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要走了。明天,她会和她的行囊一起,被一辆长途客车带上川藏公路。只有她的行囊伴她远行,没有别人。长长的危险的川藏公路上,不是尘土飞扬,就是雪花飞扬,她和她的行囊紧紧依靠着,没有别人。但看上去,她已经习惯了这样。
我想为她送行。不过这提前送行的仪式很简单,是去帕廓街附近的餐馆吃点儿什么。
从文联到帕廓,我们是走着去的,就像是我陪伴着她提前走了一小段。她穿着军人的棉袄。是去过阿里的棉袄,已经褪色,还掉了纽扣。在初冬微薄的阳光下,她的不过一寸的短发,她的被晒得黑红的脸庞,她的十分抖擞的精神,使她像极了一个小男孩。不,像一个退伍军人。当我和她走在一起,常常有人以为她是我的"觉拉"(藏语"丈夫"的意思)。
很快就到了帕廓街。熟悉的气息和熟悉的口音,但和西郊一带不同,充满藏味儿。只是原来要去的"亚克"因为旅游淡季游客稀少已经暂停营业。我们吃不到菜单上全是英文和藏文的风味饭菜了。一时间,我们有些恍惚,是去"疯牛"还是"雪域",还是"香巴拉"?"幸好还买了这些,不然跟白来一趟儿似的,"她晃了晃手里的纸,那是刚刚在附近的一个小店买的明信片。像是用植物做的土白色的纸上画着喇嘛寺里的法器,染着颜色,是从尼泊尔带来的,还算便宜,一块五的,两块五,寄往内地肯定会让人稀罕。
其实我们后来去的是"玛吉阿米"。我们绕着帕廓转了大半圈,边转边说话,说些什么已经忘记。记得的只是那些百看不厌的首饰呀,唐卡呀,花衣服呀,半真半假的古董呀,脸被蒙住的金色佛像等等。又碰到那个从阿坝来的"马脸",又是那样一副神秘又诡异的神情,指着他摊上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罐子连说又来了,要不要。这个扁扁的、黑黑的小罐子,她把它叫作"淫罐",因为上面绘满了各种让人瞠目的春宫画儿,她毫不避嫌地买过不少,是替她各地的朋友买的,以致于这"马脸"一见到我们,就喜滋滋地一脸坏笑,真讨厌。对了,在一个散发着浓郁得叫人肚子疼的印度香料的商店里,她还看了看鞋,是那种可以跋山涉水的大头皮鞋。"太薄了,走不了多久就会坏的。"她捏了捏鞋帮,有些惋惜。我有一双这样的,但要好得多,是去年夏天在帕廓街上买的,去过阿里和康巴。
"玛吉阿米"有些变化,到处扔着各种颜色的片片氆氇,显得很花哨。几个流浪儿似的又瘦又脏的老外正往外走,还他乡遇故知似的冲着我俩笑。我俩坐在他们坐过的位置上,靠着临街的窗户,正好晒得到太阳。会说一点汉话的格桑送来了粘在旧式相簿上的菜单,又是英文和藏文,--"拿汉文的吧,"我俩几乎是同时说道。
"什么是'墨竹工卡的吐巴'?"她指着其中一张笑道。"这还有'克什米尔'的什么呢。"我也发现了一个估计是华而不实的名字。不过也很有意思。菜单上的名字个个都有着饶有趣味的解释。看了半天,最后她要了两份不同的"帕勒"(藏语"饼子"的意思):比萨和土豆饼;我点了一份注明是"男性化"(什么意思?)的"瑞典厨房"。还要了酸奶和蔬菜沙拉。
"那个,还要不要?"半大少年的格桑站着不走。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一墙的黑白照片和速写画构成的西藏风情中,一张标有"雪域西藏"字样的地图很是醒目。这地图也是从尼泊尔带来的,在山峦起伏的画面上密布大大小小绛红色的寺院,中间还有一尊被彩虹环绕的四臂观音,最下方是用藏文和英文注明的各寺院的名字,犹如一张朝圣指南图。我和她曾经买过,都送朋友了。
"当然要哦,"我俩赶紧说道,"还是那个价吧?"
