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


        看似悠闲的两个人,骑马的缘故,腿都圈着,走路晃着晃着。悠闲着、悠闲着的黑脸结实汉子,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心口憋闷,要痛快喝酒。没有杯子,直接牙齿嗑开瓶盖,“噗”地吐出,一口,就下去了一截。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又是一大口。

        汉子要借着酒劲,撒撒酒疯了。

        几乎是无端,没有多少实在理由。以至于谁多看了天上的一朵云,一百年前的没影子的什么事,都能成为斗殴的理由。

        力量是骇人的。并不轻巧。轻巧在草原上是贬义,是亵渎。也很少机巧,过于聪明的人,人是不会正眼瞧的。草原,生老病死都是佛的旨意,顺从安然地生活,其他,没有智慧。看两个人只是死死抓住对方,用力扭,压,再用力,扭压。一直消耗到没一丝力气,浑身的汗,热汗,冷汗,浑身的湿,虚脱、刚刚还魂一样。

        人是需要那种在死死抵住里感受到一切的吧。需要那种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后,疲惫近乎窒息一样的感觉,以及缓过劲之后的近乎虚脱的快感。

        也有动刀子的时候。那是身子挤得太紧,硌了谁一下,无意间,谁把自己或者别人的刀子拔了出来,而另一个人也不知从哪里,拔出了另一把刀子。刀子,沉沉地几乎同时进入了两个人的肉体。

        热的,也隐隐痛。晕。天上的云,忽地一转,又忽地回到了天上。一个人倒在草地上,又一个人倒下,草地给撞了一下,声音沉闷闷的,砸在草和泥土里。

        两个人趴着,或躺着,最后都躺着,看着天上的白云,飘过去,飘过来。

        羊在一边,依旧安详吃草。

        好一会儿,两个人偏过头互相看看,很白的牙,“呲”地笑了。心里的郁闷,忽地,没了。

        草原那么大,那么可爱。两个人慢慢撑着,起来,搀扶着回去。两个人不会去医院,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草原上有的是草药。

        羊群,还在吃草,边走边吃。

        天上的云,更白了。



白色的房子


        远山顶上,有白色的房子。那样的荒凉地方,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座房子呢?

        曾去过那边,所过之处,惊心的荒凉。孤绝的山顶上,寸草不生。

        是谁在那儿建了那样一座房子呢?盘旋上去的路,在哪儿呢?水呢?知道那儿是没有水的。

        这样的房子,真是奇怪。奇怪的叫人以为是幻觉。

        远远地,看得久了,转过身来想,真的,还是幻觉呢?若是幻觉,再看的时候,就会消失了吧。

        这样想,就有些不敢抬头看。觉得回头再看,房子也许真的就消失了。那时候,会有点吃惊,却也并不太吃惊吧。无非觉得,谶语一样。

        也还想,会消失的房子,一定会再次出现,再次消失。

        但是,这样想过,却真的有点不敢看了。心怕,那房子真的没有了。那么大一座房子,忽然没了,是有些可怖的。



怪树


        迄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只是觉得怪,有个性,或是心里有什么幽愤,譬如阮籍驾车的“痛哭而返”和徐渭刺聋自己的耳朵那样。

        寻常的树,槐树、榆树、柳树、苹果、梨树,即便是枣树、柿子树那样,有稍稍的别样枝条,也没有这树枝条的怪。

        几乎不可理喻。所有的枝条没有一枝是顺的。孩子幼稚的涂鸦也不过如此,笔的生涩,停停走走,半画不画的那样;工厂的废旧仓库里,粗细的钢筋铁丝,乱糟糟的那样。是如此的别扭啊。

        每每经过那几棵树,总是会看上一会儿,想些什么,也总是没有想明白。

        且几棵树的分布,也是奇怪的,是一棵,一棵,和另外一棵。是谁把这几棵树,种成了这样。

        不亲近,也不冷漠,拒绝,说不出来什么的样子。

        人世间,能找到这样的三个人么?

        也许。



胫骨


        胫骨是小腿迎前的那根骨头。

        仔细摸一下,胫骨朝前的位置,有一条硬硬的楞。为什么会有那条楞呢?圆弧的,不是更坚实吗?

        也许,骨头有它自己的道理。也没办法试验一下,究竟什么形状的骨头,在外力的作用下,更坚实。

        陡然冷了。冻雨,寒入骨头,近乎冻透,那道楞,几乎锋利。可也恰因这锋利,几乎是脆弱的,似乎稍稍大的力量就会折断了。尤其,胫骨外面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整根胫骨,都暴露出来。

        忽然想起,这不是自然的意志。人以前不是直立的。爬行的时候,胫骨在后,是不容易遭到外力击打的。

        暴露出来,只是因为直立。还有暴露的容易受到侵害的没有任何遮拦的腹部。换句话说,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站立起来的。

        可是,人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站立起来呢?

        这是自然的意志,还是别的什么,是我们永远也说不清的谜吗?



