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跨马竞技,藏家汉子们都会眼前一亮,精神抖擞,屁股坐不住,有点跃跃一试的样子。也难怪,作为马背民族,从娘胎里就带有骑马挎枪、驰骋草原的豪迈气质和勇往直前的奋斗精神,天生爱马爱赛马爱竞技,是血液里滚动的基因。正因为如此血性,上千年来,骑马竞技成了藏民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线,也成了男人们一生要具备的首要技能,必须达到“身捷如鸟,骑艺如箭”。随之也有了藏族社会吉庆节日,婚嫁盛会都会举行赛马活动的习俗。各局部地域、各部落联盟在长期共同生产生活中也凝结出了自己的赛马会,拉卜楞达久滩赛马会就是其中一个。
达久滩在哪里?为什么创立出了赛马会?对于今天的中青年人来说,他们只知道甘南地区的大型赛马会是玛曲县的大型赛马会,称为“格萨尔马会”,但那是为了发展玛曲旅游业而创办的新型项目,由于国家投资,因而规模大,设备新,奖金高,誉论广,成了甘青川一张旅游名片。但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格萨尔赛马会应该是在拉卜楞桑科草原的达久滩上,只不过他被岁月所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淡薄、模糊。现在该是恢复记忆,尊重传统的时候了,达久滩格萨尔赛马会的风姿应该靓丽展示。
达久滩是夏河县桑科草原上水草丰茂,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的一片滩地。位于县境南面,西连青海省泽库县的贡秀大草原,南接青海省河南蒙旗自治县,东依甘南州碌曲县的玛艾乡。
达久滩赛马节是个很古老的节日,据今少说也在200年以上,它的历史渊源也十分古老。达久滩传说是格萨尔大王“赛马称王”的地方,“达久”就是赛马之意,而达久滩又是桑曲河的源头,桑曲之名来自格萨尔煨桑祭神之桑台。从地名可以看出,达久滩赛马节与纪念格萨尔重大活动有密切的联系,是藏族聚居区各个赛马节中文化价值较突出的重要节日,日期在农历七月十三日。
达久滩属于桑科草原的牧场,它与桑科地名有何渊源关系,这就不能不追溯到藏族著名英雄史诗《格萨尔传》中的有关故事。传说格萨尔生下后,一直受叔叔晁同的迫害,怕他夺得本应属于格萨尔的部落王位。在苦难中成长的格萨尔,十三岁时参加部落赛马会。按照传统规矩,谁夺得第一谁就会被拥戴为王(首领)。在神力支持下,格萨尔超越其他骑手,勇夺第一,争得了王位,并赢得了美丽贤慧的珠牡之爱情,娶为王妃——这就是史诗分部头《赛马称王》的主要内容。他的续部则是《世界公桑》,讲述的是格萨尔赛马称王之后,因为不甘于在魔国手下屈膝称臣,忍受欺压剥削,便奋而反抗。他通过煨桑祭神,号召全王国振奋精神、凝聚意志,群起反抗,并祈求天神保护岭国。煨桑号令全国之时,魔国的命根子魔牛前来挑衅滋事,被格萨尔射死。霍尔国也趁火打劫,也被众志成城的岭国人马打退,岭国上下团结一心,掀开了独立自强,反抗魔国压迫的新篇章。
桑科之名,民间流传就是格萨尔煨桑求神之地而来。桑科达久滩又是赛马称王之地,神圣而声名远扬,而右旋海螺似的桑曲河也是因桑科(煨桑)之地而来。为了纪念煨桑号令岭国独立自强,在达久滩赛马称王,当地牧民创立了达久滩格萨尔赛马会。至于有多少年代,谁创立的,已经没有人可以说清。但《夏河县志》(P886)中有这样一则记载说:“1936年拉卜楞地区举办藏民骑射大会,参加的有八百铁骑,赛马场有三里之长,嘉木样大师亲任总裁判长,寺院僧侣分担裁判。此类赛马活动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
这是官方档案资料,也是拉卜楞寺正式文书资料,确凿可信,说明拉卜楞赛马会是常态的、传统的、规范化的群众性运动,连嘉木样大师和僧侣们也参与其中,可见其名望、规模。既然是传统活动,那当然是有传统地点、传统日期、约定俗成、统一认知。桑科达久滩赛马会寓意深长,标志着吉祥、兴旺、自强,又是天高气爽、花草丰茂,羊肥马壮的季节。谁不想享受大自然的美景,通过观赏赛马,愉悦心情,抒展胸臆!在1936年夏秋之际举行格外隆重壮观的赛马会,应该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搞这一活动,嘉木样大师是借达久滩格萨尔赛马会为自己即将进藏朝佛研学鼓劲,以取得上苍以格萨尔神灵为首的各路护法神的保护辅佑,也有着与拉卜楞僧俗各界同庆共乐,预祝一切顺利的心愿。也可以说是祈愿活动,誓师活动,只为留下家乡拉卜楞的美好印记。
虽然只有一天,但达久滩赛马节却内容丰富多彩,有多种多样的跑法。当地桑科乡每家每户都得备马,有骑手参加,从农历六月初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桑科格萨尔赛马会历史久长、影响较大,但它是桑科七部落联盟的赛马会,其他地域和部落只有观摩的权利,却不能参与。虽说范围不广,但其赛马会却驰名远扬,是乔科(河曲)马荟萃之地。由于离首典黄河很近,当地马种基本是河曲种马,乘马大都是河曲马,崇尚河曲马。
