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大量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诗歌作品。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刊多次转载,获多种文学奖励。出版有小说集《纸飞机》(中文、英译本)和《严英秀的小说》等。

 

走出巴颜喀拉

 

 

    有一幅画,许多年来我常常地看着它。我不知道最初是怎样的机缘使我遇到了它,总之在接下来的一把一把流过的时间中,我常常突然就停下步子,莫名地盯着它看。我不是一个懂画的人,我对艺术所知甚少,我每一次看它时,心里总是无端地想着我和我身边的人。想着一些没有来龙去脉的琐碎和纠结。这样狭隘的思路很使我羞惭。

    画叫《走出巴颜喀拉》。那么多的人中,那么大丛大丛刀刻般的线条中,我的目光总要落在她身上。落在她身上,心便像漏了门窗的旧屋,呼呼地灌进风,刺骨的痴迷和疼痛。但明明,这个长袍褴褛、乱发像破毡片般飞扬的女人,她和她所寓意的一切是离我那么远。

    为什么,往事不能如云飘散?

    那是第一次,在过年时离开母亲。尽管只是几百里路途的小别,我仍思量了再思量,小心地一步步退出她的视野。那时候,更大更彻底的远离还没有到来,那么多的黑暗还没有到来,那时候,少年矫情使我常常滥用一些苦难的严重的词汇。我以为那样的一脚迈出去,便是千呼万唤也无法回转的前定,便是宿命。

    母亲始终对着我笑,忙忙地说些这样那样的话。这样的母亲形象在三十多年间已烂熟于我心。只是,今天的她老得很快,对于爱和伤害更加穷于抵挡,像个无助的孩子,总急着掩饰,又一览无余。一览无余的伤感和认命。认命之下倔强的信心和要求。这样不调和的神情结晶在眉梢唇角,使我母亲的晚年之美有一种高于慈祥和安然的力量。我久久沉溺在母亲突如其来的弱小中。当我不再对着她肆意地哭出我的泪,我突然就想到了那幅画。在某一瞬间如被雷电击中般想到那幅画,想到我为什么在过去的日子中常常对着它眼热喉干。

 

 

    朋友寄来信,不是Email,是久违了的那种邮寄信件。打开是一首诗:《雀鸟的天空》。

    我从那两页方格稿纸上抬起头来时,城市的夜色深得很浑浊了。我趴在窗台上,面前是无法安顿的晦暗,自身的存在像极了一个古已有之的大疑惑。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夜不是没有星星,而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凝望星星的窗口。

    无法不想到另一片夜空。

    曾几何时,旅游开始成了压倒一切的时尚。在我的身边,一群人刚从远方的某一个人头攒动的景点回来,另一群人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出门。而我,在弥足珍贵的假日,也将加入到这个行列。漫漫一生中,我徒然地看着自己在这样的的行列中劳心费神,无可弥补地走向枯萎。我已没有心力再说,再问:热衷于夏日去沙滩上玩救生圈的人永远是浅薄的幸福者。见过冬的草原吗?一生中,哪怕一次?

    是一生中的一次,再也回不来的那一次。朋友一步步走进那里。身前身后是一种巨大的存在。沉默中的风雪高原。他谛听着这种存在,同时奇怪地发现太多的人脸上的漠然和疲顿。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他愤怒地喊。那时候,他只是被那种无处不在的力量震撼。被那种落地生根的激情裹挟。他那么单薄,尚未学会静默地表达它。

    风呼啸着。千里而来千里而去。荒原,每一寸枯了的草原坚硬地容纳着冰冻的雪粒和足印。哭不出泪,只有心窒息着,又雀跃着,好像急于离开你的躯壳,扑向冻土之下的珍藏。空旷的野地在你双腿颤栗的那一刻,突然长出无数双手,支撑起你。看一眼天空吧,看一眼天空,草原说。

    那浩荡的倾诉之夜啊!

