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的生命品格在于:安然低处,默默生活;无畏高处,履险而生。

——题记


        赫英杰老师从黑龙江到西藏日喀则工作那年,庆热刚满6岁,是日喀则福利一院的一名孤儿。庆热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机灵的孩子。每次看电视动画片,里面的一些台词,只要看一遍,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台词儿,说的挺溜。

        赫老师喜欢庆热。庆热看见赫老师来到福利院,老远的,就飞奔过来。仰着小脸,大声地叫:赫老师,赫老师。非得赫老师把他抱起来,再举高,然后放下来,小家伙才算满意。

        有一天,庆热正跟几个小朋友一起玩耍,翻跟头,相互追逐打闹。赫老师来了,工作队要在福利院搞活动。赫老师想提前排练一下节目,他试探地问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谁能表演一个节目呢?话音刚落,就听见同样6岁的尼玛占堆大声地嚷着:庆热,庆热,跳个舞!

        庆热也不拘束,跳跳蹦蹦跑过来,大大方方地往赫老师面前一站,腰板拔得笔直,然后伸出左手,把帽沿儿往脑后慢慢移了一下,小脖子一扬,嘴角翘了翘,眼睛向上眯着,一个很“酷”的架式亮相后,就开始跳舞。庆热跳的是街舞,还加了霹雳舞的动作。小肩膀一耸一耸,小腿儿灵活摆动。这个小孩,是个典型的人来疯啊,不怕人,不怕生,喜欢搞怪。跳完了,弯腰行礼。大家鼓掌。庆热笑了,笑的小脸蛋红红的甜美。

        后来不管是什么活动,庆热都会上场跳个舞,有时候还拿出新学的舞蹈,不重样儿,还会发挥发挥。他盼着赫老师来,因为赫老师总会给他们带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比如萨其玛、大白兔奶糖、还有酥油饼。

        尼玛占堆是庆热的好朋友。尼玛占堆的个儿跟庆热一般高,两个小男孩总在一起玩儿。尼玛占堆比较老实,不爱吱声,也比较害羞。庆热不一样,庆热天生的那种见过了大场面的感觉。他比较外向,爱唱、爱跳、爱表现。赫老师认为,庆热有当演员的潜质。

        福利院大多数的孩子熟悉赫老师。有一天,赫老师好奇问庆热:你这舞蹈跟谁学的呢?庆热说是自己看电视学的。他只要看电视节目里有舞蹈节目,看过了一遍后,就能记住。然后自己在院子里跳,还自己加进去一些动作。赫老师夸庆热聪明,有文艺天赋。

        庆热把舞蹈加进了唱歌。他最喜欢的歌手是扎西平措,就是唱《阿妈的手》那个藏族歌手,中国好声音总冠军。庆热说将来想成为扎西平措那样的歌手,能在舞台上唱歌跳舞。还真的盼来了,有一天,歌手扎西平措来到了福利院,来看孩子们。扎西平措长得太帅气了,庆热和尼玛占堆崇拜得不行。庆热主动地为扎西平措跳了一曲拿手街舞,扎西平措很高兴,夸赞他跳的好,非常不错,说他虽然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但要是有专业老师好好来教他,一定有会成为舞蹈王子。把庆热高兴得不行。

        庆热和尼玛占堆两个小孩像双胞胎一样,形影不离。两个孩子,有时候玩的昏天黑地的。但不能出院子,福利院管理员贡宗姐姐不让他们出去,就在院子里玩儿。玩得枯燥了,忽然就想起了工作队的叔叔们来,就盼着赫老师能来,给他们带来足球鞋和乒乓球衣。尼玛占堆最喜欢赫老师从西双版纳带回来的糖果和饼干,庆热喜欢喝汇源果汁和可口可乐。

        开春之后,赫老师看着他俩孩子黑黑的脖子、脏乱的头发,想给他俩洗了澡。和另一位队员把他俩个领到了教师公寓给他们洗个澡,这一洗不要紧,这两个孩子身上的泥得搓个四五遍才能搓干净。小孩子喜欢玩水,但不爱洗澡。身上的泥球,把水弄得黑乎乎的。搓得直喊疼,尼玛占堆说再也不想洗澡了。赫老师说,不洗澡,不讲卫生,要生病的。