园子


        园子,看起来早完工了。

        门口,是一对用红布蒙着眼睛的石狮子。主人知道,园子没有真正造好之前,狮子眼上的红布是不能揭开的。

        但是园子内部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完成,某些细节甚至是隐秘的,在隐晦之处悄然运转,要待时光因某种因缘安然抵达之后。那些细节,甚至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设计的人,建造的人,园子的主人,都不知道。

        也许,某个偶然路过的孩子,在门外瞥了一眼,他看见了,看见了也就看见了。对他来说,那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吧。

        其实,谁也不知道,园子是永远造不好的。

        某些未完的细节谁也不知道,要在某个人饮茶静观的时候,雨打梨花的时候,落雪的时候,腊月里点上红灯笼的时候,以至于某个女人腕上的镯子无名丢了又找到的时候,两个人在竹林幽径里吴侬软语的时候,那些未曾完善的细节,才一一显现。

        一座园子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建造完善,也许要几十年,一百年,也许是要一直到这园子匾额残颓、花树萧然。

        那时候,才是最终的吧。曾经的新,旧了,悠悠的,大梦似的一场。

        园子要歇息了,那些人,也该别处去了。

        别处,也有好风景……



麻雀


        夏收时候的麻雀,尤其可爱。

        麻雀飞来飞去,眼睛其实“刁”着呢,哪些麦子熟了,熟透了没有,麦粒好吃不好吃,麻雀一眼就能认出来。

        麻雀去年就记住了这块地,记住了那个浇水施肥的勤劳的人。懒洋洋没精神的人,麻雀也是不喜欢的。

        麻雀旋着,左旋,右旋,瞬间落下来。麻雀的落,是奇怪的,不是慢,减速,而是近乎加速中,忽地一下落了。

        麻雀会非常准确地落在一根秆子粗壮的麦穗上。落下了,麦穗晃着、晃着,麻雀也随着晃。也有顽皮的,有意在爪子上用点劲,摇着、摇着,舒服的呀!待麦穗静止了,麻雀左右看看,喳喳几下,才“嘟”地啄一下。

        太阳暖暖的,麻雀“嘟”一下,“嘟嘟”两下,再“嘟”一下。小脑袋聪明的,羽毛干净的呀!

        真是幸福的夏天。



浮水印


        古老的寺,觉得时间慢慢在那儿沉寂,一层层的,有些还仿若新的,更多的已经陈旧甚或衰老不堪了。

        寺边有湖,暮色苍茫里,湖水静谧,可以在水面上写字,祈祷什么的。昭于日月,肃穆仪式一样的祈祷。用心,用命,那刻骨一样的几个字,会瞬间浸透了微寒的湖水。

        万物,旋生旋灭,旋灭旋生。看那用心用命的几个字,是不会消失的。

        湖边,一个人用刻了佛像和经文的印版,在湖面上一下一下地印着。旁人觉得奇怪。印的人还在印,人也许一直要到天黑的看不见了,还会在那儿印,一直印到天亮。

        他知道印在了水面上的,不会消失,看不见,是缘于心里没有。心里没有的,怎么会有呢?

        心里的东西,怎么会消失了呢?心在湖面上,印一下,回到了心里;又印一下,回到了心里。怎么会消失呢?



灰而淡紫的虫子


        海边,石阶的阴凉处,有强烈的油一样的海盐又咸又苦的气味。每吸一下,那咸苦都猛冲进喉咙里肺里,几口下去,苦的肺似乎是浸透了苦涩的海绵。

        如此的咸苦,石阶上却爬满了一种虫子。虫子比海底板稍大也稍长些,色泽灰而微微透着失血一样的浅紫。

        虫子散乱地伏在石阶上,似乎不动,其实只是一瞬间的静,一瞬间又极快地一动。瞬间的动,接着又静。动与静都有些可怖。

        这动也莫名,似乎某种毒性积聚久了,必得通过这动缓释一下,不然这类毒会叫虫子痉挛而死。

        虫子太多,叫人恐惧、恶心,假如赤脚踩上,脚心里生猛一蠕动,人一定会痉挛,脸色苍白,浑身冷汗。

        这潮湿咸涩之处,倏忽静倏忽动的小虫子,类似于某种神秘的诅咒。假如真有那样的诅咒,这小虫子是哪一个词汇呢?

