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山》(汉文版)2022年第四期卷首语
冉冉:相遇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在拉萨去往纳木措湖的大巴上,我跟邻座的出版社朋友聊起一个催眠师小说的构想。尽管自己已发表过若干中短篇,但总觉得写作训练远远不够,因此最初还是限定在中篇的规模。是那位朋友鼓励我把构想写成长篇,并表示会一直关注,希望作品完成后交由他出版。
说真的,我虽感动于他的鼓励,但同时也对他的信任和承诺半信半疑:毕竟我从未写过长篇,既无经验也无相应的准备。于是我疑惑地问,大意是他对我了解有限,凭啥相信我能写出写好这个作品?他回答说;“没有什么理由,直觉吧,相信你能写出很好的作品来。”
从西藏返渝后的我,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投入到前期准备,却未敢将两年后苦熬完成的初稿示人。这废弃的三十余万言给出的残酷真相是:我尚未做好跟笔下人物及命运相遇的准备,也未具备召唤出那个虚拟世界的心力、脑力与笔力。催眠是从潜意识层面转化人的行为认知,作为引导助力患者自愈的催眠师,他需要具有何等超常的情商和领悟力,对生命应该有何等敏锐深透的感受洞察力,才能胜任达人智者的故事主角?这样的人,不仅在有限的现实生活圈难觅踪影,甚至超逾了我的认知和想象力。在生活、写作的双重历练中,我终于意识到作品需要的并不是半神半人的主人公,而是一个同样有着失眠抑郁焦虑紧张,不堪贪嗔痴慢疑折磨的普通人。唯一的不同,是不再作弃世之想后,她便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地走上重塑自我,寻获生命意义的人生长路。如何寻找?很普通平常的路径:工作(做有意义的事);爱(对他人的关爱及克服困难的勇气)。
从废弃的初稿开始,小说经历了反复重写改写,定稿已是世纪大疫的第二年。十年长旅,写作者与笔下人物相互确立、共同成长——我尝试像催眠师那样,以正向习惯矫正负面习惯,以生命力激发生命力,以爱养成爱的能力,体会其对心性行为、人生命运的影响。阅读和写作是一个必不可少、齐头并进的过程,其间我“补课”了大量东西方文史哲及宗教经典(也包括藏文化典籍),一点点养成照看反省自己内心(尤其是潜意识)的习惯,倾听追随内心的真实声音。对死亡与虚无的正视,让我从新的角度深入感知生命,自事物内部领会自我与存在,体验心灵世界的丰盈广阔。
我在想,假如没有前述西藏之行,假如没有朋友的提议鼓动,会有这样一次漫长艰辛不可重复甚至无法想象的写作吗?我自问无力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这个长篇的写作,很多人生因缘很有可能完全不同。回想起作品中那个带有理想色彩的应然世界,那些寄托了我的爱和希冀的人物年代场景,多年来因写作遍尝的酸甜苦辣,让人不由得感慨万千。感谢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和人的相遇,和东西方不同文化的相遇。相信每一个写作者,每一个正常人类,都会为自己从中获取的良多教益而跟我同样深怀感激之情。
冉冉,女,土家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作协主席。从事诗歌、小说写作,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多个中短篇及长篇小说,近年出版发表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冬天的胡琴》、长篇小说《催眠师甄妮》、长诗《群山与回想》《大江去》、诗集《朱雀听》《和谁说话》《望地书》等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艾青诗歌奖等十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