        洗完澡后,赫老师又拿出事先给他们买的衣服让他们俩个穿上。虽然说俩个孩子说了今后不想洗澡了,但后来还是听话的,有时间就洗一次澡。赫老师给这俩个孩子洗个澡,每次洗完澡后的庆热和尼玛占堆,立即就变成了两个干净漂亮的小王子。

        两个孩子,聪明伶俐。他们都喜欢跟着赫老师打乒乓球。受到了庆热的影响,尼玛占堆也喜欢上了跳舞。两个孩子上了二年级,日喀则市小学。工作队鼓励“一对一”的帮扶。其他的同事——日喀则桑珠孜区二中的历史老师王鸿飞、物理老师张明,数学老师王东辉、地理老师王世君、语文老师唐庆捷等,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伴孩子,他们也都是这些孤儿的老师。平时晚上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商店,买几双袜子,买一两箱酸奶,给孩子们送去。

        组织“龙藏杯”乒乓球比赛,全市干部职工乒乓球比赛设了一个少儿组,赫老师就组织了福利院打乒乓球的孩子去打比赛,时间安排的紧,比完赛后,福利院那边的吃饭时间也过了。工作队的领队徐向国说,把孩子们请到工作队吃饭吧。

        那天吃的是炸鸡腿。

        上次请福利院的孩子吃炸鸡腿,孩子们吃得香,当然这次还要吃。

        上次是星期天,孩子们来工作队食堂吃饭,吃的豪气冲天。他们与工作队的叔叔和厨师阿姨仁增旺姆混得熟了,什么也不顾忌了,敞开肚皮,可劲儿造,可劲儿喝。这也好,锻炼了孩子的开朗性格,能与大人一起交流,不怯场。

        误了饭点儿,就有理由吃到炸鸡腿儿。比肯得基和麦当劳强多了,基本扫光光。

        孩子们一来,工作队事先就买来了成箱的冻鸡腿,化开,然后洗净,往鸡腿上裹面包粉。扒蒜的,剥葱的,切姜的,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开始烹饪。小客人来了,鸡腿儿也炸好了。

        小男孩旦巴,上了小学五年级,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能吃。一下子吃了五、六个炸鸡腿儿。自己不好意思了,吃完了炸鸡腿之后,拽了一张餐巾纸,盖住了鸡腿骨头。谁也没有注意到旦巴的这个神秘小动作。但是他们的赫老师观察到了孩子的异样儿,赫老师看见孩子面前盖着鸡腿骨的餐巾纸,忍不住笑了,这个小旦巴呀,还难为情,太可爱了。孩子羞羞啊,还是让他轻松点儿。赫老师向小旦巴眨了两眨眼睛,孩子似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小声对小旦巴说:没事、没事,多吃、多吃,想吃就吃,长大高个儿。叔叔的孩子,比你能吃。

        错过了饭点并不是经常的事,这就让孩子们天天盼着。工作队的饭菜好像比福利院的饭菜香呢。盼着赫老师总搞乒乓球比赛活动,这样就有借口来工作队吃仁增旺姆阿姨做的饭了。

        每次来,工作队食堂的仁增旺姆阿姨忙乎呢。福利院打乒乓球的孩子,都盼望着错过能福利院的饭点儿(其实福利院的伙食也非常不错)。就是惦记着能多吃些仁增旺姆阿姨做的菜。每一次来,仁增旺姆阿姨都要做足够量的菜,但每次都剩不下。孩子们兴高采烈,像回到了家里似的。

        除了炸鸡腿儿,还有东北酸菜炖排骨。酸菜在日喀则是无法腌制的,都是从黑龙江运过来的。那天有个孩子问赫老师:酸菜是怎么制成的呢?赫老师就跟孩子们讲:冬天来了,东北人的家里,都要储存一些大白菜,吃不了的,就将白菜掰去外面的老菜帮子,削去菜根,清水洗净,再用盐水浸泡,将白菜竖着剖开两半,放入洗得干净、用开水烫过的大瓷缸里。在里面撒些大粒儿盐巴。最后将处理好的白菜放在缸内,要尽量紧密,每铺一层就要撒一些盐,直到铺了满满的一缸,再往缸中加入烧过了又晾凉了的水,没过白菜,用一大块干净的石块将白菜压住,缸口罩上一层纱布,放置在通风的地方,一个月后,白菜就变成了酸菜。取出一棵,用清水洗净,切成细丝,做酸菜排骨粉条、酸菜火锅、酸菜馅儿饺子,美味着呢。