    看一眼天空。这一眼看走了一个异乡少年的十年时光。十年里他因严重的风湿病、肺病住院六次;十年里,他成为一个写诗的人。是的,他还不曾被称为诗人。在他的身边,总刮着太大的风,一些热闹的名称总被吹得无影无踪,一些漂亮的帽子总是扣到了另一些有准备的人的头上。

    我本无心回望那个方向,深掘那夜空那荒原背后的许多。许久以来,我再不敢寻求一种别样的人生。它像是一个谎言,一个注定无力兑现的承诺,它启示我摒弃了该摒弃的,却始终没让我收获到该收获的。

    就是这样。我离开了,而朋友矗立在我曾经的窗口。那么孤单的天空和人,像是我扔在半路上的诗的碎片。一场大雪在那个黄昏悄然而降,纷纷扬扬,像适时而至的安慰,又像是不期而至的大遗忘。

 

 

    只有以死担当的自由与爱,才是彻底的和无限的。

    也许,我还不能深谙这一切。也许,我在深深地懂得以后,又被更有力的东西击穿。所以,日常的沉溺中,我穿梭在似是而非的幸福中,渐渐地流逝了我的痛苦。然而,当我以旅人的脚步走过高原,走过那一片被无数的歌谣赞美过的蓝天白云,疼痛横空而出,它一下子把我和人群隔离开来。我是那么地孑然一身啊,在欢呼雀跃的同伴中。从没有过那么一刻,我的双脚在飘忽而过的邂逅中,深深地扎进了母土的每一缕皱褶。疼痛那么多,那么尖锐,孤独那么步步惊心,那么美妙绝伦。我知道那一刻,我唯有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个藏人。

    是的,没有什么关于我的种种比我是个藏人更抵达我的本质,我的内里。这粗重凛冽的血脉日夜磨砺我,洗涤着我,使我想起我的祖先,想起那些生生不息的荣光和忧患。怀念使我双目清澈,步履艰难。当我一次次置身于巨大的醒悟中,眼前横亘着的总是更坚硬的放逐。太阳很烈,空气很薄,是谁置我于如此的高地,是谁让我如此地接近美,接近苦难?

    如赴心灵之约。

    好在有那片葳蕤的支撑。那片迷乱坚忍的星空。星空下亘古沉默着的荒原。风吹过青稞,不留一点灵感给我。佛说:你要始终如一,永远不奢求答案。

    我一点一点成长着自己。污泥缠绕着乱花野草开满了我的行程。风声鹤唳的梦境永在目力所及的远方。人到中年,我终于懂得了我的需要。或者说,我至少明白了该筑造怎样一只船怎样一根稻草,才能渡我到彼岸。我是多么痛苦地骄傲着啊,一个人,在所有的好时光渐次离去时,她所理解的真谛,她所情愿的跨跃,终于将光芒撒播到她的身上,这算不算太晚?

    太多的雪已经下过,太多的雨点敲下来,灼伤我,刺痛我,飞升我。我已出发太久,我已在老地方被血泪凝结,被骨肉锻打。每时每刻,我无法潇洒。我无法潇洒,我轻飏如那一片地老天荒的云朵。

    感谢我的高原,感谢我脸色黝黑目光纯净的父母兄弟。感谢一切的慈悲和坚强。

    那么,让我继续前行。与流行的深沉告别,与空洞的玄虚告别,与缀满花边的旗帜告别,与一切可能的荣耀告别。在这么长的分离里,让我只带着心前进。也许,黑森林会隔开我们,长风里我听不清你的声音,但我始终在与你同行。

    为着心头这唯一的清音,这仿若天籁般的痛苦,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你的存在。你的存在对我的注定。

 

 

    许多年了,我已记不得是怎样得到了这小小的画张。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何以要如此必然地挤进我狭窄的生活和思想的空间呢?

    这是一幅省略了背景和远景的中国画,所有的功夫都在人物身上,在精炼硬气一如雕刻的运笔下,一大群佝偻着身影的藏人密集地站着。只一站,便站出了在象征的叙事中那些挟风带雨的苦难,站成了前仆后继的神话。他们从大大小小的雪山赶来,当他们站到一起时,没有人会彼此倾诉路上的故事,语言其实是多么轻飘的多余,他们懂得,忙着说出什么,急于拽住谁的手,其实是因为内心的那道藩篱。而他们,一见便是终生,所以,他们不言不语,不离不弃,他们要做的只是紧紧地站在一起,相携着走下去。他们已走了太久,却还要走下去,光华眩目的红珊瑚早就被磨成了钝石的生命之链。走出巴颜喀拉,走出巴颜喀拉是怎样一支心血淬砺的牧歌啊,而我倾听着的双耳只有风嘶鸣而过。

    我是知道的,知道他们会对我守口如瓶。当我只能从图画上面对这样一群人,这样的一种大痛大美时,便深知自己被彻底拒绝。画里画外,一纸之隔却是万里之遥。我孤独的孩子啊,你根本不曾走进巴颜喀拉,你又何以走出?

