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夏季,高原也多雨。于是,一大早,有人站在德格宾馆的窗户前,望着雨雾罩住的远山,迟疑地说:"今天,能到八蚌寺吗?"

都说去八蚌寺的路很难走,都说弄不好,就得半路折回;可无论如何,八蚌寺能不去吗?三位青海司机也在发愁。他们的国产越野,从西宁出发,已经开了一千多公里,且一大半走的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备受折磨。他们很是希望谁能一锤定音,说,算了,不去了。可能够一锤定音的人说的恰恰是相反的话,让我好生欢喜。怎么能不去呢?若是不去八蚌寺,我们的朝圣之行就不圆满了。我已经听说,原计划中要去参访的另外两座大寺,宗萨寺(萨迦派)和白玉寺(宁玛派),由于路况和时间的缘故去不成了。

我们从街上的小饭馆里取来早已定下的腌鸡蛋,又买了一些烙得金黄、厚实且掺有鸡蛋和白糖的饼子,另外,在这里熟识的一家人还送来了煮熟的土豆、揉好的糌粑坨坨。一切准备就绪,那么,继续上路吧。我反正对走始终怀着一种热望。

果然,泥泞代替了路;泥泞似无止境,一直伸向远方,磨砺着人的耐心和勇气。走在前面的车如同犁伐耕地,驶过泥泞,便在两边各留下像翻开的书页似的痕迹。虽然痕迹深深,却立即注入泥水,让后面的车不敢轻易掉心。有时候会遇上硕大的石头挡道,只好全体下车,合力搬开石头;如果石头不大,就勇往直前地开过去,但也是醉汉似的勇往直前。有时候则会陷入泥淖,又得下车找些石头来填上。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是一手的泥巴,一身的泥点。

所谓鞍马劳顿,但总是被沿途的风景所带来的美感一扫而光。对于唯美的人来说,即使满目荒凉,也能从荒凉之中发现另外一种美,更何况这里本来就呈现着令感官直接可以享受到的美。这里甚至不似人们心目中对藏区的概念。在藏区,有些地方,或者说是许多地方,比如我们经历过的玛多,有一种地理上的极限,从而给人带来生理上的极限,几乎不堪承受。然而这里没有。从地理上来说,康巴不是这样的。康巴是大自然赐予藏人的一方宝地,一方福地。当然,大自然不仅仅指的是地理环境,山川水文,它还包括气候等因素。它也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时过于热情,使大地干旱得几乎燃烧起来,有时情绪低落,泪水似的瓢泼大雨令山洪爆发,席卷一切。甚至捉摸不透的地质也会作难,像地震、滑坡,诸如此类的灾难在漫长的岁月里总是时有发生。不过,总而言之,大自然似乎并未亏待过康巴这块辽阔的大地。我深信,在这里,无论四季中的哪一季都美丽如画,从来都令有幸目睹的人们神清气爽,生起无限的遐想。难怪康巴人总是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引以为傲的情感。

我要如何叙述,才能让你也感受到这样的美?

我不想再对这一路的青山、绿树,或鸟语、花香,以及闪闪发光的露珠、潺潺流动的小溪、滔滔不尽的大河添加更多的形容词了。我也不想再对渐渐明亮的阳光下,那轻烟一般散开的薄雾,那星斗一般寥落的村庄,那棋子一般点缀的牛羊作进一步地描绘了。有人早就说过:

因为组成沿途风景的要素一成不变,所以要使我们的描写避免单调和重复殊为不易,但这些要素之间的组合却有无穷的变化,各种线条,外表,地势,阳光与黑暗的转换,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新的变化,其结果使这座山与另一座山迥然相异……如果说艺术有它自己的语汇,大自然就美感而言,尚未形成自己的语汇。[1]

记得当中我们正在使劲推车时,忽然听见一阵铛啷声,由远而近,原来是山间铃响马帮来……
 
这样的地方无疑是有精灵的。精灵们悄悄地飘来荡去,寻常肉眼根本看不见一点点蛛丝马迹。说不定,途中所有的偶遇都是它们的化现。它们的存在,似乎专门为了守护丰富的宝藏。可究竟是怎样的宝藏呢?如果你打算独自翻越崇山峻岭,你只要一抬脚,就会掩入高大而浓密的树林里,以致于踪影难觅。树林里潜伏着多少意外和秘密啊,不要说那些筑穴安巢的各种动物,有的被你惊吓得赶紧躲藏,有的强抑着愤怒,对你这个闯入者准备发起进攻。或者什么事也没有,你只是走着走着,就像传说里说的那样,忽然一脚踩空,径直坠入一个深深的地洞里。你还来不及叫喊,就重重地摔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你可能有一阵是昏迷的。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你的眼前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在光芒的中心,正是宝藏,那无法用语言讲述的神奇的宝藏。

我说的只是地下的宝藏,而地上的呢?人们总是对于宝藏有着莫大的兴趣。既是历险,更能带来现实利益,何乐而不为呢?而在这里,地上的宝藏显然就是每一棵树:杉树、柏树、桦树、杨树等等。获取这样的宝藏,换句话说,叫做开发和利用森林资源。整个康巴的森林资源之丰茂,在全中国的森林面积上名列前茅,过去除了民用及寺院建筑所需以外,基本上处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之中,大约从六十年代起,有计划或无计划地砍伐开始了,甚至到了乱砍滥伐的地步,一直蔓延到今天。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里,每每我去成都上学,途中遭遇最多的就是拉木材的卡车,尤其是过九曲回肠似的二郎山时,那满满超载的卡车上,一根根优质的圆木或方木几乎快要滚落下来,令人心跳。常常有翻车的事发生,从二郎山到大渡河,山坡上滚落的是木材,河流上漂浮的是木材,人们似已熟视无睹,见惯不惊。我曾经听一位记者说,在甘孜州境内的炉霍县,因为已将所有的树木砍伐殆尽,满山皆已光秃,只好就地解散了当地的林业局。

我们即在去八蚌寺的路上,遇见了一拨正在乱砍滥伐的人。长长的一道斜坡上已空无一根竖立着的树枝了,坡也不似坡了,早被顺坡而滑的木头压得凹如深沟。其时,大概有上百根木头散落于满坡,堆积在沟底,山野中还回响着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夹杂着人在劳动中发出的吼声。我循声上山,果然看见有几个人正往山下滚木头。因距离较远,难辨其面目,但我仍然端起了相机。可能这几个伐(盗)木者发现了我的举止甚为惊慌吧,他们竟用力推下来一根木头。在镜头里,那木头越来越巨大,直向我滚将过来,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山下同伴们的尖叫声响成了一片。还好,这充当杀手的木头不及沟底,便被七纵八横的木头给卡住了,算是虚惊一场。我忿忿难平,遥遥地对着那几个穿绿著蓝的坏人拍了好几张相,以示立此存照。

