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西老人一天吃不下一小撮糌粑。娜西老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娜西老人的脸布满皱纹一样多的乌黑斑点。娜西老人多次对她的儿女说,我没有病,我七十多岁了。

        娜西老人空洞的嘴长久的紧抿着,像沉思像忍受。她的舌头似乎变小了,她的舌头碰不着一颗牙齿。牙齿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掉落。手中的转经筒缓缓停止转动,她苍凉柔软的白发,慢慢蓬松成一朵残花。虚汗在皱纹里寻找出路。没有热气的虚汗,在她脸上虫一样蠕动。娜西老人像上岸的鱼一样喘气。她感到病魔越来越有力。病魔在挖她生命的根须。颤抖的转经筒到了哆嗦的左手那里。她的右手淹进柔和的羊皮。羊皮是她的坐垫。卷曲的羊毛吸走了她手心凉凉的潮湿。她的右手不断升起,她接住左手送来的转经筒。转经筒在摇晃中转动起来,转经筒在转动中摇晃……她想自己的来世也许是美好的。她想,她离开人世时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她的信念和虔诚佛是知道的。佛会记着她默颂多年的经文。她晚年的近十个年头,用在排除孽障,消解作为人犯下的罪孽上。流逝的岁月和残存的生命告诉她,她在劳动中伤害甚至冤死过一些弱小的生命。比如给庄稼除草,替牛羊割草,为老人掏蜂蜜等,免不了对小生灵的冷酷和残忍。生存的无柰形成了生活中的冷酷与残忍。劳动中你甚至体会不到冷酷和残忍。作为土地上寻找食物的女人,她不能回避,更无法逃脱命运中注定的一切。如今她几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也隐约听见了死亡的召唤。她得抓紧时间为来世修下善缘。她祈祷自己的来世比今生更好。她希望重新投生于人世的她,不要有无奈中制造罪孽的命运。转经筒在摇晃中转动,转经筒在转动中摇晃……

        儿女不听她的话,他(她)们说阿妈不要再骗我们了,医院会知道你有没有病。拖拉机吐出的浓烟,熏晕了她的脑袋,她张嘴想吐掉难受,却吸走更多的烟雾。拖拉机停下了。拖拉机掉头向来的村庄驶去。女儿们坐在路边的青草上,她躺在她们的怀抱里。回去的儿子牵来马。她被儿子轻轻的抱上马背。女儿在前面牵马,其他的在两边扶着她。她却想起了自己刚出嫁时的情景,那时她也被人牵着马,走进了煨桑与海螺声中等待的一个陌生男人。此时,她觉得自己也像在出嫁,从今生嫁给无法确切知晓的来世。从生嫁给死。但没有死亡,怎么会有投生呢。

        医院里的大夫悄悄给她的儿女说,你们母亲治不好了,她已经是癌症晚期。儿女们有些吃惊、有些难过,但看见母亲时,安慰她的痛不是大病。他(她)们和母亲说话时,脸上伴随着别扭苦涩的笑意;没想到哄骗阿妈跟掩盖自己的痛苦一样艰难。阿妈从他(她)们怪异的表情中,或许察觉了什么。但他(她)们没从阿妈的脸上看出什么。一天,娜西老人拉住儿子的手说,你去请央本活佛,你快去请央本活佛。儿子点头答应,他转身时眼里的泪模糊了门外的路。不祥的阴影飘浮在儿女的心头。

        央本活佛在儿女们低头合掌让步中走到娜西老人床前。娜西老人深陷的眼窝里飞出喜悦的光亮。老人从厚厚的被盖下抬头起身,她枯瘦的身子中残留着让人吃惊的气力。活佛像她的儿子一样坐在床沿。活佛的一只扶住了老人的肩膀,另一只握住老人刚离开转经筒的手。娜西老人默默的注视着活佛,活佛也静静的注视着老人。老人嚅动着舌尖打湿的嘴唇说,活佛阿,你是我今生心中的上师,今年我已经吃七十九岁的饭了,我有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她)们都有自己的家和房子,他(她)都有自己的儿女,他(她)们的生活都不错,谁家都不用为吃穿发愁。我心中没有牵挂和不安。    屋里静得出奇,活佛在老人的述说中不住点头……活佛啊,我心中的上师,我四十多岁时,先后送走了自己的父母。

