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立夏开始天就一直阴着,小满过后却下起了大雪。恰逢周日,何况连日来的天气不尽人意,因而没有出门的打算,可嘉措的电话惊扰了我的梦。连日来,我经常做些奇怪的梦,要么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要么在黄河岸边浅酌低吟。总之,我的梦一直紧紧连着草原和黄河。
翻身挂掉电话,嘉措并没有因为我挂掉电话而放弃打扰我的梦,不但如此,反而一阵接一阵。要继续睡下去的意思全然没有了。洗脸,刷牙,吃早饭,之后又磨蹭了好长一阵。这段时间里,嘉措的电话一如既往。我知道,平常他是很少给我打电话的,偶尔一个短信,话语也是颠三倒四。
和嘉措自然是最好的朋友,认识也有好多年了。嘉措的牧场在距离玛曲县城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木西河。想起来大概二十几年了,当年在村里年轻人的诱惑下,我去过木西河,那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王国,大巴车在草原上整整跑一天才能到。
那时候玛曲县的各个乡镇及牧场几乎是大家发财致富的源头。和我一起上高中的好几个人因此而丢弃了书本,想方设法拜托熟人去玛曲草原的牧场上砌墙,盖房屋。墙是用草皮砌的,要用锋利的大铁铲,先找一片植被非常厚实的草地,然后用铁铲切一个长方形口子,最后用铁锨连根挖起来,削平底部,一块一块码在草地上。等晾晒几日,再用它们砌墙,最后在砌好的墙上搭些椽子和木板,漂亮而简易的房屋就修好了。
草地都是自己承包的,所修房屋必须在自己所有的草地上。一个小房屋需要好多草皮,有些草皮看起来很厚实,但在挖铲的过程当中也会粉碎。那些被切平晾晒的草皮就是草原上的砖头,但这砖头的代价的确很大,两人一组,从早晨开始到晚上歇工,实际上是挖不了多少的。
二十几年前我目睹过乡亲们在草原上用草皮修建房屋,从青草发芽到草色衰败,然后拿着大把票子回家过年。说实话,我动过心,也有过和他们一起挖铲草皮的冲动。
不知道嘉措如此心急火燎打电话到底为何事?
嘉措住在木西合,草场大,牛羊多,日子过得特不错。我们的交往很单纯,在草原上挖铲草皮搭建房屋的那段日子,我和他一样都是个大孩子。那时候的嘉措还好好不会说汉语,所以在广阔的草原上我们是相互教话的朋友。那以后,大约十几年失去了联络,一直到我在玛曲中学支教时才找到了他。似乎变得很陌生,相互之间说不上太多的话。毕竟孩子时代的交往和成人之后的相遇,中间隔了许多现实生活的经历与打磨。我在木西合找到嘉措的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嘉措上过几年学,后来由于多种原因,就一直看守牧场。我在他的牧场住了几日,他也说了许多新的想法。说实话,我对于牧场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因而也不便信口开河。嘉措当时就笑话过我,说我还是读书人,还当干部呢,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我们在电话里才慢慢地彻底熟悉了起来,也是通过电话,才找到了少年时代那种久违的感觉。
嘉措的电话又来了。
电话里的他嘿嘿笑了几声,说:“这么迟了都不愿意接电话?还在忙?小心你那尕身子。”
我索性接过话头,说:“知道忙你还接连不断打。身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好着呢。”
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他才说打电话的具体原因。原来嘉措在木西合新开了一家叫香巴拉的旅游点,着急忙慌要我过来。
“你知道香巴拉在哪儿吗?就在我这里。”电话里的嘉措一边说,一边激动得喘着粗气。
“能行吗?旅游点到处都是,你不放牛羊了?”我说。
嘉措说:“牧场不能丢,但生意还是要做。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折腾就会落后的呀。”
嘉措的话说得漫不经心,然而我听着却不再是惊讶,而是某种担忧,某种无法说出的高兴,还有担忧与高兴背后同样是无法说清的困惑。
2
嘉措在木西合要打造一个香巴拉,这大概是他心头的愿望。这样的愿望无疑是宏大的,可我无法猜测,他的这个香巴拉旅游点是在怎样的想法和基础上建立的。我应该去一趟木西合,何况自上次一别,也有十多年光阴了。
木西合位于玛曲县境内西南部,地处阿尼玛卿山南麓,黄河上游西岸,西北高,东南低,西北部高山海拔均在四千五百米以上。东与阿万仓乡接壤,南、西与青海省久冶县门堂乡相邻,北与欧拉、欧拉秀玛乡毗邻。一九六〇年建群强公社,一九八四年更名木西合乡,距县城一百多公里。不同于其他乡镇,木西合虽然有沃野千里的草原,而整体上却是山大沟深。多年前的简易公路稍微有了变化,平整宽敞多了。但这条路最近又在重新修建,泥泞漫道,走起来似乎比二十年前还漫长。
从县城找了辆出租车,师傅不大不说话,路上方便一下,还要翻来覆去求好几次,弄得人心里极不舒服。我想,在这样的地方打造香巴拉,岂不是自寻死路?