人啊,一旦无所畏惧,无所不为,且不说地下或地上遭到劫掠的宝藏,也不说即便可以隐形,终究无处安身的精灵们,那些世世代代以深山老林为家的飞禽走兽--野鸽、喜鹊和画眉在惊恐的飞翔中折断双翼,麋鹿、獐子和狐狸在惊悸的飞跑中气息奄奄,仙鹤与神雕遁迹,秃鹫与鸱枭嗥啸,甚至秉性凶暴的狗熊、豹子和豺狼也会威风扫地。然而,黑夜里,残存的密林间,有莫名的蠕动在聚拢,有莫名的声响在回荡,有莫名的气息在浓郁,这一切,谁知道呢,绝不是轻易就能够一了百了的。我似乎可以不必再费口舌,大谈如此行为所带来的恶果了,九八年夏天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的特大洪涝灾害可以为证。"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2]。因果报应,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丝毫不爽。我相信,这正是那些守护宝藏的精灵们,或被宰杀的动物们的幽灵所为。

地势一点点地升高了。泥泞中,尖牙怪石多起来了。三辆老车已似不堪忍受,艰难地跋涉着、颠簸着。我和张叔、佳莉、高燕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在东倒西晃的时候,我们惊讶地看见,那行驶在中间的车突然高高地蹦了一下,整个一大张后窗玻璃,竟像开花一般,由左上角的一点起,猛地向四面八方绽开了无数细密如丝的裂纹。"糟了,一定是给石子打了,"我们的司机说道。只见那辆车立即刹住了,满脸不悦的司机嘟嘟囔囔地下来,绕到车后,双手扶住玻璃,那玻璃居然如土崩瓦解,哗啦一下,顿时粉碎,悉数散落在地上。这下好了,那车变得透明度极高,在我们的视野中一览无余。失去了后窗玻璃的车子继续向前行驶,我们清楚地看见那里面的几个后脑勺,毫无节奏地乱晃一气,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滚滚涌入的山中空气是如此新鲜,虽可以尽情享用,但山风清冷,想必也不太好受。后来,一到寺院,司机便赶紧找来一大块三合木板,用透明胶层层粘上,这样的窗户倒也别具一格。

终于到八蚌寺的脚下了。是一片由不多的木屋组成的村庄。这些木屋不似德格城里的那般精致,既粗犷,又高大,色彩也单纯得多,周围插满了参差不齐的木杆,似一圈纷乱的栅栏,乡间风味十足。木屋群的中间,有一座平顶上矗立着镀金铜塔的简易木屋,小门敞开着,走进一看,里面立着一个巨大而深红的转经筒。沿顺时针方向,我推着转了三圈,转经筒上面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动听之声。

村里的人围上来了。多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也有身材健壮、满头松石的妇女。其中,有一个孩子,最多只有四、五岁,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怀里抱着一只和他一样乖巧的洁白小羊,煞是令人心疼。我不禁把相机对准了他。羊一下挣脱,咩咩叫着跑了。孩子却没有走开,只是有些害羞,歪着头,嘴里含着拇指,盈盈地凝视着我。谁会想到,这个偶然被我选来做我的摄影对象的孩子,和我有着隐约的关系?我拍完照片,送给孩子一把糖,一包饼干,便随众人一道走向山上的八蚌寺。走了几步,我习惯性地朝后一看,孩子还是那样,歪着头,轻轻地咬着拇指,目光清澈如水。记得当时我的心中一动。

后来,在八蚌寺的法会上,我又见到了这孩子。他没有再穿乡间孩子那脏兮兮的衣裳了,而是换了一身小小的袈裟,我差一点没能认出来。这孩子穿上袈裟更让人怜爱。他像是天生就适合穿袈裟。只见他像模像样地端坐着,仿佛谙熟法会上的所有仪轨和经文,小嘴念念有辞,小手有比有划。看到我,他停下了,又像初见时那样,歪着头,含着拇指,有些害羞地凝视着我。我不愿打扰孩子,不,这幼小的僧人修法,悄悄地向他挥挥手便离去了。法会结束以后,佳莉对我说,知道吗,那天你拍的那孩子和你同名,也叫唯色呢。我一听,赶紧到处寻找,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羊羔一般的孩子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已经迈入佛门的小唯色了。

这是我在这次朝圣之路上遇见的第二个唯色。

我忘记了从德格县城到八蚌寺的路有多长。这一程走走停停,与泥泞和石头反复较量,使公里和时间已经模糊不清。总之,将近黄昏,却因满天云霭重重,并未看见火红的晚霞之类。云霭甚至遮住了位于那不算高拔的山上的寺院,隐含着山雨欲来的消息。

因为寺院在县城里有房子,两天前,我们便与进城办事的喇嘛取得了联系,并通过县里--这是必要的程序--委派的有关工作人员协助,在我们到达寺院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我们来不及领略这几百年老寺的风貌了。旅途中的辛苦一下子浸漫上来,混杂着饥饿的感觉,何况这时刻,山上寒意料峭,全然不似虽近尾声却至少也应暖和的夏季。我们只想赶快坐在燃着柴火和牛粪的钢炉旁,喝上热气腾腾的茶,吃上热气腾腾的饭,然后,裹着睡袋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为什么,我会觉得些微的恍惚呢?尤其是,在走进那个空旷、庞大的院落,它有着一块块被压入地下、错落交织的石板,不少石板略微凹陷,积着一洼洼泥水;有着一圈圈低矮的栏杆和宽大的楼梯,连接着用圆木搭成的浑然一体的房屋;有着一道道与正门相对且相似的大门,一眼望去,视线遥遥地落在通常寺院里如出一辙的大经堂上。这里似乎有一种类似于迷宫的效果。是旧日的迷宫,因为绛红的颜色被日晒雨淋,已斑驳陆离,露出了有裂纹的圆木和处处剥落的泥墙。院子的一角停放着尚未完成的塑像,半截是泥,半截是草,捆扎着塑料布,像战争中的伤员,看不出来是哪一位佛或菩萨。我仿佛记得还停放着一架野牦牛巨大的骨架子。

