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虫草的故事


        记得十岁那年暑假的一天,住在我家前排的同学刘二娃和我在路上不期而遇,刘二娃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然后从他脏兮兮的蓝色的确良口袋里摸出一条虫子。这是一条很生动的虫子,颜色不是菜青虫那样的碧绿,而是一条金黄色的虫子。此刻,这根虫子在刘二娃手中随着他那不怀好意的心跳而颤动着。看见刘二娃拿着虫子向我走来,我“哇”地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刘二娃看见我被他手中的虫子吓得失魂落魄逃跑的样子,胜利般的开心狂笑起来。笑完了的刘二娃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舞动着手中那根金灿灿、明晃晃的虫子向我追来。我的妈呀,这分明是要我的命嘛。我一边哀求,一边逃命般地飞奔。刘二娃长得比我高,腿比我长,步子迈得比我大,可怜的我哪里跑得过他,不一会儿他就追上了我。他把手中的虫子强行地塞进我的衣领里。顿时,那根虫子像有一千条腿似的在我脖子上蠕动着。我紧缩着脖子,一下就坐在了地上,瘫成了一堆稀泥。看见我因极度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刘二娃也吓坏了,连忙拉起我,从我脖子里取出已经断成几节的虫子,安慰我说,这不是真正的虫子,我骗你的……看见我号啕不止,刘二娃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虫子,表情认真地把虫子放进了嘴里咀嚼起来。天哪,刘二娃疯了,竟然敢吃虫子。刘二娃咽下口中的虫子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然后张大嘴,证明自己真的把虫子吞下肚里。我终于相信,这是一种能吃的虫子。顺着我歇斯底里嚎叫声赶来看热闹的一个院子长大的洛桑,目睹了刘二娃咀嚼虫子的全过程。他好奇地问刘二娃,这虫子真的能吃?刘二娃为了证明虫子能吃,当着我和洛桑的面,又把手中那根断了的虫子吃了,然后再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虫子递给了洛桑,说,吃吧,这个真的可以吃。洛桑犹豫片刻,勇敢地把虫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我惊恐地目睹了他们两个吃虫子的场景,用衣袖揩干泪,伸出手,示意我也有吃虫子的勇气。刘二娃便从他那宽大的脏兮兮的口袋里摸出一根虫子,大方地递给我。我接过来,眼睛一闭,就把虫子放进了嘴里嚼起来。虫子在嘴里洋溢着一股淡淡的草味,草味里略带一些甘苦。这就是让我吓破了胆的虫子的味道啊。还没等我咽下虫子,刘二娃又从口袋里抓出两把虫子,分别交到我和洛桑的手中,坏笑着说,我们去吓那些在操场跳橡皮筋的女生吧。于是,我破涕为笑。不久之后的操场上,我们仨拿着虫子,像日本鬼子似的追的那群本来快乐无比的女生四处逃散。看见她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就开心得像勇士一样大口吃着手中的虫子。吃完手里的虫子,我们仨的玩心意犹未尽。刘二娃豪爽地对我和洛桑说,我家还有好多,我们去拿。我和洛桑跟着刘二娃进了他家。在他家立柜上的筲箕里,我们每人抓了一把虫子,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追着那群惊魂未定的女同学们四处逃散。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渐渐地加入我们这个团队的男孩子越来越多,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能吃的虫子。一会儿的时间,刘二娃家里立柜上那一筲箕的虫子全被我们一群小伙伴给吃掉了。吃过晚饭,我还想继续白天吃虫子的游戏,正想悄悄跑去找刘二娃,就听到刘二娃发出比白天那些被虫子吓到的女生们还凄切的惨叫声。他的惨叫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其间还夹带着母亲的怒骂:“败家子,一筲箕的虫草就被你这样给糟蹋了……知道这有多贵吗?十几块钱一斤的东西……”刘二娃母亲的声音还未落下,我就听到棍子落在刘二娃身上的声音和刘二娃杀猪般的哀嚎。我哪里还敢再去找刘二娃玩吃虫子的游戏,回到家问父亲虫草是什么东西。父亲说,虫草是可以救命的好东西,不过那东西很贵,要十几块钱一斤,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我知道,十几块钱一斤的虫草相当于父亲一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

