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科

 

        桑科其实是一个不大的地方,在整个甘南,像桑科那样的草原太多。如果到过玛曲,见过比桑科更大的草原就会感到桑科太小了,但桑科却是有名的,因为外地人到甘南往往是先到桑科,于是乎见到了真正的草原,于是乎手舞足蹈起来,啊,草原呵,啊,马呵,胸中似乎有抒不完的情。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给人说他们见到了草原,而且是非常自豪地说的。桑科就是这样渐渐有名起来的。

        桑科在我记忆里重要的不是八月蓝天下草地上那些一望无际的花,也不是供游人们骑的那些瘦马,桑科印在我脑海中的是月夜和酒。

        坐在帐篷里喝酒,当时是下午三点多,帐篷是朋友单位的,帐篷里只住着朋友和他的一个搭档,那个搭档和朋友一样是记者,朋友是州上的记者,而他的搭档是新华社的,是一位近五十岁的人。

        酒是散酒,是朋友从附近的小卖部里用几个空啤酒瓶灌来的,一瓶灌一斤半,几个装满酒的瓶子摆在地中间,没有下酒的菜,于是就这样喝了起来。开始是我们几个喝,一个小时后,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都是朋友,有的朋友在合作街上属于那种动辄挥拳头拔刀子的人,喝酒自然是一派豪迈的喝法,几个酒瓶一会儿就干了,于是朋友又颠儿颠儿去打酒。酒打回来了,一帐篷的人又从外边拉进一些过路的牧民,牧民们都是骑马路过的,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从马上将他们拉将下来,当然,牧民们都是笑吟吟地进来的,坐定后,藏汉话夹杂着高声猜拳,用藏话猜,也用汉话猜。整个帐篷里一片风起云扬的情景。到了下午六点多,西边天空渐渐阴云密布,帐篷里仍是一片酒酣场景,不过,光线极暗淡,喝在兴头上的几个牧民在这个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还得回家,便摇摇晃晃地起身,用藏话说着谢谢走出了帐篷。一帐篷的人都起身走出帐篷送几个牧民,几个牧民摇晃着跨上马,挥手之间马已腾跃而起,一会儿后便风驰电掣般消失在草原的远处了。我们又回到帐篷里继续开战,而我的朋友仍不停地去打酒。蜡烛点了起来,晃动的烛光里仍有人不断地走进来坐下来加入到酣战的行列里。

        夜已深了,我喝得已经有些不支,便退到一边,借着烛光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靠在帐篷里的被子上将要闭上眼睛时转头看见了将几个被子围拥在身上的新华社记者,让我吃惊的是他正在瑟瑟发抖。我问他怎么啦,他嘟囔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看他的神情,他瞪大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帐篷里喝酒的人,我突然在这个时候十分恐惧,他来自大城市,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喝酒的阵势,从下午三点多他就一直这么坐着看帐篷里喝酒的人,在喝酒汉们的高声喧哗中他肯定担心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随着一瓶又一瓶的酒被喝光,这种担心肯定越来越重——我想象他在脑海里不断编织着我们喝醉酒后的图景:拔刀子或者挥舞拳头,然后是流血的场面。

        我笑了笑,然后平静地看着仍在喝酒的人们,在烛光里,他们的样子的确是张牙舞爪的,而且又伴随着高声的喧哗。我转身对身旁的记者说不用担心,我们从来就是这么喝酒的。他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说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他瞪大眼珠子看了我半天。我又说,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就是这样,离不开酒,而且总是这种吵吵闹闹的喝法。记者似乎还不理解。这时,我睡意来临,再不想说什么,便倒头睡去。半个小时后,我又醒来,帐篷里已平静了下来,所有喝酒的人都离去了,只剩下我的朋友和他的搭档,他们也已睡了。

