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寺院与莲花生

《卫藏道场胜迹志》,这本深蓝如天空的底子上飘扬着法幢的小书,若仔细一读,可以发现这其实是一本导游手册,当然是从前的导游手册,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古称卫藏一带的绝大部分的道场和胜迹。虽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可书中所介绍的道场和胜迹并不会因为岁月更替、人间沧桑而消失,即使有的已成为废墟,已经寻觅不见,那也只是显露在外的形貌遭到了毁坏,其内在的黄金一般的精神意义却是永恒的,常在的。所有的道场和胜迹皆如此。这就是佛法所说的成、住、坏、空,唯有究竟的真理永存。

卫藏一带是佛教自传人西藏以来便聚集了藏传佛教的各大教派、各大僧团、各大根本道场的圣地,涌现了无数如星辰一般闪耀的圣贤、学者、精神领袖和大成就者,佛法如太阳从这里升起,其万丈光芒呈辐射状照彻全藏,使整个西藏成为一个佛化之邦;同时它还是古代王朝和近代政教合一政权的中心地带。总之它的意义无论在精神上还是世俗上都是高高在上、令万人瞻仰的。正如这本书开篇所说:号称为藏土三区之一的卫藏圣法地区,乃持莲花手圣观世音菩萨广行净化之地,为吉样雪山环绕之区,是雪域境中的唯一庄严。而所谓的藏土三区,即“卫藏法区,朵堆(即康巴)人区,朵麦(即安多)马区”。

《卫藏道场胜迹志》的作者是一位高僧,一位大成就者,是在十九世纪的康地发起文化与修行的复兴运动即“利美——不分宗派运动”的核心人物:第一世宗萨钦哲,又称蒋扬钦哲旺波。他是近代西藏佛教最伟大的上师,广学并持有西藏佛教各大教派的一切密法,既是萨迦派宗萨寺的法座,也被宁玛派尊为第五位岩传道王即伏藏法的传授者,还是许多噶举派人的根本上师,曾在德格八蚌寺、山南敏珠林寺驻锡过。据一篇有关他的传记介绍,他在幼年时,便能自然地涌念莲花生大师的许多秘密心咒,大部分经典只要过目一次,就能领悟其意义。及长出家,在各寺院、各上师处遍受法教,并在定中和梦中常常亲见本尊、护法,得到无上的加持和倾囊相授,这样的事迹不胜枚举。至于他和“利美”运动的另外两位著名人物——第一世蒋贡康楚和伏藏大师秋吉林巴之间的故事,不论在佛门还是在民间都广为传扬,十分美妙。其中有一则这样说到:

……在大家彻夜的持咒后,蒋扬钦哲旺波一行人来到了青玉狮湖,由秋吉林巴跳到爬满蝎子的冰湖中,取出了一块大小如同羊膜的黄金,另一位主修的喇嘛卡波扎丘则得到了一个银碗,后来用来做食子时,水一倒入碗中立刻变成了黄金。而落扬钦哲旺波忽然好像发疯一样拿起石块到处打人,凡是当时被他打中的人,业障便立刻清净而不坠三恶道,可惜许多人不了解而躲开了。

蒋扬钦哲旺波著述的这本书有两种版本——拉萨木刻版和德格木刻版,因而目前有两种翻译及其注释。一是根据拉萨木刻版,由国内专事翻译西藏佛教文献的大学者刘立千先生翻译兼注释的《卫藏道场胜迹志》;一是根据德格木刻版,由意大利藏学家费拉丽女士注释、由沈卫荣等翻译的《笺注〈卫藏圣迹志〉》,附于《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五辑内。这两个翻译兼注释本都对原书寄予极高的评价。刘立千先生说作者“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因此所记地名、方位比较翔实可靠,颇有参考价值”,“巡游路线记载得有条不紊、脉络分明”,同时“对宗教派别上不抱成见,……是把藏地各派的神山道场均一视同仁,加以介绍,这样所谈的境域就比较全面得多”。由国外藏学家毕达克所撰写的导言中,认为原书是“作者博览群书和一辈子朝圣旅行生活的结晶。在能够为西方旅行家提供的所有很少的材料所核实的情况下,它是相当可靠和切合实际的”,并强调“我们必须牢牢记住本书只在部分意义上是一部学术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它也可以为现实的目的服务,可以为去卫藏圣迹朝圣的香客提供道路、山口、寺院和庙宇等情况”。