我们有些心急地涌入三楼上的一间大屋里。炉火早已生起来了,小方桌似的钢炉上,两个很大的平锅正冒着袅袅的水汽,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昏昏地亮着,一排厚实的卡垫靠墙放着,我们的心里顿时暖融融的。一位长着鹰勾鼻子、却十分腼腆的喇嘛不声不响地打起了酥油茶,是那种传统的作法,在一个浑圆而高大的木桶里,放上大坨的酥油和一点盐,再倒入滚烫的清茶,用一根插在饼状的木座上的木棒反复地抽动,屋子里立即香气四溢。很快,酥油茶端上来了;干如粉屑的糌粑也端上来了,喇嘛用生硬的汉语热情地、低声地说道,吃吧。
有人从包里取出又冷又硬的饼子和土豆,在炉子上烤着,不一会儿就烤得焦黄、脆香。对于这些来自海拔极低的内陆人来说,这样的食物,不论在嗅觉和味觉上,比较起异域风味浓烈的,像酥油茶、糌粑之类--这些只能偶尔尝之--更容易接受。有的人索性泡上了方便面。

温饱问题解决了,话也就多起来了,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开始抱怨了,不是抱怨寺院的条件,虽说简陋,但我们知道,这已是寺院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了;而是,似乎是这一路上,起初的浪漫情怀已经被仆仆的风尘消耗殆尽,不少人觉得劳累,疲惫。像这些生活在富贵之乡、舒适之地的人们,似乎难以经受这旷日持久的精神磨练。不过我倒颇不以为然,朝圣之行既要求我们每个人身体力行,也要求我们各自心灵力行,这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事情,不能推诿或责备他人;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是一次十分珍贵的经验,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隔壁就是我们的住所。我说过,是用圆木搭成的屋子;窄窄的,黑黑的;走在地板上,脚下发出木头沉闷的叽嘎声。这一路,我们还未有过住在寺院里的经历,果然有所不同,每一根木头都似乎散发着淡淡的梵香,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小老鼠在暗处吱吱地叫着。有人被老鼠的声音吓着了,连连说道,怎么办,睡着了它在我的脸上乱跑怎么办?佳莉在电筒光的照射下,用摄像机上下左右地拍摄着,像是在寻觅老鼠的踪影。

夜深了,同伴们都睡着了,不隔音的邻屋也传来轻轻的鼾声,不过我再也没有听见老鼠的叫声了,但我相信半夜里无声走过的老鼠至少有一只。我难以入眠。在这座仿佛比岁月更古老的八蚌寺,在这座修行人多如繁星的八蚌寺,在这座散发着神秘的精神力量的八蚌寺,整整三个夜晚,我秉烛读着一本有关历代噶玛巴的传记。说起来很巧,正好在这座噶玛噶举的主寺之一,一路上轮流阅读的这本书传到了我手上。
 
还有比在这里,更适宜沿着噶玛噶举,乃至整个西藏佛教的大成就者--噶玛巴的精神生涯溯源而上,从而领受某种启迪的地方吗?我多么热爱这本书啊,我深深地为书中的这些语句而感动:

……在这段时日里,他从未将双手分开许久,以至手上的汗珠从未干过,冈波巴发现他是自己最具天赋的弟子,于是接着教导他修学毗钵奢那。都松钦巴修习此法达三年之久,直至其观力有如太阳驱散云雾一般,此时冈波巴告诉他说:"你已切断和现象存在间的羁绊,你已不再入轮回。"

……若佩多杰能察觉无所不在、遍满一切众生中的佛性,据说他能在自身脉中看到佛之五部家族,又能在一微尘中见到诸佛净土。有一次,他以十个不同的身形,分身在十个净土,听十种不同的教法,这些显示了若佩多杰在一切现象和经验中对佛性的觉悟。……若佩多杰一直对印度诗学非常感兴趣,在康爵时,他曾梦见辨才天--文殊师利的佛母,亦是艺术能力之化身,辨才天给他一壶酸奶酪叫他喝下,次晨,若佩多杰发现自己有了了解诗艺的新能力。

……第一天,当(永乐)皇帝以僧袍供养上师(德银协巴)和僧众时,一座化现的寺庙似乎显现在空中。第二天,空中现彩虹,形状如钵,其后方云层所构成的形象则酷似许多阿罗汉。……第九天,有一群人说他们看到一位老僧由空中飞过,消失在寺院的门口。……第十四天,仪式圆满,有一群鹤在空中舞蹈,云层现出本尊、迦楼罗、狮子、大象、塔、龙等形象。

……在孩童时期,统瓦东顿曾有一次噶举寺庙之旅。他早熟的气质给大众留下生动的印象。在色曼寺,统瓦东顿遇到第一世创巴朱古,并问他:"我上一世给你的加持带现在何处?"创巴喇嘛既惊讶又感动,于是取出加持带并向他的上师顶礼。

……西藏南部发生麻疯病,噶玛巴到那里设法终止此疾疫,在该地中心区有一座黑塔,被四座小塔所环绕,中间这座塔是一条(蛇精)龙的标志,传说它就是引起麻疯病的原因,周围的四座塔代表它的手和脚。米却多杰进入该地中心,以大悲的力量,将导致疾病的不平衡吸入自身。传染病很快地消失了,然而不久,噶玛巴自己开始显出感染麻疯病的征兆,很快地就不能走路了,他知道自己即将圆寂,于是他穿戴起报身佛的服装和装饰--佛的形象,并以此衣着和他的学生们相见。

……年轻的确映多杰对动物有极大的天然关爱,一天,他看到牧人为羊群剪羊毛,不禁哭了起来,祈求剪毛者不要伤害羊群。另一次,他保护一只被追猎的野鹿,并将追逐它的猎狗驯服,后来猎人也来了,噶玛巴劝他放弃打猎,并给他资金以转业过新生活,从此猎人不再杀生。[3]

……啊,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八蚌寺的某个静谧的一隅,被奇异而美丽的光芒环绕的词汇映照得一片明亮,这些纯粹的、珍珠一般的词汇:正观与天然的灵觉,灌顶与光明身,开悟与黑色金刚宝冠,坛城与时空,轮回与无常,秘密的口传,预兆,舍利,有相和无相,游化和闭关,"清净了周围的环境","展开了密集的禅修",长寿甘露,开光加持,"在禅定中圆寂",以及,大手印……下雨了,似乎是突然之间,雨便淅淅沥沥地从天上落下来了。

整整三夜,夜夜如此,让我神思恍惚,难道手中的这本奇妙的书化作了屋外广大而幽深的天空?每一个词汇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雨点?……想当年,在八蚌寺,在与八蚌寺一样的所有寺院中,曾经有过怎样激动人心、近乎完美无瑕的精神生活啊!

