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从地面走来。淡淡的绿意,好闻的气息,村庄开始忙碌。大片的田地铺张着希望和憧憬。阿妈在这个孕育生命的季节里,忽然发现了自己体内的春天。阿妈把喜悦告诉了父亲。一颗星星来到了房背,父亲的脸膛在幕色中隐隐显显。月亮使周围的群山复活了。夜空中的星星有了更多的伙伴。父亲从月辉中摘掉铜烟管。

飘出炊烟的天窗里,飘出阿妈的声音:哎,吃饭了。哎,下来吧。
  
阿妈和父亲心里都装着对方的名字,嘴上却不说出来。
  
阿妈的身子像眼下的大地一样丰腴起来。无限的自豪和淡淡的羞涩,让出入在田野深处的阿妈,有了更多的激悦遐想和期盼。阿妈长时间的望着远方:那里跑过隆隆的春雷;那里起飞阵阵林涛,那里太阳拱出了笑脸;那里江河书写着奔腾的景象。有时,阿妈也像父亲一样爬上房背,那里月亮飘洒着祥瑞和恬静。那里哦,有身与心的飞翔。
  
青稞的波浪拍打着大地。夏季的天空变幻不定,也比其他时候显得热闹。青枝绿叶在百鸟的嬉戏与歌喉中展翅欲飞。沐浴在露珠与阳光中的果树,早已脱掉比衣裳还美丽的花期,它们在房前檐下亮出成串的亮晶晶的果实。阿妈觉得自己的身子,悬挂着世界上最美妙的果实。小生灵偶尔传递开来的顽皮与捣蛋,幸福得让她阵阵晕眩。阿妈伸出飘散着泥土清香的双手,把活跃的小生灵连同自己一起托住,还要说上一大串心里话。阿妈的双手,大地一样粗糙,翅膀一样温暖。
  
阿妈无法像过去那样走过人们的视野,无法隐藏的拙笨和处处谨慎的脚步,让阿妈感到神灵对女人的蔑视和不公。有时,阿妈不由祈祷一会儿,阿妈希望来世自己是一位男子,或者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
  
阿妈终于感觉到小生灵的抗争与撞击。感觉到一浪超过一浪的冲破与挣脱。
  
阿妈对吸烟的父亲说:快去喊她吧。
  
她是阿妈和父亲商量若干次后选中的接生婆。接生婆挎着一只篮子来了。阿妈已经斜躺在厚厚的干草麦秸上。阿妈的额发间,渐渐渗出细细的汗珠。阿妈的脸庞显得圆润而潮红。
  
父亲默默地把木桶甩上肩头。一圈圈箍住木桶的藤条,像老狗的牙齿,透过单薄的衣裳咬他的脊背。父亲想平常女人背水看似简单,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木桶漾动着洁白的水花。木桶斜立在父亲僵直的腰间。木桶圆圆的底部,如野兽的爪子。腰间的难受与即将当父亲的滋味,使背水的父亲呈现出古怪的表情。父亲把大半桶水倒进水缸。桶内的一部分水在路上偷跑了。父亲无奈地摇摇头。
 
父亲走下楼梯时,看见阿妈咬紧嘴唇。阿妈的额头开放出亮晶晶的水珠。阿妈的眼睫毛,像一丛黎明中的草尖,闪烁大朵小朵的露珠。
  
父亲走进院门时,阿妈的呻吟从楼梯口飘下来。

接生婆不住地对阿妈说:别出声,别人会笑话你的。

乡村的意识深处,生孩子用不着那么复杂和麻烦。若是让外面的人听见你在生孩子,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父亲揉揉酸痛的腰杆,溢出的泉水弄湿了他的裤裆。父亲尝到了人生的冷酷和无奈,也体会到生活对男人的嘲讽和戏弄。
  
父亲驻足下来,第三桶水让他听见了婴儿嘹亮而痛快的啼哭。
  
接生婆拽住父亲。父亲感到她要告诉婴儿的性别,以及一些特征。或许会祝贺几句。父亲作出聆听状。

接生婆说:她晕过去了,孩子没问题。

阿妈昏迷不醒。接生婆和父亲觉得过一阵会好的。整个下午,阿妈一直这样。天亮时,阿妈的呼吸变成了胡言乱语。这时,父亲慌了手脚,请来几位老人。其中一位老妇略知医术。父亲求救的眼神让她扭头寻找什么。老妇从里间出来,老妇用袖口抹去铁丝上的泥垢,然后指挥父亲把火生旺。老妇的牙齿把铁丝弄成一个角。老妇把铁丝放进烟火。老妇手握铁丝,铁丝在阿妈的头部游移,到了某处经络,铁丝利索的扎下去。老妇忙完头部,又忙脖项和脊背。最后手指和脚板也不放过。房屋里飘荡着烧焦的头发和皮肉味道。
  
无力的阿妈遍体磷伤。神智受到强烈刺激的阿妈,不住地翻蜷身子。父亲不敢把婴儿放在阿妈的身边。

婴儿的啼哭焦灼而嘶哑。父亲终于思索出一个办法:父亲一手抱住阿妈,另一只手配合婴儿寻找奶头。婴儿粉红的头脸深深扎进阿妈饱满的乳房。香甜的吸吮在父亲耳畔飞翔,咕咕的吞咽在父亲心里流淌。阿妈那时奇迹般的平静了一阵。

