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南一座古老寺院的门口,我与一只羊对视良久。那是一只可能有相当年岁的公山羊,我却从它眼里看到了孩童般的天真。

        那是许多放生羊中的一只。可能是某年正月初八的放生节它碰巧被选中,背上洒几滴水,耳尖扎上彩色丝线,转瞬间获得了自由身。或者它已被绳子绑着拖往肉市,屠家正用拇指试着磨好的利刃,其时突然来了救星——那可能是一位眉目和善手头也较宽裕的人,他听不得惨叫见不得流血,于是重金赎出放归自然。谁知道呢。它长可及地的宿毛青白相间,肩胛、臀部都结了块,体侧悬挂着似乎叮当作响的毛球。当它款步向我走来的时候,那旁若无人的神气让人忍俊不禁。它当自己是谁啊,一位披挂威严的中世纪皇帝吗?仿佛整个街道只属于它一个。它昂头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挑逗似的地摆了摆它那年轮缠绕的双角。丹凤眼,金色眼球,黑如葡萄的瞳仁。在斜射过来的朝阳中,它目光炯炯直视着我,又像个大胆顽皮的小男孩。

        它移驾前来可不是为了接见我。我身后是个卖食品香火的摊位,一个藏族胖大婶正摆弄着一袋袋桑料及扎成小捆的柏枝。胖大婶回头瞥它一眼,故作生气地骂道:“一天不差,我欠着你的啊?”可接着她就抿嘴而笑了。那是一个母亲娇宠儿女的笑。她俯身摸了摸它的角,它就孩子般低了头,两耳撒娇似地扑扇着。胖大婶从摊位拿起一袋大红枣儿,扭着腰引它走到前面的空地。她撕开包装弯腰放在地上,它就双膝着地跪下来,一颗颗慢慢品尝。

        不远处,白塔前一大块空地上,成百上千只鸽子——白的家鸽,灰的野鸽,灰中夹白的杂交鸽也在享用它们的早餐。人们将干粮掰碎抛撒开去,满心欢喜地看着它们点头啄食。一些大块的干硬饼子被啄来啄去,有人就走过去,垫在石块上仔细敲碎。鸽子们却是急性子,歪着头从人手底下争抢,扑啦啦扇着翅膀。

        要是你留意看上一眼,就发现它们眼里没有丝毫胆怯。在那里,放生羊和鸽子都成了人们的孩子。

        人们说孩子的眼睛是干净的,更有人说,如果你凝视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蕴藏着生命的奥秘。只是我们忽略了另一个事实:动物也有孩子般的眼睛。马的眼睛,牛的眼睛,鹿和兔子的眼睛。它们的眼神同样清澈、天真,或者好奇、顽皮,也不乏深邃——我手机的屏保是一头仪表堂堂的斑斓猛虎,它就被摄影师命名为“深邃之眼”。问题是我们愿不愿跟它们对视,并在对视的片刻做到心底坦荡面无愧色,如同面对自己的孩子?

        也许这就是它们始终被忽略的原因。

 

        我喜欢的一种鸟儿叫油葫芦颠颠。那是它的俗名,其实它应该是赭红尾鸲,鸣禽类候鸟,由于小时候不知道这个名字,我们就那样叫它。它黑背红腹,像厨架上一只年代久远的油葫芦;一长串叫声叽哩咕噜不知所云,而且总要点头翘尾跳来蹦去,看上去很不稳重,就加了颠颠的外号。初春,很可能在某天清晨的梦里听见它叫,仿佛童年的伙伴在门口叫着去上学。赶紧起身去看,发现它就在院墙或柴垛上,对着你上蹿下跳大献殷勤,亲热得不得了。它是那么幼稚单纯,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冲动和轻佻觉得害臊。它也是报春的鸟儿,听到它叫,就知道高原的春天终于来了。