比较两种翻译及注释本,当然各有千秋,但说到注释,老外的过于简洁,资料也多来源于我们无法见到的书籍之中,而刘老先生的则非常详细,作为《土观宗派源流》、《西藏王臣记》、《西藏王统记》等名著的出色的翻译家、考注者,他渊博的佛学知识和对于西藏历史的精深了解为这本书增添了不少光彩,更适合今天的朝圣者所用。

宗萨钦哲仁波切是出于弘扬佛法和利益众生的愿望著述这本书的,如制版者所言:他曾发愿要将雪域藏地所有寺庙塔像珍贵遗物;所有清净正法和大善知识在何时住于何地的等等的事迹,写成志书。遂由他行菩萨行,不畏疲劳,四方云游,把自己亲身实即的经历,如其所有,写了这部著作。用此著作将成为一切朝圣大众的眼目。

因此,当我们在旧称卫藏又称乌斯藏今为拉萨及其周围一带游历朝圣时,《卫藏道场圣迹志》这本书,便是再好不过的导游手册了。

依傍着雅鲁藏布江,向南,复向东……
  
这条古称“央恰布藏布”的大江,含意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发源于西藏最神圣的山峰——岗仁布钦。在那里,它是一条银蛇一般软蜒的泉水,然而一路奔泻,一路渲腾,却变成一条银色的巨龙,翻飞舞动于西藏的山川大地之间,在迂回了一个激烈的大拐弯之后,咆哮着冲向境外,成为印度语中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这是一条怎样的大江啊,它哪里是来自高山上的水,分明是从神秘的天穹上某个肉眼难寻的罅隙中直泻而下的水,携带着上苍赐予藏人的恩惠,比冰清,比玉洁,蕴积了多少日月之精华,凝聚了多少美妙之甘露,使文明的种籽在肥腴而殷实的沿河流域生根、繁茂,尤以藏南平原上的一片雅砻河谷深受其惠。

一种辩证的、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六亿年前的古代时期,地球上许多地方都是汪洋大海、沼泽湖泊,只是到了古生代末才有大块的陆地出现;以后是地球极不稳定的时期,地壳动荡,海陆交替,这分明是创造的过程,由大创造走向大完美。尤其是七千万年以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开始,古老的地层几经褶皱、断裂与抬升,便渐渐有了山脉拔地而起,这是不是大地最初的高度呢?第四纪冰川期以后,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剧烈碰撞的结果,竟使过去的特提斯古海变成青藏高原,兀自抬升了三千五百公尺至四千公尺之巨,同时使它成为许多河流的发源之地。万物的运动是何等地不可思议,时光的印迹是何等地坚固或空灵,悬崖陡壁,冰川长河,无一不是大千世界的壮丽奇观,固然巧夺天工,却又从来不是亘古不变,甚至瞬息之间已全然不复。

为雅鲁藏布江灌溉的雅砻河谷,最先迎来的是由观世音化县的猕猴与度母的化身罗刹女,在传说中,一个用于冥思,一个情欲炽盛,二者结合生下大子,似父亲者恻隐为怀,清净无为,似母亲者乘性顽强,好斗善战,这便是最早的西藏人。以后,这一块西藏人生息繁衍之地,成为西藏文化的发祥之地,以拥有太多、太多的第一作为证明和骄傲,如第一代国王——聂赤赞普,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佛殿——昌珠寺,第一块农田——索当,第一座寺院——桑耶寺,第一部经书——邦贡恰加,第一个统一的荣耀王朝——吐蕃,等等,均无一例外地诞生在这里,说它是西藏的魂系之所在实不为过。

