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阿坝,已是下午。主办方打开高山来迎接我们,走的路线是从成都经卧龙,翻巴朗山往四姑娘山。一路上只觉盘旋再盘旋,车总在耸立的山壁和下拉的悬崖之间维持着必须的中道而行。好在山道其实并不窄,只是山腹委实阔大,反衬得路狭如带罢了。隔着车窗望去,对面的山体呈现出一派绵延不绝的浅苍色,沉静而不颓丧,让我感到淡淡的、持久的愉悦。这世间相看两不厌的,并非只有敬亭山。而在这高原的大山之上,还有鸟在飞翔。那只能是鹰。这众鸟之王,孤独、自在,转着大圈,一会儿下沉,一会儿上扬,俯仰由心,没有什么能干扰它的翱翔。人是没办法长出一对翅膀的,就算造出了飞机,起降和航线也不是个体所能决定的。所以,面对这样的生灵,只能在歆羡中生出景仰来。车已经上上下下奔跑了许久,那鹰却还在视野中,这是山地的特性——你满以为已经可以离开它了,其实还在它的怀抱中打转。直到暮色从山谷中溢出时,我们还在山中。车左拐开进一块平地,这平地乃巨大的悬崖顶,下面仍是深谷。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建起了一座规整的宾馆,明亮得有些华丽的灯光显示着人力所能抵达的高度。这是今晚的住宿地。下得车来,还没走出几步,眼前便飘下了指甲大小的雪片。抬头一望,无数雪片乘着暮色,从遥远的、肉眼难以测度的苍穹深处飘摇而来。这雪真通人意,生怕阻了我们的来路,却又忍不住要跟客人们打个招呼,便选在此刻现身,真正给了我们一个惊喜。但我在湖南见惯了雪,并不像那些来自沿海地区的文友,忍不住发出充满欣悦和惊奇的叫声。
因为略有高原反应,饭后参加了一个座谈会后,我便回房静卧。第二天上午的活动仍在这山间。雪已住,阳光出面来探望我们。车子一路迤逦,潜入景区谷地,在大片开阔处停住。下得车来,展眼一望,我顿时被震住了。是那种温柔又深入的震动。在纯净阳光的观照中,这高原雪的质地完全呈现出来。满地的雪有柔软的肌肤感,在安静中闪动着无数晶莹细小的光,让人连摸一下都不忍心,生怕抚散了这些细腻这些莹洁。谷地尽头,雪峰浮现,在蓝天的映衬下,犹如仙境。那上面的雪,其实已存在了千万年,却新鲜醒目,如同昨天才降落。大朵白云悬在山峰上方,同样的洁白柔软、安静吉祥,让人疑心它就是雪脱去了对红尘的最后一丝眷念,轻轻浮上了天空凝聚而成。然而雪是始终眷念人间的,仿佛绝世佳人不曾想到要割舍情缘,甘于在长久的寂寞中等待。雪地旁一湾溪水,正汩汩流动着,却呈现出玄色。走近细观,这水明明清若无尘,然而就是玄色,让它的洁净变得深邃起来。玄水之侧,白雪无声。这雪也许是昨天落的,也许一千年前就落了下来。但无论什么时候落的,它看上去都像未曾被触碰过。哦,阿坝的雪,永远是初雪。心中飘出了这一句,仿佛雪花,无头无尾,突然而来。是不是诗我不知道,但它凝结着这一刻最纯粹的感受。我仿佛收获了某种启示,生出隐秘的欢喜。
出谷之后,我们前往马尔康。路上所建房屋,大多为石头构筑,方正朴素中显出一种牢固的淡定。屋顶屋侧积雪未化,屋内主人似乎也没有要扫去的念头,任由雪与石头同在。坚硬的石头与柔软的雪,望去竟然那般和谐,仿佛坚毅的男子和温柔的女子结成连理,让人觉得这本就是天地间理所当然的一对儿。坡上有些石头堆在一起,上面都刻着别样的文字。向导说,那是藏传佛教中的六字真言。我并不懂得那六个符号后面的含义,只是觉得所谓真言,就是道出了世界的本相,乃人间最纯粹的声音。而石头与雪,同样是以最纯粹的质地,完全地呈现出它们的本相。石硬雪柔,却都闪烁着同样的精神之光。阿坝的人是懂得这种精神的,他们视雪峰为神,而以石头构建自己的生活。中途在一处建在山坡上的民舍中吃饭。我就近查看了那些石墙,没有一块儿石头是打磨过的,都保持了本相。而这么多棱角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居然严密地组成了一面面墙、一座座屋,这过程当中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细心去选择,去组合!这耐心和细心后面,其实是一种沉静和宽容的神性在支撑。神性统摄了眼前这个世界,而石头与雪,都是它的元素。尽量不加修饰,让元素以元素的形式呈现,让世界以本相存在。这既是一种神性法则,也是一种哲学法则,还是一种诗意法则。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诗意地栖居。”这是人类存在的最高形态。在阿坝的雪与石头中,我见证了这样的形态。
之后遇上的柯盘天街,是一个集中的大规模石头建筑,一个元素般的世界。它建在马尔康市松岗镇的最高点,俯瞰着梭磨河。此时此处,雪已尽化,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清冽的雪意,与从各个房舍中传出的香气相融,共同提振着跋涉者们的心志。那座建于宋朝的碉楼,从地面涌出,直直地探向蓝得惊人的天空,似乎在源源不断地接受着神示,再把它传递给世间的人们。这种传递已经无须言语,只需静静仰望,默默领受。抬头站立了良久,我才转身逐级而下。那种明显来自植物的香气,又变得鲜明起来。这香气强烈、透彻,却一点儿也不轻躁,直接沁入人的心灵深处。被这香气所引导,我们抓住集合前的一点儿宝贵时间,潜入一座幽静的石头屋中,在墙上悬挂的唐卡中诸菩萨的注视下,各自领走了大把藏香。此香系各色藏药和香草细细搓揉而成,没有添加任何化工原料,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植物的本来气息。在阿坝,藏香跟石头、雪一样,都是元素般的存在。它们当然是一种物质存在,但更是一种精神存在。领略到这点,也就看懂了阿坝。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责编:徐海玉 张金秋)
马笑泉,回族,1978年生于湖南邵阳隆回县,现居长沙。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师大文学院兼职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迷城》《放养年代》《巫地传说》《银行档案》,短篇小说集《回身集》《幼兽集》,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曾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