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卓尼

  山回路转,从高坡上冲下,再不见两棵高大的、挂着鸟巢的白杨树了,也没有了到了家的感觉,那种温馨被见到一片一片新盖的瓦房的新鲜陌生所代替,空气里柴草的味道也减少了许多。
  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已是迈入中年,奶奶、伯父、大妈他们相继离世,通往土木建筑小院的泥土路,多年前就被柏油马路所代替,路边蹲着晒太阳的人,还是那些鬓发花白,泪眼迷蒙的老人,他们已经叫不上我的名字了,但是,我还能感觉到一些纤细、亲切的根须,快乐甜蜜地在心田滋长着……
  路过正在加宽的水泥大桥,身着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不时从身旁走过,那些穿着水红和天蓝长衫、长裤,梳着三根辫子的妇女,浑身透着古朴的气息,仿佛是我很多年不能谋面的姨娘、婶婶、表姐们向我走来……洮河上宽而长的木板软桥又在记忆中浮现。那时,我站在桥头,望着软桥晃晃悠悠,远远的桥的那边背着柴捆的亲人一个小圆点般慢慢移过来。
  庄稼田没有以前多了,均被房屋占去。市中心盖了许多大楼,纵横泥土巷消失了踪迹。那些“××山”、“×× 家巷子”的名称很少被人提起,木板大门前端午插上的杨柳枝、婚事挂起的红绸缎和丧事燃起的草堆,更是躲进逝去的岁月里了。孩子们没地方玩捉迷藏了吧,妈妈们也不用爬上房顶,拖着长长的声调来喊他们吃饭了。只可惜躺在地里,跟表姐听豆荚爆开的经历只有过那么一次,就着青葱吃青稞面“贴锅巴”,还没有尝够滋味。家就在“土司衙门”的旁边,对那深深的巷子和高大的门楼,却从未涉过足。土司二十代集地方政治、宗教权力于一身,五百年的烽火烟云今天在这里静静熄灭,只剩时间剥蚀的砖墙和青瓦房屋。为他们看守果园的老姨夫,偷偷带我和表姐进过果园。表姐一进去就手脚麻利地上树为我摘杏,我却被“寻麻”(一种带毒的植物),“咬”了,手又疼又痒,红肿了好几天。
  少有人迹沾染的山沟,如今一条条都被建上旅游点,我们是坐着出租车进大峪沟的,司机操外乡口音,一路上吹着口哨。我担心路上的石块会把轮胎扎破,好几次想让他把车开慢一点,然而,这好像完全是多余,在我们个个用手或抓椅背,或拉车上把手的紧张状态中,年轻的司机依然将车开得飞快。
  进得深远的山沟,除了掩映在树丛花枝中的平顶土屋,只有遍地阳光,只有声声虫叫。我将心放在这诺大的无声中,似乎看见十七世纪九代土司才旺东主的属民在埋头专注地校刻经书,行云般舒卷的笔画闪耀银子的光芒,诵经声如松涛滚过头的上方。无限遗憾的是在纷争中,这些经卷上世纪三十年代几次葬入熊熊火海,悲哀地掩上了那扇属于它的,民族文化的璀璨大门。时值午后,农家院落廊檐的圆柱上挂着绳子、镰刀和草帽,破旧的衣衫很随便地搭在铁丝上,门洞敞开,不见一个人影。我知道,这是下地的时候,家里只留老人和孩子,老人或许不堪午后的闷热,卷躯在土炕上呼呼的睡了,小孙子无人可闹,也歪在爷爷身边好无趣地被瞌睡推倒了。矮腿的小炕桌上,一杯浓酽的茶渐渐熄了热气,一只小飞虫站在杯沿上。院门自是不须去关闭的,家家都这样。
  接待我们的是那酒量极好、脾性极豪爽、让人顿觉天高地远的老朋友。四处鸟啼此起彼伏,草深没膝,五色野花点缀其中,一团团的白云从头顶游过,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浓浓的香气。老朋友说有两只鸟在向我们要啤酒,一只说:“给点啤酒 !”一只说:“不给!不给!”老朋友接着说听吧,又加入了第三只,它说:“给一点儿!给一点儿!”我们仔细一听果真如此,都愉快地大笑道:“那就给一点!”大峪沟的鸟从古时飞来,也能充当起现代生活的享受者。
  我突然产生要编发许多条信息的愿望,给远在几百里外的亲人,给在更大的都市里的表姐、表哥,还要给长眠在家乡土地里,却时时活在心里的人们,我们的联系,是不顾岁月流失,在人生沧桑中越来越紧密的。

迭部述说