而我要说的是那第一座寺院,它就在滔滔雅鲁藏布江的彼岸,闪烁着不熄的光芒。

在《卫藏道场胜迹志》中,桑耶寺被誉为“大法轮寺”;在藏语里,“桑耶”有“超出想象”或“幻现”的含意。又有说是“三样”的意思,是因为它的主殿建筑——乌孜大殿——的样式共分三层,顶层为印度式,中层为没式,底层为藏式,这样的风格在藏地寺院中实属罕见。

实际上,桑耶寺的整体布局有如佛教所说的大千世界的缩影:以丛立在寺院中央的乌孜大殿象征世界的中心——须弥山;左右配殿象征日、月两轮;主殿四方的四座大佛殿、八座小佛殿象征须弥山周围的四大部洲和八小洲;并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建有红、绿、黑、白之色的佛塔各一座,象征四大天王。所有建筑又为一圆形外墙环绕,象征世界外围的铁围山,墙上布满一百零八座小型佛塔。

对于须弥山及其周围世界的观念反映了佛教的宇宙观,也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地理观,其深邃、奥妙的内蕴并不因为我们一无所视而不存在。其实它早已存在于我们所处的时空里,它以一个立体的曼陀罗形式——桑耶寺——出现在我们眼前,如同一片真实的净土。

桑耶寺之于西藏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西藏第一座正规的寺院,也就是具备佛、法、僧三宝的寺院,是西藏从此兴起的所有规范的寺院的样板。另外,它还是宁玛教派的根本道场,以后受理于萨迦教派,而今是融四大教派为一体,偏重宁玛教法。八世纪末,历史上继松赞干布以后的第二位法王赤松德赞希望佛法在藏地兴盛,从印度邀请佛学大师寂护(菩提萨缍)入藏传教,并着手建寺,但因遭到盘踞在藏地的本教势力竭力干扰(在传说中表现为各种妖魔鬼怪纷纷作崇捣乱,不是布达拉山上的宫殿被雷击,就是白天正在建筑的寺院一到夜里就倒塌),迫使寂护大师离开了西藏。后来在寂护大师的建议下,为铲除阻碍佛教传播的逆道邪行,赤松德赞又邀请印度著名的怛特罗瑜伽规范师也即密宗大师莲花生入藏。身怀绝技的莲花生果然以非凡的力量大获全胜,使佛法如甘露汇成的雅鲁藏布江滔滔不绝地涌入了西藏,溶入了所有藏人的生活之中。桑耶寺则在莲师的亲自设计和指挥下,据说于一夜之间由神、人、鬼合作顺利落成。在开光大典上,赤松德赞选派七名贵族子弟剃度受戒、人寺为僧,被史书称为“七觉士”,是西藏第一批出家人。从此以后;在雪域,三宝俱全,道场圣洁,佛号长鸣。

去桑耶寺是要坐船过江的。坐的是柴油发动的机动小船。与附近的乡民、远地朝圣者和外国游客并肩挤坐在一起、骄阳当头,江面宽阔,看上去并不遥远的彼岸,由于轮船左奔右突以避开水中碳石的缓慢行驶,竟让人有些着急。而我是后来才感悟到彼岸的意义的。彼岸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够抵达的。

待船终于靠岸,几辆大卡车正空空地等着,人呼啦涌上去,爬的爬,攀的攀,很快将车厢填满,接着是一段近乎在砾石杂陈的沙滩上的短途。虽然路不长,却十分颠簸,人多还好些,可以彼此依靠着,还算稳当。人少就苦了,从这甩到那,从那抛到这,全身生疼无比;可又不能蹲下,车外飞扬的尘土如沙暴一般,立即蒙你一头一脸,只能紧紧地抓住那些栏杆和横梁不放,四肢却像被什么东西使劲地左拉右扯着,其状十分可笑,于是车上一片尖叫声。

——过去,在这里选址建寺时,一定是另外一个世界吧?像如今的远处近地,尚可见到不多的依依杨柳,郁郁柏树、那时候,一定是树木成荫的绿洲,一定是真正的一大片“林卡”吧?