品种再好,训练还是十分必要的。
赛马的骑手和赛马往往是各部落小型赛马会上选出的优秀骑手和马匹,赛马前十天半月,牧民们就开始驯马。驯马的方法是每天给马披裹毡子跑两次,早、午、晚要把马牵到河中洗澡,一般要把马泡水或泼水,泡到肌肉发抖再牵上岸慢慢遛,这样训练过的马浑身没有赘肉,也少多余的脂肪,耐力好,跑起来不喘气。
骑手的年龄规定在十三岁(包括十三岁)以下,这是因为格萨尔赛马称王是十三岁时的事,所以仿效格萨尔,记念格萨尔十三岁赛马称王。十三岁以上的没有资格参赛。桑科人更看重的是赛马的品质、优劣,而不是骑手。能夺冠的马匹,成了部落荣誉的代表,也成了牧人心目中的神马,是保护供养的对象,从此主人不骑乘它,也不让驮物背负,放在好草场上自由吃草,一直到衰老自然死去。
赛马可由马主骑乘参赛,也可由别的骑手骑乘,参赛的马打扮得漂漂亮亮,配上美丽的鞍具,马头马尾还要扎上红红绿绿的五色布条。
赛马会是桑科牧区极为隆重的节日。赛马开始前要举行宗教仪式。请僧人念经。牧民们则要煨桑,向神山献旗。撒泼天马“朗达”符纸,在山上垒嘛呢堆,挂上新的经幡,将奶渣、酥油等供品放在神山之上,祈祷神灵保佑吉祥平安、人畜兴旺,竞赛获胜。
比赛即将开始时,近百名小骑手身着薄薄的黄色缎子藏装,头戴饰以雁翎、外镶红黄布面缎、太阳或月亮造型的毡帽,脚穿毛线袜上场。他们分别由父亲或男性长辈牵马进入赛场,绕场一周后,再牵到指定地点,到达起点,小骑手们便上马,整装待命,发令声一响,他们扬鞭抽马,疾驰狂奔,冲向终点。
达久滩赛马会有长跑、短跑,“走马”赛,还有马背骑射表演赛,最长的跑程有近十公里,只有一小部分赛马能坚持下来,而上千米的短跑却参与者很多,上百匹跃跃欲试。随着裁判员一声令下,骑手们抖动缰绳,两腿猛夹马肚,一匹匹马像离弦之箭,你追我赶,奋勇驰骋。当速度达到极点时,只见长鬃飘动,彩尾抖起,四蹄腾空,汗珠飞溅,鞍上金光银光交辉,地上草屑尘土四散,整个草原似乎都在颤动,两边观众的助威声、掌声、口哨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异常热烈,扣人心弦。
赛马会诸项目中,“走马赛”是较平和的一个项目。主要看参赛马走法、技能如何,类似田径中的竞走,马的快步(也叫小跑)有大走、小走、绵羊走、骆驼走、流火走等各种步法。不会“走”的马,牧人们不算其为好骏马,是不是好骏马,观者从马的走步就分辩得一清二楚,有的马同一侧的两条脚同起同落,步子走得快,骑手坐得稳,有的马两肢呈对角线同时走动,步子虽快,骑手颇受颠簸之苦,还有的马虽其貌威武,但走起来却像绵羊一样。“走马赛”的赛程多为二三里,在这短短的千米左右,所有参赛的马儿,被众人品评得淋漓尽致。二三里赛程,好马十分钟左右即可走完。
赛马中最精彩的项目,要算马上竞技,常见的有捡哈达,即在500米赛程跑道一侧,每隔二三十米放一条哈达,一直放到终点,最先到达终点而又拾捡多者为胜,这是藏家传统的比赛项目。据说,过去部落头人组织牧人比赛时,有的在跑道一侧放许多银元,谁捡到归谁所有,但比赛项目仍叫“拣哈达”,在疾驰的马背上,赛手一手控缰,一手着地,整个身子都要倾斜于马背一侧,如上边的一条腿扣不紧马鞍,或下边的一条腿踩不稳马镫,随时都有掉落马背的危险。整个赛程中,赛手身体始终要呈倾斜状,动作稍有迟缓,便有从哈达旁边一闪而过徒劳一场。
获得前三名的,自然有重奖。未获奖的,也一个个显得很坦然,很淡泊,一脸笑容,好像不是为了争输赢而来的,倒是来参加一场开心惬意的歌舞晚会似的。
桑科达久滩格萨尔赛马会为什么经久不衰,名气不小呢?应该说,它折射的是一个草原民族血液里流动的好强、豪放、粗犷、向上奋进的气质、精神。
当然,环境造就性格,造就价值取向,也培育强身健体的体育竞技文化。
藏族人为什么如此酷爱赛马活动?高原地理环境的特殊性,使藏族人只能选择牧业方式,这就使藏民族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牧业生产的分散性、地域的广袤化,使藏民族只能借助马来充当交通工具,增强民族内部的联系,改善畜牧生产条件,马自然而然成了藏族人生产生活的有力臂膀,成了他们难以分割的亲密伙伴,牧民更是如此,牧人喜欢马,注重马的驯养,崇尚骑手的技能。赛马会也就成了藏族人生活的组成部分,成了炫耀马的力量速度,骑手风采的最好机会。人类的自信,强烈的展现能力之欲望使赛马会广泛普及,赛马会成为雪域高原常见的人文景观,也是各地最受欢迎的竞技项目,达久滩赛马会也是如此。
尕藏才旦(1944—2022),藏族,青海省同仁县人。西北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任职于甘南州委宣传部、文化局、文联,甘肃省文联。著有长篇小说《红色土司》《首席金座活佛》《入驻拉卜楞》《唃厮啰传》《凉州会谈》,中短篇小说集《半阴半阳回旋曲》,长诗集《益西单玛》等文学集、学术专著13部,编著有《当代藏族短篇小说选》《甘肃藏区纪行》《藏族民歌集》《藏族情歌选》等典籍,获国家级及省部级奖30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