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个浑厚的男声,字幕淡入:
        “九龙县境内居住着以藏、汉、彝为主的十多种少数民族。他们世代相依相存,在这片热土上保存着各自绚丽多彩的民族文化,呷尔坝、斜卡地区尼汝人的阿勒拉姆山歌:乌拉溪、大河边的汉族四句子山歌;三岩龙、魁多地区的普米么么山歌;汤古地区的木雅人锅庄;七个彝族乡境内的彝族阿莫尼惹民谣等都在逐渐减少乃至消失,甚至终结。特别是边缘民族‘死了一个人,亡了一门艺’已不是一个特别现象……”
        字幕淡出,在以几座云雾氤氲的山峦为背景的画面上,出现片头:玛达咪,我的玛达咪。
        紧接着,一段悠扬的歌声仿佛从山间传来:“玛达咪——”
        解说声起:“认识这一支自称‘纳木子’,译为天神之子或大地之子的族人,是从认识他们的一种山歌开始的,……”
        这,是一个片长仅有十五分钟零一秒,拍摄技巧还不算成熟的纪录片,片名叫《玛达咪,我的玛达咪》。
        在这部记录片中,拍摄者讲述了他们去探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玛达咪”山歌以及它的传承人的故事。
        片中,“玛达咪”山歌曲调深沉悠长,低回婉转,很容易让人沉浸于其中。
        不过,相对于山歌,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纪录片背后的人——海日尔他和他的同事们。


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歌谣


                上八位娘舅坐
                村庄里面姑娘多
                村庄没姑娘冷清
                村庄大了姑娘多
                        ——“玛达咪”情歌