        求偶产卵的季节它晚上也叫,尤其是月夜,万物披上朦胧面纱,它的歌声就变得舒缓优雅,而且含情脉脉,有如西洋诗人笔下的夜莺。一到它孵出幼鸟,以及幼鸟离巢的日子,它又显出一副疯婆子模样,见到人或别的动物靠近鸟巢,就作出舍身拼命的样子,叽哩喳啦诅咒发狠,声音沙哑刺耳。人们本来并不留意幼鸟所在,但它在那儿飞起又落下,极尽折腾之能事,反而泄露了秘密。它的叫声伴随了我童年的乡村生活,一直到现在——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惊喜地相逢于异乡的春天。

        可是老实说,我的喜欢里是含着歉疚的。

        利用它自报家门的弱点,孩子们总会轻易找到墙缝或土坎小洞里的鸟巢,掏出一窝三四只肚皮滚圆的雏鸟来。毫无戒心的小鸟以为自己的父母来喂食,激动得颤抖不已,争抢着张开鹅黄大嘴。那时的我们却是一副铁石心肠,作恶的快感像魔鬼一样从头顶冒出来。当时流行一种名为“担棍棍”的凌迟术,在邪恶的嬉笑中将它们一一送上天:找两根小树枝摆成十字,上面的树枝一头着地一头翘起,让雏鸟的头枕在落地的那头,然后举起一块石头,对准翘起的那头狠砸下去。结果怎么样了呢?鸟儿身子纹丝未动,它的头却不见了。鼻涕淌过嘴唇的孩子们仰着头,看那颗小小的脑袋流弹般射向天空,钻到了云层里。

        是什么遮蔽了我们跟生命万物的联系?如果非要找到开脱的理由,也许跟“灭四害”有关。四害名单上有麻雀,而它也那般大小,只毛色和叫声不同而已。为此我曾写过不少文章,表达我的歉疚和忏悔。这样就减轻负罪感了吗?不,只有变得彻底麻木的人,才可能忘掉那一切。有时我想,此生即便承受同样的报应,我也无话可说。

        尕海湖是甘南草原最大的淡水湖泊,每年有数万只棕头鸥、黑颈鹤在湖畔草丛里产卵育雏,由于藏族牧民不打鸟、不吃鱼、不盗猎的传统,使那片辽阔水域成为各类候鸟的乐园。北方多风雪,原野够辽阔,有了那些尊贵禽鸟的光顾,终年守护着牛羊的人们才不至于过分寂寥。

        在候鸟繁殖期,尕海湖附近上了年纪的牧民都成了义务护鸟人。他们每天骑着马绕湖巡视,防止人和动物不慎弄坏了鸟巢,或者挖虫草、采蘑菇的外地人捡拾鸟蛋。神出鬼没的狐狸也喜欢偷食鸟蛋。他们见到生病和受伤的鸟儿就抱回帐篷,以青稞酒擦洗伤口,用糌粑丸喂养,经过悉心照料,康复后再放归湖中。其中一个叫西合道的老牧民还受到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表彰,在此,请允许我转述他说过的几句话:“这些鸟就是我的孩子。它们比人还懂感情,要是失去了伴侣,那日夜鸣叫的声音真让人心碎。”

        可那时的我们,竟然听不到小鸟的声声悲鸣。人性中隐藏的恶就像草原上的狼毒草,优良牧草茂盛时它被抑制,而一旦牧草遭到破坏,狼毒草就开始抬头,野蛮生长肆意蔓延,最终可能湮没整个草场。

        成群的羚羊逃往生命难以存活的无人区,警觉的狼和狐狸选择了昼伏夜出,变得更像个小偷。时至今日,广袤大地上野生动物所剩寥寥,有人就将双手伸向天空。他们举起双手不是在向苍天祈祷,而是要雁过拔毛。每年候鸟南迁之际,媒体总有“危机四伏迁徙路”一类的报道,2016年11月新华社就发布消息称:内蒙古数百只天鹅被捕杀,黑龙江大量候鸟疑遭投毒死亡,津冀交界处发现万米捕鸟网……

 