        现在,我看见膀大腰圆的自己常常会想,这可能跟我狂吃了一下午的虫草有关系吧。


二、母亲进藏


        2008年腊月的一天,拉萨的好友达娃次仁到武汉开会,听说我在重庆休假,就从武汉坐船逆流而上,一路上穿山峡、过大坝,把长江风光尽收眼底。到了重庆,我陪他痛痛快快玩了3天。临走的时候,我60岁的母亲手捧一包自己做的榨菜,对达娃次仁说,把这包菜带回去吧,拉萨缺菜。听完母亲的这席话,达娃次仁先是一愣,随后接过礼物,道谢后,看了我一眼说,阿姨,拉萨变化很大啊,现在什么菜都有,敖超没有告诉您?在送达娃次仁去车站的路上,我对他说,父母离开拉萨20多年了,他们对拉萨的记忆从他们离开的那天起就断了,没有及时更新;在他们的印象中,拉萨就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拉萨;我也告诉过他们拉萨20多年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们没回去过,没有直观印象,所以还认为拉萨就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呢。上车前,达娃次仁握着我的手说,明年接老人家去拉萨看看,一定要坐火车去,看看他们离开20多年后的拉萨。今年夏天,在我和达娃次仁的再三邀请下,母亲乘坐重庆至拉萨的火车回到她阔别20多年的拉萨。我和达娃次仁开着他的豪华本田私家车,早早地到了柳吾新区的火车站,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等待着母亲乘坐的火车早早进站。进藏之前,母亲来电话问我需要带些什么。我告诉她,没什么可带的,要带就带些旅途的愉悦进来吧。但固执的母亲还是带了一大包青菜进藏了。当她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大包辣椒、蒜苔和菜头时,我心痛地告诉她,现在拉萨什么吃的都有,甚至连热带的水果都有,如果不信,等休息几天我可以带您到菜市场看看。其实我们这些“老西藏”都知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凡是从成都进藏,不论休假还是出差,大家总会带一些新鲜的辣椒、蒜苔之类的进藏,因为这类蔬菜平时在拉萨根本就看不见。当他们手提大把大把的蔬菜出现在成都双流机场的时候,都会被机场的工作人员用怜悯的目光送进候机厅,而不知详情的其他乘客还以为西藏人真富,赶个农贸市场还坐飞机呢。每次携带,这些诱人的蔬菜总会超重,为了免交那笔不菲的托运费,我们的父亲母亲们往往都会往自己的大衣或腰间尽可能多地塞一些蔬菜。这些经过千山万水、带着四川气息的蔬菜进藏后,带菜的人一般是不会独自享用的,总是分一些给左邻右舍或单位的同事,让共守这片蓝天下的朋友们共享蔬菜的美味。我们的父亲母亲这一代人都很艰苦。“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老西藏精神”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总结。记得改革开放以前,甚至改革开放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拉萨的每个家庭都要挖一个冬天用来储存蔬菜的菜窖。这些菜窖大小、深浅不一,但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土豆、白菜、萝卜。这是当时我们拉萨乃至西藏最著名的“三大菜”。到了夏天,菜窖的“内容”就相对丰富一些,因为家家都有一片自留地,可以在自家地里种些菠菜、豌豆等时令菜,以此来补充身体急需的维生素。像辣椒、蒜苔之类的稀有蔬菜,只有在休假或出差时从成都或其他地方捎带点儿到西藏,才能解解馋,慰藉舌尖上的乡愁。我想,母亲这次进藏给我带来的这两大包青菜,无非是想给她可怜的儿子解解馋。母爱是无私和伟大的,此时我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在儿子的家里,母亲总是闲不住的。等她的高原反应稍微缓解后,她就急着让我陪她到菜市场。当她看见菜市场里整齐摆放着的各类琳琅满目的新鲜蔬菜时,还以为自己身处重庆的某个菜市场呢。她像是抢购一般买了一堆蔬菜回来,开始计划给她儿子改善伙食!在回到拉萨1个多月的时间里,母亲大部分时间是在菜市场和我家的厨房里度过的。当然,她也抽空重游了她熟悉的地方,比如工作过的单位、常去购物的百货公司、给老家寄钱的邮局,还有八廓街、布达拉宫、罗布林卡等地。这时,她20多年前就止步停留的记忆开始复苏,与现在圣城的发展变化开始融合、连接、延续。记忆里的土坯房、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如今被一栋栋高楼所替代;那些蜿蜒在寂静、空旷荒野中的羊肠小道,已经被宽阔的大马路所替代。再加上点缀在拉萨城街心公园中怒放的鲜花、如茵的草地,使母亲对离开了近30年的拉萨有了重新认识。

        在拉萨1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母亲临回重庆前收拾行李时,我看着她带来的那只巨大的行李箱,就说,这简直是您回去的负担啊,干脆换个小一点儿的行李箱吧,要不路上很麻烦。母亲笑着说,不用了,我可以买些牦牛肉干、人参果、酥油茶、糌粑、藏香等西藏特产,装满箱子,带回去送人呀。


三、八廓街的一段童年往事


        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内地人争先传颂的八廓街闲逛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是内地人。八廓街,我再也熟悉不过了。小的时候,确切地说是“文革”末期,那时候,“穷”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就差以揭不开锅来表示自己的某种心态了,谁要是像现在一样搞点副业什么的,都将作为“走资本主义的小路”而被审查和批斗。为了补贴生活,母亲常常悄悄做些衣物,然后悄悄地拿到八廓街的一家很老的记不清门牌号的寄卖行里去寄卖。这是一件十分冒险的行为。我太小不懂事,每每跟着母亲前往寄卖行时,都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我们的住处离八廓街有十几公里,母亲为了安全起见,常常带我一块步行前往十分热闹的八廓街。八廓街是条圆形的街,源源不断的人流在顺时针的引导下,虔诚地划着规范的圆圈。这条路好长!而那个时候,八廓街的诱惑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就是一颗甜蜜的糖呵!母亲带着我每个月都要悄悄地去趟八廓街。记得有一次,我怯怯地走进那间幽暗的房子,房子很大,显得很空旷。两根柱子立在当中,墙上零零落落地挂了些旧衣物,有一面墙立着一个很高很高的货架,货架上单调的商品倍显萧条。昏暗的灯下,有一位老人正透过一幅老花镜拨动着算盘珠子,见有人进来便低着头挑起一双皱巴巴的眼皮,眼仁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转动几下,见是我们来了,脸上才露出了笑容。母亲与他隔着柜台为几厘钱而讨价还价,我知道那沉甸甸的人造革旅行包里,是母亲辛苦了1个月做的衣物,这也是我们一家这个月的生活费。那时父亲生病,加上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仅有的工资是负担不起我们这一大家庭的。这一次,母亲是带着忧愁、提着那个沉重的人造革包走出来的。我知道今天没有糖了,前几次母亲都会满意地给我买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这次情况不妙。我望着柜台里的糖果,总有些依依不舍,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时,脚下不免有些沉重。这时,我开始幻想,幻想像安徒生童话那样,里面追出一位娇小可爱的小姑娘,她的手里捧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她会笑得像糖一样甜一样好看,她一定不是那位老人的女儿或孙女,她是一位小天使。因为那位老人在与母亲为了那包衣服的价格讨价还价时,使我想起了许多电影里常见的罪大恶极的地主管家的样子,他们拨动算盘珠子的时候就会有很多穷苦的人露出绝望的表情。我的衣服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回头便看见了一张黑黝黝的老脸从皱纹里放射着慈祥的笑容,镜片后面的双眼正浸泡在泪里,他如鹰爪般的手指颤抖着,抓着一把糖。就是刚才那位拨算盘珠子的老人,刚才我还想他像那些罪大恶极的地主们的管家。我想甩开他的手,豪迈地走向母亲,以一种轻蔑的目光抵制那把糖的诱惑,但这些五彩缤纷的糖果实在太诱人了。老人蹲着把糖塞进我的荷包,站起来朝母亲笑了笑,然后那只抓过糖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他才转过身走进那间老店,我清楚地看见了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擦拭着眼泪。在和母亲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那位老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母亲说是好人。我又问,为什么电影里这样的人都是坏人?母亲笑笑,便什么也没说了。

        事过境迁,当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八廓街里那间很老的寄卖行里的老人的形象又浮现脑海。现在那个寄卖行已经不见踪影,翻修一新的八廓街已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占据。每次逛八廓街的时候,我还记得那糖好甜!