  迭部,突然之间在人们的视野中频频招展了。在众多介绍迭部的书籍、画册、光盘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提法是“发现迭部”。迭部很古老,迭部很神秘,迭部很丰富,迭部很阔大,“发现迭部”,给了人们一个起点,一个渡口,给了人们一条悠长、安谧,足可以放飞想象和决心去探究的阳光小路,给了人们一个充满欣喜和激动的昭示,总之,给了人们开掘人生新意义的一条矿脉,告诉人们可以去做许多许多……
  2006年,我第一次到迭部,是去红色旅游胜地腊子口参加一个大型旅游产业及藏文化研讨会议。时值8月,沿途一派绿色收不尽,先是甘南州碌曲县的无际的草场,继而,进入两侧森林苍郁的大峡谷,白龙江从身边奔流,到了迭部县城,温暖又不燥热,一条马路,两街缤纷,但显得整洁的商铺。
  早晨,从宾馆的窗向外望去,对面青山连绵。一个当地人热心指给我看迭部县城南边的标志景色——虎头山。可惜,云低雾气凝重,看不到这座“美女山”的纤纤玉影。但我心中已经很高兴了,从多篇文章里我曾经读到对她的赞美,今天,我一样靠近她的身边,并且嗅到她的气息了。那些气息化入肺腑,传送给我一股涌动的新鲜的思绪,我想,这同样重要。那个当地人还提到了“猛虎望月”。那是满月之夜玉盘似的月亮挂在虎头山巅,旁边飘着几片白云,迭岷大峡谷的清风吹来,人们坐在小凳上,呷一杯热茶,悠然远望到的绝美景色。我只有把一颗流连万般的心,寄放到这里。
  从迭部向东往腊子口走,沿途山峦令人伤心地脱尽了翠绿的衣裙,裸露出布满创伤的黄土肌肤。这里绵延上百里的森林在我还是小儿幼童的时候,就被无情地砍伐,没日没夜,电锯轰鸣,一棵棵百年,甚至千年的老树,悲哀地倒下。我还记得上学的路上,辗得马路上黄土飞扬的满载木头的车一辆辆驶过。我们的乐趣是排成一溜数那长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至到腊子口近处,才看到山挂绿色。
    腊子口,天险之要道,两侧石壁千仞,苍松古柏,飞瀑流玉,仰望天空,只现咫尺一线,江水震耳,阳光忽明忽灭。早已不见了当年的硝烟火光,而那个年轻的苗族战士在峭壁上攀爬的光辉的身影,在人们的心中清晰似昨日。我走过横江的小木桥,进到石垒的碉堡内,手抚冰凉的墙壁,激情难抑。尽管这是一座后来的补白之作,但它的意义还是真实的,身置其中,心境与当年相一致。
    我至今保存着一些红叶,我把它们放在一个使用标准信封之前的旧牛皮纸信封里,历时二十年,完整如初。尽管它的红色不如当年那样饱满、鲜润,它们的芳香也已散尽,但它所包含的情义却越加深厚珍贵了,它们是迭部旺藏乡一带采摘来的。那时,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我到不了那里,一个好友专程为我采摘来的。他讲:你去不了那里,啊,真美,整个峡谷都是彩色的。他对着我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
    二十年后,想都没有想到,我接连两次去了迭部。
    腊子口再向里,是一个长满野李子的沟,藏语叫“朱力沟”,“朱力”即李子的意思。有趣的是,迭部有许多以当地风物为名的地方:达拉,意为“虎穴”,多儿,意为“石圈内”,扎尕那,意为“石匣子”,迭部,意为“大拇指”…….令人眼花缭乱,心旌飘摇,浮想万千。
    哈达铺,有人说是因有一个出售哈达的商铺而得名。关于哈达,我听到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寨民牵着马去迎接远方的客人,到达接客的地方时间还早,他便放开马让马去吃草。肥美的绿草很快使贪吃的马不见了综影,这个时候客人到了,聪明的寨民急忙采摘下身边树上垂挂着的绿色枝条敬献给客人,假作“用口说话的马”,表达抱歉、谅解。以后,藏族人迎接客人都要敬献哈达。当然,现在更表示祝福、吉祥的意思了。
  多儿、白古寺、洋布至今四川优纳卡一带,解放前为卓尼杨土司属地,每年由土官头人向村民征税纳粮,给土司纳贡。那些土官头人骑马带队行进在狭窄的古驮道上,马蹄敲打石板,回声在峡谷里荡响。昏昏欲睡的土官头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随从寨民们身背叉子枪,警惕的眼睛观察四周。他们的先民是吐蕃王赤松德赞从西藏白云地区派来的屯兵。这条驮道我的外祖父也不知骑马走过了多少回。