下午五点多到了木西合,乡政府驻赞格尔塘。相比往昔,赞格尔塘干净整洁,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嘉措早早在停车的地方等我。我刚一下车,他就一边给师傅掏车费,一边从我手中接过背包。
我连忙抢过去,车是我租的,没有理由让人家掏钱。
嘉措笑着说:“到香巴拉来了,钱是不用掏的。”
“香巴拉原来也是大雪纷飞呀。”我没有执意和他抢,因为我知道,抢来抢去肯定会伤他面子的。我还知道,草原上的汉子就认准一个人。就算这个人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一旦认准了,为此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嘉措愣了一下,接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场雪是你带来的。”
时值夏天,高原上依然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白色和绿色的分野处,一条隆起的黄沙带清晰可见。不远处,是正在啃食青草的羊群。更远处,是种在黄沙带上半人高的高原柳树。更为遥远处,则是茫茫云雾,是若隐若现的高山轮廓。这和我在二十多年前看到的木西合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嘉措和我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不断说着他的香巴拉。
我们转过不大的木西合乡政府,走到路的尽头,所有房屋一下消失了,展现在面前的却是茫茫草原。
“你的香巴拉在哪儿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他。
“看,这不来了吗?”嘉措朝前方指了指。
前方的草原上有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正向我们驶来。我没说什么,本来应该想到,然而我在心里还是咒骂了他几句——至少可以找辆车的嘛。
摩托在草地上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快要冻僵了,也是因为刚刚下了雪,草地滑,况且各自都载着人,所以走得慢。
从摩托车上下来,我不断跺脚,搓手。
嘉措看着我的样子,便用鄙视的口气说:“当了干部,你可娇气多了。”
我没有理他,心里真有点怨恨。
“看看,这就是我的香巴拉。”嘉措用傲慢的口吻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似乎要把整片草原拥在他怀里才甘心。
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随他所指而张望。
嘉措似乎看出来点什么了,又说:“不是我小气,都有自己的香巴拉了,还在乎找辆车?你要知道,车在这么好的草地上来回跑几趟,那要碾死多少青草?我们有规定,凡是来香巴拉的人,都要步行到这里,让你骑摩托进来,算是网开一面啦。”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有所释然。要怪就怪鬼天气,大夏天竟然雪花飘舞。要不踩着青草,踏歌而行;看云卷云舒,听蜂蝶嗡鸣,那才是走向香巴拉的感觉。
我们没有直接进帐篷,嘉措带着我在四周草原转了一圈。这里说不大,却有十几座帐篷;说大,这点儿帐篷所占面积在辽阔的草原上就不值一提了。中间最大的帐篷能容纳四五十人,四周的小帐篷少说也能坐一二十人。大帐篷是工厂里做的,上面印有吉祥图案;小帐篷全是用牛毛织的那种,古朴、典雅、大方。所有帐篷云集一起,既保持了传统的游牧特色,又体现出了现代意识。帐篷里全是雕花的木质长条桌子,铺了地毯的同时,还配备了宽敞的桌椅,既可以坐,也可以睡。帐篷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圈外不远的地方有白塔,也有横七竖八拉着的经幡。一切完全符合户外旅游的所有需求。这个季节应该是旅游旺季的开始,应该有接踵而至的人群。或许是天气的原因,而嘉措的香巴拉反而显得十分冷清。