        我五十多岁时又先后送走了缘份中的父母(丈夫的父母)。作为他(她)们共同的女儿,我尽了自己的孝心,也请了最好的本地喇嘛,他(她)们的灵魂得到了超渡。也许他(她)早已投生人世了。我心中没有责备和遗憾。

        活佛用袈裟的袖口,揩掉老人脸上的汗水……央本活佛,我心中的上师啊,现在我是最想离开人世的时候,也是我最想走向来生的时候。我为今生天堂来世念了近十年的玛尼经。上师啊,你用你无边的法力来超渡我的灵魂吧。我的灵魂在等着飞向天堂,在等着投生于来世的轮回。

        活佛慈善的微笑抚摸着老人的请求。活佛湿润的手心伸向老人白发稀疏的脑门。娜西老人合掌闭眼,她想她的灵魂会长出鸟儿一样的翅膀,或变成自由飞翔的一缕清风。她的耳窝捕捉到了活佛温和的言语:佛法不许给活人念超渡经。娜西,在你离开人世的时刻,我不管在哪儿,将会出现在你枕头边,那时你的灵魂才会飞向你想去的地方。活佛的手离开了她的脑门。娜西老人睁开眼睛时,房间里没了活佛的身影。

        娜西老人回到村庄。娜西老人靠女儿们的双脚回到村庄。后来她的女儿说,我背着阿妈像背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的心里却没有背着孩子的感觉,我心里总是坠着什么。娜西老人的儿子抱着一大堆药品,开药的医生说你这是浪费,但他希望阿妈在家里多住一些日子。

        他(她)的阿妈在酥油灯的陪伴中走了。她的神情自然安祥,她的嘴角凝结着浅浅的笑纹,像是发觉了美好的景象。他(她)们在整理阿妈的遗物时,发现阿妈的枕头下,躺满了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药品的颗粒。它们共同弥漫着难闻的气息。安们述说着阿妈对它们的不屑和排斥。

        娜西老入想离开人世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儿女和众邻乡亲把她送到遥远的天葬台。这是老人生前的心愿。占卦的结果也跟老人的心愿一致。离天葬台不远的寺庙,请来了许多高僧活佛。过两天,寺庙要给自己的转世活佛举行隆重的座床仪式,无数的信徒在寺庙周围搭上了无数的帐篷。

        老人的儿子用自己的虔诚和钱财,请来了四十九位僧人。他的阿妈睡在青草和野花中,睡在围成三圈的绛红色里。观望的信徒里飘出羡慕与赞叹的话语——这位老人多好的福气,赶上了这么多活佛和僧人相聚在这里的日子。这么多活佛和僧人的法力,共同指引老人的灵魂,这位老人多好的福气啊,这位老人养育了多好的孝敬的儿女啊…

        娜西老人在一群鹫鹰的俯冲与翻飞里荡然无存了。鹫鹰驮着死者的灵魂飞向了天堂之门。天地间天葬师摇着手臂向他(她)们走来。娜西老人的儿子也起身向天葬师走去。天葬师摇着的手臂伸向他。天葬师打开捏着的拳头,一片椭圆的骨头呈现在他眼前,骨片散发出淡淡的血水的气息。他闻到阿妈的气息。天葬师说你看吧好好看。他说骨头中间有个虫眼一样的小洞。天葬师说这叫天眼,你阿妈的灵魂从天眼里离开了肉身,她飞向她梦想的天堂。她得了新的生命。她会重新投生于人世,只是无数投生的生命中无法知道谁是你们的母亲。

                  

        泽仁达娃,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先后在《芳草》《青春》《中华散文》《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诗歌报》《散文诗》《重庆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长篇小说《雪山的话语》被《芳草》头条推出,并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品入选藏地文丛短篇小说集《智者的沉默》和《散文诗精选》等选本,获第四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