尤其是当那座美丽的寺院,婉如海市蜃楼一般渐渐显现时,在惊叹不已的同时,是多么地担忧那肆无忌惮的百丈黄沙,某一天会像掩埋我们记忆中的无数绿洲一般,将之吞没,使它如当初幻现似的来,又如最终幻现似的去啊。

每一次在桑耶寺,我想到的、念及的、看见的唯有莲花生大师。因为桑耶寺是承蒙莲花生大师无限恩泽的寺院,以它为中心,莲师的恩泽广被至全藏。桑耶寺因此而使我对它情有独钟,五体投地。

在西藏人的心目中,在西藏佛教的法座上,莲花生是最受赞美和歌颂的“第二佛陀”,是藏传佛教不朽的精神导师,被尊称为西藏佛教之父,金刚乘之开山祖师。一千多年来,在雪域西藏,和佛陀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一样,最响亮的名号是“古汝仁波切”或“邬坚仁被切”;和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叭咪哄”一样,最著名的真言是莲花生大师心咒;“嗡阿哄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哄”事实上,莲花生根本就是一切诸佛、菩萨和上师的化身;他与释迦牟尼佛无二无别。正如佛经中所说:“显宗里叫释迦牟尼佛,密宗里叫莲花生大士”;又说:“称做大牟尼的佛陀,称做导师的莲花生,在大千世界里,在娑婆世界里,原原本本地弘扬着显密二宗。”佛陀自己也曾预言:“我入灭后八年、东印度海中将出生圣者莲花生。他是以我之意、阿弥陀佛之身、观世音之语三者所化……”

莲花生大师首先以绝无仅有的降生方式体现了佛自身的圆满、清净和无暇。在佛教经典和广大民间,都认为莲花生不受父母胎藏而生,而是从一朵自然开放于海中的莲花蕊里涌出,他因此得名“莲花生”。在藏语里的称谓是“白玛炯乃”。继而,在多年的研习和修行生涯中,他不仅通达一切大小五明显密之教理,尤其精通密宗。法力无边,成就佛道最高境界——金刚乘祖师之业,以后因为与藏地的大因缘,驾慈悲之航,现威猛之相,使佛法之光照耀雪域,使万千众生得以解脱。

在莲花生的事迹中,有太多、太多的奇迹让人不可思议。这其实是出于调伏和度化众生的目的,善巧方便地显现各种神通威力,用俗话来说,就是降妖伏魔。像桑耶寺艰难诞生的过程便说明了这一点。以寂护大师为代表的显宗之道显然难以对付盛行巫术的本教势力,唯有高举金刚法器的莲花生大师才能驱除邪魔,降伏鬼怪,最终使许多鬼怪发愿皈依佛法,立誓成为佛教的护法,形成了西藏佛教万神殿中别具一格、缤纷多彩的奇特景象。

正如一位藏传佛教上师所说:莲花生从桑耶出发走遍整个西藏,据说历时五十年。他到处驱除邪魔,迫使他们改邪归正为西藏行善。他采纳了存在于西藏的信仰,这些信仰并不是释迦教义的一部分。他利用这些信仰让人民理解真理。他告诉人民,邪恶仅仅是我们称为善美的抗衡,可以用来为人民谋利。西藏许多神像和经幡都代表着魔鬼和凶煞神,但它们的魔力已经用来为人谋利,现在仍然用这力量来铲除无知。那些常常看起来是不同的神祗,实际上是同一神的不同方面。

