质。

        风吹经幡,那风不染尘埃,有劲而无私心杂念;白云聚散,那云轻盈婀娜,似乎能听到其行走的脚步声;佛塔静默,那塔如静坐的证悟者,有庄严相又不失亲和力……行走于西藏的净土,看什么都似乎披着神圣的光芒。

        我只身一人沿着茶马古道的川藏线行走,坐火车抵达成都后直奔名山,这里是四川很重要的产茶地,也是茶马古道川藏线的起点。然后途径四川的天全、泸定、康定、理塘、巴塘等地,进入西藏的芒康县。到这里,很多人会选择继续往西行走,向拉萨进发,我的路线也如此,可我得先往南行走,然后再原路折回,因为我要去盐井看看。盐井是茶马古道上不能绕开的,它有特殊的意义。途中遇到了一位来自浙江舟山的姑娘,她也只身一人。独自在高原行走,我习以为常,毕竟就出生和成长在高原,何况我还是男的。而她是小姑娘,又从沿海城市过来,穿越了差不多整个中国,置身于高山大河间,这种勇气和毅力不得不让人佩服。本来她是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看湖,但听我说了盐井的相关情况后,她决定改变行程跟我去盐井。

        盐井在澜沧江边,以产红盐和白盐盛名,这也是它的独特所在,同一个区域,竟然江东的盐田出产白盐,江西的盐田出产红盐。这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存活的人工原始晒盐风景线,至今人们还在按最初的方式制盐。抵达盐井,已是下午时分,太阳西斜。从公路旁的旅馆到澜沧江边的盐田,还要往下走一个小时多。我们尽管避开绕来绕去的大路走小道,跨过高坎,穿过庄稼地,节省了不少时间,但到目的地,还是天色已暗。正直雨季,走进盐田的路和搭建的木架子被冲毁。我们没有就此退缩,而是艰难爬行,不站立于盐田誓不罢休。当时虽然不是晒盐时节,但高低错落的盐田里还留着一些盐,雪一样纯白。本来还想去澜沧江的西边看看红盐田,只是时间不允许,黑夜的翅膀已完全展开,有些遗憾。往上返回旅馆途中,并未遇到一个人,静得出奇,静得澜沧江大峡谷只剩下流水的巨响声,灌得满满的。头顶有一轮明月,硕大,如白玉盘。舟山姑娘往前走,我故意没跟上她,反正不会有啥危险。我不知她此次西藏行是出于何因,想问问她,但终究没问,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如果她真有什么需要解脱和治疗,这样无拘无束、没有任何干扰的夜或许真会管用。

        从盐井回到芒康县城,准备接着行走既定的路线。匆匆赶到当地客运站,不料错过了班车的发车时间,只有第二天的票。我们为此感到有些焦急和无奈,想着要早点踏上旅途。客运站门口有一伙人,他们是私家车车主,在招揽生意。看到我们要坐车,他们都围过来,争抢这单生意,个个都是巧舌头,有的还故意夸大路途的遥远和曲折,给出的价格都很高。我们正犹豫到底要不要坐,突然有一位站在边上的男车主进入视线,过去问他,他的要价跟客运站差不多,也没有半字多余的话,一看就知道是实诚之人。我们决定就坐他的车,他答应一直送我们到拉萨。这时,跟我们一样,有五个西藏行的年轻男女也选择坐他的。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之前彼此都不认识,都是在路上遇到,结伴而行,现在能同坐一辆车,也算是前世之修。后面,我们这几个人吃住都在一起,相处得极为融洽,就像兄弟姐妹。心无疑虑,才会生长出纯真之情。我们在西藏,清空自己,有了最美好的遇见和最富足的收获。

        男车主是藏族,个子有些矮,但很壮实,皮肤黝黑,有高原的色泽和特质,年纪还小,若不是他说,谁也想不到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自己的具体生日不是很清楚,在他们老家主要是讲藏历,他读书不多,不知该怎样把藏历转换成阳历。最主要的是他们没把生死看得太重,可能跟信仰有关,尊重生命法则,视灵魂高于一切,活得坦荡,活得踏实和幸福。男车主一路上话都不多,但不会让人觉得他孤冷和难处,反而给人一种久违的信任感和亲切感。他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丝滑腻的东西,他敦厚质朴,乐于助人,看到哪个行李多或需要什么帮忙,他就主动上前相助,最累最麻烦的事儿都被他承包了。