        帐篷中间的烛光仍在摇曳着。我起身走出帐篷,一片霜色世界,再揉揉眼睛,看月光如环被不远处的山举着,大地的霜色是朦胧的月色,月色下远处的帐篷里传来阵阵笛声,笛声悠扬地在平静的草原上飞扬飘荡。我想象着吹笛的人,他独自坐在某个帐篷里将他的幽思化成悠扬的笛声融进月色中。

        远处的河水哗哗响着,这是另外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中有一种执着的欢快,而这种声音也只有在夜晚才能听得到。我一直站着,随后,我转过头,我看到远处的天空中一抹黛色的云横在天际,它是这个月夜中色彩最浓的了。

        笛声仍在悠扬地回响。在这如梦如幻的时刻,我仿佛被融进月色中,我在飞扬,在变成无形的音符散落在大地上。这是难忘的一夜。

        第二天起来,东边鲜亮的曙光将白色的帐篷映得透亮。我和朋友以及他的搭档起来走出帐篷。太阳还未出来,但蓝天下的大地已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我们三个朝着河边走去。到了河边,胡乱掬起几捧水往脸上撩了撩,一夜的酒意似乎被激去了。

        桑科,就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的。

 

合作——羚之街

 

【合作市地处甘南高原北部,是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驻地,也是藏区唯一设立的县级市。

合作原名“黑措”,藏语意为“羚羊出没的地方”,因而合作别称为“羚城”。】  

 

        羚之街空空荡荡。羚之街上唯一的百货大楼前的电杆上拴着几匹马。几匹马在电杆周围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掮着褡裢正在百货大楼里走来走去。在羚之街另外的地方,还有几匹马,它们也被拴在电杆上。它们的主人在街边的草地上躺着,脸上盖着他们草绿色的礼帽。羚之街的路面是砂石路面,一辆卡车轰轰驶来。在它未出现时,它的声音先到达。它的声音在空旷的羚之街上回荡。不仅如此,它还回荡在更远的地方。垂头闭目的马们被这声音惊得不安起来,它们扭动着身子朝卡车来的方向张望。卡车扬着黄色尘雾到达,尘雾滚滚,像拖在车后的一条长龙。卡车驶过百货大楼时,被拴的几匹马扯着缰绳奔跳。卡车很快过去,长龙似的尘雾也随卡车远去。然后,羚之街恢复了平静。但平静又很快被打破。几个骑马的汉子远远而来。马蹄声在羚之街上响起。骑马的汉子们目光清澈,但也透着剽悍之色。他们昂着头,手揽缰绳驱马前行。之后,他们走过羚之街,走向远方。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羚之街。我出生在羚之街,五六岁时我成天出没在这羚之街上。我在羚之街上逛来逛去。那时,羚之街只有一条街。在没有羚之街之前,羚之街所在的地方是黑措草原。黑措,在藏语里是羚羊出没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羚之街是一夜之间从黑措草原上冒出来的。羚之街出现后,羚羊们便远去了,或者说,它们逃走了,逃到了谁也说不清的地方。羚之街,是在我出生前几年建成的。它没有被建成前的样子——黑措草原的样子,羚羊们奔跑的样子我都无法想象。

黑错森林

 

        羚之街以外的地方是草地,草地伸向远处的山。草地上还有一条河,河叫格河。格河在草地上蜿蜒流淌,草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黄花。在春天,河边还有马莲花。在晴朗的日子里,我从羚之街不断地到格河河边。格河河边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最好的地方,所以,在羚之街,我总是盼太阳灿烂的日子。羚之街总是雨雪纷纷,还有大雾。大雾像滚滚的水,扑面而来,淹没一切。然后,它又快速地远去。走在羚之街上,有时凝望北面的阿尼念青山。这个时候,阿尼念青山露出它的真容。这也是晴空万里的日子。阿尼念青山在这样的日子里嶙峋高耸,它灰色的顶峰被太阳照亮。那是难以企及的照亮,在那种照亮中,阿尼念青山仿佛与太阳对话。