  我的外祖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土司麾下的一个旗长。我外祖父的祖上多辈为土司府上做事。外祖父通卓尼、迭部一带藏语,又通汉语,常做调解草山纠纷一类的工作,在卓、迭接壤区有很高的威望。解放后遭人诬陷入狱,后因病保外就医,无奈心神不畅,不治离世。据母亲回忆,外祖父弥留人世之际,一遍遍含泪对母亲说:我给共产党干下好着呢。
  1935年红军路过迭部时十九代土司杨积庆放粮,祖父是一名翻译,据他讲,他与一位管事、一位马夫,三人秘密行至迭部,商议好开仓放粮之事,红军还给了他们纪念品。不知何因无人澄明,外祖父最终含冤而去。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外祖父,一张瘦削、敦厚、善良的脸,与世无争,不怨天尤人。在卓尼我到过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山村,伴同的人报上我的家门后,不多时,身边便聚拢了好几位老人,他们将我一个指给一个看,口里点着我外祖父的名字,笑着问候,一边用藏语讲他们知道我外祖父。他们中有许多人竖起了大拇指。我想最终,一定是卓尼、迭部现今这一衣带水的邻邦,古时同宗同族的栖息地,用它淳厚良善的民风锻造了外祖父出众的品格和才能。
  说奇秀绝伦,当属迭部县西北部益哇乡的扎尕那石林了。文人墨客,摄影家画家,无不慕名前往,溢美之词堆砌叠涌,这一险道蜿蜒向北,由温湿林带穿过草地牧场,从卓尼县的车巴沟、麻路而出,当属英雄者从前钻出苫板屋在这里出没,上至凌空最高处,去沾染那超世脱俗的灵仙之气。
  达拉地方80年代发现了一口古钟,上面铸有密密麻麻的人的姓名,据老人们记忆,这口钟在1935年9月响过一次,是向村民警告有部队进来,招呼村民们躲藏起来。由此看出,迭部山大沟深,闭塞寡闻,外界信息传入是多么的不易。恰是因此,迭部各乡大大小小分散的村落,从语言到服饰都保留了不同的风格特色,民俗民情,也有不同程度的差异。最有特色的要属达拉一带服饰,保留了迭部藏族另一来源“迭巴”部苗裔的特征。
  2007年4月初,我第二次去迭部,是去完成一项徒有虚名的“调研”任务。雪花细雨飘飞中,正值县上的植树节。虽然事先打了招呼,负责接待单位的人员却一股脑全上山植树去了。我们走出迭部的时候,看到公路两旁皆是刚刚载上去的嫩绿的柳树,半人多高,带着春天的欢喜抚过我们的心尖。我们忘却了被冷落的不快,转而佩服起迭部人的实干劲儿来了。我们说这次算了,明年还要再来。
  我心里默念起了迭部,这个藏语意为大拇指的地方,各方面都显得那么优秀。我感叹这神来的大拇指一定要将这重重闭锁的石峡摁开,一探究竟,要把美扬撒給尘世,代代追寻了。

 

倾听冶力关


             
  就餐时,主人端的青豆子,是从距冶力关 60多里的羊沙乡捎过来的。阳历9月中旬,海拔2300多米的冶力关已经割麦收豆了,要吃那香甜的煮青豆,已经是时间过晚。
  在外面不觉得,进得冶力关峡谷,一切都变得稀奇起来,先是那山坡上静卧的石头,形态各一,少了圆润,却多了数不及的波动、争斗和张扬,上面像落了层厚重的霜,把季节披挂在了身上。道两旁伸手够的着的沙棘、李子、白梨,摘了许多,每个人的嘴都不闲着。到了山顶,下车,站成一排,高声吼叫,比谁的声音大,不时,便咳嗽起来,觉得嗓子沙哑,要冒出火来。到了一片海子,争先恐后,捡石头,打水漂。有那经验老道的,说:但捡片儿状的,打的更远。站不稳,连自己也要被扔出去,随力的惯性止住脚步,原地转一圈,哈哈笑着蹲下身去。行栈道的时候,逢连日阴雨,木板道上青苔湿滑,摔倒了好几个人,可最后,还是从那阴沉沉的大林子里钻出来了。
  冶力关,地处临潭县东北部,古时关隘口,进入藏区的重要门户和茶马交易的重要通道,曾是吐谷浑之孙冶利部落的领地。关内峰回路转,山水秀美,已申请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酒店、农家乐四处皆是,为游客提供着不同等次的方便。一些大型招商和群众文体活动频繁在这里举办,东部发达地区人有不知道甘肃的,却没不知道冶力关的。冶力关,一经看一眼,便再也放不下。