        大海其实是邪恶的。大的邪恶,是它致命的无边茫茫,所谓的苦海无边;狭小的邪恶,似乎就给了这种灰而泛紫的生命力、繁殖力都十足强盛的小虫子。小虫子灰而淡紫,有隐隐的血色在里面,叫人想起嗜血的某种小动物,隐藏在那里的女巫。

        大海,毕竟是太大,太大就会从容蕴含着善的同时,一并容纳了恶。



小火车站


        多么喜欢那样的小火车站。

        站台上冷清清的,半天没动静。一切都是旧的。偶尔出现的站务人员,也都上了点年岁,没多少声气的。站台的水泥台阶,几处破碎着。门窗上的绿油漆,斑斑驳驳,泛着灰色。只有一条轨道,进出的两根信号杆。其他,几乎废弃一样。

        很久,才有一列车过来。仅有两三节的那种。一两个旅客上下。也很少有人接站。

        候车室里,只有一张椅子,安静地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妇女,一个孩子。

        天傍晚了,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没什么行李。两个人拉着手,默默对视着。清冷的候车室里,只有这两个人是温热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低低的几句话,稍远就听不见。

        老人、妇女和那个孩子一会儿都不见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上车了,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模样,没有人记住。也不必。这世界太大了。

        候车室里的大铁皮炉子,烧的热热的。站务人员过一会就会来添一铲子煤,拉开下面的抽斗,清清烧的灰白的煤灰。铲子碰的叮咣乱响。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女人拉住他。他坐下,起来,终于又坐下了。

        天渐渐黑了,男人站起来,女人不吭声。男人向售票窗口走过去,女人跟在后面。女人拽拽男人的衣襟。男人转过脸,深深看了一眼。

        两个人回到长椅子那儿,已经有人坐下了。男人推着女人在空处坐下,男人在一边站着。女人仰会儿脸看看,低下头把脸伏在男人身上。

        又一列火车停了。一会儿,又开了。那个男人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

        外面下雪了。雪下得真大。

        站务人员再一次出来添煤清灰。铁铲子依旧乱响。

        厚厚的毡门帘被人撩开,是一个女人。女人眼神清亮亮的,四处看看,就奔向售票窗口去。女人问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看墙上的钟,又从候车室的窗子向站台上看看。

        椅子空着,一个人也没有。女人坐下,低头看看沾了雪的鞋,两只鞋对着磕磕。磕下来的雪,一会儿就化了。一小片水泥地,湿漉漉的。

        候车室朝着站台一侧的门,咣地响了一下。女人忽地站起来,向那边张望,接着很快起来,向那边走过去。一会儿,透过窗子玻璃,她看见了谁,就使劲拍着那玻璃。玻璃的响声,竟然是好听的。

        很多年以后,很多年过去了,有一个人来到这里,这里已经不是车站了。这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手提箱,俨然旅客的样子。

        他立在站台上,一个人,车站还在,站台也还在,信号灯也在,只是铁轨的两端已经是残缺的。

        这个人看了许久,才离开了。

        离开的那一会,他低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满是泪水。



一个词


        举案齐眉,多好的词。

        洗衣是另外的事。在井边,池塘,河边,洗净了,好看地在太阳底下晾着。饭菜却是要端到堂上的。也因此才有了盛放饭菜的案,也即所谓食盒,才可以举到屋里。

        古人的案并不大,举手之劳的大小。现在乡下,依旧会见某户人家用这种案盛了饭菜,端在屋里。若干年前,还偶尔画几笔的时候,曾给一个陕西人用油漆画过。记得是黑色的底子,用红色的漆画了些什么花纹。一尺略宽,不足两尺长吧。端两三个人的饭菜,正好。

        那案,若是汉代漆器那样,朱地黑纹,或黑地朱纹,煞是好看。那样的案,举在屋里,是要多吃一碗的。

        女子,从心里爱着。也有点羞,不敢看男人眼睛。细心的饭食做好了,低着头轻着步子举在屋里。男人还是听见了脚步声,就要转过身来,女子不好意思地赶紧把案举起来。举案齐眉,是合适的位置。太高,其实是不雅的。低了,又怕男人看见自己的眼睛。齐眉的位置,将好。雅且雅了,眼睛也将好可以偷偷看着地下,也许就偷偷看见了男人的鞋,那鞋也是这女子亲手做的。

        这也不是尊卑,是爱。有些礼仪的爱。

        古典的爱,是叫人羡慕的。



童话


        野兽没灯,

        晚上都睡了。

        也只有儿童般透明的心,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野兽毛茸茸地睡了,呢呢喃喃,呜呜噜噜,说着梦话,是什么样子呢?

        野兽说些什么?谁要真的能听懂野兽说了些什么,会大吃一惊吧。

        人能听懂那话的时候,那野兽已经不是野兽了。野兽也是有内心的,也会感受到天空和草地,感受到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也许某一头野兽,将来总会写出一首诗来。

        野兽没灯,晚上都睡了,该是孩子的话吧。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大人什么样呢?

        睡了的野兽,已然不是野兽。尤其没灯,而不是无月,睡在先头有灯后来无灯地方的野兽,哪里还是野兽呢?

        晚上,无论睡在哪儿的野兽,都是温柔的。我们心里的那个野兽,也那么温柔,叫我们真的想跟那个野兽挤在一起,暖暖地睡了。

        野兽茸茸的毛,多暖和呀!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第一期


人邻2020.jpg

        人邻,祖籍河南。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 《白纸上的风景》 《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作)《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齐白石》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获星星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