四、氧气袋与假想敌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年5月初,有朋友乘飞机来西藏,当时每天只有早晨6点和7点左右两班从成都飞抵拉萨的航班,经过近2小时的飞行,到达拉萨贡嘎机场是早上8点和9点左右。朋友进藏前一天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一行2人是早晨6点的航班,接到电话的我们就立即准备第二天到机场迎接朋友的必需品。那个时候,西藏还没有类似红景天之类的抗缺氧口服液或含片,我们能做的除了准备一辆越野车和洁白的哈达外,就是像枕头大小的氧气袋。汽车找单位派,哈达街上买,氧气袋只有借了。我打电话给拉萨的哥们儿借氧气袋,哥们儿在电话里说:“来拿吧,正好我北京的朋友明天要回北京,今天晚上欢送,一块儿喝几杯。”我接完电话按照预定的地点赶了过去,拿到了2个我哥们儿早已充满了氧气的氧气袋。在哥们儿和他北京朋友的盛情邀请下,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在盛满了一杯一杯拉萨啤酒的干杯声中,又在一句一句“扎西德勒”这样的吉祥话里酩酊大醉。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抱着2个氧气袋睡的。因为我哥们儿送我回家时,递给我2个充满氧气的口袋对我说,别忘了明天去机场,更别忘了带上这2个氧气袋。由于时差的原因,比起成都,拉萨的天亮得晚些,等安排好去机场的汽车在门口用急促的喇叭声闹醒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起晚了。我脸都没洗,急忙起床,抱着2个氧气袋就上了早已等得气急败坏的汽车。那个时候到机场还没有现在的捷径“两桥一洞”,汽车一路狂奔,沿着拉萨河顺流而下到了曲水过了曲水大桥又沿着雅鲁藏布江顺流而下。那天我们一路用危险驾驶的代价,狂奔了不到一个小时,赶到了拉萨的贡嘎机场。如果按照每小时100码的速度,最快也要1个小时,可见我们在雅鲁藏布江边一个接着一个急弯的道路上是怎样狂奔的。当我们急忙拿着氧气袋准备冲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2个本来装得胀鼓鼓的氧气袋已经变得像去年以前那些被孩子们喝干了的掺有三聚氢氨的袋装牛奶盒。好在飞机晚点,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2个漏了气的氧气袋。当时机场没有提供灌氧的地方,但我们又不能拿着2个干瘪的氧气袋迎接我们的朋友。没容多想,我和我们单位一个有着30年驾龄的师傅不谋而合地各拿着一个氧气袋,用嘴把它们吹得胀起,像哺乳孩子母亲的奶子。可能等了1个小时,朋友一行带着成都火辣、川菜的气息下了飞机。我们按照西藏传统礼仪献上洁白的哈达后,开始乘车返回拉萨。西藏的初夏还有着料峭的风,公路两旁的树刚刚发出嫩芽,在风中微微点头。我的2位可爱的朋友,在西藏白炽灯般的阳光下,再加上和我以及司机的脸上皮肤的对比,他们2位脸上的颜色就接近于惨白状了。带上氧气是朋友在头天电话里吩咐好了的,正好2个氧气袋也在汽车的后排座上鼓鼓囊囊得十分显眼。朋友面露痛苦状,说,“头疼,缺氧呀!”我强装镇定,不露声色地帮他们把氧气袋的阀门打开,并教他们把氧气袋放在腋下,用臂膀夹力的力度来调整氧气释放的大小。车驶出好一会儿,我心虚地问2位我亲爱的朋友,吸了氧,高原反应减轻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事了,好多了。”我悬起的心刚刚放下,另一个朋友说:“我在氧气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一旁开车的师傅平静地说:“你少活动、少说话,因为你吸氧的时候,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证明你的高原反应比较严重了。”我正在内疚的时候,车转过一个弯,我们可以看见高高耸立在湛蓝天空中的布达拉宫了。

        朋友回去很多日子了,我才把我往氧气袋里吹气的事告诉了他们,并请求他们的原谅。我的朋友先是一阵狂笑后说,你们怎么想出的这个主意。然后他又说,这说明心理作用很重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假想的敌人,只要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就不会被假想的敌人吓倒。


五、去阿里的故事


        考虑到我在西藏待的时间长,内地的2位朋友强烈要求我陪他们去阿里。当然去阿里是我早已梦寐以求的事,正好有此机会,何乐而不为?也赶巧了,我们包括司机一行4人都没有去过阿里,于是,凡是能想到的路上用的东西我们都记在了纸上。我提前好几天开始准备这些需要用的物品,比如睡袋、氧气钢瓶、方便面、饮料、北京二锅头、还有预防感冒、治疗肠胃和抗缺氧的药等,足足用了2天的时间,才把写满了整整一页A4纸的东西陆续采购完毕。阿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有“世界屋脊的屋脊”之称。按照正常的旅游线路,去阿里一般是从南线进北线出。走南线,可以先领略普兰县境内的岗仁波钦、玛旁雍措,扎达县境内的土林、古格遗址等绝好自然风光,然后进入阿里行署所在地狮泉河。在狮泉河利用保养汽车的一天时间,可抽空到日土县班公湖的鸟岛近距离看鸟。最后从北线途经革吉、改则、措勤三县,一览高原特有的藏羚羊、藏野驴等野生动物,经日喀则回拉萨。我的2个内地朋友之所以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个性。听了我打听到所有到阿里的信息和建议后,他俩果断地说:“我们从北线进、南线回。”考虑到他们是远方的客人,且是这次去阿里的主要出资方,我尊重了他们的意见。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我们朝着阿里的方向出发了。两个内地朋友是急性子,在车上,他们对司机师傅说,争取两天赶到狮泉河。司机师傅看了看前方在雨雾里隐约的高山,对我的内地朋友说,就这天气,坐飞机,2天也到不了阿里。我们的车在雨中果然走的很慢,从日喀则走了1天的时间,才过了措勤县,到第二天我们往改则方向走的时候,已经连续一天半吃的是方便面了。此时,我们的肚子里已经承受不了方便面独有的香气和浓郁味精的味道,开始咕咕作响、揭竿起义了。只要一看见那些悠闲在高山上自由自在食草的牦牛或行走在高处的藏羚羊、藏野驴,我们就像看见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肉。车过改则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到了一个小镇停了下来。在高原,所谓的小镇,无非是一家补胎铺、两家餐馆和三家商店而已。当我们决定在这个小镇吃牦牛肉的时候,车已经驶过了小镇。小镇太小,小到一脚油门就能驶过。我们太想吃肉了,想吃高原上纯正的牦牛肉。路过一家用藏英汉3种文字书写招牌的帐篷餐馆,我的朋友对司机师傅大声叫道,快停车,就在这个帐篷里吃饭。车在我朋友的叫喊声中骤然停下。进了帐篷,看见帐篷里有2张单人床,床上铺着卡垫,用来供客人休息或用餐时就坐。身穿藏式皮袄的帐篷主人热情地给我们倒了酥油茶,然后问我们要几斤牛肉,我们看了看在帐篷门后面用绺(藏语音义:一种用牦牛毛编织的毯子)盖着的半扇新鲜的牦牛肉,要了5斤。帐篷主人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问我们是炖来吃还是炒了吃或生吃。一听生吃,我的朋友就急了,赶紧说炒来吃,一定要炒熟了吃。接下来我们就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帐篷主人在我们的视线里娴熟地加工早已渴望吃到的牛肉。这一定是一顿饕餮大餐。我想,我急切地这样想着。帐篷的主人先是往放在炉子上的炒菜锅里倒进了一些菜油,然后,一边用一把锃亮的菜刀把肉切成二指宽的肉块,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藏族民歌。从他哼着的那首轻快的调子来看,他的生意一定不错。他把肉切到一半的时候,看见炉子里的火不大了,就在藏袍的前襟上掸了掸手,然后端开锅,用手在炉子旁边的纸箱子里捧出几块牛粪饼放在在炉子里,炉子顿时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把锅放在炉子上,又在藏袍的前襟上掸掸手,开始继续切那块剩下的肉。西藏的牧区草原上是没有树的,牦牛可以用来作交通工具,牛奶可以做酥油茶,牛肉可以食用,牛毛可以做帐篷和衣服,就连牛粪也可以作为燃料,牦牛一身都是宝啊。牛粪作为西藏草原上唯一的燃料,一直为西藏的牧民提供着热气腾腾地酥油茶和香喷喷的肉。我们都看见了帐篷主人切肉、添加牛粪这一连贯动作。一会儿,其中一位站了起来,对司机师傅说,车上还有方便面吗?司机师傅递过汽车钥匙说,有。没等我朋友走出帐篷,我的另一个朋友接着说,帮我也拿一个方便面。