  冶海深藏在高山之上,早些年从图片上看到,水波潋滟,白云游弋其中,现时,水域缩小了不少,游艇载游客驰过水面,剪破一池碧水,海边有马,吊起不少人骑马的兴致。上山途中,朋友一定要让我骑马,把我拉向等待在一旁的马队,我执意不上。也许朋友觉得我不领他一番好意,无奈我有一次玛曲草原上,被受惊吓的马摔下马背的经历,不敢上马。再者,我实在是不习惯于高高居上,让那与我同龄或是比我大的农民兄弟为我牵马。拉马的中年男子对我是百般地说服,甚至是诱惑,想让我上他的马,最终我还是没能让他如愿。我宁肯不给他15元 收入,而不想他在生活中只剩数钱一件高兴事了。
  遇到两个卖花帽子的老婆婆,分明看我从去的路上回来,还是追上来迎面截住,让我买她的花帽。我刚刚将上山时买的三个花帽送还给一个年已8旬,双目失明的编花帽的老婆婆,我想我会糟践了这些拿在手里还湿漉漉的鲜花帽子,不如让她重新卖给别人。两个老婆婆不依不饶,手里卖完花帽的一个帮另一个的腔,无奈又买了两个,想想,拿回去还是糟践了,又返还于她,又给了那一个手中无花帽,眼巴巴看着我的两元钱,两人口中念叨着好人,看又有游客过来,颤巍巍追赶过去。停车场上,见只要有人来,同样卖花帽的七、八个老婆婆便争抢着迎上去,一定要买她一个。我手里空空的,凉水般的山风吹来,不由缩紧了身子。看她们那样左堵右截忙碌着,想到一个老婆婆告诉我她们的花一半是采的野花,一半是种的家花,她们是冶海周边几个村子的人,她们中有强威的,抢客拉客,欺占别人的买卖,有无儿女照应,硬撑着,自己出来挣生活贴用的……一个卖山货的摊位前,摊主操一口标准普通话,向我推荐一块奇石,没记住那块石头的样子,倒是他土布土衣的山民穿着和大方的气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民俗博物馆馆长家,客厅里一屏近两丈的石山让人惊叹,说是盖房时依地势原样保留下来的,客人喝着茶,赏那石山的起伏错落,绵延伸展,就把心思拓远许多。馆长夫人唱了一曲《美丽的甘南草原》,嗓音纯美,引来在座阵阵喝彩。
  依稀觉得馆长夫人有些眼熟,看她看我也特别用心地瞄了几眼,听客人中有人叫她的名字,又说到她的老家,暖热记忆中一段已经冷却了的往事。她竟是我儿时去老家的玩伴。30多年过去,不想她把家安在冶力关了,还把自己的活泼热情带到了这里。
  四座皆不知,馆长夫人也不言语。毕竟30多年没谋过面,我也未敢认定。出门从同伴中打听,姓也是我知道的那个姓,是她,无疑了。静静擦肩而过,头脑满是她小时候在黄土院子里蹦蹦跳跳的身影。
  馆长夫人还极像山上一个卖松子的,30来岁,瘦长脸,爱笑。那卖松子的少妇一口当地土语,讲什么,得仔细听。她看着来往的游客来来回回抓她的松子尝,不见有人买,口里说着:你们尝了这么多了!却不见实心去拦挡,还让客人把皮扔在她的脚旁,说这一块地方归她打扫。随行一个朋友跑过去买了一斤,她边称,便笑着说:这还差不多,尝都尝半斤了。一个客人开玩笑说:我这么帅的男人还陪你站了半天呢。少妇立时脸红了,背过身去,用手掩住了口。
  顺路下来参观了常爷庙,照例上香,叩首,在这位明朝人称常十万的将军脚下,辈分不同,身份各异的香客许愿祈福,当地人说,很是灵验呢。
  夜里下起了雨,从窗户往下看,四周灯的辉映下,楼前水池的水面似一匹流光溢彩的绸缎。冶力关风景管理局局长带艺术团的姑娘小伙子来敬酒了,不论谁唱,局长都应声合着,一手还打着节拍。
  曲终,人散,四野又是平日的安静。谁能为冶力关多添一笔,多涂一色呢?!冶力关自是冶力关,那样精深,那样丰富,那样包容,那样高洁,或许会理会人们要拥抱她、亲吻她的情谊,或许会视而不见,而去等待人们下一步的行动。人,只能为她而改变,去寻找接近她的心路。

 


重进舟曲


                
  舟曲,甘南藏族自治州最边远的一个县,原以为没有机会去,近几年,却是两次去那里了。
  这一次适逢五月端午,四处绿意盎然,从州府合作出发,一路是平坦的草场、红瓦红砖齐整的牧民新定居点,接近迭部,逐渐进入林区,两侧山岭高耸入云,悬崖夹道中,天,湛蓝,云,雪白。白龙江就在身边奔涌,像是相迎,更感觉到是在护卫,未及舟曲,一股亲切感油然生于心头。