我似乎是被长长的、远远的几声法号唤醒的。寺院的法号:陌生如天籁,低沉如叹息,更如某种深远的召唤,深远的警示。唯有在寺院,才会听见这样难忘的声音。

这时,天刚拂晓,我轻轻地推开小屋的门,穿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来到一座露天平台上。平台实则是由两个不引人注目的空格构成的简易厕所,甚为宽敞,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栏,因高高地悬置于半空,竟无丝毫异味,平添别样的风趣。

凉气袭人,露珠滚落,晨光渐渐地廓清环抱着寺院的整个天地。凭栏远眺,真是一派好风光啊。且不说山峦起伏,一片青翠,萦绕着白纱似的薄雾,单就其间整整一面山坡上,是依坡而筑、错落有致的僧舍,平顶方形,红白相间,每一扇门和窗户或合或开,宛如经书上某些工整中带有细微之变的美丽字样;远处小道上,有两、三个红衣僧人正轻盈地走着,微风拂开袈裟,犹如蝴蝶展翅。

多么令人喜悦的景象啊!但愿时光倒流,但愿此时是彼时,但愿我看见了往昔的八蚌寺。在我的心中,因为眼前的景致如此和谐,浑然天成,竟恍然觉得所谓的永恒,至少在这里是可能的。说起来,最早的时候,之所以会在这里建寺盖庙,正是有高僧独具慧眼,看出了据说如"三象戏水"的好风水。

"风水"是古代汉人对周遭地理形势的一种说法,素来认为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能够招致盛衰或祸福。西藏人称之为"萨虚"--"萨"为"土地","虚"为"观察",合起来的意思是"观察土地"--同样有一整套严密的运作法则。这里面包含着东方人深邃而入微的哲学观念,反映在空间上,大到宇宙,小到个人的身体,甚至蝼蚁,无不相互依存,并在时间的进行当中,体现着每一个因、缘和果。虽然在论及具体方法时,不乏神乎其神的成份,那也只是常人的知识尚未企及之故,但绝非一度被某些人斥之为糟粕的封建迷信。这一世司徒仁波切在他的著作《相对世界 究竟的心》中指出:

这是一门实用科学,利用自然界的元素及定律来解释生活外境,使我们能找到最好的方法来适应外境,并从中获益。……良好的土壤、水质和适宜的气候,将能使一颗种子成长为一棵强壮的树木,或是开出悦目的花朵,但是,如果这些因素,或是不足,或是根本缺失,那么成长就会受阻。同理,人类的成长也受到周围环境及大气因素的影响,这些环境因素,甚至可以决定人类如何发展与进步。[4]

"萨"是如此重要,每一块"萨"的深处,实际都暗暗地涌动着神秘而丰富的能量,以至每一座寺院的形成无不建立于这个基础之上。事实上,所有寺院的位置,不仅有着地理上的美学意义,更极具深厚的宗教内蕴。在广大信徒看来,这些或者宏伟或者简朴的建筑都是真实不虚的净土,它们使西藏成为一个完全佛化的乐土。我相信,譬如八蚌寺,固然座落在"三象戏水"的中心,同时,这个地方一定深藏玄机,就像噶玛噶举最大的主寺--楚布寺,位于古老的经书中被认为是"上乐金刚的坛城"的中心,还有,被八瓣莲花环绕的布达拉宫,正是巍然屹立在观世音菩萨的净土上。

啊,往昔的八蚌寺辉煌无比,光芒万丈,照耀藏东乃至整个雪域高原,是否正缘于这片吉祥而瑰丽的"萨"?以至得名"八蚌",它的含义便是财富集中、人杰地灵的意思。

但我也知道,"萨"或者大自然,对于潜心修行的人,对于朝圣者或居住者,甚至对于观光客,均会产生程度不一的影响力,尤其是那些殊胜之处,更是有助于开拓人们潜伏的心智,使其获得相似的辽阔、纯净和清明;然而,它绝对不是唯一的、根本的决定性因素。许多人以为只要返朴归真,只要回到大自然--这是当今世界流行的口号,便能够得到平静、祥和、快乐,其实不尽然。因为真正的实相并不在那里。可真正的实相在哪里呢?它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吗?这一世司徒仁波切这样说道:心是一切事物的本质。由于心的净化,一切都变得纯净。由于心的清明,一切都变得清楚。由于心的存善,一切都变得美好。一切事物的本质是我们的自心。[5]

那么,是否如此?--比如"香巴拉",它究竟是否地理现实并不重要,它实际上就在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转向内心,让心在无住的状态中,我们就会找到它?
在西藏古老的典籍中有这么一句话:念经,放牛,你就会找到空行之预言……[6]更何况,"萨"也会流转,汉人不是有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然而在流转之中,又会发生什么呢?
 
就说八蚌寺,当天光大亮,我走下平台,独自在寺院内漫步着,我看见了什么?其它不说,在一扇色彩剥落、木质疏松的大门的檐上,赫然贴着一幅显然是文革时期的标语: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尽管是写在白纸上的黑色字("万"与"无"还是繁体的汉字),尽管已是残缺不全,却如烙印一般,又如入木三分,紧紧地贴在门檐上,高悬在每一个由此经过的人的头顶上,格外醒目,令人心惊。

我独自在寺院内走着。其实我依然是在我们停宿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它很大,显然是整个寺院的中心。后来我才知道,它包括了主要的佛殿、诵经堂、护法殿和主要的活佛私邸。但我没遇上几个人。此时辰光尚早;最主要的是,和我们经过的寺院一样,这里也刚结束夏安居不久,大部分僧人已下山作短暂的云游去了。

我说过,这座大院有一种类似于迷宫的效果;当我从底层旋转似的往上走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数不清的楼梯和走廊,以及数不清的紧掩着门或罩着帘子的房间。这些楼梯宽大,结实,却油腻而光滑,大概是长久以来,滴满了信徒们手上擎着的灯里的酥油。走廊很长,起先还有栏杆,忽然一个拐弯,两边都是高高的墙壁了。有些上面绘着彩色的图画,有些则是一片空白。

有趣的是,这些画里多的是美丽的山水,其中穿插着花卉、云朵和各种禽鸟,它们的样子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十分奇特。由于越往里走,光线渐渐暗去,墙上的画竟悄悄地生动起来,尤其是那原本就异样的禽鸟,似乎正斜斜地飞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这使我几乎是贴着墙根在走,目光游来移去,竭力地捕捉着在明与暗的作用下产生的魔幻之变,以至差一点摔下楼去。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走到了多高之处,再拾梯而上几阶就可以看见碧蓝的天空了,而墙壁似乎是突然消失的,莫名地,这里就出现了一截断面。往下望,深深的地面上堆放着刚刚刨开的木头,木花散落一地,隐约可闻淡淡的清香,但没有人干活,像是才离去不久,显得十分寂静。蓦然间,我觉得一股惆怅袭上心头。

往昔,这偌大的迷宫似的建筑也是如此寂静吗?