        2002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九龙县文化馆的文艺创作办公室里,做音乐舞蹈创作的工作人员海日尔他和馆长王孝康正就音乐舞蹈创作的事情进行着探讨。
        “对了,子耳彝族乡的万年村尼玛组的有一种曲调、唱腔都非常独特的山歌,有机会你们可以去挖掘一下。”探讨间隙,王孝康突然说道。
        酷爱民间文艺的海日尔他立即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他听文化馆的老工作人员也多次谈起这种山歌,说起它的独特之处。于是,他想要亲自去感受这种山歌的渴望也与日俱增。
        “总有一天,我要去那个地方,亲耳听听那动人优美的山歌……”他这样想。
        时光似水,转眼就到了2004年。
        清晨,太阳刚从山头撒出第一缕光线,海日尔他、李多杰、王小康三人就聚在了县城街头的街心花园处,他们都是馆里做音乐舞蹈创作的。今天,他们要在馆长王孝康的带领下,去往子耳彝族乡的万年村尼玛组开展实地采风活动,准备收集资料作为以后创作的原始素材。
        “东西都带来了吗?”海日尔他问。
        “带了带了,这是我们一周的干粮。”李多杰说道。
        “录音机在这里,磁带带了十多盘,笔和笔记本都准备好了。”王小康也点了点头说。
        “摄像机呢?”忽然,海日尔他发现计划同往的人中少了一个,“尼克尔他呢?”
        “他去洪显烈那去取摄像机去了,说马上就来。”其他两人回答道。
        正说着,尼克尔他扛着一个老式的摄像机已经朝着他们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来了,来了!”尼克尔他有些气喘吁吁地说,明显跑得很着急。
        “好,那我们准备出发了。”海日尔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他们租来的那辆车的师傅上车。
        那是一个录音笔和摄像机都并不普及的年代。当时,他们打听到有一个叫洪显烈的摄影爱好者自己买了一台摄像机,便去将摄像机借了过来。而“录音笔”这个名称在当地甚至都没有几个人听说过。
        就这样,一行人带着准备好的“装备”匆匆奔赴目的地。
        到了烟袋乡后,由于道路原因,车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他们干脆下车,租了几辆摩托车,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人称“尼玛铺子”的子耳乡万年村尼玛组。
        这是一个坐落于半山腰的美丽小村子,村民们属于九龙藏族支系里的西番藏族,他们自称为“纳木子”。
        进村后,他们打听到了能完整讲述族群历史并能演唱“玛达咪山歌”的“帕茨”(文化传人的意思)——萨达泽仁。当得知老人的孩子都在县城,村里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时,海日尔他等人在征得老人同意后,便住进了萨达泽仁家里,这一住就是五天。
        住下后的当天晚上,吃过晚饭,萨达泽仁就给他们演唱了几首山歌。
        “怎么每首歌都是以‘玛达咪’开头和结尾呢?”听了几首之后,他们发现一个规律,就是每首山歌都会以“玛达咪”为衬词开头,同时也以“玛达咪”来收尾。
        萨达泽仁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村里几代人都是这么唱的。
        当他们询问“玛达咪”三个字的意思时,萨达泽仁告诉他们说,在他们“纳木子”的语言里,“玛达”是太阳的意思,而“咪”则包含赞颂、称颂、祝福之意,“玛达咪”如果翻译过来可以叫“太阳赞”或者“太阳颂”。
        “既然这种山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名称,而且每首开口必唱‘玛达咪’三个字,不如我们就把它叫做‘玛达咪山歌’吧。”有人提议道。
        “好,就叫‘玛达咪山歌’。”大家都觉得这是最符合这种山歌的名称。
        对于用“玛达咪”来命名自己这个族群的山歌,萨达泽仁也点头表示非常赞成。
        从此,这种独特的山歌终于有了名字——“玛达咪”山歌。
        那一次,海日尔他和他的同事用五天的时间走访了十多个会唱“玛达咪”山歌的村民,收集到了30多首“玛达咪”山歌。
        五天的日子是单纯而快乐的。
        每天白天,海日尔他他们在萨达泽仁的带领下到村里会唱山歌的人家里去摄影、录音。晚上,他们在萨达泽仁家的火塘边整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翻译出来的歌词,并按照歌词的内容将歌曲归类,做完这些之后,他们就坐在火塘边静静地听萨达泽仁老人讲述“纳木子”这个族群的历史和传说……