  第一站,是舟曲县巴藏乡巴寨村,也称后北山村,去参加那里闻名四方的“朝水节”。
  村长、村支书和本次活动的主办者、被誉为巴寨村另一“村长”的老朋友、州人社局郭副局长,携七、八个盛着民族服装的妇女,早就等候在路口。下车,献哈达,敬当地酿造的土酒,悠悠的酒曲缭绕耳际。满怀欣喜和激动,被带往远藏在大山深处的巴寨村。
  落脚在郭局长家。他家里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我们一行十余人的确给他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临近晚饭时,见到从舟曲赶来的五、六位作家,无疑相见分外喜欢,握手、拥抱,寒暄一场。
  五、六位当地作家中,2008年去舟曲时,当中三个人我是见过的,他们的热情纯朴使我至今难忘。
  包红霞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见过,那时,她还算是草原新城玛曲县的才女,1994年笔会上主办方负责人特意向我介绍了包红霞。看她浓眉大眼,肤色黑,我以为是玛曲人。她开口浓重的陇西腔调,稍稍给了我一点惊异。
   包红霞是去年舟曲“8.8”泥石流灾难第二天我辗转几次联系到的第一个舟曲人。她的爱人小魏接到了电话,告诉我他们一家还好。不多时包红霞回了电话,说其他人消息还不清楚。我提着的心稍稍有所宽慰。这年冬天她家人来州上,和往常一样捎带来了那里的土特产。而这一次的举动让我感动了整整一年。在遭受那么大的创伤之中,她用那颗善良的心还在牵念着别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暗淡。也正是如此,她能写出那么多温情美文。
  知否,见面的迟些,文章却在上世纪80年代就拜读到了,他通晓家乡舟曲民俗地理,编了好几部书。一次,与他有过电话通话,一口富有磁性的淳厚男中音标准普通话,给我脑子里中下了体态高大魁梧、性格爽朗的印象,但在一年后州民贸大厦五楼书画展上逢面,却见一个瘦削、个儿不高,戴眼镜的斯文男子。这次见面他着淡黄短袖衬衫,言语不多,又另负使命——陪同陇南地区电视台工作小分队。我不敢多语,知道在过去的“8.8”泥石流洪灾中他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我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倒是他还显得坦然,走过来主动向我介绍明天将要参加的“朝水节”的有关传说和内容。在后来舟曲县城泥石流灾害现场的走访、看察中,知否一结束对陇南电视台人员的陪同,便匆匆赶来陪伴我们。站在南山顶上,三眼峪、罗家峪两条泥石流肆虐过的山沟,房屋几乎夷为平地,重建中的工程车辆一辆接一辆,掀起滚滚黄尘。这两条伤疤在慢慢愈合,稍不小心,会撕破它还未长好的新痂,它会流出鲜红的血液来。知否的家就在三眼峪,他的妻儿就消失在我们面前。我不敢看他,我听到他的电话铃声不停地响,他一直在用舟曲土语向电话那一头说:我买了洋芋,买了韭菜。韭菜捂了几天了,你把它择择。我十分过意不去,想着他这么顾不得家人,整日陪着我们。知否挂了手机走过来向我解释道:女儿,十三岁了,在家里。我说:她自己能做饭吗?知否有些无奈地说:就能把生的做熟了吧。我真想说你回去陪女儿吧,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想跟我们在一起的热切的渴望。是啊,一个经受了深重灾难的人,长久的封闭当中,他是多么想谈些别的,想些别的,关心些别的!这天,他没有回家,次日他早早赶来。这一天我们要离开舟曲了,他带我们去吃早点,是舟曲一家有名的豆花铺。中午,他与其他几人布置一桌饭菜为我们饯行。他拎来了黄澄澄的杏子、枇杷,红艳艳的樱桃。吃在嘴里,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浸入心底,再也不能融解。我想对知否说几句话,疏忽间,发觉他已不胜酒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席了。知否,我的确不能知道你许多。