嘉措自视为伟大的发明就可以拉来成群结伙的游客,其实,这样的旅游点在我所到之处并不少见。政府为打造地方旅游产业,鼓励群众参与旅游开发,可结果往往不尽人意。我和嘉措在帐篷里,他一边吆喝服务员不停地添奶茶,一边说他的这个香巴拉旅游点和其他旅游点的不同。嘉措对开这个旅游点有自己的想法,他说了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就是要打造原生态旅游点。
想想也是,他的确是抓住了现代人向往原生态的心理。然而这其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怎么能看得到?既然是旅游点,何谈原生态呢?尽管他在经营管理上制定了不允许车辆进入的制度,可一旦这个旅游点红火起来,这一切就将不可遏制的被摧毁。
回归自然深处是一件好事,但是好处在哪儿?做些什么才真正有利于迈进自然深处这个奋斗目标?于是自然深处便有了公路,有了给实现奋斗目标的人可以吃住的场所,接下来就有了机器,有了尔虞我诈,有了厮杀与拼搏。发展旅游并不是把公路修到美丽草原的一项工程,而是要把某种真正深入自然的意识修建到尚不美丽的人类思想中的一项工作。所有的旅游产业都会消费大地资源,但我们绝不能让交通运输引领着,那样我们的意识就会迈向崩溃的边缘。我敢肯定,嘉措尽管制定了不允许车辆进入他的香巴拉旅游点的制度,但他绝没有这样去想。最实际,最可靠的是他看到了经济效应,而不是长久的人与自然共存的关系。当然了,有了经济的牵引,所有的关系都会沿各自预期的目标前进的。
我就此也想到了前些日子去过的一个叫纳加的牧村。纳加村在迭部县扎尕那脚下,也是借了这几年扎尕那旅游开发风生水起的先机,纳加村集全村人力物力,在扎尕那山脚下修建了一处游客招待中心。招待中心由村委会推选一名具有声望的人具体负责,村民搞服务,吃住行集于一体,条件与环境无可挑剔。
负责人对我说:“这是全村人集资修建的,富裕的人家可多投点,贫困的量力而行,等盈利之后,便可还清村民的集资,再等赚大了便可平均分红全村群众。”
这种平均主义的旅游经验模式我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目睹。不知道这样的模式能否长久经营下去?不担心这种模式下赚不回资本,我倒是担忧人心在复杂多变的现实中会有所迁移。
纳加村四周环山,生态保护得非常好。进村的只有一条水泥小道,小道两边树木郁郁葱葱。纳加村还有村规民约,即限制了村里年轻人的种种不法行为,包括砍伐树木、挖矿石、采药,甚至不准抽烟,不准喝酒。我当时听着感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我问过村委会负责人,他告诉我说:“大家都在寺院里发过誓,这个根本不用担心。”在寺院发过誓就可以杜绝一切?人性所有的恶皆来自贪欲,而信仰的慈悲恰好抑制了心灵的邪恶。倘若大家都有了这样的思想,那么我们就没必要担心现实带来过多的痛苦与烦恼。可尘世的众生太缺乏这样的信仰了,因而这样那样的要求,或许根本只是个幌子。
“人生中,快乐带给我们愉悦,痛苦带给我们回味。真正的快乐,我们很难记起,但痛苦却往往难以忘却。”我在看加措活佛的人生加持与启示的时候,就死死记住了这句话。事实上,现代人的快乐和愉悦都是建立在贪欲之上的,痛苦也是建立在贪欲之上的。我不敢对我的好朋友嘉措去说这些话,但也似乎看到了他的香巴拉旅游点的未来。香巴拉到底有没有?在哪里?我想,在嘉措自己的心里,这大概也是个缥缈而遥远的童话世界吧。
3
帐篷里很冷,外面又零零碎碎飘起了雪。不能住在香巴拉旅游点,我们必须返回木西合乡政府。
两辆摩托车穿过茫茫草原,在风雪的扑打下,我们都变成了僵尸。走到木西河乡政府的时候,天也完全黑透了。
嘉措要我住在他朋友家,我坚持着还是选择了乡政府旁边的一个小旅社。小旅社里有牛粪火炉,倒是很暖和。饭在帐篷里吃过了,但嘉措还是弄来了几袋零食。他像个小孩子,一边望着我,一边不住将那些零食往嘴里塞。
我笑了笑说:“胃口真好呀!”