        我和司机师傅面对一大盘肉,吃得直打饱嗝。


六、再去阿里的路上


        2007年五一节的前十来天,接到通知到日喀则阿里出差。那个时候五一是长假,如果在拉萨,我和朋友们基本上七天假期天天懒觉、夜夜笙歌。总觉得只有这样过节,才不算辜负了国家给我们工薪阶层这么激动人心的假期。按照行程,五一长假却要奔波在去阿里的路上。刚接到出差通知的时候,心里一阵狂喜,阿里可是我向往的地方呀,虽然很早去过一次,那时的人生阅历包括对阿里的认识跟现在完全不一样。都说,阿里仅去一次是远远不够的。在西藏出差,大部分时间在路上度过。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的时间,在内地南方可跨好几个省了;而在西藏,不过是县与县之间的距离。路途遥远,最辛苦的当属司机师傅。出发之前,我们特意备了两箱提神的功能饮料,半天时间四分之一喝了下去,整个车里弥漫着饮料的味道。沿途,这种饮料罐子像星星一样散落在路两旁,太阳照射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我开玩笑说,如果这家公司懂得运销的话,做一次环保公益活动,一路捡垃圾,主要是捡自己公司的拉罐;捡到狮泉河后,以自己公司的名义建一所学校,再用捡的拉罐立一个环保题材雕塑,就能警示大家环保的重要性。我们那朝九晚五的精气神在单位都耗得差不多了,一出差就格外亢奋,无数的感叹和咄咄逼人的诗句无意间流泻一路。受苦的是那没完没了、咔咔作响的相机。反正数码相机不浪费胶片,随便拍一路,总有几张好照片,洗出来说不定还能获个什么奖。当然,也有审美疲劳的时候:大美西藏一座座山延绵不绝、紧紧相连,看累了就呼呼大睡一通。常年出差,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句顺口溜来: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基层听汇报。就这样,我们一辆单车一路向西颠簸在去阿里的搓板路上。在藏的老同志常常说,在搓板路上颠簸不容易得结石,有结石的都被颠掉了。略懂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老西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车到日喀则仲巴县帕羊镇的时候已是晚上。后右车胎有些缺气,责任感极强的司机师傅没吃饭就把车胎卸了下来说,吃饭不管我,我去补胎。一个工作组就是一个团队,西行在慢慢长路,怎能不等呢?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饭馆,一边点菜一边等司机师傅。小饭馆不大,三五张桌子。一张最大的桌子早已坐满了十来个人,食客的口音各异,却热闹地交流着。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为了同一个目标到了这里。我们照着菜单上点了三个小菜。准备点第四个菜的时候,服务员端出一盆香气扑鼻的鱼来。我眼睛顿时一亮,对老板说道,再上一盘鱼。老板为难地说,这鱼不卖。我指着刚刚放到那大桌上的鱼说,这鱼他们能吃,我们怎么不能吃呀?老板见我指着刚刚上桌的鱼笑着说,今天过节,镇上几家各地来这打工的聚聚,这菜都是自己家带来的。听了老板这些话,才想起今天是五一劳动节。鱼香味阵阵袭来。我走到老板跟前悄悄说道,能不能匀我们一点儿,我们就三个人。老板看了看我们的桌子,有些诧异。我接着说,还有一位司机修车去了。怪不得我家老公现在还没有来。桌上一位大姐释然地说道。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去了。我们看着太阳从炙热亮点到柔暖的火球,再到一个馋嘴的煎蛋的各种变化。等师傅补好了轮胎回来,就着灰麻麻的天和远远模糊的山的轮廓,我们在海拔4600米的地方吃了一顿很晚很晚的晚餐。这晚餐的硬菜,是乡里所有从内地来这做生意的老板们匀给我们的。这趟出来,我们是先在日喀则几个边境县做了文化工作的调研,尔后才向阿里进发。出来十几天,这算是最可口的一顿饭了。第二天,天麻麻亮,寂寥的星星闪烁着最后的光亮。一阵寒风吹来,才发现昨晚一夜雨夹雪。我们赶紧钻进车里,继续往阿里的路上前进。进入阿里地界,按照行程第一站是普兰。冈仁波齐和神湖玛旁雍错就在普兰县内。早晨,千山初醒,在群山之颠,白云飘游山腰,我们在云雾中穿行。车过普兰霍尔乡检查站,手机短信一声清脆的声音提示来了一条短信。拿出手机,我看了看兴奋地说,终于有信号了。可刚过霍尔乡检查站五分钟,司机师傅感觉车胎不对。下车检查时,右后胎已经瘪了。     司机师傅看了看瘪了的轮胎,踢了一脚,骂道,昨晚才补了的胎,又漏了。我接过话题说,是不是没有补好啊?应该是气温太低了,胶水没有粘合好。司机师傅解释。不过没事儿,我新买了一只轮胎,换了就好。        我们三人相互搭手,一会儿就把车胎换上了。等司机拧螺丝的空隙,我拿着相机对着皑皑群山拍了起来。        大概十几分钟了吧,我想轮胎也该换好了。往回走的路上,看见司机沮丧地坐在地上,对我们说,这轮毂有问题。        原来,新买的轮胎轮毂上螺丝眼有些不对,三颗螺丝拧滑丝了,轮胎还晃动着。现在是轮胎取不下来又拧不紧。于是,车就这样抛锚在了去阿里的路上。        沿途的车见我们的车抛锚了,纷纷停下来,但见我们的螺丝滑丝了,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我拿出手机,准备给普兰县文化局的领导打电话,谁知又没有信号。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信号。有了信号才,能让县里的人来救援。想起车过检查站的时候手机还有短信提示的声音,不过也就5分钟路程。我决定往回走,去寻找那声清脆的声音。        记得车是过了检查站之后的一个山口坏的。我就快步向那个山口走去。霍尔乡是因霍尔草原闻名的,这里海拔4800米以上。我走过眼前这个山口,前面还有一个山口。不是记得那一声清脆的声音只过了一个山口吗?我痛苦地看着远远的山口想,还是爬路边这座山坡吧,上了山坡也许就能找到信号。        主意已定,我便向右边的山坡爬去。我能感受到阳光的炙热,也能感受到空气的清晰,更能感受到的是心跳的疼痛。        我想我应该是拼着命爬上了这个山坡,等待我的还有另一个山坡。一座又一座山紧相连。我拿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我决定再往高处爬去。只要往高处攀登,总会有好的惊喜。我继续向上爬。终于爬上来了。抬头一看,高处之上还有一个高处。        天碧蓝,世界万籁俱寂,有些害怕。我想如果再往上爬,等待我的可能不是那一声清脆的信息声,怕是一只孤狼,或者棕熊。找不到那声清脆的声音,下山还是脚踏实地地绕过前面的不管几个山口吧,免得成了狼或棕熊的美餐。        我气喘吁吁慢慢下了山,继续往前面的山口走去。拐过第二个山口就看见一顶帐篷,帐篷有炊烟,说明有人。我顿时感到了希望,希望就在眼前。        迎接我的不是帐篷的主人,而是一只咆哮的大狗。遇见狗追来,你就蹲下,狗以为你在捡石头。这句话是我小的时候奶奶告诉我的。        跟着狗吠声出来的是一位彪悍的牧人,我用藏语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完一句话,意思是,请把你的狗看好,我要去找手机的信号。        这位彪悍的牧人把狗呵斥走,看见我手拿着手机,一把夺过去。往天上看了一眼,转身往回走去。        我心想,完了,遇见强盗,手机被抢了。我紧跟着他,手里攥紧了刚刚捡起准备打狗的石头,要把手机再抢回来。这位彪悍的牧人抬起头看看天,再看看不远的山。他移动了几步,又举起右手,只听一声清脆的信息提示声,带着一股热浪带着一股感动传来。