我继续在这迷宫里转游着,直至听得一阵诵经声不知由何处悠悠地传来。这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嗓音,细细的,如鸟儿在春天里鸣啭;因为念的是经文,又如一首古老的歌,曲调优美而典雅。虽说我很熟悉这样的曲调,但我从未听过哪个孩子独唱似的吟咏过。它声声入耳,叩人心弦,却恍若隔世,我已不解其意。

我不自禁地,如重返曾经有过的以往一般,被它带着,穿过重重楼梯和走廊,来到了一间屋子中的屋子。诵经声戛然而止。一位年长的僧人替我掀起厚重的门帘。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孩子,是个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正盘坐在一张靠墙的藏式木床上;一叠经书如叶,一片片地散放在他面前的小书架上,一旁还搁着手鼓和铃。他上着金黄色的绸衣,下裹绛红色的僧裙,且自有一份不寻常在神情之中。我知道,我见到了一位小活佛。

我记得这屋子不算大,却极高,以至那绘满大朵祥云的天花板,在穿过密如蜂巢的方格小窗的阳光的烘托下,如同一片高高的天空。我还记得,在屋子中间,那康区独有的拼成一排的三个原木方桌上,放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孩子,不,小活佛的双手一直交握着,只是在我行礼时,才把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我感觉着那只小手的重量和温度,若有若无,这已经足够了。可他还说了几句话,不,是念了一段经,因为念经和说话的音律迥然不同,一听就明白。一定是祝福的经。尽管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按照西藏佛教的说法,只是孩子的身形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但我还是被这充满童音的祝福深深地打动了。

一旁侍立着的僧人告诉我,小活佛是八蚌寺四大活佛转世系统中,被尊为温根活佛的一支,是目前八蚌寺里唯一的活佛。今年九岁。父母是寺院附近的农民。据说,他的母亲在怀他时,梦中出现过狮子、日月等许多吉兆,而他出生才一个月就会大声地念诵真言,邻居以及过路的人都有耳闻。与此同时,远在国外的司徒仁波切已对温根活佛的转世作了详细的预言,包括灵童双亲的名字,转世的所在方位,等等。四岁时,曾回到八蚌寺的司徒仁波切正式给他穿上了袈裟。去年,他被带往楚布寺,由所在传承中地位最高的精神上师噶玛巴,为他举行了坐床典礼。

这是不是很像一个传奇故事呢?西藏人却对此从不怀疑。类似的故事很多,不论是在民间中流传,还是在书籍上记载,西藏人相信:这是真实的,甚至没有比这更真实的,能够称之为事实的事实。在我正读着的那本美妙的传记中,也多次提起过噶玛巴们在婴幼儿时期就有的种种灵异的表现,他们超人的智慧,惊人的直觉能力,以及对于周围环境的物理作用,在我前面所摘录的文字中已经反映得相当清楚。如何去理解呢?尤其是,对于那些把物质世界当作全部生活内容的人,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一位头上扎着黑穗、身穿灰色藏袍的中年人走进屋里。他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有着纯朴而笨拙的农夫的气质。喇嘛介绍说,他就是小活佛的父亲。看得出来,他为此而颇感自豪。我指着相机,表示想为他们父子照一张相,他很是高兴,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地走了。小活佛笑了,说父亲这是叫哥哥们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活佛说话。不一会儿,父亲来了,果然带着两个男孩。想不到的是,两个男孩都是僧人装束。原来,这位有着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的男人,还在小儿子尚未认证为活佛之前,已经让两个儿子出家了。在西藏,家中有一人为僧很平常,可所有的男孩全都出家就不太多了,虽然是再好不过,非常荣耀,可又有多少父母能够做到呢?

镜头里,父亲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三个将终生与佛相伴、不从俗世之流的孩子目光清澈,微微含笑,当然,我们的小活佛似更多一份天然的成熟。拍完照,我便双手合十,向小活佛告辞。喇嘛说过,他每天的时间排得很满,大半用于学习,少有玩耍的时候。

走出这间高高的屋子,我又听见了那稚嫩的诵经声。

在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走廊上,我遇见了我的同伴们。他们正由喇嘛带领着,井然有序地参观或礼拜着,这就避免了我所感觉的迷宫和迷宫带来的晕眩。我赶紧加入到队伍之中。有人打趣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历险者吗?当然,我悄声说,不过我是一个寻幽访古的历险者。

如今,我已不太记得我们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但有一处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那就是司徒仁波切的居室。

不是说那里有多么特别,尽管等候在门口的老喇嘛提着黄铜水壶,让我们每个人须以清水漱口,方能进屋参拜。而是,仅仅是一个名号,使人闻之便顿生敬意。前面说过,八蚌寺是第八世司徒仁波切在第十二代德格土司的支持下建成的。那是一七二八年。从那时起,以后的两百年是过去岁月里最好的光阴。记得那时候,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过那么昌盛、纯粹的佛化气氛了。啊,那时候,多么难以想象,寺院如雨后春笋,竞相林立;而寺院里,如群星璀璨,聚集了那么多的佛法上师、禅修大师兼诗人、艺术家、天文学家、医学家、逻辑学家、语言学家等等杰出人物,他们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能力非凡,共同承担起济世利生的重任,是真正的人间菩萨。

其实每一座寺院都是一所学校。自然是传授佛法的学校。而佛法无边,既有出世间法,还有世间法--因为"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根本上,是由世间法至出世间法,最终让人们认识到:"未曾有一法,不是因缘起;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7]