        绿色在阿尼念青山的腰际便停滞了,它们攀不上阿姻尼念山的顶峰。阿尼念青山的顶峰是留给高远的天空和天空中的太阳的,还有在高空中飞过的风,还有皑皑白雪。阿尼念青山在七月的日子里有时也白雪皑皑。七月的大地,绿草如茵,皑皑白雪的阿尼念青山晶莹如千古之神。

        很多时候,阿尼念青山被云雾遮蔽,或者说,它隐没在云雾中。这样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它,包括我。走在羚之街上,凝望露出真容的阿尼念青山只是偶然的情形。凝望它,感到在它之下,一切都渺小。这是一瞬间的感觉,然后,我又会走我的路。但不管怎样,在羚之街,我的目光总会与阿尼念青山不期而遇。这样的时候,我又会停下脚步。我望着它,想着谁会攀到那难以企及的顶峰,谁会在顶峰上感受另一种风,另一种阳光。还有,那顶峰上会存在着什么。后来在我走遍大半个青藏大地时,我才知道,阿尼念青山是神山,是整个青藏大地上著名的神山之一。这样的神山,就在我的视野里,就在我羚之街可以望见的北边。

 

今天的合作街道

 

        一个冬天,一个叫道吉的人在羚之街的医院里闭上了眼睛。他去世时的羚之街已经被改变。羚之街已经不是一条街了。街道也早已不是砂石路面了。这样的羚之街,已经有了许多人,许多楼房。羚之街已经不是过去的羚之街了。道吉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道吉住在羚之街上。从少年起,他的家就在羚之街上。中学时,他和我在一个班里。十四五岁时道吉成天哼着歌。他走路时哼歌,坐在教室里哼歌。在后来,在中学毕业后的日子里,他常常穿着锃亮的皮靴在羚之街上走过。再后来,大学毕业后,他到了遥远的玛曲。那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我去玛曲看望他时,他坐在他宿舍门前台阶上拿着一个歌本一边唱一边等我。那个晚上,在牛粪火炉旁,我和他喝酒,一直喝到深夜。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聆听草原上的声音。草原之夜里,只有偶尔的狗吠声。宁静浸人心脾,宁静淹没一切。除了宁静只有宁静。我躺在床上,感觉到我处在地球最远、最边缘的地方了。一个冬天,我在羚之街等道吉回来,但他迟迟不归。他在遥远的一个乡上被滞留,大雪封住了草原通向外界的路。半个月后,他在别人的护送下,骑马走出草原,走过冰封的黄河。然后,他回到羚之街。

        道吉最终调回到了羚之街。在羚之街,我和他不断喝酒。从晚上喝到凌晨。道吉是草原之子,酒是他驰骋的马,他在驰骋中孤独。这种孤独,也许只有我知道。在我和他相对而坐的时候,在他的目光后面,我看到另一个道吉,这个道吉在草原上无拘无束,这个道吉在草原上唱歌、忧伤,这个道吉挎刀骑马跃过一个山梁又一个山梁,然后,这个道吉又为草原担当他应该担当的。道吉知道我这样想。道吉知道一切。但面前的道吉只能和我喝酒。青春之酒,喝得没有尽头,忧伤也没有尽头。十年后,我离开了羚之街,但和道吉仍经常见面,见面时依然是喝酒。又是十几年过去,在一个夜晚,我和他坐在兰州城的一个小酒馆里,他说,他将会突然死去。我惊愕,然后以为他在说醉话。一年后,他在羚之街的医院里突然昏迷。两天后,他离开人世。

        在他昏迷之际,我赶到羚之街。我和另外一个朋友赶去的。我赶到羚之街的医院时,医院过道里是黑压压的人,这些人都为道吉而来。这些人都沉默无语,他们其中的一部分来自遥远的草原,他们在得到道吉的病讯后,日夜兼程而来。在病房里,我只匆匆看到了病床上被抢救的道吉的身体的轮廓。他的脸被一块布遮住,是他的妻子卓玛遮住的。卓玛在过道里对我说,道吉在一年前就给她说过,在他弥留之际或者死去后,不要将他的肉体展现给人看。