突然,门帘一掀,闯进来一个瘦高个儿。是他!他怎么也来这儿?平日里碰都碰不上。三人都是一愣,继而笑了。他的长发乱蓬蓬的,手背像是被风刮过,留下一道道的白印。"看看,一副没人管的样子,"她调侃着。他则嚷道:"嗬,够悠闲的,你俩。"同时匆匆地瞟了我一眼。我有些烦,说不出为什么,可说话的口气还和过去差不多,"怎么弄得毛衣上全是毛?"我指着他脱下的羽绒服说。羽绒服上也有颜料点点,他还跟过去一样,画画画得一身都是。
他是去楼上的"网吧"看他的信箱的。我知道他的信箱是和一个德国的女子联系着的。他一走,她就问道:"他们能成吗?""我怎么知道,"我说。"你有没有吃醋?"她一副紧追不放的架势。"吃什么醋?早就没什么了。"这是真话。早就没什么了。他在画廊刚认识那个女老外时,也这么小心地问过我,我也这么干脆地回答过,我和他早已经变成了朋友。
过会儿,他从楼上下来,又聊了几句。他说月底就要休假去内地,半年后才会回拉萨。我听着,竟然一点别意也没有。后来,他走了,我和她也搬到洒满阳光的露天的楼上去坐了,但我的心底依然有些冷。我有些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呢?从前的死去活来,从前的轰轰烈烈,从前的非你莫属,怎么会说完就完,连一点藕断丝连的痕迹都没有?
"我是不是就像马容说的那样,凡事总是喜欢做过头,然后就再也不愿去想了?"我像是在作检讨似的。马容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也在拉萨一边画画一边流浪儿似的待过一段儿,现在回她的苏州老家了。
"那是。我就觉着奇怪,那阵子,你说喜欢那个藏族的时候,就跟十八、九岁的女孩头一回恋爱一样,结果没多久就跟没这事儿似的。" 她的语气里含着讥讽。
我有些尴尬,可也无话可对。喜欢那个藏族是在他之后,或者说,正是因为喜欢那个藏族才跟他分的手,谈不上像什么小女孩,但也是什么都没留下。
"过火,过激,过分,过量,过敏,过期,过失,过错,过犹不及,过眼烟云……"许多和"过"有关的词汇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还是得有距离。距离产生美嘛。"这个其实跟我一样单身的老姑娘如是严肃地总结道。
……
比萨不好吃。"瑞典厨房"今天没有。蔬菜沙拉太凉,吃得我发抖,但她没事,将全盘一扫而光。只有土豆"帕勒"还算可以。又要了一小瓶甜茶。在甜茶的温暖下,我们把话题换到了川藏公路上。
"听说然乌那边在塌方。"
"那儿什么时候不塌方呀。"
"不过景色还可以,什么颜色的树都有,黄的,红的,半黄不绿的,黄的像金子,红的像生锈的铁。"
"你也想去吧?一块儿走得了。"
"行呵。不,不,你先走吧,我得把手上的东西写完再说。"
"不错,不错,开始有事业心了。"
那当然,除了写些什么,还能做什么呢?可算得上是事业心吗?
后背被太阳烤得暖暖的,但胸口还是觉着冷。这高原上的气候真有意思。看看表,哟,四个小时快过去了。只有在这里才会这么不把时间当回事儿吧。可干吗要那么着急呢?像她就打算慢慢腾腾地走走停停,没有个二十来天决不走出川藏公路。谁会想得到她是个曾经在海南那样的地方拼杀过多年的北京女子呢?她居然已经在拉萨这么待了三年多了。
从楼上往下看,帕廓街上的人流一拨接一拨,首尾相接,杂色纷呈,像是从来就没有中断过。
我也要走。今年不走明年走。
大家都走吧。
……"林洁,啧啧,林洁。"
从"玛吉阿米"出来,突然听得身后有人这么大声叫道,把正说笑着的我俩给吓了一跳。这是她的名字,有谁在喊她呢?回头一看,却是个拿着转经筒边走边转的乡下老妇,朝着不远处一个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万分怜惜地摇着头。那孩子哭成那样,那泪水像骤雨似的哗哗流着,那又黑又脏的小脸蛋儿扭曲成一团,谁见了都会感受到他的那份疼痛,都会忍不住说"林洁"的。对了,这正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的发音酷似藏语里的某个词,正是有着令人怜惜的意思,是那种令人心疼又令人无奈的怜惜。我俩彼此看了一眼,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