        他把手机递给我,高举的手不能动,否则信号就没有了。我踮着脚打了这个求救电话。


七、风雪火炉吃牛肉


        西藏那曲嘉黎县措拉乡是我们单位定点扶贫乡。2018年,我们文化系统向措拉乡捐赠了价值几十万元的物资,决定在大雪封山之前把物资运送过去。我接到了任务。天气预报说,就这两天,那曲地区风雪即将来临。临出发的时候,我特地从衣柜里翻出母亲在很早以前给我织的一条厚厚的毛裤,然后再买了几双厚厚的毛袜,以备今年第一场大雪后的寒冷。出于安全考虑,西藏各条主干道公路都实行了限速制度。经过8个多小时的限速行驶,这一天,我们在下午4点多到达了那曲地区所在地那曲镇。那曲镇海拔4500米以上,是西藏6地一市行政区里海拔最高的行署所在地。地区主要以畜牧业为主,一首很流行的歌曲里唱着,“那里牛羊满山坡”,到了那曲就可以处处看见这样的场景。此时的那曲镇已被一片茫茫雪野包围。街道上,刚落下的雪被钢针般刺的阳光和汽车尾气融化了,融化的雪立即凝固成冰,很厚很厚,像是一条人工的冰河。那曲镇看不见一棵树。听说地区曾下重金奖励种树的人,种活一棵奖励一万。许多人满怀希望而来、失败而去。失败的原因,可能是水质,也有说是厚厚的冻土层所致。时至今日,在那曲户外,见不到一棵能活过冬天的树。我们在那曲休整了一夜,第二天前往措拉乡。那曲的雪下得很不均匀,在前往错拉乡的路上,很长一段路都见不到一片雪。茫茫大草原上,我们的车像脱缰的野马,一路驰骋,害得我端着相机错过了许多很美的风景。到措拉乡要翻越一座海拔6000多米的阿依拉山。山顶上,覆盖着一尺厚的雪,白皑皑一片,还插满祈祷吉祥的五色经幡。没有风,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宁静。我们停下车,在山顶留影。阳光真好啊,我们也似源自太阳的一束光,面对懒洋洋的阳光以及面前的雪山,我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个想法,并大声告诉我一路前行的朋友们,我要让自己的身子融入到这片离阳光最近的地方!说完我脱下衣裤,让朋友努木从不同角度给我拍了几张写真照。努木给我拍完照后,觉得不过瘾,他自己也把衣裤脱了。我们两个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男人,在神山的雪地上狠狠地耍了一次野。雪山接纳了我们的行为。我们在拍写真照的那段短短的时间里,一直没有风,暖洋洋的太阳从皑皑雪野的不同角度照在我们身上,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冷。半小时后,我们穿好衣裤,最要命的是我那双厚厚的毛袜沾了点儿雪钻进我的旅行鞋。当脚板底的温度把雪化成水的时候,那种湿透之后的冷啊,从脚板心开始往全身蔓延,直到换了一双袜子后,身体才感觉到舒适。下午5点,我们的车辙在厚厚的雪地里一直延伸到乡里。朋友努木对我说,少活动,这里海拔4700米。乡里的干部很实在,我们刚一到,他们就把煮好的牛肉端了上来。西藏海拔高、气压低,煮肉应该用高压锅之类的烹饪工具,但草原的牧民已经习惯了用平锅煮肉时的那缕飘在帐篷里外的肉香味。平锅煮的肉熟了,但还是很硬。我牙齿不好,虽然饿,但嚼起来很困难。一会儿,乡长自己陆续端来3只盘子,每只盘子上都被另一只盘子盖住了,让我们看不见盘子里是什么内容。我想乡里条件不错嘛,还有3个菜。当乡长慢慢给我们盛上米饭后,接着陆续把3个盛菜的盘子上面的盖子拿开。随着乡长揭开盖子,我看见,第一道菜是牛肉炒洋葱。我习惯性地点点头,算是对这道菜的赞赏。第二个盘子打开了,是牛肉炒洋葱。正在纳闷的时候,紧接着第三个盘子打开了,还是牛肉炒洋葱。看见3个盘子里盛着一样的菜的时候,我完全愕然了。乡长站在一旁表示歉意,说,乡里没菜了,就找到两个洋葱,炒了这些牛肉。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在西藏很多地方的这个时候,菜都比肉更金贵。晚上太阳早早地沉到山坡下面去了,没有太阳的措拉乡顿时像个冰窖冷得要命,就连我母亲给我织的那条厚厚的毛裤都抵御不了这样的寒冷,茫茫草原雪天的夜晚冻得我的腿骨都疼。10月就来到的冰雪天气,让我领略了真正的西藏牧区的冬天。我们围在炉子旁,依靠牛粪饼燃烧的熊熊火焰来温暖一直处于寒冷的身体,整个屋子温暖如夏,且散发着一股清香的草味,感觉到寒冷冬天里有一股春天的气息。乡长一边介绍乡里的情况,一边用小刀给我们削早已煮好的牛肉。在西藏牧区,每一户人家都会像我们城里人那样,在茶几上放些水果或零食,或放一盆煮好的牛肉当零食。乡长娴熟地把肉切成小块后递给我们,我们接过肉会蘸着辣椒送到嘴里。我正好坐在炉子的端口,往炉子里添加燃料自然就成了我的份内之事。我暗自提醒自己,左手拿肉吃,右手拿牛粪饼添炉子。

        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竟然很自然地拿着一块大大的牛肉,而且正跷着的右手小指,像城里人那样吃着那块很大很香的肉。