        藏族牧人的天葬仪式堪称奇观,一些著名的天葬场使内地游客趋之若鹜。可一走进那经幡猎猎、兀鹰盘旋的山谷,他们却看不下去,女士们可能会蒙住双眼,或干脆掉头就走。残忍。落后。匪夷所思。这往往是他们远道而来得出的感受。他们精神世界的大门依然关闭着,少有人愿意怀了谦恭之心,探究其渊源和深意。

        在敦煌莫高窟二七五窟,至今保留着一组北凉时期 “尸毗王割肉喂鹰”的壁画。那组交错布局、已被岁月严重剥蚀的画面,是对佛祖《本生经》的直观演绎:在释迦牟尼成道前的某世,他的身份是尸毗国国王。一天,有只被鹰追猎的鸽子仓皇逃入王宫,钻入他的腋下躲藏起来。他护着鸽子,对跟踪而来的鹰说道:我曾立誓救度世间一切众生,而今它来寻求我的庇护,你就放过它吧——当然你也要吃食活命,我会给你足够的食物。可是鹰说对不起,我只吃带血的鲜肉。国王说既如此,就从我身上割取跟它同等分量的肉好了。于是他命令一个侍者掌秤,另一侍者持刀,一片一片割下他大腿上的肉。秤的一端盘子里放着鸽子,另一端放上割自国王身上的血肉,奇怪的是无论添加多少,鸽子一边的秤盘依然低垂着。直到他的股肉割尽,那秤杆终究不能取得平衡。国王让侍者接着割他臂上和胸前的肉,直到刮得血肉模糊骨架嶙峋,秤杆仍是纹丝不动。目睹惨状的左右大臣极度悲伤,王后亲眷更是大放悲声,哀求住手。身衰力竭的国王忽然明白:凡世间众生,肉身的大小轻重并不重要,唯生命是平等的——想要挽救鸽子的性命,也需付出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不顾众人阻拦,挣扎着自己爬上秤盘。如他所愿,秤的两端终于达到了平衡。

        藏族牧人的天葬,便是延续了那样的自我牺牲精神。活着时因自然条件制约,他们不得不以牛羊为食,死了就将自己的肉身施舍出去。通过割肉喂鹰的残忍和血腥,他们一再演绎着那简朴的生命哲学。

 

        有次带妻子去内地城市逛动物园。枯树造型的水泥架上蹲着一只土黄色大鸟,双目半掩,对周遭动静漠然不顾。我俩认出那曾是自由翱翔于高原天空的雄鹰,不禁驻足流连,为它的命运深感惋惜。其时过来一家三口,脖子上架着孩子的男人指着它,张开无底洞般的大嘴叫道:“哇,能炖好大一锅!”我妻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嘴脸马上变形,怒视着那人道:“嘴上拴着老虎啊?”平时她并不倾向于素食,但饕餮者的欢呼让她难以忍受。在许多人眼里,无论什么样的珍禽异兽,不过是可以拿来烹饪的一堆肉。

        食肉动物捕猎食草动物,也相互啖食,既定的食物链维护着自然界物种的平衡。但人类早已从那个链条上超脱出来。一万年前,人类开始从采集向农耕转变,也渐渐退出了狩猎舞台。“人猿相揖别”,我们已高高在上,自诩为万物之灵。人类已足够强大,而动物依然弱小。老虎、狮子同样弱小,不再是人的对手。一头八吨重的成年大象可能不敌一个十四岁的肯尼亚男孩,因为他手里不再是木杆长矛,而可能是一枝精良的AK47自动步枪。当人们仅仅为获取象牙、犀角和藏羚羊绒毛,将枪口对准毫无自卫能力的动物时,他又回到了进化之前,让意识滞留在数万年前的蒙昧状态。

        为世界留下《自然史》遗产的布封,是十八世纪法国的博物学家,他在《食肉动物》一文中写道:“如果说杀戮动物是有害的,那么作为生灵系统成员之一的人类,岂不是所有生物中最有害的物种了吗?光是人屠杀毁掉的生命,比所有肉食动物吞掉的都多……人类毁掉那么多东西,往往并不是真正有所需求,而是因为他们欲壑难填。”