  冰鼎,正如他的笔名,沉稳、少语。2008年去舟曲调研时,他自始至终在场。酒量好,学识渊博。这次巴寨“朝水节”我上不了山,他第一个表态愿意陪我呆在郭局长家。他说免得我寂寞。五月初五,一大早鸟鸣绕耳,碧空万里,清澈的阳光中,上山的人们激动不已,整装出发了。我说我们上到半山腰再折回来,不枉来了一场嘛。冰鼎马上说:好,那里有个寺院。郭局长的父母一早就叮嘱我:你不要上山,你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待会儿吃饭。二老一是怕我自不量力,上不了山,即使上去了,更下不来;二是表示有他们陪我,不会让我感到孤单的。他们听说我就去寺院看看,专为我介绍道那是宾格寺,属四川郎木格德寺所辖,建于1709年(清康熙48年),由第一世活佛甘德活佛格西?闹绕高乔建,期间有四世活佛转世,1983年重建。宾格寺是当地僧众举行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冰鼎陪我参观了寺院,我们慢悠悠下山。见我没走过山路,甚是吃力,他拦住一辆摩托让骑手将我捎下山。骑手是一位中年农民,他憨厚、有些难为情地解释自己不能带人,刚刚学会驾车一个月。他反复说对不起。我忙说没事,没事,你走吧。冰鼎和我走走歇歇,他安慰我:时间尚早,不急,我们边玩边走。
  盘山的黄土便道侧畔是几十米深的山崖,展眼望去,对面青山连绵,半山间是条条齐整的梯田,隐约可见的村寨像是挂在山壁上。沟中谷地庄稼连片,果树点缀其间,透出农家日子的殷实。转过一个弯,发现刚才的那位骑手跨车等在路边,他连说带比划,经冰鼎解释过我才明白是让我等等,他要拦下右旁山上一辆正在飞驰而下的摩托,让那个年轻人带我。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要走,等会儿。
  年轻人快到跟前时他高喊着急忙拦住,让年轻人送我一程。坐在那辆摩托后捎架上的两个十五、六的姑娘下来了,我上了车。年轻人转身对我说你抓住我,抓紧,不用害怕。车飞快地冲下山,引来耳边疾风呼呼,他大声对我说:这里家家有摩托,进山,出山,去地里劳动,去城里办事用。
  临近村子中心广场我下了车,年轻人掉头去载那两个姑娘。等了不长时间,冰鼎赶上来了。我们一起转了转广场周边的集市,卖衣服和小商品的居多,饮食摊皆为酿皮子与凉粉,右侧一间新盖的民居一夜之隔,门口贴上大红纸广告招牌,变作餐馆,招揽小炒菜和面食品种。炎炎烈日下不胜炙烤,我们回去了。
  郭局长父亲坐在宽敞廊檐下的沙发上,招呼我们喝茶。院里一棵石榴树绽放火红的花朵,一棵苹果树和秋子树已经结果。阴凉的树荫真是爽人。从这位白发老人口中,我听到了有关巴藏“朝水节”的许多风俗传说。这一天,人们要割毛竹扎扫帚,扫去一年的妖魔鬼怪;这一天,人们要砍树枝做锄把、镰把,收获一年的辛苦和希冀;这一天,人们要第一个去山上沐浴神水,驱除一年的病痛……老人说,现在寨子里有天然矿泉水厂,在做进村公路的硬化,在大面积植树,绿化寨子周围的山坡,还建起了村小学校,方便了孩子们的上学。旁边一位当地农人告诉我们郭局长家祖孙三代是建设村子的好带头人。郭局长家人做好了晚饭,大家用餐后参加广场上的篝火晚会。
  熊熊火焰,绰绰人影,锅庄,摆阵舞,一场接一场。我发现这天晚上星星特别多,特别亮,仿佛要与地上欢乐的人群一比高下。
  第二天出发的时间,这次活动舟曲方具体联系人高次让坐到了我们车上。
  高次让的实诚、细致、热情,一直感染着我们疲乏但却圣神的灾后看舟曲采风行程,也是成就这次活动完满、成功的重要因素。在舟曲峰迭乡沙川,他首先介绍给我们教育园区,也就是沙川新区,县上大部分人口将向这里迁移。拓平的巨大场地上十几幢高楼已经竖起,广告牌上的规划图描绘着这里美好的前景。县城城江大桥上,他指给我们看去年“8.8”泥石流洪灾留在一排排楼房墙面上的痕迹,又讲左面山壁上如何挂着三、四个人。他一定要带我们到三眼峪、罗家峪最深处去看泥石流肆虐过的触目惊心的真实现场。这片受灾最沉重的地方,大部分民房不见了踪影,开挖的宽大的排洪沟边,运送土石的卡车一辆接一辆,掀起滚滚黄尘。三眼峪排洪沟边一间房大的石头上用红漆重重刷上“保留”二字。目光所触,无不让人感到震惊,紧接着是深切的悲哀,然而,沿途看见的舟曲人,包括我们身边的这些朋友,脸上已是十分平静,很是淡然。我知道那是一场灾难无情蹂躏后的一种清醒,一种彻底的觉悟。他们从从容容上班、接送孩子、买菜、打扫房间,我每每回首,都能见到裙衫飘飘的时尚女孩走过。       