八、童年的“枪


        我是在拉萨长大的。在我的眼里,拉萨就宛如一朵绽放在以周边群山为绿叶的美丽花蕾。这朵即将开放的花蕾在阳光下慢慢舒展着花瓣,而贯穿着拉萨每个地方的道路则是这朵花蕾上微露着的花丝,使每一条道路都生动地体现在这个含苞欲放的花蕾上。这朵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和我一同长大。童年的记忆像是浮雕一样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从我记事起,伴着我上学的那条小河,途中的一片小树林,河对岸广袤的田野上泛着清香的青稞还有迎着晨曦的氤氲上学的小路,迎着斜阳暮霭归家的心情,都是我和那些留在西藏工作的同学常常回忆的最美好的往事。我随我父母居住的地方,距离八廓街大概有5公里,那是一个军工单位,在拉萨的北郊。单位的前生,据说是过去噶厦政府的造币厂。院子里二层藏式楼房长长的回廊至今还常常出现在我梦里。藏式楼房呈“回”字形,长长环绕的回廊是连接“回”字外围“口”字形楼房的桥梁,楼下四面各有一个门,朝南面的是正门,可以通过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整个建筑是石头垒砌成的,墙面缝隙很大,我们就是通过墙面石头之间宽宽的缝隙从楼底攀爬到楼顶的,就像现在的攀岩运动,有时我们也爬上单位用土夯成的又高又厚的围墙。这是男孩子们的游戏,爬上房顶或围墙,周边的田野和树林就尽收眼底。当然爬上房顶不光是为了观赏风景,最主要的吸引力是房顶上宽宽墙缝里诱人的鸟窝和正准备展翅飞翔的小鸟们,当然有时我们还可以翻进一间废弃的仓库从堆砌的杂物里找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刀或一串机枪的弹夹。一个夏天的中午,当太阳照样用它炙热的温度烧烤在大地的时候,我们在屋顶的平台上戴上用柳树枝编的常在战争电影里看见的那种隐蔽在丛林里和敌人周旋的草帽,用木制的手枪或用一根木棒当作能扫射的机关枪,向假想的敌人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在两军对垒的游戏中干渴难熬时,我们看见厂办公楼下,就是“回”字里面的那个小“口”字下面有一块绿色葱茏的洋姜。这是一种生命力强、成活率高、果子长在地下根部、可以生吃的植物。当投入游戏的两军宣布休战,便共同袭击眼前的那片葱葱郁郁的食物。由于人多,我们如饥似渴地挖掘地下的食物,场面一片狼藉。直到有小伙伴惊呼“地下有东西”时,我们才停下手中的活,集聚到一个刚刚挖出的深坑旁,看见露在蓝天白云下的两个大大的木箱子。我们迅速刨开泥土,两个巨大的木箱就显露了出来。迅速撬开箱子,此时的我们显露出阿里巴巴在说完一句“芝麻开门”后,面对藏满金银财宝的山洞时的狂喜。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两箱用油纸包裹、崭新的各种各样的手枪。这些手枪的撞针都处理了,看见这些梦寐以求的真枪,我们瞠目结舌。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说,我拿一把,就一把。紧接着第二个人说我也拿一把,就一把。大家话音刚落,两箱手枪就被我们哄抢完了。我特别喜欢左轮手枪,记得电影《虎胆英雄》里那个打入敌人内部的我军侦察员阿泰,就是用左轮手枪干掉了敌人头目,取得了战斗的胜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从小是看战争片长大的,许多经典台词至今都背得滚瓜乱熟。比如:我们常常会在衣领上插一根树枝,边跑边豪迈地高声喊道,向我开炮,我是王成。我们也会歪戴着帽子,斜穿着衣服,用小刀割断橡皮筋,对跳橡皮筋的女孩说,花姑娘地统统抓起来。直到把这些原本跳得兴高采烈的女孩们赶得四处乱跑,我们才发出胜利者爽朗的笑声。且说我们分完手枪,院子里的小孩便在一个中午之间全副武装了起来。我的两把巨大的英式左轮手枪,别在腰间,这时就像一只笨重的鸭子,步履蹒跚地在游戏里扮演着侦察员的形象。到了晚上,父亲单位的政委下班回家看见满院子的小孩人人都拿着真枪在院子里演绎经典战争电影的情景时,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找来仓库管理员查看仓库门是不是被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给撬了。看见仓库的门没有被撬,并知道院子孩子们枪的来历后,晚上父亲单位便召开紧急大会,要求凡有枪的孩子,24小时内把枪交到厂保卫科,否则一旦发现谁家的孩子有枪没有上缴,便对家长进行降一级工资的处理。一级工资十几块钱,那可是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呀。