        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是他活着该有三百多岁了,可是看到如今仍有人暴殄天物,他还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人们不得不食肉裹裘,以对付严寒风雪。如今他们也在改变,食物中谷类和果蔬的成分不断增加。现代科技的发展,日光温室的普及,使高寒地区发展种植业成为可能。牧区男子崇尚的豹皮领、女人们喜欢的水獭皮边饰早已不见,不想跟传统拱手作别的那些人,则代之以足可乱真的人造皮毛。他们不再是穿戴臃肿信马由缰的模样,虽然老人们还依恋着老马,年轻人们却玩过了各式摩托,双手已拧着汽车的方向盘了。

        其实,汉文化里戒杀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唐代,就流传着出自寒山法师之口的四句偈,那可算得上是戒杀的狠话:“六道轮回苦,孙儿娶祖母,牛羊为上座,六亲锅内煮。”据说寒山法师遇到一富豪人家为儿子娶亲,他用法眼看到那新娘原是疼爱孙儿的老祖母转世,坐在筵席上首吃肉喝酒的宾客曾是他家的牛马,而锅里烹煮的猪羊鸡鸭,则是他家六亲眷属的转生。寒山法师不禁悲从心起号啕大哭,接着就吟诵出了那首惊世骇俗的偈语。若再细究,汉语的“肉”字也显得意味深长起来——“内”中有“人”,不知造字者与寒山法师是否有着同样的认知。无论如何,汉文化传统中肉食向来不被看好,《左传》里就有“肉食者鄙”的提法。

        寒山法师放出那样的狠话,不过是对境的当头棒喝,属佛家劝化众生的方便法门之一。反对滥杀不光与宗教习俗有关,更与人类的文明程度有关。即便在采集和狩猎时期,我们的祖先也不是每天都在猎杀动物,更不是顿顿都在吃肉。这从我们的牙齿结构可以看出:四对切齿适于果蔬类,两对尖齿适于肉类,而更多的臼齿用来磨细谷物。用于撕扯肉类的“可爱的小虎牙”只占很小比例,何况如今它已不再尖利,进化使我们的容貌更趋和善。

 

        在色达山头有座巨大的立体坛城,从早到晚都有人绕行诵经,祈祷众生安乐,无病无灾。一个夜雨过后的清晨,浓雾弥漫着山谷,我遇到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觉姆,一人提一小桶,另一人蹲在地上,捡拾扑打着翅膀的灰蛾子。由于雾气湿重,小小的蛾子难以起飞,她们担心被转经者无意踩到,不仅误伤它们,也给转经的人们造成杀业。二人且行且捡,一圈下来,半桶黑乎乎全是蠕动着的蛾子。最后她们打开铁栅后门,将其倒入草丛,并扬手驱赶着。一位老年妇人用餐巾纸捏起一只遗漏的蛾子,蹒跚着送出铁栅之外。

        在青藏高原,牧人们甚至不会亲手杀死一只老鼠。对草地危害极大的高原鼠兔,体型比普通老鼠大了许多,繁殖力也强,一只雌鼠一年可产二三十只小鼠。但牧人只是把它们交给自然天敌——翱翔在天空的鹰隼。骄傲的鹰通常是不落平地的,牧人们就在草地上这儿那儿竖起了鹰架,水泥的,角铁的,做成T字形框架,方便那些捕鼠能手落脚巡视。鹰架上往往还托着柳筐,便于它们安家落户产卵育雏,维护草原生态的平衡。

        现代艺术家丰子恺投入大半生心血,创作了情趣盎然的《护生画集》,数百幅漫画作品皆是爱护弱小生灵的主题。其中一幅画面是堆积着麦垛和粮食的农家场院,一位老爷子手牵孙儿似在看守。可成群的麻雀在麦垛上啄食,老爷子却手握烟袋,含笑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让它们分享大地的丰饶。画面空白处是丰子恺恩师李叔同的书法题词,那是引自明代方孝孺《百雀诗》里的一首:“曲巷高檐避网罗,朝来饱啄陇头禾,但令四海常丰稔,不嫌人间鼠雀多。”无论那温馨的画面还是朴拙的字迹,都透出人的宽宏大度和人间的美好。