换句话说,寺院是教育人们认识生命的本质、发现生存的实相、寻找生活的真谛的学校,它因此而将万事万物的知识包罗在内,倾囊相授,目的就是帮助人们逐步实现解脱或者觉悟。如果以为寺院里除了摇头晃脑地念经,击鼓吹号地作法,或者纹丝不动地打坐,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问,那就错了。在西藏,尤其是从前的西藏,最完善、最全面、最高级的教育恰恰集中在寺院之中。在这里,学术之风从来盛行,被启发的诸多创造力充满美感;因为佛光照耀,所有的寺院无不洋溢着至真、至善的人文气息,尤其在盛大的法会和庄严的仪轨中流露无遗。

我们是否应该永志不忘这一座座寺院中的这些人:这些又是僧侣,又是老师,又是寺院和传承的领导者们?譬如司徒仁波切,是噶玛噶举传承中最重要的精神上师之一,因为承担着传延传承之教法和实修法门的责任,不仅与噶玛巴及其他主要的转世活佛维系着互为师徒的关系,还要在广阔的土地上遍撒佛法之种,让诸如八蚌等寺院像星火燎原,泽被众生。

如今,那辉煌的往昔是否还遗留着一些浮光掠影?

在司徒仁波切住过的屋子,我看到,这一边,整整一面墙上,那精巧的花瓶和插在花瓶中的怒放的鲜花,其实是或镂空雕刻或敷色描绘在木板上的,它们一个个、一层层地分隔成一格格小小的佛龛,波浪似的弯拱里安放着一座座贵重如金、幽静如银的精美佛像,这些佛像虽然崭新,却似乎镌刻着过去的目光;那一边,靠窗的矮床上铺着颇显陈旧却质地优良的地毯,交织着好似在传说中才有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一线阳光穿过蜂巢状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上面,光柱中尘埃浮动,就像是地毯上那些奇异的生命正在飞驰而去。而在这之间,褐色的地板一尘不染,依稀倒映着几缕色彩更重的暗影;彩绘的桦木长形木桌上,骨制的手鼓与锃亮的金刚铃犹如刚刚放下。以及,唐卡密布,经书重叠,灯盏闪烁,净水碗充盈而清凉。以及,那袅袅绕绕的梵香啊,混合着酥油与青稞的气息,芬芳袭人。这一切不禁使我感动至深,这小小的屋子,比起整座八蚌寺来更让我难忘。

我想起了历代的司徒仁波切,其中,最了不起的是创建八蚌寺的那一位,第八世司徒·却吉迥乃,他是一位具有高度内明的智者,一位梵文学者,一位医生, 一位创新的唐卡画家;还有第六世,是一位具有神通的瑜珈士,据说他可以用阳光来穿念珠;还有第九世,具有认证天才的能力,他所认证的蒋贡康楚属八蚌寺第二大活佛转世系统,是十九世纪不分宗派运动的发起人……实际上,自十五世纪初出现的第一世司徒起,其历代都是伟大的学者,卓越的成就者,和优秀的艺术家。

这一世即第十二世司徒也是如此。他正当盛年,远在国外,为了弘扬佛法,多年来不辞辛劳地在世界各地奔走。他还是当今噶玛巴的上师;自第十六世噶玛巴圆寂以后,他决然承担起延续所在传承的重任。他用英文撰写的《相对世界 究竟的心》是一本优美地、精要地且易于理解地讲述佛法的书。他说:正如铜版有两面,真实也有两面:相对的与究竟的。[8]

他还说:在究竟意义上,没有任何事物是暧昧不明的;在究竟意义上,也没有任何事物,会造成混沌的。但是,在相对意义上,每件事物都是混沌不明的,而且每件事物也都可能成为障碍。这也就是说,虽然没有任何事物在究竟上染污的,染污确实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存在,因为你没有办法用你的手指去摸到它。你不能说染污在那里,你也不能说染污不在那里。究竟上来说,染污从来不会在那里;相对上来说,染污一直都在那里。究竟上来说,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被净化,也没有任何事物需要被澄清;但就相对上而言,每一件事物都需要被净化,就是连净化的方法本身,终究也是需要净化掉的。[9]

为此,他将佛法贯穿在这些知识之中予以逐渐地揭示,首先是创造力和医明(包括身体和心灵的治疗),其次是语言、诗、表演、天文学与地理学,最后通向内在的知识--真理的科学(即辩证之法)与内在的真理。

啊,一件件绛红色的袈裟在我的眼前像花朵开放,如鸟儿飞翔,在司徒仁波切曾经的住所,我深深地沉醉在这样一个幻象构成的美妙世界里。

说起来,西藏佛教中的许多教派都颇具艺术气质,如宁玛、噶举,以及一些早已衰微或被融合的宗派。其中,噶举的艺术传统,可以追溯到其第二代祖师米拉日巴那里,甚至更远。

米拉日巴绝对是西藏最伟大的诗人。他天生有着诗人的天赋和一副好嗓子。在西藏固有的游吟习俗的背景下,他的诗歌都是唱出来的,而且无比抒情,在抒情中蕴含着由浅入深的佛法道理。他是否第一个以诗歌和歌唱的形式向世人宣传佛法的上师?对于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百姓来说,将佛法化为朴素的言辞,用动听的旋律悠扬地咏唱,是否更容易感化和帮助他们?以致有这样的说法:在西藏,如果一个农民或牧人不会唱米拉日巴的歌,那真是太罕见了。从他的广泛流传的诗歌中可以看出,像他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苦行僧,却怀有一颗对美非常敏感的心。美使他热烈地赞颂周围农村的田园风光,描绘自然界中动物、禽鸟、昆虫甚至植物的生长过程和季节替换时的景象之变,但所有这一切都在向他指出无处不在的因果和无常。一位西藏上师这样谈到他:

有一次,当他寻找更大的孤独,从一个山洞走向另一个山洞时,他的土钵摔碎了。他马上冲口而唱,对此加以赞扬,他说它现在成了伟大的导师,因为它又一次提醒他所有物质的空幻性质。[10]

类似于一种神秘的血缘作用,长久以来,米拉日巴多的是和他的心灵相应的门徒。他们不计其数,男女皆有,或者隐居于深山野岭,或者漫游在辽阔大地,在隐居和漫游的时候外穿粗服,内怀绝技。这些绝技除了米拉日巴式的歌唱,还有高明的医术,深藏玄机的舞蹈和卜算之术,以及五花八门的手工技艺,像金的熔炼、银的煅造、木的雕刻、纸或布的绘画,等等。这些绝技,在别人是谋生糊口的手段,但在他们,说穿了,却是修行的方法,伴之以代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传说当他们一心禅修的时候,全身所焕发的多彩灵光可以将喜马拉雅山麓照耀得昼夜通明。事实上,这里说的已不仅仅是噶举这一个教派了。