这段话再鲜明不过地反映了正是西藏原初宗教的部分内容与佛教全部教义相结合,从而形成了在佛教世界中独树一枝的藏传佛教。但也因此而出现了不少围绕着藏传佛教的非议和偏见。在这里,我要引用当今西方世界的一位严谨的哲学学者、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西藏佛教密宗》的作者约翰·布洛菲尔德的见解:

在宗教问题上,一种纯粹是历史性的研究往往是没有意义的。清醒的理智告诉我们,如果不与其地点、时间和当地的特点相适应,那么任何一种教义都不会行之有效。一种特别严格的宗教体系很快就会变成一只生蛋壳、一种被蛀空的残余物,而只会使史学家们感兴趣。事实上,佛教徒始终都把佛陀教法作为能适应各种形势的教义。这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变化无常的和不费任何力气就能适应周围不同环境的传统。……由于我把金刚乘视为人类思想发展的最绚丽的花朵之一,所以我坚信为它辩护并没有错。

莲花生赐予西藏和西藏人多少数不清的相报啊,尤其对于今天这个时代更是具有无可比拟的意义。一位当今藏传佛教的著名上师《卫藏道场胜迹志》的作用——宗萨钦哲仁波切的意化身、九一年在不丹圆寂的宁玛大师顶果钦哲仁波切说:

在圣地印度和雪乡西藏,出现过许多不可思议和无以伦比的大师。在他们当中,对现在这个艰苦时代的众生,最有慈悲心和最多加持的是莲花生大师,他拥有一切诸佛的慈悲和智慧。他有一项德性就是任何人祈求他,他就能够立刻给予加持;而且不论向他祈求什么,他都有能力当下就满足我们的愿望。

对于我来说,在我第一次听到莲花生心咒时,心里就自然地涌起了无比的喜悦。我当时只是觉得十分好听,每一个音节都在轻轻地敲击着心房,我听过一次后便再也没有忘却。记得我第一次向莲师祈求是那次独自环绕纳木措上的扎西岛的时候。我已经在前面说过那次奇遇了。完全是情不自禁地祈求,果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应,那是我第一次感应到莲花生的存在,我从此知道他护信所有向他祈求的人,如同他的许诺:

我不会远离那些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仰我的人,虽然他们没有看到我,我的孩子们将永远、永远受到我慈悲心的保护。

他的许诺是真实不虚的。我已经多次证实了这一点,而我最强烈的感受到这一点,是我在九八年夏天的阿里之行。那次旅行由于路况极差,天气多雨,而且路多,河多,车破,人也相互怄气,竟变得十分艰险,备受折磨。有一次,是翻不完的山和过不完的桥,山与山相似,桥和桥相象,魔幻得令人心惊;有一次,是迷路的黑夜里两边像逼近的巨兽一般可怖的土林;有一次,是车陷入湍急的河水里,只好搭起帐篷夜宿于河边沙地上;有一次,是暴雨滂花,泥沙俱下,车如逃命一般狂奔,却断了钢板,熄了火,被困在黑夜里风雨交加的途中翻开当时的日记,其中有一则是这样的:

我不停地诵念莲师心咒。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祈求莲师保佑,我相信他一定会保佑我们的。但我还是怕呀,天色已如墨漆一般,隐隐现出周围群山模糊的轮廓,而微弱之极的灯光——那东风竟已变成了“独眼龙”——映照着不过几米远的公路是那样地窄,突然出现的弯道又是那样地急,叫我几乎窒息。我在从未有过的恐惧中,不禁想到假如车翻人亡……嗡阿哄班杂咕噜悉地哄。我甚至是在含泪祈求。我知道莲花生大师总是保佑我的。只要我向他祈求就会得到回应。莲师啊,人的本尊,我的护法,我的上师,祈请你再一次赐予我强有力的关怀吧。

如此祈求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我平静下来了。在平静的时候,一个另外的我似乎飞逸出身体,在夜空中俯身向下,冷静地观察着车内每个人的恐惧。而那一份冷静分明含着对生命最本质的认识,那是一个业力和果报的问题。我于是想起书上所说的西藏佛教上师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那才是真正的视死如归啊!《西藏度亡经》上讲到,当一个人濒临危境时,需要以平静的心态诵念咒语,默思诸桥菩萨的尊容,如此,即使有祸躲不过去,也能在中阴的阶段上趋向一个光明而美好的境界。而这不正是莲师传下的针对生命的法教吗?