他也笑了笑,同时将袋子递过来,说:“饿了就要吃。”
我的记忆中,嘉措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在草原上他总是带我寻找吃的,一把小巧的铁锨,挖出不知名的带泥的根茎,在皮袄襟上一擦,就吞进肚里。也没见他吃出什么毛病,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依然壮实如牛。
算是吃得差不多了,他接连打了几个嗝,敞开衣衫,在肚皮上拍了拍,然后问我:“你实话说,我的那个香巴拉旅游点能行吗?”
“没问题。特好的。”我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问到这个问题的。因为嘉措开这个旅游点,实际上他的心里也很虚。
“干部没有一个说实话的。”嘉措吧唧了一下嘴巴,倒了一杯开水,坐到我的床沿边。
我说:“那你觉得哪儿不对呢?”
嘉措说:“当初他们都说一定能赚大钱的,可现在都到夏天了,怎么还不见人来呢?”
“会有人来的,你别担心。”嘉措兴致勃勃大办旅游点,何况正在兴头,我不忍心给他泼凉水。再说了这段时间雨雪连天,等天气晴朗,或许就人满为患了。但是我知道,甘南的旅游旺季加起来也就一个多月时间,特殊的地域环境注定了旅游产业无法取得长足的发展,也估计很难形成大的规模。相反,地方政府在旅游产业上的投入恰好是规模巨大,入不敷出是早就注定了的。
我转过话题,对嘉措说:“牧场情况怎么样?”
嘉措突然之间神色黯淡下来,他说:“嘉毛(藏语:媳妇)看着,牛羊都不多了,全家人耗在牧场上前途不大。”
我又问他:“不是有许多牛羊的吗?”
嘉措无奈地笑了下,说:“卖得差不多了。”
我又问:“真想在旅游点上谋发展吗?”
嘉措停了好长一阵,然后才慢慢说:“你也知道,木西合虽然有黄河,可还是缺水,成片成片的草原就因为缺水而变成了黑土滩,再继续放牧,我的牧场面积就越来越小了。”
这个情况我知道,玛曲是黄河上游重要的水源涵养地和补给地,黄河在玛曲段注水增流量占黄河源区径流量将近百分之六十。而近些年的水资源下降,其主要原因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但我们目睹到的的确是沙化的草原面积越来越大。嘉措仅仅将沙化归根到水资源的短缺,很显然是片面的。尽管政府实施禁牧休牧,补种草籽,鹰架招鹰以及药物治鼠等措施,用来保护草原植被,力求使退化的草地植被得以恢复,但这是三天两头就能办到的吗?
嘉措也说到草原沙化的治理,他说:“大家都在政府的带领下,在流动沙丘、重度沙化地区域采用围栏封护和栽植灌木等办法,试图遏制草地沙化的蔓延。但草原沙化、退化面积较大,加之一些地方超载放牧问题依旧突出,生态恶化的趋势仍未改变。这样的情况,怎么能够安心放牧呢?再说了政府大力支持我们搞旅游,所以我就想到开个旅游点。我看其他地方像我这样的旅游点特别能挣钱,他们的环境还没有我的好呢。”
我完全理解嘉措迫不及待想赚钱的心理。但我就此说不出、也指点不出更为有效的途径。奇怪的是那夜睡在小旅社里,倒没有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夜无梦,比睡在家里都踏实。
4
嘉措还在被窝里蒙头大睡,我没有刻意叫醒他,一个人走出了房门。雪停了,毕竟是夏天,接连几天下的雪早就不见了影子。天气依然很冷,街面上更为冷清,然而却十分干净,几乎找不到纸片灰渣。我绕木西合乡政府转了一圈,吃了一碗牛杂碎,给嘉措买了两个花卷,就匆匆回到小旅社里。
嘉措已经起来了,并且生着了火,茶壶里的水呲呲作响,房间暖暖的。我递过花卷,他接过去,像是有人要抢一般,先咬了一口。
我说:“等水开呀。”
“嗷赖”(藏语:表示肯定,相当于是)。他应了一声,放下花卷,一边倒水洗脸,一边笑着说,“不洗脸吃东西,在干部眼前丢人了。”
他见我呵呵笑着,便又说:“外面冷吧?感觉怎么样?”