        我还小,不懂一个月生活费的重要性。父亲告诉我说,如果不交出枪来,一家人就没有饭吃了。我明白没有饭吃的意思,没有饭吃会被饿死的,我就抱着我心爱的左轮手枪睡了一夜后,含着泪交给了父亲。


九、入少先队


        我是在罗布林卡公园里的一棵百年古树下对着少先队队旗加入少先队员的,那个时候罗布林卡公园叫人民公园。现在,它和八廓街的大昭寺一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到布达拉宫世界文化遗产扩展项目。记忆中的罗布林卡公园是拉萨仅有的两个公园之一,另一个公园就是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潭公园。小学二年级“六一”儿童节的前一个星期,我和班里几名同学被评选为少先队员,并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参加全校新少先队员入队仪式。当班主任用她那激动而饱满的声音告诉我们要在罗布林卡公园完成入队宣誓仪式的时候,班里顿时欢呼雀跃。班主任老师还告诉我们,当务之急是需要一辆客车,接送全班的同学到罗布林卡公园游园。班里好几个同学的父亲都是客车司机,他们纷纷毛遂自荐,要求为班里的“六一”活动提供交通服务。老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慰。为了不使同学失望,班主任就把凡是父亲是客车司机的同学的名字记了下来,经过学校统一整合、分配,每个班里都拥有了兼职客车司机。每个同学家里都在为“六一”儿童节那天的活动作准备,其中,我们几个在部队单位的同学准备的游园食品是蔬菜罐头、午餐肉罐头和油炸果子,当然还有一个装满糖水的军用水壶。这些食品在计划经济年代,也算是丰富大餐了。大客车载着我们一路欢歌笑语。道路两旁葱绿的田野和潺潺的小溪从我们身边快乐地划过,我们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心情无比欢畅。到了当时拉萨刚修建的最高的邮电大楼后,我们一路向西,经过龙王潭公园再往西,就可以看见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在《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声中,我们列队进入公园,然后在统一划好的区域里,来自拉萨各个小学的少先队员们举行了入队仪式后,分别进行游园活动。游园活动是最开心的一件事。我们不仅在公园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竹子、杏子树、李子树、月季花、玫瑰花,还看见了园内动物园里嬉戏的猴子、打盹的黑熊、无所事事的狼和悠闲的孔雀。我们在诺大的公园里亢奋得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到了下午,我和同学跑散了,走出公园大门的时候,学校的客车走了,拉萨仅有的几路公交车也早早地收车了。看着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我才知道我只能独自一个人走路回去了。前不久,我坐车估算了一下当年从罗布林卡走路到北郊的时间。走大路,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当时拉萨没有几条柏油马路,更多的是便道和行人自己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出行的交通工具除了少数的自行车外主要的是步行。我从罗布林卡公园出来左拐向北,穿过西藏人民会堂,当时是一片开放式操场,比邻操场的是拉萨市第七中学,然后走巴尔库路再穿过火电厂就到了拉鲁湿地,巴尔库路周边是几个汽车运输队。拉鲁湿地和火电厂仅一墙之隔,沿着火电厂后面的围墙向东走,过了拉萨中学与拉鲁湿地之间的围墙可以到现在的雪新村,那个时候雪新村是一片麦地,麦地的归属应该是拉鲁乡。然后我就从现在的林廓北路一直向东,到了色拉路,当时没有色拉路,6月碧绿的青稞是当时色拉路最美的景色,一条小道又弯又长穿过碧绿的田野,走到尽头就到了北郊扎基寺,寺庙紧邻着我父母的单位,这段路程大概需要走一个半小时。听同样没有坐上客车的同学说,他们走大路到邮电大楼就搭乘上了从农田暮归的一辆辆长龙般回家的马车。坐上马车的同学说,这是延续了游园带来快乐的另一种方式。我说,我沿途看见的美景也是延续了游园带来快乐的一种方式。

        那一天,我和同学都很快乐。那一年,我9岁。现在想起来,那时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掌控不了我们快乐的童年。