  高次让留守到了最后,他同舟曲当地几个作家一一把我们送上车,高大的身影在我们的车行中渐渐远去。
  第二次进舟曲,心被装得满满登登,想起2008年第一次去舟曲,同样感觉到的是舟曲人的纯朴和热情。2008年我只是匆匆一掠,只看见阳历四月初街头粉嫩的水萝卜,翠绿的香椿,街市繁华,行人悠然,没有抛下心网,自然也不能打捞到什么。而这一次,有无形的牵扯,有深深的沉落,我带走的太多太多,梳理不清,眼前是难忘的一幕一幕,感觉到整个人还留在那里。

 

 

 

迭部述说


  迭部,突然之间在人们的视野中频频招展了。在众多介绍迭部的书籍、画册、光盘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提法是“发现迭部”。迭部很古老,迭部很神秘,迭部很丰富,迭部很阔大,“发现迭部”,给了人们一个起点,一个渡口,给了人们一条悠长、安谧,足可以放飞想象和决心去探究的阳光小路,给了人们一个充满欣喜和激动的昭示,总之,给了人们开掘人生新意义的一条矿脉,告诉人们可以去做许多许多……
  2006年,我第一次到迭部,是去红色旅游胜地腊子口参加一个大型旅游产业及藏文化研讨会议。时值8月,沿途一派绿色收不尽,先是甘南州碌曲县的无际的草场,继而,进入两侧森林苍郁的大峡谷,白龙江从身边奔流,到了迭部县城,温暖又不燥热,一条马路,两街缤纷,但显得整洁的商铺。
  早晨,从宾馆的窗向外望去,对面青山连绵。一个当地人热心指给我看迭部县城南边的标志景色——虎头山。可惜,云低雾气凝重,看不到这座“美女山”的纤纤玉影。但我心中已经很高兴了,从多篇文章里我曾经读到对她的赞美,今天,我一样靠近她的身边,并且嗅到她的气息了。那些气息化入肺腑,传送给我一股涌动的新鲜的思绪,我想,这同样重要。那个当地人还提到了“猛虎望月”。那是满月之夜玉盘似的月亮挂在虎头山巅,旁边飘着几片白云,迭岷大峡谷的清风吹来,人们坐在小凳上,呷一杯热茶,悠然远望到的绝美景色。我只有把一颗流连万般的心,寄放到这里。
  从迭部向东往腊子口走,沿途山峦令人伤心地脱尽了翠绿的衣裙,裸露出布满创伤的黄土肌肤。这里绵延上百里的森林在我还是小儿幼童的时候,就被无情地砍伐,没日没夜,电锯轰鸣,一棵棵百年,甚至千年的老树,悲哀地倒下。我还记得上学的路上,辗得马路上黄土飞扬的满载木头的车一辆辆驶过。我们的乐趣是排成一溜数那长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至到腊子口近处,才看到山挂绿色。
    腊子口,天险之要道,两侧石壁千仞,苍松古柏,飞瀑流玉,仰望天空,只现咫尺一线,江水震耳,阳光忽明忽灭。早已不见了当年的硝烟火光,而那个年轻的苗族战士在峭壁上攀爬的光辉的身影,在人们的心中清晰似昨日。我走过横江的小木桥,进到石垒的碉堡内,手抚冰凉的墙壁,激情难抑。尽管这是一座后来的补白之作,但它的意义还是真实的,身置其中,心境与当年相一致。
    我至今保存着一些红叶,我把它们放在一个使用标准信封之前的旧牛皮纸信封里,历时二十年,完整如初。尽管它的红色不如当年那样饱满、鲜润,它们的芳香也已散尽,但它所包含的情义却越加深厚珍贵了,它们是迭部旺藏乡一带采摘来的。那时,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我到不了那里,一个好友专程为我采摘来的。他讲:你去不了那里,啊,真美,整个峡谷都是彩色的。他对着我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
    二十年后,想都没有想到,我接连两次去了迭部。