“很干净。”我说。“过去和现在没法比。”
嘉措也笑了,说:“二十几年了吧,你们都住楼房了,难道就不允许这里变化一下?”
“真得很干净,好像有人刚刚打扫过一样。”说真的,我的记忆之中,那时候满街都是牛粪,灰渣,塑料袋,一起风,简直无法形容。
“就是专门扫的。”嘉措扭过头,很认真地说。“这里快要成香巴拉了,你说不干净能成吗?我们必须加倍珍惜、高度重视对草原的尊重和保护,让它变得越来越美丽……”
没等他说完,我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些话你背得倒是很熟呀,你整个香巴拉,到时候人山人海,何谈尊重和保护?”
嘉措愣了一下,然后摔下毛巾,似乎要和我打架一般。我连忙说:“赶紧洗脸,吃饭。”
水开了,我把茶壶挪在炉子边缘,盖上炉盖,倒了两杯开水,坐在床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转眼间两个花卷不见了影子,一杯开水也点滴不剩。和昨晚一样,嘉措打了几个嗝,摸了下肚皮,然后讲起欧拉乡卓玛加布的事情来。
“卓玛加布五十多岁了,已经是儿孙满堂,他创办的铁丝围栏加工厂运营良好,生活富足,但他并没有安享晚,而是选择了辛劳奔波的治理环境。
早在十年前,卓玛加布第一次带领全村人开始大规模治理整个村子环境卫生。草场承包到户,每家每户的草场上堆积着各种生活垃圾,看起来又脏又乱。卓玛加布甩开膀子,清理草场上散放的炉灰、旧衣物、牛羊尸骨等垃圾,做出样子让村民们看。看着卓玛加布的草场环境那么好,逐渐地村民们也学着他的样干起来了。于是清理垃圾成了卓玛加布的家乡欧拉乡达尔庆村牧民群众的习惯。而且每年三月初,达尔庆村全体村民都会自发组织,在水源地、河道等处清理垃圾。渐渐地他们的环保行动影响到了更多的牧民,每次大型清理活动开展前,牧民群众都会自觉将各自草场上的垃圾集中堆放在路边,卓玛加布统一拉走,集中处理。
的确,那些垃圾不但影响环境,牛羊不小心吞下塑料袋,还会要命的。清理垃圾,是要花钱的,他那样做绝对不是为了炫富,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为草原做点什么。过度放牧导致草原退化,甚至大的气候影响下的破坏,这些大事情一个人做不了,但清理垃圾,应该是谁都可以做的。
卓玛加布的行为感动了我们,现在整个县城的每个乡镇都很干净。大家都很自觉,不像以前,只有把自己的家才当作是家。”
嘉措有些激动,他继续说:“我开香巴拉旅游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不允许车辆进入,等赚了钱,我会拿出一部分,买草籽,买树苗,让那些黑土滩重新绿起来。”
我突然很佩服嘉措,他的这些话句句铿锵有力。但我又觉得他好像忽略了某些因素,到底是什么?我呆呆坐在床沿边,一时半刻脑子里空空如也。
5
三天之后,天晴了。没有骑摩托车,慢慢走着,聊着,未到中午,我们就到了香巴拉旅游点。
阳光终于出来了——整个草原立刻被一层迷雾所笼罩。迷雾在我们眼前慢慢地移动着,奔跑着,让人难以觉察。它轻轻向我们压来,它就是一团白色的幻影。它向前推进着,又向高空飘拂,同时它又带着细小的水珠,低低滑向河谷。顿时,一种独有的宁静包裹住整个草原。
这时候,我听到从天空的某个遥远的深处,突然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接着便是与其呼应的一大帮嘈杂声,穿过迷雾,撒满草原的整个空间。那些草原鼹鼠,上天雀,还有正在拔节生长欲将开放的独一味,甚至在草尖上忙碌的蚂蚁,它们统统躲藏起来,然后在某一处静静观察着,直到恐惧的全新的一天到来……
我知道,这是我在意识里幻想的另一幕。这样的恐惧的新的一天一定会到来,因为我们把所有的精神追求都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一天难道还会遥远吗?