虽然人们总是将"噶举"直译为"口传",但"噶举"一词显然自有其很深的内涵,据说与一些秘密的修行大法有关。大概正因为此,西藏的上师们通常都惯于沉默不语,以长久的无言来允许那最简单的解释。暂且不论此派与彼派在名称上的不同含义,因为就"噶举"这种形式而言,实则遍及各派,且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氛围。想想看,口耳相传;守口如瓶;绵延不绝;从不失传;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使人们不禁对那秘密无比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秘密必须如此小心翼翼地传递和守护呢?若要比喻,是否如同所有充满美色的花卉中最美的,却是人们几乎从未见过的一种花朵?这种花应该有着仙人的气质,胜过黄金的价值,和符咒似的力量。而口耳相传的方式显然在外树立了一道高大而坚固的屏障,完全遮蔽了那朵最美的花儿,或者说,保护着那朵最美的花儿,使它不致于沦落风尘;同时在其内部,它则被悄悄地传递着,从藏在这只绛红色衣衫里的手中,传至藏在那只绛红色衣衫里的手中。是不是只有穿上绛红色的衣衫,才有资格收到那朵最美的花儿?是不是只有如此相传,花儿才会常开不败?

至于说到苦行僧,同样的,在所有的教派里面都存在;外道也有,甚至以魔法为生的魔道也有。然而绝非唯有苦行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如噶举里就有的是像祖师玛尔巴那样的瑜伽行者,快乐地种田,间或发发脾气,与妻儿一起过着平凡的家居生活,似一个普通的农夫,但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位伟大的上师呢?以后,一座座寺院纷纷建立,形成了一套套以种种戒律为主的甚为严密而规范的寺院制度,却与喷涌的艺术创造力毫不矛盾,反而使个人的才华与集体的智慧结合,创造了无数不朽的艺术杰作。

比如在八蚌寺的历史上,仅仅一幅唐卡便可以代表西藏传统艺术中独具一格的藏东画派,这与第八世司徒仁波切密切相关。作为一个大学者,在他七十多年的一生中,著述过涉及医学、历算、绘画、音韵、诗词、文法等方面的许多专著,其中名为《松达》的藏文文法书,至今仍是人们的必读书目;他还扶助德格土司建造德格印经院,并负责《甘珠尔》和《丹珠尔》的印刷及编校,甚至用金粉亲自抄写了整整一套《甘珠尔》。而他更是一位艺术天才,在十八世纪那如日中天的一片辉煌里,他是最亮的一道光芒,由他创立的"独特的彩绘和描影"的唐卡绘画新形式,其画面如国外一篇专述西藏佛教艺术的论文[11]所言,"藉由有效地运用色彩浓淡层次的细微变化,创造出具有神秘美感的空间幻影,其中点缀着鸭、鸟、平坡,以及具有个人风格的奇邈远山。如此的风景成为略微虚构的自然观,正如画中恬静而慈悲的诸佛,两者都能轻易地吸引观画者深入其境。",使"诸佛理想化的写实之美,与山水背景的田园诗意之美两相调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这类绘画,忠实而恰当地表达了佛教艺术的最高理想。"

可是像这样完美的唐卡,或者说,出自于那些无与伦比之手的唐卡,如今在哪里呢?必定是在经历那些可怖的浩劫之后,早已所剩无几,很难见得到了。而我只能从如今放在书柜里的一摞小纸片上略微地感受那不寻常的美感。

那些小纸片是我在八蚌寺拥挤的藏经阁中得到的。由于那上面充满见所未见的象征的图画使我万分惊讶,以致于我想不起来究竟是我买的还是喇嘛送的了。那些纸片如六寸照片般大小,土黄色,既硬又脆,轻轻一抖发出哗哗的响声,其实就是西藏独有的藏纸。一张纸上画着身形优美的菩萨们,一张纸上画着传统的吉祥八宝,还有几张纸上是花叶中的法器或法冠下一张空空如也的脸,还有几张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圆形坛城或坛城中只有一个抽象的梵文字母;而最令人惊异的是,更多的纸上全是一群群奇形怪状的神灵,它们长着鸟或兽的头颅,人的四肢(有的更多)和身躯,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均持各种武器或法器,呲牙咧嘴,作手舞足蹈状。因为这些土黄色的纸上如线描一般笔触细致、线条生动的图画上聚集着如此奇特的形象,同时点缀着片片空白,远处是淡淡的云朵和群山,看着看着,这些调皮的神灵似乎活起来了,它们果然跳起舞来,在呜咽似的怪叫中,有时缓慢,有时激烈,脸上的神情十分诡异,目光全射向某个虚幻之处。我几乎相信虽然我们无法在这个时空看见它们,但它们肯定存在于另外一个时空。这使我不由得对绘画者羼杂着魔力似的想象力非常叹服。这种想象力使其中任何一张小纸片都变成了艺术品。

我非常喜爱这些黄纸上的画。尽管我知道它绝不仅仅是画,它自有别的功能,通常用于某些特殊的仪轨上,但是对我来说,我只能把它看作是画,它所提供的奇异幻景甚至比仪轨本身更加让人着迷。这或许是我并未目睹过那些仪轨的缘故,说不定,那仪轨同样充满了强烈的梦幻似的感染力。西藏的艺术皆如此,从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之礼佛,以之礼神,为此而极尽各种渲染之能事。我们由此可以想象得到更多的我们尚未见过的艺术品,正是在像司徒仁波切等众多的喇嘛画家那行云流水之中不乏循规蹈矩、自然天成之外实则精雕细琢的挥墨运色下,因为他们崇高而美好的宗教情怀,实现了以画礼佛和激励人心的目的,并且展示了超越时空的美感,从而迎来了以八蚌寺为代表的藏东画派大放异彩的全盛时期。这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是一个魅人眼目、动人心魄的时代,是西藏的宗教及文艺的复兴时期,是已经远去的黄金时光。