        途中经过左贡、邦达、八宿等地,翻过很多高山,穿过很多深谷,最高的是东达山顶,海拔有5008米,似乎抬手即可摸到纯蓝的天空之脸。男车主的开车技术无可挑剔,再大的弯儿,再艰险的路段,都难不倒他,都让我们坐得舒服。真希望他能把我们送到拉萨,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都说,不经过通麦,就不知道川藏线的难度,其被认为是死亡之地。当时,正在修建通麦特大桥,它是通麦天险路段上的咽喉工程,还未通车。之前使用的通麦大桥因暴雨袭击,被山洪冲垮,交通彻底中断,且短期内难以恢复。我们只好依依不舍地与男车主告别,背着行李,走过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桥,到河的彼岸,徒步走了十多公里,其中还有积水很深的黑黢黢的一公里多的隧道。虽是阴雨天,我们却大汗淋漓,有几分快意。

        到了西藏的林芝市,同伴们都想在此好好玩几天,然后再前行,我因行程安排得比较紧,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拉萨。同车坐的都是藏族同胞,他们有说有笑,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但能从说笑中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欢喜,以及彼此之间的深情。我左边坐的是一位藏族妇女,岁月的斑纹无法切割掉或遮盖她的动人容貌,她的眼睛依旧水灵灵的,与我们平常见到的很多同龄妇女相差甚大。我从跟她的爱人交谈中得知,她不会说汉语,就是她爱人的汉语也说得不流畅,有些我也没明白他所表达的意思。她虽然无法用语言跟我交谈,但待人的热情和友善并不减退,她时不时会转过来对着我微微一笑。这是人间至纯至美的笑,没有献媚之意,没有虚伪的成分,更没有掺杂一点儿阴暗和怪味。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和沟壑,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拉近和填平,因为语言要么过于冠冕堂皇,要么过于苍白无力,要么词不达意。可从内而外绽放出的微笑会轻而易举地消除所有的界线和阻隔。

        凌晨1点半,终于抵达拉萨。路途遥远,高原的寒气会钻入车内,但我的心和身一路都是暖洋洋的。深夜,行走在拉萨的街头,前后几乎不见人,但没有孤寂感和恐慌感。路灯与天上的星星不相互排斥,它们把各自散发出的光揉捏在一起,献给众神和众生。我走进一家具有藏式风格的酒店,住下,洗漱完毕,然后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拉萨被称为日光城和圣城,它每年平均日照总时数超过别的地方很多,我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给家人打电话,提醒她们不能老是忙碌,要适当歇息,享受一下阳光,没想到家人所在地已天黑许久。拉萨是灵魂净地,也是灵魂高地,不管是朝圣者,还是普通民众,都把此地当作生命中的重要一站,甚至是最后一站。平常我们爱感叹时光匆匆,岁月无情,可在拉萨,我们会看到时光的另一种性格,它不再急躁,不再疾跑,不再冷酷,不再让人措手不及和难以应对。慢下来的时光,充满柔情蜜意,很多争锋相对的事物得到了和解。不管是面朝布达拉宫,还是顺时针走在八廓街;不管是进入大昭寺,还是呆坐在某个茶馆;不管是有所思,还是无所思……都觉得轻松和愉悦,都觉得安稳和辽阔。缠绕着自己的那些执念、忧虑、嗔恨、迷茫等,瞬间已找不到痕迹,生命的里里外外都似乎被翻新过一样。

        我离开拉萨,前往日喀则,遥望了一下珠穆朗玛峰,然后再次返回拉萨。就像我离开繁闹的都市,前往宁静的西藏,体验了一番雪域高原,然后再次返回繁闹的都市。这看似一个简单的往返,实则经历了一次梦幻般的轮转,一切似乎有所变,又无所变。


原刊于《今日兴义》《大理时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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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永飞,白族,生于1982年3月,云南大理人,笔名菩禅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被誉为“灵魂的歌者”。出版著作《茶马古道记》《面朝雪山》《穿过一小块人间》《神性滇西》《风过指尖》等十多部。诗集《穿过一小块人间》入选中国作协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多部作品获得中国作协重点扶持。曾获第八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文学奖)、第二十五届全国鲁藜诗歌大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长诗《茶马古道记》英文版(美国汉学家Saul Thompson翻译)分别由英国欧若拉出版社和中译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