        “我们的祖先最先生活在西藏一个叫‘普木拉支古’的地方,他们信奉原始苯教,并在那儿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后来他们迁徒到了一个叫‘江都’的地方,在‘江都’生活了两代人之后,他们又迁徒到了今天的德格,因为不适应德格的气候,他们又再次迁徒来到了今天的康定新都桥。在那里,经家族大会商议决定让族人们分两路迁徙,分别前,他们将一只海螺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两路迁徙的族人,作为以后相认的信物。分为两路后,族人中的一支翻越折多山进入大渡河流域,另一支则翻鸡丑山沿松林河进入雅砻江流域来到了尼玛铺子,并在这里定居了下来。从最先的‘卓呷’到今天的‘颂古喳’,我们这支族人已经在尼玛铺子生活了四十四代人,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
        萨达泽仁说着拿出一个海螺,说,现在他们的“帕茨”在举行宗教祭祀时都会吹响海螺,用螺声来召唤离失的族人。
        随后,老人又拿出一副图。老人说,这是他们族群世世代代保存下来的迁徒地图,叫做“措普鈤蛊”,这张地图详细地记载了他们的迁徒路线。
        看到地图上那些象形文一样的图形,海日尔他他们都很好奇这些图形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萨达泽仁却摇着头遗憾地说,意思已经不知道了,现在大家仅仅知道这是祖先们当年的迁徙路线图,但这些象形文似的标记到底是什么含义已经没有人能看懂了。
        映着火光,喝着酒,听着古老的传说和录音机里隐隐传来的悠长的山歌,恍惚间让人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听说你的儿女全部在县城,他们也多次叫你到县城去跟他们一起生活,你怎么还要一个人留在村里?”在萨达泽仁讲故事的间隙,海日尔他好奇地问道。
        萨达泽仁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一件往事。多年前,他的儿子出车祸身亡,他把儿子葬在了村里。
        “他活着的时候喜欢热闹,现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怕他会觉得孤单,所以想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陪陪他。”萨达泽仁黯然地说,“而且,我还是‘帕茨’,目前也没有传人,要是我现在就走了,那村里连祭祖仪式都举行不了,到时候,祖先一定会怪罪我的。”
        那一刻,海日尔他从萨达泽仁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深深地忧伤。
        五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萨达泽仁和海日尔他他们也已经由陌生到了熟悉。
        临别前,萨达泽仁再次真诚地向他们提议,能不能多呆两天再走。
        因为还有别的工作等着做,在婉拒了老人的挽留之后,海日尔他一行一早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你们还会来吗?我还有好多山歌没唱给你们听呢。”萨达泽仁依依不舍地问道。
        “会来的,下回来继续听你唱歌。”海日尔他郑重地向老人点了一下头。
        “哦,那就好,那就好!”萨达泽仁孩子般开心地笑起来,“今天有一户人家结婚,顺路,我可以跟你们走一段。”
        那天,萨达泽仁跟他们“顺路”顺了很远。
        那天,他们走出了很远还能听到老人唱“玛达咪”的悠长音调。
        海日尔他说,那天,听着身后遥遥传来的萨达老人的歌声,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对于这个人数越来越少的村落,对于这个村落里正在消失的“玛达咪”山歌,对于这个还在坚守着自己民族文化的老人,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说,也在那一刻,他对民间传统艺术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些劳动人民长期以来从生产、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民间文化艺术,不仅是现代文艺创作的源泉,更是祖先留下的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是一个族群的根,而这种根,是不应该消失掉的,那样实在太过遗憾和可惜。可是,要怎么样才能留住这个根呢?
        随后的几年间,海日尔他带着他的同事多次深入尼玛铺子收集整理“玛达咪”山歌。通过几年的收集整理,海日尔他他们梳理出‘玛达咪山歌’的调式32种,并根据歌词内容将山歌分为抒情山歌、劳动山歌、丧歌、婚仪歌、家乡赞歌等等。
        “呷拉宏、夏姆呷、史记歌谣、阿史咪格、鱼卓、呷日各、咪拉卓卓、拉卓卓、措呷、丧歌、热措、尼木呷……
        呷日各、咪拉卓卓、拉卓卓、措呷、丧歌、热措、尼木呷属于婚礼歌谣……
        最有代表性的是劳动山歌……”
        在海日尔他的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着“玛达咪”山歌的各种调式和分类。