十、看电影


        13岁那年,最深的记忆是看电影《少林寺》。放映《少林寺》的时候,我居住的单位是拉萨市区公开放映的第一场,父亲中午就告诉我说放学不要贪玩,早点把作业做完,晚上单位要放电影《少林寺》。《少林寺》到拉萨来放映的时候,已经在祖国的大江南北炒得轰轰烈烈了,期待着看《少林寺》是我们一个月来最大的心愿。下午的课,我上得心猿意马,把晚上单位要放映《少林寺》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几个关系要好同学后,就赶紧往家里跑。因为父亲是部队单位,要求放映电影时要严格保密,但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麻雀,下午的时候单位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是得到放映电影的消息赶来的。大礼堂坐不下,就把银幕挂在外面,天还没黑尽,银幕前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很早就占了一个极佳的位子,摆上板凳,目睹这部武打巨片。那个时候放电影有一个专用名词叫“跑片”,因为一部电影的胶片有好几盒,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大概有10盒左右。跑片就是前面第一个地方先放几盒电影胶片,然后把放过的胶片拿到第二个地方放,依次类推,两地一部电影大概相差半个多小时。据说一部好电影的拷贝一晚上可以跑4个地方。其实“跑片”就是放电影的流水作业。看露天电影的场面就像咱们中国的地形,以看电影第一排为最低逐渐向后面依次增高,最后站在汽车车厢上看,有的甚至爬到大树上看。也有的来晚了连树都没地方爬了,还可以到银幕后边看,不过从背面看银幕上演员的动作全是反的,比如银幕上小兵张嘎吃饭正面看是用右手,反面看却是用左手了。有个笑话说,一老大爷看露天电影去晚了,见正面人山人海只有委屈自己到反面看,当他看见一年轻女子下河洗澡,背对着他脱衣服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站这么多人看电影,原来可以看见女子的前面呵。《少林寺》带来的热点效应、文化效应空前绝后。整个拉萨,不,是整个中国的孩子都迷恋在江湖的世界里。心有多大,江湖就有多大。拉萨的每个书店、每个单位电影放映点全是跟武术有关的书籍和电影。出版物有《武林》《武林志》等武术杂志和小说,电影《少林寺》过后又有了《少林弟子》《少林俗家弟子》等一系列关于少林的武打电影,不过这些就有些狗尾续貂了。当时整个拉萨市的新华书店设点不超过3个,记忆中北郊四中旁有一个,当时拉萨晚上的娱乐方式主要以看电影为主,除拉萨电影院、东方红电影院、北郊电影院外,许多单位都有自己的大礼堂用来放映电影,没有大礼堂的单位就在两根高高的木桩上拉一个银幕,让干部职工及其家属看上喜欢的电影。我们狂热追随着《少林寺》,走遍了拉萨各个电影放映点,甚至有些同学准备徒步到少林寺,练就一身武艺闯荡江湖。只不过他们的梦想被爱护和关心他们的老师和家长扼杀在萌芽之中了。

        当18岁的李连杰用他精湛的武功征服中华大地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远在祖国内地中原有一个叫少林寺的地方,那个地方可以练一种叫武术的功夫。这是我们从崇拜军事题材中的英雄人物到非军事题材里的英雄的一个历史性观念转变。我们开始从心理上丢弃了各种心爱的枪炮,通过书本、电影在武术的秘笈里寻找理想的灯塔……


十一、“我只来过一次西藏”


        从拉萨酒吧的发展史,可以看到改革开放30年来拉萨巨大的变化。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拉萨林廓东路出现了两家较早的酒吧。一个叫红狮酒吧,在东郊邮电大楼旁,酒吧里火车硬座式的座位为泡吧者提供了一个一边喝酒一边交流的场所;还有一家叫草莓屋,几张错落在不大空间的木质圆桌上铺上了印有草莓图案的塑料布,红色灯泡照映在每张圆桌上一支支别致的塑料花上。那个时候拉萨还没有鲜花店,草莓屋里能有几支塑料花似乎就特别彰显了酒吧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个时候拉萨还没有啤酒厂,我们主要喝的是从兰州运来的黄河啤酒、成都运来的绿叶啤酒。当时酒吧是个新鲜事物,泡吧的人主要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酒后丧失的理智是殴斗的主要原因,哪怕是双方眼神偶然的对视,都将成为斗殴的借口。酒吧即战场,每一天深夜,拉萨的酒吧就会有一场恶仗在等待泡吧的人。现在拉萨酒吧比比皆是,酒吧里早已没有酒后的仇视,更多的是友谊的欢笑和相逢的豪饮。拉萨的酒吧主要分布在两个区域,一个老城区八廓街,一个在新城区西郊。八廓街的酒吧在装修上主要体现地域和个性的融合,而西郊众多的酒吧却是用规模来赚取酒客的钞票。我们请内地来的朋友泡吧,主要在八廓街里的酒吧。而和拉萨的朋友找借口喝酒大都在西郊的酒吧,因为喝酒需要一个喝酒的气场,这个气场来源于众多的人。一天,一位拉萨朋友的内地朋友的朋友来了,为了尽地主之谊,拉萨朋友邀我一同在八廓街一家酒吧里陪内地朋友的朋友喝酒。这时,拉萨朋友的内地朋友的朋友也带了2个在进藏的路上认识的朋友一同来了。我之所以写得这么绕,就是因为拉萨酒吧一同喝酒的朋友关系就是这么绕。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我和拉萨朋友都这么认为,谁叫我们西藏人热情呢?喝酒就怕人少,人多人气好,气氛也好。酒过三巡,拉萨朋友的内地朋友的朋友开始畅谈他4次来西藏的经历。他说他第一次来西藏是坐飞机来的,到了西藏后才发现实现自己的目标太快,随旅游团走马观花,对西藏没有留下深刻记忆。第二次来是坐客车来的,到西藏后发现实现自己的目标太没有自由,一路上随客车颠簸,车到哪里他到哪里。第三次来是自驾来的,到西藏后发现实现自己的旅行目的性太强,他到哪儿车就到哪儿,在西藏的时间还没有第二次来西藏的时间长。这是第四次来,搭朋友的车来的,然后他很感激地抬头看了看随他一同来西藏的几位朋友。当拉萨朋友的内地朋友的朋友说完他四次来西藏的感触后,独自一口饮尽一杯泛着橙色光芒的啤酒时候,眼神透过酒吧用黄色哈达装点的天花板,突然看着我,问来了几次西藏,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声音很空灵的回荡在八廓街深深的巷子里。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在拉萨长大是我拉萨的朋友众所周知的,可能是我皮肤好的缘故,许多初次见面的朋友都以为我是刚来拉萨不久的游客。拉萨的朋友也没想到他内地朋友的朋友会对他拉萨的朋友问这个问题,没等我拉萨的朋友解释,我就坦然地告诉他,我只来过一次西藏。话音刚落在酒吧的灯影下,他紧接着又问我说,来了多长时间?我说,30多年吧。我感觉到了我说出这句话的重量,也感觉到了说这句话的后果。我拉萨朋友的内地朋友的朋友走的时候,除了没跟我握手之外,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一一握手告别了。空气之中,弥漫着不和谐的气氛。

        走出酒吧的时候,他说他明天要去阿里,一个可能在拉萨待了一辈子都有没去过的地方。我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说吧说吧,每个人都有固守的骄傲和尊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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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超,生于重庆,一直在拉萨生活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从事小说、诗歌、散文创作,先后在《小说选刊》《芳草》《现代小说》《西藏文学》《西藏日报》《东方晨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假装没感觉》、长篇小说《直线三公里》、诗集《遇见》等。现供职于西藏群众艺术馆(非遗保护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