        道吉在我到达的第二天停止了呼吸。在将他安置在灵床上时,我和他的哥哥为他盖上了最后的被单。他的脸仍被遮着,他的身体只是一个轮廓,这个轮廓就够了,对于世人早就够了。走出道吉的灵堂,我走在羚之街上,我没有泪水。从他昏迷到他去世我一直没有流泪。我只感到空空荡荡。回到兰州,我的办公桌上赫然放着道吉寄给我的贺年卡。贺年卡是他在昏迷前寄的,他昏迷时,贺年卡在邮走的路上,他去世后,到达我的面前。又是几天过去,他的骨灰被撒在了天葬台上。

玛尼堆,煨桑

 

        从羚之街开始,我不断地走向草原的深处。我走过这么一些地方,卡四河、阿木去乎、黑里宁巴、牙利吉、西仓、洒银滩、尕海,然后到达玛曲。我在这些地方逗留过,住在牧民的家里,或者躺在帐篷里。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叫扎西的孩子,扎西教我说藏语,教我骑马。多年后,我想已经成年的扎西和他的妻子,还有孩子在六月的日子里赶着牛羊走向夏季牧场。六月,是牧人们告别冬季牧场的时候。我想象,扎西和他的家人在夏季牧场上从牦牛背上卸下毡房,毡房升起时,炊烟也升起。然后,扎西和他的牛羊,还有他的狗与无边的绿色融为一体。扎西会躺在草地上,或者伫立在草地上想起一些歌,草原之歌。这个时候的扎西或许也有烦恼,但烦恼融进在草原的平静之中。平静之中的草原,神无处不在。一座山是一个神,一湖水是一个神。这是千年的神,它们在草原上还没有人的时候就存在,然后,牧人们走进它们的怀抱。在神的无所不在的天宇下,扎西的心里即使有烦恼也会踏实。青藏大地的夏季短暂,九月,牧草泛黄。接着,在一个早晨,大雪飞临。我想,扎西和他的一家人是最后离开夏季牧场的。扎西在回归的路上会想到他这一年会得到什么。这个问题,就像每天吃糌粑一样平常,就像草原上生长的草一样平常。活着,没有外在强制性的约束,在大地上,像植物一样遵循自然的变奏而活着,同时面对神,在神的无所不在的大地上平静。

        我不断地走入玛曲。在玛曲的一个早晨,我独自走在草原上。远处的朵朵白云贴着大地向前移动。它们移向阿尼玛卿山的方向。阿尼玛卿山,九大神山之一,它横亘于青藏大地上。在玛曲,它从青海境内逶迤而来,然后,在玛曲留下它的余脉。我伫望那些向阿尼玛卿山方向移动的白云,我想象它们将从阿尼玛卿山的峰顶或腰际飞过。阿尼玛卿山将抚摸它们,或者,还会给它们一些祝福。在白云移向阿尼玛卿山的方向,一道被早晨太阳照亮的金黄色飘带从天际飘来,那是黄河。黄河在那个早晨那么绚丽,让我惊异。那个早晨,我独自在旷茫的草原上伫立。那个早晨,我对青藏大地有了另一种想象。然后,在那个早晨之后,我到过拉萨,到过若尔盖大草原,到过柴达木。

        我不断地回到羚之街。我遥望阿姻尼念山。阿姻尼念山在大地上升起,也在我心中升起。我想,我是羚之街的儿子。

 

 转载自“收获”微信公众号。图片由张存学本人提供。

 

        张存学,生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等。出版中篇小说集《蓝丽》。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有《轻柔之手》《坚硬时光》《我不放过你》《白色庄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