用山歌唤醒沉寂的村落


                布谷鸟在树枝上叫
                听见布谷叫声可播种
                我们开始种地忙
                山上放狗打猎猎物获
                        ——“玛达咪”劳动歌谣


        2006年的一天,九龙县文化馆收到一份上级部门发下来的关于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件。
        “具有突出的历史、文化和科学价值;具有展现中华民族文化创造力的典型性、代表性;   具有在一定群体中世代传承、活态存在的特点;具有鲜明特色,在当地有较大影响……”
        看到文件列出的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条件后,当时已任职九龙县文化馆馆长的海日尔他的脑海中第一个跳出的就是“玛达咪”山歌,接着就是那个把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的萨达泽仁老人。
        九龙县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县,每个民族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传统文化。那个时候,九龙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分组将本县的各个乡基本上走了一遍,对各个乡各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情况也有了基本的了解,也做了相关资料的整理。
        因此,在确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的讨论会上,大家纷纷各抒己见。有提议报阿勒拉姆山歌的,有提议报么么山歌的,有提议报阿莫尼惹民谣的,……
        “我提议报玛达咪山歌。”海日尔他说。接着,他给在座的人讲述了那个坐落于半山腰上人烟稀少的村落,讲述那个被族群里的人称作‘帕茨’的老人的故事。
        听着海日尔他的讲述,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玛达咪”山歌深沉悠远的曲调,在座的人们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这种山歌我第一次听见,确实很特别。”不清楚“玛达咪”山歌的人说。
        “我知道那个村子,听说由于山上条件差,现在好多人都搬到条件相对好点的地方去了,会说他们族群语言的人越来越少,会唱这种山歌的人也寥寥无几了。”有了解那个村子的人说道。
        “如果再不采取什么措施,这种山歌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消失了。”有人说。
        “嗯,毕竟象四句子山歌、阿莫尼惹民谣这些还有很多人在传承,还不急。”有人点头。
        “我同意把‘玛达咪’山歌作为此次的‘非遗’申报项目。”有人开始赞成海日尔他的提议。
        “我同意。”
        “我也同意。”
        ……
        意见很快达成一致。
        接下来,按照文件中的项目申报要求,大家开始着手准备各种材料。
        因为此前多次到过尼玛铺子,对“纳木子”族群的了解比较深,收集的“玛达咪”山歌也比较齐全,所以文字资料很快便准备好了。
        而每一份材料,海日尔他都要亲自审核,不敢有半点的疏忽。
        “再对照要求检查一下,看材料有没有不规范的地方。”
        “问一下上级部门或者以前申报过的兄弟县,这个表格我们这样填行不行?”
        “再看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再进一步完善的地方。”
        ……
        情绪是很容易传染的。
        那段时间,因为海日尔他的紧张情绪,弄得整个文化馆里的人都异常紧张。
        “当时我们也是第一次申报‘非遗’项目,所有材料都要靠我们自己摸索着做,我也是怕万一因为材料的原因申报不上,那就真的是太对不起萨达老人和他们村里的人了。”谈起这段往事,海日尔他自己也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为了完善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音像及图片资料,海日尔他带着四个同事又一次来到了尼玛铺子。
        这一次,他们还是自己带着米、面、腊肉和蔬菜等,并且再次住进了那位善良而好客的老人——萨达泽仁的家里。
        而这一次,他们发现,相比上次来,村里的人家似乎又少了几户。
        萨达泽仁说,他们有的搬到县城去了,有的去了冕宁,有的去了木里。
        海日尔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愿能通过申报“非遗”,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个族群,也让这个族群的人们能明白自己族群这些传统文化的珍贵,然后能自觉地去传承和守护它,否则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些宝贵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真正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摄像、拍照,资料收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由于前面来的次数很多,海日尔他他们对于要采集的重点也比较清楚。
        而看他们整天忙忙碌碌,口中时常挂着“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萨达泽仁也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个什么东西呢?”。