传说为了降伏另一处的恶魔,莲花生是骑着生翼吐火的神马,穿云破雾,在所有西藏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别西藏的、临行之前,他预料到佛法会在日后不断地遭到破坏,便在山川、江河、空中、地下埋藏了无数的珍宝一般的教法以利益末世众生,并授记会有他的许多化身将之发掘,这便是前面说过的著名的“伏藏”宝典。传说莲花生大师的净土“桑多帕日”,是所有修行者向往的世界……其实,莲花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西藏。在每个月的初十——他最初形成于莲花之苞的时间,他总是驾御着太阳升起的第一道金光重返藏地,看望他的儿女一般的藏人们。那一天,所有的藏人心怀喜悦眺望东方;那一天,我们的莲花生大师——他以他的八种变相纷纷显现:静相的,猛相的,其中我们最熟悉的是他的法王之相——右手执金刚,左手托着盛有甘露的头骨碗,怀抱刺透三颗人头以象征对贪、嗔、幻的控制之戟,且半历跏趺于莲花宝座上,像是将要立即起身降妖伏魔……

在桑耶寺,有一祯小小的黑白照片让我默视良久,继而把头恭敬地伏在供有圣灯、净水和梵香的案上。这张照片上是一尊莲花生大师的塑像,目光炯炯如洞察世间一切,嘴激启,似要喷出愤怒的火焰镇伏所有魔怪。据说这尊塑像造于修建桑耶寺期间,曾被莲师肯定说:“如我一般”并给予加持,因此被藏人视为至宝。许多人甚至面对照片也会有感应。但在众所周知的浩劫中,如莲师预料,与藏地众多的佛像的命运一样,这尊塑像亦被毁了。然而莲师的化现千千万万,甚至在“每个信仰者面前,就有一个莲花生”,——这是一千多年前,莲花生大师骄傲的宣告。


  塔尔寺的树对

  安多的哪里
  一棵树,举世无双
  她缺乏慧根,难以想象
  一片叶子上的一尊佛像
  一个神圣字母……

这是我在四年前,第一次去塔尔寺时写下的诗句。

更早以前,是在一本绛红色的书中,我惊奇地发现了这棵神奇的树。这位塔尔寺从前的活佛,多年在他乡的当采仁波切这样写道;

……这寺院的外墙涂以绿釉,殿顶端放着光彩;里面矗立着一座由银质铸成的三层高塔,装饰着绿松石和其它宝石。……从宗喀巴母亲生产时的流血之处,和宗喀巴剃度时落下的头发中长出的那棵圣树就在这座塔里。大约一百年前,这棵树还未被遮盖,有许多奇特的象征。……最著名、最奇特的象征或许是它的叶子上都有神秘的相象物,并且像是代表藏文的不同字母。

接着,他转载了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位法国传教士、著名的古伯察神父在遍游藏、蒙等地的游记中,关于这棵树的详细记录:

……我们首先好奇地察看树叶,极其惊愕地发现每片叶子上确实都长着工整的藏文字样,与叶子本身的颜色相比,有的呈深绿色,有的呈浅绿色。我们一开始觉得这是喇嘛搞的鬼,但仔细观看之后,我们一点也没有发现虚假的痕迹。这些字都是叶子本身的部分,纹理匀称,只是位置不尽相同。在一片叶子上,这些字可能在顶端,在另一片叶子上,可能在中间,有的甚至在底部或者边缘,嫩叶子上的字只是刚刚在形成。这棵树的树皮和树枝上也有藏文痕迹。当你去掉一层老皮,下面的新皮上仍然显示出这些字的模糊轮廓。更为奇怪的是,这些新显现的字往往与去掉的字不同。