嘉措的香巴拉旅游点的确十分优美,也完全符合或具备追求田园牧歌般生活的人们的精神理念,或许嘉措真能在这里捞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但他的意识里绝对是对金钱的膜拜,至于他所说等赚到钱,再投入治理环境,想法不容置疑,但等到那个时候,很显然一切都来不及了。旅游点在不断扩大扩展的时候,一种新的挖掘和开垦就会流行起来,那种流行绝不会限于这一处。那时候,我们看到的草原将是被划成大大小小的方格子,到处都会成为星星点点散布着扒开草皮的空地,或是黑土滩。当草原变成新的地质时期,最后一只上天雀也会和我们作别,轰鸣的机器冲破寂静,香巴拉真就成了银河之上某个星座的代名词了。
香巴拉在何处?谁能给我们指点一条真正通向香巴拉的路?
香巴拉到底在不在?谁能告诉我们真正的人间天堂在哪里?
谁都不能,谁也不会,只有我们自己。也只有我们从身边的点滴小事做起,不再将自然的赐予恩将仇报;满怀慈悲,对天地万物持有敬畏,其实就够了。可是有些事情的确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你无法在理想于现实中完全将自己剥离。各种生活的迫使、各种欲念的引诱以及各种矛盾的驱逐下,所有深藏心灵之恶会被无限制的放大,甚至到达巅峰,不可遏制。
我对朋友嘉措的这种做法没有质疑,对他的有些想法也很赞同。因为我们共同生活在茫茫红尘中,社会环境的变化将无孔不入地进入我们的心灵世界,人毕竟是社会的人,谁也做不到彻底的逃离或反叛。
6
空旷的草原上响起了《香巴拉并不遥远》的歌曲。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帐篷里早就没人了。说实在的,住在帐篷,住在空旷的草原上,有点不大习惯。帐篷里的一夜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
我爬起来走出帐篷,外面的阳光十分明亮,甚至有点刺眼。嘉措他们正在一处很大的空地上跳着锅庄舞,不仅仅是旅游点上的几个服务员,而是一群人。
嘉措见我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便从跳锅庄的圈子里跑过来,高兴地说:“来客人了,来客人了。”
我说:“你们不接待客人,怎么全都跳起来了呢?”
“客人要求跳锅庄舞,他们只知道我们这边会跳锅庄舞,没见过,不会跳,自然就需要我们带领。”
嘉措看起来春风满面,我想来的那帮人肯定是外地的散客。外地人不了解藏地习俗和文化,大凡听说,到了这里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中午要准备藏餐,来香巴拉一定要让他们吃藏餐。”嘉措说。
“这个自然,但不见得他们喜欢吃,或习惯吃。”
“这个我不管,我的香巴拉饮食特色就是藏餐。”嘉措开始和我犟起来。
我说:“你还是在饮食上下点功夫,不要清一色藏餐,那样会慢慢导致客流量的减缩。”
“那我就再开个小铺子,准备些零食。”嘉措说着便嘿嘿笑起来。
“这个老家伙,现在变得满脑子都是如何赚钱,尽然把自个儿的爱好要强加于别人。”我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并不是不愿说,而是我觉得此时的嘉措已经完全沉醉于瞬时的得意当中,一个得意到极点的人,怎么能够听得进别人的好言相劝?