        “就是祖先留下来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那些东西。”海日尔他尽量用老人能听懂的,浅显明白的话来解释。
        “那我们的迁徙地图算不算?”萨达泽仁问道。
        “不算。”
        “啊?!”萨达泽仁有些惊讶,对于自己和族人来说无比珍贵的地图居然都不算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过,‘玛达咪’山歌算。”看老人疑惑的表情,海日尔他忍不住笑着对他说道。
        “哦哦,哦哦。”老人这下开心了。
        “要是当上这个遗产了会怎样?” 萨达泽仁再次问。
        “如果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就会有一些政策来扶持和保护你们的‘玛达咪’山歌,说不定搬走的族人也会回来的。”海日尔他说。
        “哦哦,那这个好,这个好。”想到山歌会被保护,族人会再搬回来,萨达泽仁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
        2006年,海日尔他带着工作人员前前后后去了六次尼玛铺子,每次他们都要住上三、四天,采集完善相关材料。
        终于,所有材料都精心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让人备受煎熬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
        好消息很快传来,州里顺利通过了,已经上报省里了!
        2008年1月,“玛达咪”山歌顺利通过省里“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导小组的初审,并上报国家文化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导小组终审。
        2008年6月,在国务院批准的,文化部确定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出现了“玛达咪”山歌的名字。
        而萨达泽仁和他的女儿李海峰也被列入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消息传来,大家不禁都欢呼雀跃起来,往日的辛劳在那一刻全部化为了喜悦。
        这不但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保住了那些珍贵的东西做了自己该做的……
        第一次到尼玛铺子的时候,海日尔他就听萨达老人说起他的女儿李海峰,说起他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唱山歌的事,而李海峰也恰好有着一副好嗓子。
        “我女儿唱歌那在我们村里算是最好的了。”萨达泽仁不止一次这样对海日尔他说。
        “比你还唱得好啊?”海日尔他也不止一次这样跟他开玩笑。
        “当然了。”萨达泽仁总是无比自豪地回答。
        海日尔他知道,萨达泽仁虽然能演唱很多山歌,但是因为年龄、嗓音的关系,他的音高、音准都还不够。
        在老人的推荐下,海日尔他他们又找到了李海峰,而李海峰一开口,那优美的音色、纯净的音质和准确的音高就让大家惊艳了,她演唱的“玛达咪”山歌质朴自然,美妙动听,别有一番韵味。
        在萨达泽仁和李海峰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后,海日尔他和他的同事们又开始协助父女俩开展“玛达咪”山歌的收集和教学。
        现在,每到村里有婚嫁或节庆的时候,萨达泽仁和李海峰就会把村里的人组织起来,载歌载舞庆祝一番。村里以前不会唱山歌的也渐渐开始会唱了,而曾经被年轻人嫌弃的“纳木子”的民族服装也重新穿回到了他们的身上。
        看到这个曾经衰败的村落又焕发出新的生机,海日尔他觉得自己和同事门这几年花在“玛达咪”山歌上的时间和心血都是值得的。
        还是萨达泽仁老人家的火塘边,还是火光映照的夜晚,海日尔他和萨达泽仁喝着酒聊着天,多年的接触已经让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你的儿子吗?”海日尔他问。
        萨达泽仁喝了一口酒,回答道:“想还是想的,不过,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基本上也放下了。”
        “那你会离开村子吗?”海日尔他继续问道。
        “不会。”萨达泽仁很干脆地说,“以前,我不想离开村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儿子埋在这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是‘帕茨’,现在,我不想离开是因为我要守在这里,守住我们族群的文化,让我们‘纳木子’都能唱自己的山歌,都了解自己的文化,让我们的山歌和文化一代代传下去。”
        跟海日尔他接触久了,老人也渐渐知道了一些“族群”、“文化”之类的新词。
        “我敬你一杯。”萨达泽仁拿起酒,对着海日尔他举起来,“感谢你这么帮我们。”
        “这话你说错了。”海日尔他回敬了老人一杯,说道,“祖先留下的这些东西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我们大家的,所以没有什么帮不帮的说法。”
        被成功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玛达咪”山歌和自称“纳木子”的这支族人也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人们的关注。
        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及各级媒体陆陆续续地来到九龙,对“玛达咪”山歌和“纳木子”族群进行深入探究。每一次,海日尔他和文化馆的工作人员都主动担负起了“导游”以及“翻译”的职责。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在大山深处的这个村落,也知道了“玛达咪山歌”,但是人们却从未注意到那些“导游”和“翻译”。