    然而,我无可逃遁,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去面对这给我无穷威压的群体。当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落到画的左上角的那个女人时,暗示就像冬夜的火苗,噗嗤一下亮光四闪,倏忽间又归于寂灭。那当然是断乎称不上漂亮的女人,她已经很老,看不出或曾有过的明媚鲜艳,她走了太久,破旧脏污的衣袍掩不住来时路上的风尘荆棘。她平静地站着,和身边的每个人一样手捻经筒,目视前方。我认得她,许多年以后,我在通往母土的路上,天天都遇见这样的女人。是的,这样一个女人最终却掳掠了我,我身不由己地跌进一个大疑问。是她的眼神击中了我,穿透了我。那样一种茫然、凝滞、隐忍、坚定的眼神。那样的一种在世间任何的脸容上都不可能被复制的眼神。我一生只能读懂一次的眼神。

    那个眼神,当它从纷纷的故事中脱颖而出向我走来时,我的母亲正日复一日地早睡早起,在汉语的清晨一边低吟着一支母语的长调,一边洒扫庭院,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盯着寒露中的她,听着在忧伤的氤氲中随着歌声飘动的她。这首歌,我一点都不陌生,在那么多的儿时光阴里,她曾无数遍地唱过它。今天,它如此地来,来到我心间,低徊不已,盘旋往复。简单的旋律,简单的词句,好像什么都没说,好像什么都说了。我莫非是第一次听它,为什么新鲜的疼痛切割着我?我好像什么都懂了,好像什么都没懂。它仿若真的是为我而生,为我的这个冬天而生。

    那么,还说什么呢?除了,在这样的歌声中一路跋山涉水,一路呕心以血,我还能做些什么?除了,在这样的歌声中,沉沉睡去慢慢老去,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唱出什么?我不知道这欲藏还露的契机对我的最终意味。一生是何等费解的长旅啊,我要培植怎样的热望和勇气,才能破译那一道道如影随形的沟沟坎坎?

    黑天低垂。母亲沉默地煮着奶茶。

    举棋不定的日子终于被席卷而去。当我走出家,走过我混迹于其中包容我又背离我的熙攘人群,一个脚步急急地跟了上来。生命中唯一的这注定错失的足音。

    我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哦呀。

    你不要留我。

    哦呀。

    那么——我疑虑地转过身,面前伫立着我的母亲。这个母亲,真是我爱过熟悉过的那一个吗?此刻,她的双眼平静地望过来时,竟像刀冷冷地抵在我的心口上。什么时候,她变成了那幅画,那副画里站在风口的强大而无助的女人?什么时候,她已彻底背弃了泪水?

    一言不发,我的母亲像一支静歌送我前行。一步,两步。她是明了这足迹的分量的,她是深知这离别的含义的----这个远离了缤纷的青春的女人,这个失去了水草丰美的家园,这个一生都在路上的女人。

    走出巴颜喀拉。

    深深地躬下身时,巴颜喀拉是一座枯了两岸的母亲的河流。她说,没有一种记忆,会在时间里泯灭。

 

 

    仿佛在梦中,我听到朋友的声音破空而来:快看,雀鸟的天空!

    整整一个下午和黄昏,我聆听着这个声音。那首短短的诗,那白纸上的一颗颗分行小字,在我的眸子深处,渐渐幻化成一点两点灰色的鸟影,翅膀拍击出的巨大的风声,呼呼地刮痛了我的脸。

    它们向我飞来,飞来。这些穿过天空的鸟,这些历尽了寒冷和戕害的凤凰鸟,它们在击打它们的翅膀。它们干干净净的嗓子,带来了远方夜空的声音。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双手,心细细密密渗过指缝。我是如此地庆幸啊!这双手还能抓一把鸟声贴在胸口,还能触摸到那不可抗拒的接纳。当它停止了颤抖,它还能颤抖地捧起从未陨落过的我的星空,我的旷野----我命定的血脉之水流过道道岔路,又汩汩地义无反顾地奔向那里。

    打开窗,城市的夜依然五彩得像一块后现代的脏画布。可是,当我从12楼的高空望出去,我不再晕眩得失重,我知道这是雀鸟的天空,失而复得的心愿在飞。那两千公里之外的草原风,正在以狂飙突进的温柔拂过我的花园。

    原来,冬天如此原色如此拒绝红枝绿叶,原来,分别如此漫长如此不可逾越,只是为了让荒原拥抱一个简简单单的孩子。那么多迷途知返的星星在绕着她飞旋,呢喃如歌。

    走出巴颜喀拉。

    高高地昂起头时,巴颜喀拉是一座巨大的爱情。鹰的翅膀划进了无穷的蓝,那最辽远的雪峰澄明如洗,它说,你看,总有这么多坚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