于是,对于我来说,塔尔寺,这座藏传佛教中格鲁派的六大名刹之一,便意味着这棵神奇的树。我是这样地渴望看见这棵树,以至有一次,在夏日的罗布林卡那杂草丛生的林荫小道,我正对来自那里的一个长相秀美的同族女子,心醉神迷地说起这棵树,一只雪白的身上染着红迹的放生羊忽然从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后面静静地走出,它的眼睛又黑又亮,它的微微鼓起的嘴里衔着一小根树枝,那树枝上垂挂着几片翠绿欲滴的叶子,每一片似是隐隐地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甚至不敢对同伴说起。我怕只要开口就会吓跑了羊,那树枝会飞回树上,再也寻不见。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向神秘的使者似的放生羊传递着不尽的欢喜,像是暗暗地定下了一份默契。

很快,我走在了去安多的路上。我穿着本族的衣裳向安多走去。一路无言。似是期待着一个期待许久的奇迹。可能是黎明出发的缘故,我从未像那次那般注意到遍地密布那么多的露珠。露珠晶莹发亮,露珠洒满一路,尤其在深夜的唐古拉,颗颗露珠似有一种魔幻的效果。我后来才知道它的寓意,原来有一百零八颗露珠汇聚在塔尔寺的一百零八片树叶之间,我刚走到树下,它们便纷纷落在了我的头上,将之串起,正好是一串念珠。我正好是在那一次戴上了念珠,如命定一般,再也不曾取下。

我们在塔尔寺的树下相遇。那树似与普通的树无异。我绕树三匝。我虽仅仅着见了是一百零八颗露珠,却已经足够。其实塔尔寺,法语称为“衮本绛巴林”,意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这个名字即与这棵树有关。而这棵树正是宗喀巴大师的示现,不可思议,又可思议。只要理解了宗喀巴大师寻求正法以度众生的一生,就能理解这棵长满佛像或文字的树。是否亲眼目睹佛像或文字并不重要。

今天,说起宗喀巴大师,都知道他是十四至十五世纪出现的一位伟大的西藏佛教的改革家,被誉为“第二佛陀”,他对于西藏佛教的贡献至今无人能与之相比。西藏人则把他视为观世音、文殊、金刚手三怙主的化身,意思是这三尊菩萨的智定和功德全都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在遍及废地的塑像和唐卡中,宗喀巴大师通常如文殊菩萨一般,跏趺而坐,左臂高悬经书,象征无上的智慧,右手高持宝剑,象征斩断无明。当然,他还头戴一顶尖尖的黄帽,这是改革以后诞生的善规派而即在西藏佛教中占统治地位的格鲁派的鲜明标志。关于他的故事和传说不胜枚举,教化着代代有情众生。每年的藏历十月二十五之夜,全藏区的所有僧俗都要为他举行忌辰供祀,在屋顶或窗外燃灯供养,那个夜晚,灯火比天上的繁星更多,更美丽,将每个人的心房照耀得如同佛堂一般明亮,每个人都在灯火的辉映下,用美好的诗句放声礼赞宗喀巴大师,深信有那么一天,他将复活,乘愿再来,把人们带入香巴拉净土。

塔尔寺并不是宗喀巴大师建立的寺院。他十六岁告别故乡,进人卫藏,五十七岁以本尊身相圆寂,亲自建立的是位于拉萨之东的甘丹寺,意为欢乐之地,并委派弟子在拉萨周围建立了格鲁派另外两大道场——哲蚌寺和色拉寺,即像白米和黄金一般的寺院。塔尔寺是为了纪念他而逐渐形成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可以说,朝觐塔尔寺犹如朝觐宗喀巴本人,更何况有如此殊胜的一棵树。