让“玛达咪”的歌声飘得更远


                想也没想过
                梦也没梦过
                好政策来了
                党的政策越来越好
                不吃不喝都高兴”
                        ——“玛达咪”即兴歌谣


        带的媒体多了,看到摄像机镜头里那似乎比现实更美丽的景象,海日尔他和馆里的同事们也渐渐萌生出了拍一部关于“玛达咪”的纪录片的想法,希望能用影像的方式来保存民间文化。
        2014年,海日尔他、汪曲等人和九龙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再次来到尼玛铺子开展九龙歌舞数据库的前期摸底调查工作,同时也开始着手纪录片原始素材的采集。
        “我们去的时候恰好是雨季,因为接连几天的暴雨,到尼玛铺子去的路塌方了,所以我们只有租了几匹马驮设备上去。”谈起那次行程,汪曲这样说。
        由于路途泥泞,十多公里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四个小时,而平常,村民们只需要花半个多小时就能走完这段路。
        但这次进村所得的收获也正说明了:越是艰难得到的就越是有价值。
        那一次,他们刚好碰上“纳木子”祭祖的日子。于是,征得萨达泽仁的同意之后,他们就随着他一起去了建在山梁上的用石头垒起来的祭祖塔,见证了“纳木子”的祭祖仪式。
        那一次,在祭祖仪式结束后,萨达老人还带他们去看了一个岩洞,岩洞里有一块刻满经文和图案的大石头。萨达泽仁告诉他们,传说那是族人中一个叫“江阿都”的人去其他藏区学习藏文回来之后进行修行的岩洞。
        那一次,他们还看到了村里翻新粉刷并画有“纳木子”族群特有的文化符号的住房。不过,萨达泽仁的房屋却还没有任何变化。当海日尔他不解地询问时,老人说,他要好好准备,在来年修一栋具有“纳木子”风格的房屋。
        那一次,萨达泽仁组织族人在他家里举行了一场山歌聚会。那天晚上的火光映红了人们激动的脸庞,那天晚上的欢笑激荡着往日寂静的村子,那天晚上的山歌一直唱到午夜时分还意犹未尽……
        这些,后来都成为了海日尔他他们拍摄的纪录片《玛达咪,我的玛达咪》里的素材。
        那时候,进行纪录片拍摄的员都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专业人士指导,设备也比较简陋,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要为“玛达咪山歌”拍摄纪录片的热情。
        不懂!没事,上网学,找人问。
        就这样边学边拍,他们在尼玛铺子住了半个多月。每天白天进行拍摄,晚上再回看白天拍摄的内容。
        “我看这里好像角度取得不太好。”
        “确实是有点。”
        “这个地方有点晃了,感觉有点模糊。”
        “要不明天再重拍一下?”
        “行。”
        ……
        每天晚上,诸如此类的对话都在萨达泽仁家的火塘边热烈地进行着。
        就这样,一部称不上完美但饱含着热情的纪录片诞生了。
        海日尔他和他的同事们将这部纪录片放在网络上,立即就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尝试之后,2016年,微电影《玛达咪》也新鲜出炉。
        这部微电影以萨达泽仁为原型,同时由萨达泽仁本色出演,剧中演绎了“玛达咪山歌”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它的传承人之间那种千丝万缕不离不弃的关系。
        除了拍摄纪录片、微电影,为了加大宣传力度,九龙县文化馆还从九龙民族风情艺术团中挑选出三个年轻的姑娘组建了演唱组合“玛达咪组合”,并组织本地音乐创作人员专门为“玛达咪组合”编写了多首独具特色的歌曲,这些歌曲将“玛达咪山歌”的韵味和许多现代的表现唱法融在一起,让人耳目一新。而“玛达咪组合”也不负众望,多次参加各级大型活动,并且在各级演唱比赛中获得优异的成绩。
        如今,“玛达咪”山歌那悠扬的调子已经飘出了尼玛铺子,飘向了远方。


“玛达咪,我的玛达咪”


        在即将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再次将标题改为了“玛达咪,我的玛达咪”。
        我曾尝试给这篇文章拟过多个标题,却又多次进行修改,直到最后才发现,任何标题都不及“玛达咪,我的玛达咪”这句话。
        这句话是海日尔他和他的同事们拍摄的纪录片的片名,我想,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心声,如果每一个人对于民族民间文化都有这种归属感,那么保护、传承和弘扬也许就会成为一种自觉的行为。
        微电影《玛达咪》片头字幕里有这样一句话:“谨以此片献给那些坚守民族民间文化的传统艺人”。此时,我也想由衷地说上一句: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保护民族民间传统文化而不懈努力的人们!


原刊于《香格里拉》2019年秋季号


洛迦·白玛1.jpg

        洛迦·白玛,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雪覆盖的梦园》。现供职于《贡嘎山》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