太阳还很高,那帮散客就要离开了。他们沿着四周的草原转了一圈,然后尝了尝奶茶,并没有吃藏餐,更不要说什么烤全羊之类的。理由只有一个,说这里过于偏僻,交通不便,住宿简陋,何况在塑料布围起来的一方黑土滩上解决大小便,更让人为难。他们在临走前,还建议嘉措说,一定要打通公路,预备几辆出出进进的车子。嘉措一言不发,目送那帮人一步步离开香巴拉,然后进入帐篷,垂头丧气倒在椅子上。
帐篷外面《香巴拉并不遥远》的歌曲依然悦耳动听。我看着斜靠在帐篷椅子上的嘉措,于是想,哪里没有痛苦?哪里没有忧伤?
香巴拉,这个词流行了这么多年,也走红了祖国大江南北。但是,香巴拉到底在哪里?
藏族学者阿旺班智达是这样描绘香巴拉的:
香巴拉是人类持明的圣地,其状如八瓣莲花,中心的边缘及叶子两边环绕着雪山,叶子之间由流水或雪山分开,雪山和秃山、石山和草山、林山和花果山、湖泊、树木及园林等都安排得令人陶醉倾心,中央的顶端有国都噶拉洼,中心有柔丹王宫,十分美妙。王宫透明发光,照射四周,使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四周如明镜般清亮,隔窗户能看清日月星辰……
藏传佛教的各派高僧大德们也都认为:
在冈底斯山主峰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个叫香巴拉的神秘所在地,那里的首领是金刚手恰那多吉化身——绕登·芒果巴,教主为无量光佛,亦称阿弥陀佛。香巴拉共有七代法王,他们掌管着九百多万个城邦组成的幸福王国,那里没有贫穷和困苦,没有疾病和死亡,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更没嫉恨和仇杀。那里的人们用意念可以支配外界的一切,觉得冷,衣衫就会自动增厚,热了又会自然减薄;想吃什么,美食就会飞到面前,饱了食品便会自动离去。香巴拉人的寿命以千年来计算,想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只有活腻了,感到长寿之苦,想尝尝死的味道,才会快快活活地死去……
如果真有香巴拉,如果真有这一方净土,那么留下来的问题该是如何抵达的问题,而不应该是想象的问题。童话世界往往会给予我们精神的宽慰,我就此想到千百年前生活在高原上的人群,他们面对严酷的大自然,最为要紧的大概就是面对现实的苦难,以及生老病死的折磨。如何脱离这一切,而建立一个超越苦难生活的精神高地?于是像香巴拉这样的童话世界就产生了。奇怪的是现代人硬是要将这个童话世界拉到现实生活中来,并且用它来赚取物质的富裕。
香巴拉并不遥远!这也许是像嘉措一样开办了旅游点的小生意人最喜欢的一句话,他们不知道,甚至根本想不到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永远无法满足自私的消费自然主义者。对于自私的消费自然主义者来说,地图上所有的空白都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其实,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正在加速着他们走向毁灭的速度。
我虽然不敢完全保证嘉措的这个香巴拉旅游点会不会夭折,或是风风火火,但那帮散客临走前的几句话绝对刻在嘉措的心灵深处了。至于如何实施,或者压根坚持不让车辆进入,这就要看嘉措对这个世界的善缘有多深,有多大了。
从嘉措的香巴拉返回到木西合乡政府的时候,我拒绝了摩托车。
提前约好的出租车在乡政府门口早早等着。天空很透亮,街道一尘不染。行人三三两两,或去牧场,或去县城,或去对面的青海久治。都是红尘里的众生,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勇气做到彻底的背离生活。都带着某种愿望,那么就努力去实现吧。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拒绝,或者根本无法拒绝大家的心愿。主宰这个世界的人们,将这个世界引领到怎么的高地或深谷,你能预料到!?
前几天接连下雪,路途泥泞。此时,那些泥泞变成了瓦砾状的土块,路,更加难走了。师傅在极为颠簸的路途中也似乎显得寂寞难耐。他打开车载音乐,却又是久违了的声音——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人们都把它向往。
那里四季常青,
那里鸟语花香。
那里没有痛苦,
那里没有忧伤……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等三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年度最佳诗歌》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