    腊子口再向里,是一个长满野李子的沟,藏语叫“朱力沟”,“朱力”即李子的意思。有趣的是,迭部有许多以当地风物为名的地方:达拉,意为“虎穴”,多儿,意为“石圈内”,扎尕那,意为“石匣子”,迭部,意为“大拇指”…….令人眼花缭乱,心旌飘摇,浮想万千。
    哈达铺,有人说是因有一个出售哈达的商铺而得名。关于哈达,我听到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寨民牵着马去迎接远方的客人,到达接客的地方时间还早,他便放开马让马去吃草。肥美的绿草很快使贪吃的马不见了综影,这个时候客人到了,聪明的寨民急忙采摘下身边树上垂挂着的绿色枝条敬献给客人,假作“用口说话的马”,表达抱歉、谅解。以后,藏族人迎接客人都要敬献哈达。当然,现在更表示祝福、吉祥的意思了。
  多儿、白古寺、洋布至今四川优纳卡一带,解放前为卓尼杨土司属地,每年由土官头人向村民征税纳粮,给土司纳贡。那些土官头人骑马带队行进在狭窄的古驮道上,马蹄敲打石板,回声在峡谷里荡响。昏昏欲睡的土官头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随从寨民们身背叉子枪,警惕的眼睛观察四周。他们的先民是吐蕃王赤松德赞从西藏白云地区派来的屯兵。这条驮道我的外祖父也不知骑马走过了多少回。
  我的外祖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土司麾下的一个旗长。我外祖父的祖上多辈为土司府上做事。外祖父通卓尼、迭部一带藏语,又通汉语,常做调解草山纠纷一类的工作,在卓、迭接壤区有很高的威望。解放后遭人诬陷入狱,后因病保外就医,无奈心神不畅,不治离世。据母亲回忆,外祖父弥留人世之际,一遍遍含泪对母亲说:我给共产党干下好着呢。
  1935年红军路过迭部时十九代土司杨积庆放粮,祖父是一名翻译,据他讲,他与一位管事、一位马夫,三人秘密行至迭部,商议好开仓放粮之事,红军还给了他们纪念品。不知何因无人澄明,外祖父最终含冤而去。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外祖父,一张瘦削、敦厚、善良的脸,与世无争,不怨天尤人。在卓尼我到过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山村,伴同的人报上我的家门后,不多时,身边便聚拢了好几位老人,他们将我一个指给一个看,口里点着我外祖父的名字,笑着问候,一边用藏语讲他们知道我外祖父。他们中有许多人竖起了大拇指。我想最终,一定是卓尼、迭部现今这一衣带水的邻邦,古时同宗同族的栖息地,用它淳厚良善的民风锻造了外祖父出众的品格和才能。
  说奇秀绝伦,当属迭部县西北部益哇乡的扎尕那石林了。文人墨客,摄影家画家,无不慕名前往,溢美之词堆砌叠涌,这一险道蜿蜒向北,由温湿林带穿过草地牧场,从卓尼县的车巴沟、麻路而出,当属英雄者从前钻出苫板屋在这里出没,上至凌空最高处,去沾染那超世脱俗的灵仙之气。
  达拉地方80年代发现了一口古钟,上面铸有密密麻麻的人的姓名,据老人们记忆,这口钟在1935年9月响过一次,是向村民警告有部队进来,招呼村民们躲藏起来。由此看出,迭部山大沟深,闭塞寡闻,外界信息传入是多么的不易。恰是因此,迭部各乡大大小小分散的村落,从语言到服饰都保留了不同的风格特色,民俗民情,也有不同程度的差异。最有特色的要属达拉一带服饰,保留了迭部藏族另一来源“迭巴”部苗裔的特征。
  2007年4月初,我第二次去迭部,是去完成一项徒有虚名的“调研”任务。雪花细雨飘飞中,正值县上的植树节。虽然事先打了招呼,负责接待单位的人员却一股脑全上山植树去了。我们走出迭部的时候,看到公路两旁皆是刚刚载上去的嫩绿的柳树,半人多高,带着春天的欢喜抚过我们的心尖。我们忘却了被冷落的不快,转而佩服起迭部人的实干劲儿来了。我们说这次算了,明年还要再来。
  我心里默念起了迭部,这个藏语意为大拇指的地方,各方面都显得那么优秀。我感叹这神来的大拇指一定要将这重重闭锁的石峡摁开,一探究竟,要把美扬撒給尘世,代代追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