阿妈开始唱歌。山歌在房间里回旋往复。后来情歌随炊烟袅袅升起。再后内地的汉歌从破旧的窗口飘落。阿妈上学时,一位年青的女老师教过几首儿歌。许多人放下手中的活路,跑到房檐下听阿妈歌唱。阿妈的歌唱花样翻新,阿妈的歌唱没有疲倦和偷懒的迹像。
  
朵朵花儿,在无边的草滩上,手牵手的奔跑。阿妈也和它们手牵手的奔跑。后来她和花儿累了,相拥着倒在地上。阿妈在花丛中越陷越深,周围寂静无声。阿妈便用歌声让远处的人走近或发觉她。即使没人理会她,阿妈的心里也装满了歌谣。
  
阿妈后来说:当她浸沉在当母亲的自豪与幸福中时,神智才渐渐离开她的。
原来,阿妈的歌唱是幸福盛开的花朵啊。

父亲因绝望而祷告神灵时,阿妈用十分欣慰的口吻说:哦,他们飞走了,他们飞走了。
  
父亲中断叨念,惶惶的看着阿妈。
  
阿妈靠墙缓缓起身,用凄凉疲惫的语气说:我的心哪去了?我的心哪去了?
  
父亲叩头拜谢神灵。父亲颤着声说:孩子在里面的摇篮里。
父亲用力扶起阿妈。父亲搀着摇摇晃晃的阿妈,走向甜睡中的婴儿。那是他俩爱情的结晶,那是他俩身上掉下来的生命的延续啊。
  
父亲捉住水桶。阿妈看见父亲的动作娴熟而优雅。父亲出门时,腋下增加了一堆破衣烂裤,那是小家伙这段时间弄脏打湿的。
  
一个农忙的清晨。人们的诧异不住掉落在土路上。随后更多的人围住低低的议论。许多人说一会儿话,又注意一下在院门口踱步的阿妈。阿妈的脸庞微微低垂。阿妈发觉睡梦中的婴儿,时而把笑添在圆圆的嘴角。阿妈猜测着婴儿在梦里看见的景象,阿妈轻轻拍打着婴儿的睡梦,渐渐地,阿妈自己也像婴儿一样笑了。
  
除了憔悴和苍白,土路上驻足的人们看不出什么异样。其中有人试探性的向阿妈打招呼,其他的静静听着。
  
阿妈的问答在刚照亮村庄的阳光里,显得有点低气不足。得到证实后,大部分村民没了兴趣。他(她)们扛上农具,他(她)再也舍不得把时间花在田地之外。平常几个要好的同伴,呼啦啦蹿上来,有的眼里旋转着泪花。阿妈很感动,让她们每人抱了一会婴儿。
  
不远处的泉水旁,父亲弯腰曲臂的揉搓着刚带走的那堆东西。金秋的青稞地映衬着父亲拱动的脊背。父亲的身影生动而灿烂。青稞地升起劳动号子。空中涌来更多的云彩和飞鸟。父亲清清嗓门,不一会儿,云彩托起高亢悠长的山歌。
阿妈经常说:父亲那天的歌唱,不会云彩一样凋落,不会飞鸟一样消失。

其实阿妈那天昏迷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包括前面她和花儿手牵手的奔跑,以及相拥着倒下,以及那些不知何处涌来的歌谣。
  
一群不速之客围住了阿妈的歌唱,阿妈心头一惊,但她很快认出了这是一群阎摩大王手下的地狱卒。阿妈在每年腊月举行的跳神活动,以及一些寺庙壁画中,亲眼见识过这些地狱卒,虽然他们面目狞狰,但对于阿妈并不陌生。阿妈很快镇静下来,感到自己处境不妙。这些地狱卒显得很兴奋,集体张牙舞爪地要阿妈停止歌唱。声称他们受了阎摩大王的派遣,立即捉拿阿妈离开人间。他们一边吆喝,一边摆出各种扑上来的姿势。他们表现得相当积极英勇。
  
阿妈那时一下清醒异常,而且反应灵敏。阿妈大声指责地狱卒走错了地方,说她根本没有收到阎摩大王的信息和召唤。阿妈和地狱卒争吵了很长时间。
  
后来地狱卒中黑脸红须的那个说: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缠,我们到别处去看看是不是找错了。反正人世间长相和名字一样的人,排着很长的队。
地狱卒忽然没了踪迹。房间变得空空荡荡。慢慢的,父亲模糊的身影映入阿妈的眼帘。于是父亲听见阿妈说,他们飞走了。

后来,阿妈对长大的儿女说:人们没有到达过的地方,有没有地狱、阎摩大王和地狱卒,她一直琢磨不透。但她的确在那种奇妙的世界里,遭遇了地狱卒。也许这是梦魇。这个梦魇无法从她记忆中拔除。
  
村里人也不止一次对阿妈的儿女说:你们阿妈康复的那段日子,曾用烧红的铁丝医治阿妈的那位老妇,到处炫耀和得意她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