        《护生画集》的立意比我们理解的要深一层。对此,丰子恺曾解释道:“我作《护生画集》劝人戒杀,但我的护生之旨是护心。不杀蚂蚁非为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又说,“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

 

        大地之上,所有动物都是人类的孩子。不仅因为它们有着孩子般纯真的眼睛,更由于在所向无敌的人类面前,它们愈加显得弱小和无助。对许多濒危动物来说,我们每一次见到它们的身影,每一次听到它们的声音,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某一天,我们若能跟一只返回市郊的羚羊坦然面对,并尝试走进它的内心,抚慰它的惊恐和慌乱——在那个片刻,人便回到了自己,无愧于头上万物之灵的桂冠。

        生活于十一、二世纪间的米拉日巴,是著名的瑜珈行者和游吟诗人,每提到他,我都会毫无保留表达我的敬意。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充满着灵性之美,他随口吟诵的诗歌被归集为“米拉日巴道歌”,在青藏高原妇孺皆知。上世纪五十年代,著名学者张澄基用汉语翻译了他的道歌和传记,名为《密勒日巴大师全集》。书里称米拉日巴为尊者,其中《猎人与鹿》是我百读不厌的美妙篇章。

        那时米拉日巴住在西藏与尼泊尔交界的山谷里。他通常是在冰天雪地里苦修驱寒术,但那次例外。那是个温暖而美丽的地方,树木葱郁溪水潺潺,猴子在林间荡着秋千,孔雀和画眉在枝头歌唱,成群的岩羊在草地嬉戏。一天,他正在居住的岩洞边打坐,突然一只麋鹿惊慌失措奔逃而来。见它汗水淋漓四肢颤抖,米拉日巴就将它护在身边,吟唱道歌抚慰它的慌恐。在他优美的歌声中,麋鹿的喘息渐趋平稳,就在他身边安静地伏卧下来。接着到来的是一只凶猛猎犬,露出狰狞的牙齿狂吠不已,就要扑过来撕咬麋鹿。米拉日巴挡住猎犬,同样对它唱起安抚的道歌。极具魅力的歌声很快征服了恶狗,最后那家伙也平静下来,爬卧在他的另一侧。当身体健硕的猎人随后赶到时,看见他的猎犬和猎物一左一右安卧在那人身边,看上去就像母亲护佑着的一对爱子,他一时目瞪口呆,对眼前一幕感到不可思议。米拉日巴面带微笑,又向猎人唱了一首“调服自心”的道歌。猎人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让本是一对冤家的猎犬和麋鹿和平相处,也让我这个以杀生为业的猎手起了恻隐之心。他带着疑惑走进山洞去看,发现除了一些用来活命的荨麻叶和草根之外,什么财物也没有。当他再次站在米拉日巴面前时,就为自己的贪婪和残暴感到羞耻。他当即扔了弓箭和绳索,拜倒在米拉日巴脚前,发誓不再猎杀任何一只动物……

        “尊者的慈悲渗透了麋鹿的心,它的恐惧和伤痛被抚平了”,“猎犬的怒火完全平息了下来,鼻中发出‘呜呜’声,向尊者摇着尾巴,用舌头去舔尊者的衣服”……开始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也是不胜惊讶: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拜托,有没有人告诉我,他真得到什么超自然的神力了吗?但最终,我还是否定了所有与神通有关的猜想。神通终究是靠不住的,唯爱心可以征服一切。对一个视众生平等且慈悲为怀的人来说,走进动物的内心也许并非难事。

        此刻我又突然想到:寺院门口那只年老的山羊,可能就是屠家亲手放生的。终有一天,他也会懂得如何去“护心”,让坚硬变得柔软,让凶悍变得优雅。世间万物变动不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原刊于《散文》2017年10期

        李城,甘肃甘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中篇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麻娘娘》等。《最后的伏藏》被认为是“甘肃近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