传说这棵树下最先埋着他的胎衣。三岁时,宗喀巴决定放弃世俗生活,渴望出家学道,云游各地的第四噶玛巴以深不可测的教理和奇特的相貌成了他的第一位上师,并为他剪去头发作为与世隔绝的象征。黑色的头发被抛在诞生他的土地上,不久从中自动地生长出一棵参天大树,在每片叶子上都出现了一个佛像或一个藏文字母,且散发着一股人发的清香之味。

然而甘丹寺……那曾经珍藏宗喀巴大师的真身法体的欢乐之地,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转眼就被毁掠一空。山下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拆梁揭瓦,吭哧吭哧地扛回各自的家里打算重盖新居;来自内地和拉萨的红卫兵则没这么多的小肚鸡肠,他们自有使命在身,须得将佛像砸碎,经书烧尽。神圣的宝塔终于被你一锄我一锹地给挖开,露出了跏趺而坐、长发绕足、面带微笑的宗喀巴栩栩如生,一时吓得众人纷纷后退。但旋即,宗喀巴脸色大变,跌下法座,一位年迈的僧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用袈裟将法体包裹起来,差些被乱棒打死不说,法体也在大火中烧得只剩下了一块头盖骨,如今被供奉在重新修复的高塔之中。三十多个春秋一晃而过,甘丹寺还遗有一半的废墟仍然触目惊心,而山脚下的那个趁火打劫的小村庄据说遭到了报应,依傍着一片好风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贫穷的命运,倒也真的是活该啊。

我仅仅来过两次塔尔寺。每一次我都在树下徘徊良久。我并不追究是否有这样的一棵树,或者是否正站在这样的一棵树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百零八颗露珠尽数落在头上,我似乎听见有人在低语:“这是你以前的宝贝,以前,你走在一条曲折的路上,被激起的尘土扑上绛红色的衣裳,你孤寂又自在,泪珠晶莹,一只手不停地数着,你难道早已忘却?如今,你攫住不放的却是什么?

记得第一次,年轻的喇嘛夏雄东珠是那样地善解人意,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树叶,小心地用手捧着,小心地替我夹在书页之间,他圆润而白净的脸庞充满美好的祝愿:只要相信,你就能看见这上面的佛。而第二次,我指的是当我们二十余人的朝圣队伍,在仲巴仁波切的带领下走遍塔尔寺,忘记是怎样的一位喇嘛竟似神算,送给我拇指长的一小截树枝,说是从那棵树上折下来的,我如获至宝,轻轻地用牙一咬,一股淡淡的清香夹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沁人心脾。

感谢那位传教士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多么美好的意境。他说:

这棵“十万佛像”树看上去已年代久远、其主干高虽不足八英尺,但甚粗,树叶四季常绿,呈红色的木质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樟木味。喇嘛告诉我们,在夏天接近八月的时候,这棵树开放出极其美丽的大红花,西藏和蒙古的许多喇嘛寺都试图种其籽,栽其枝,但全无效果。

当采仁波切也令人遗想地写到:在银塔的底层有一道门,这道门在塔修成以后就封闭起来,而且仅开过一次。尽管我是一个活佛,但没有寺院的全体管理人员的同意,也是不能随意打开的。大约在七十年前,因为要进行打扫,才将此门打开过一次,执行此项任务的喇嘛出来的时候,发现有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肩上,上面清楚地写着文字。他把这片叶子保存起来,许多人都见过。

于是在这个寺院——塔尔,一阵清风轻轻拂过,啊,一棵树,举世无双,在一座珠宝镶嵌的塔中秘密变幻。于是我看见,那千万尊庄严佛像凸现,那千万个神圣字母闪烁,那千万片美妙的树叶啊,仿佛落满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