幸而其影响之深远,至今犹存,我们很快就在八蚌寺的一位年轻僧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叫阿曲土登,德格人,二十六岁,长相英俊,性情淳朴,正在负责修建一所闭关中心。那天下午,我们从堆满木头和木花的工地来到他的僧舍,发现墙角斜放着两个画架,约一米见方,各用棉线紧绷着几近完成的画布。一幅画着玛尔巴,一幅画着某一世的司徒,轮廓已现,眉目尚须精描细画。其色彩以青绿为主,并敷以红、黄等色,背景是逐渐淡远的自然风景。整个画面清新、悦目,充满诗意,显然颇得过去那些天才上师们的真传。这两幅唐卡均出自喇嘛阿曲之手。原来喇嘛阿曲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家。后来又得知他还是一位宁玛活佛,寺院远在阿坝州红原县的一片草原上。但他一直不肯回他的寺院,宁愿在八蚌寺里作一名普通的僧人。问他原因,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说,我喜欢这里。我于是思忖,在阿曲这位喇嘛画家的心目中,八蚌寺一定更像是一所艺术大学,而且有着无数既是佛法上师又是艺术大师的无上的加持力,所以他当然愿意留在这里了。

第三天上午,寺院特地为我们举行了一场法会。修的是"索嘎"大法,以祈请大护法玛哈噶拉的护佑。这场法会令我难忘。主要是法会上的那两个孩子让我难以忘怀。一个是九岁的温根活佛,一个是后来才知与我同名的小唯色。这小唯色,我说过,他已不似我曾见过的乡间小孩,一穿上绛红色的袈裟,虽说是那么小的袈裟,却像是天生就适合它。而小活佛,因为我没有见过他穿俗人衣服的样子,他也必定多年不穿那样的衣裳了,早已与那袈裟融为一体,袈裟就像是他的肌肤了;至于袈裟中的金黄色,那比普通僧侣更多一种的颜色,更使他小小的脸庞神采飞扬。当然,所有的僧侣中,我们眼里最常看到的是小活佛。只见他高高地盘坐在法座上,手鼓、金刚铃、经书一应俱全,一列排放在面前的红木桌上,锦绣彩缎与真丝哈达覆盖的靠背犹如佛像后面美丽的背光。

这两个孩子,我要说的是,这两个穿袈裟的孩子如今都很小,可是谁敢说未来不会成为一代高僧呢?尤其是小活佛,因为秉承了前世们的精神,或者说证悟的能量,加上从小就开始的佛法训练,一定有着不可限量的成就。

大经堂的布局显然有着高深莫测的效果,实际上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有多高,又有多深。那些不计其数的诸佛菩萨,神灵鬼怪,从平面到立体,从立体到平面,在厚实的泥墙上,在伸延的长梁下,在难以合抱的红柱周围,在雕饰成数瓣莲花的台座上方,在洞穴似的波浪状的木阁深处,披着斑斓的色彩,镶着珍贵的珠宝,舞蹈般的张扬着,冥想似的静默着,表情之微妙,之生动,绝无些微重复,皆是瞬间的最美。这时候,上午的光线正在渐渐明亮,与一盏盏大小各异的酥油灯辉映着,加之香雾弥漫,宛若虚幻和真实二界相交融。

僧人并不多,大约近百名,使过去能够容纳数千人的大经堂显得十分寥廓。可是,当那个看上去像少女一般文秀的领诵师,忽然仰起头来,如引吭而歌,一声长吟,一场充满激情的法会便开始了。真的是满怀激情啊。这百名僧侣,声音洪亮,手印优美,神情中有难以抑制的激动;各种乐器:那漫长而可折叠的铜管,那嵌有松石的唢呐,那人股骨号角,那皮制大鼓,那洁白海螺,那铙钹,那铃铎,相继合奏出与人心相应的旋律,无休无止,震耳欲聋(在一本古老经书的注释[12]中说道,喇嘛们认为这样的声音如同人们用指头塞住耳朵,摒除外界的声音时所听到的那些声音,是人本身的本然声音的副本,足以在信徒的心中激起一种深切的敬仰之情)。这仅仅是百名僧侣进行的法会吗?倘若那些下山云游的僧人们全都回来了,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盛大的场面;倘若那些从前云集如织的僧人们全都回来了,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更加盛大的场面。但我已似看见了,是的,我看见这大经堂闪耀着从前的光芒,氤氲着从前的芬芳,从前的朱古和喇嘛幻化而出,从前的加持,宛如深夜的雨露暗暗地从天而降。啊,昔日重来了!

……正午过后,法会结束了,于是告别八蚌寺,下山回德格。一路风景依旧,颠簸依故,可恍兮忽兮,甚至不觉夜色是如何浓重起来的。深夜的德格反而催人入眠。直至次日清晨,我有一种大梦醒来的感觉。我的身上似乎依稀带着某种气息。仿佛过去的一些美好时光,化为一小瓶由深夜开放、转瞬即逝的花朵提炼而出的幽幽香水,被名为"八蚌"的幻影(绛红色的)悄悄地洒在衣服上、发辫里、耳垂后。我把这美好的气息带到了德格,我还将把它带到哪里呢?我知道我是无法忘记八蚌寺了。我已经再也不会遗忘八蚌寺了。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一定是那些天才上师身边随侍在侧的一个弟子。当他们在丛林中采撷奇草做成药丸的时候,当他们在深山里寻觅矿石配制颜色的时候,当他们在旷野上头戴面具跳起"羌"舞的时候,当他们在洞穴外眼观天象辨察命运的时候,那默默跟在一旁的,如小唯色般年幼,如喇嘛阿曲般年轻,亦是红衣飘飘的,亦是念珠在手的,难道不正是我吗?

啊,八蚌寺,你充满了前生往世那缕缕不绝的气息!

注释:
  [1]:戈蒂耶(法),《世界散文精品文库·法国卷》中《〈瑞士印象〉选》,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页108。
  [2]:杜甫(唐)诗《登高》。
  [3]:同第三章注释[15]条。
  [4]:司徒仁波切(第十二世泰锡度仁波切),《相对世界 究竟的心》,台北噶举佛学会出版,1996年,页97。
  [5]:同上,页35。
  [6]:见《噶举金曼传承上师》页78,台湾众生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
  [7]:宗喀巴大师语。
  [8]:同[4],页4。
  [9]:同[4],页143--144。
  [10]:土登晋美诺布,《西藏--历史·宗教·人民》, 西藏社会科学院资料情报研究所编印,《西藏研究参考资料之二》,1983年,页129。
  [11]:玛丽琳·丽艾,《藏传佛教艺术的美学、年代与风格》, 见画册《慈悲与智慧》。
  [12]:莲花生大师,《西藏度亡经》,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页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