        运到日喀则的酸菜,都是用真空袋密封的整棵装的。开袋,洗净,切丝,与猪排骨、五花肉和地道的土豆宽粉条儿一起煮炖,肉骨烂烀,汤汁浓郁,美味开胃,不单单队员们爱吃,这些偶尔来工作队吃饭的孩子,也是大快朵颐,吃个肚儿圆圆。有个叫南达瓦的小男孩,一下子吃了三碗酸菜炖排骨粉条儿,孩子们,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北方酸菜。还有哈尔滨红肠、午餐肉、榛蘑炒肉片儿、西红柿炖牛腩。请孩子过来吃饭的时候,要加足加量肉类菜。当然还有五常大米,亮晶晶,宣灿灿,香气扑鼻,他们也爱吃。东北黑土地的粳大米,好吃!

        福利院的孩子来吃饭是偶尔的事,不能太频繁,这样对福利院的管理工作会有影响。赫老师这个人就是这样,每做一件事,都考虑是否有负面效果。他在工作上始终小心谨慎。他想到了这个问题。孩子们来工作队吃饭,纯属偶然的事。比如说参加乒乓球比赛,中午误了饭点儿,比赛完了之后,赶不上饭了,就请孩子们到工作队食堂吃顿饭,谁也挑不出任何问题。但是,福利院的孩子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工作队做的饭菜好吃,那是给大人们做的菜,大锅的菜,大盆的汤,好吃极了。当然,他们也喜欢跟老师们一起吃饭。他们更喜欢仁增旺姆阿姨。有时候看见赫老师来,就急急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仁增旺姆阿姨啊?

        其实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那边吃饭啊?我又想上那儿吃了?

        听了孩子的话,想着工作队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结束了工作离开日喀则,赫老师心里有些难受。他更怕孩子们心里难受。

        赫老师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孩子,让他们背下来,跟他们拉勾发誓:说好了啊,赫老师的电话,永远不会换号。就等着你们,你们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好跟我们联系啊。

        赫老师、张新光、王鸿飞,李原,几位乒乓球教练的手机号,孩子们都能背下来。有时候他们找管理员借手机,说要给工作队的人或任课老师打电话,想念叔叔阿姨了,想念老师了就聊聊天。工作队这边,赫老师有时候忙碌长时间不去了,无法去福利院,孩子也会用借来管理员贡宗姐姐的手机,给工作队队员打个电话聊一聊。

        赫英杰与张新光,利用时间,分别来教福利一院和二院的孩子打球。

        张新光老师上福利一院,赫老师就上福利二院。张新光上福利二院,赫老师就到福利一院。俩个教练员,来回交叉,对两个福利院的孩子,进行乒乓球训练。

        张新光在福利一院教孩子们打球,跟往常一样,又有不少小观众看球。福利一院有两个忠实的小观众,一个叫尼玛吉宗,一个叫次仁巴宗,打球的时候,白色小球来回穿梭,这两个孩子的眼睛总会眨眯着一条缝儿,跟着小球来回摆动着小脑袋。

        张新光感到疑惑,停下球拍,来到了两个孩子面前说,让叔叔看看你们的眼睛。

        孩子仍是眯着一条缝儿的眼睛,不敢睁开的样子。张教练看了孩子的眼睛后,心想,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近视了呢?

        张教练就将尼玛吉宗和次仁巴宗两个小女孩儿领到了眼镜店测了一下光。这一测,吓了他一跳。这俩个小孩子,眼睛都是近视,而且近视度不轻三四百度。张教练想,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孩子的眼睛会更加严重。当即就给俩孩子配了近视眼镜。

        尼玛吉宗和次仁巴宗两个小丫头非常高兴。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咋能近视成这样呢?当然跟高原的阳光强烈刺激有关。别的孩子呢,是不是也存在眼睛问题?张新光向工作队说了这事,工作队立即向大庆眼科医院求助,大庆眼科医院也是反应迅速,没多久就派来了大夫,直接来到福利一院,给所有在院的孩子,进行了近视眼近视的测试验光。

        测试发现,有眼底坏了的,有轻度的、重度的眼疾问题,先发放一些药水和眼膏治疗。应该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孩子都有近视。这些一出生就在高原的孩子,不同于城市里的大部分孩子是因为后天因素导致的近视。大庆眼科医院把测试的数据带回去了,再来的时候就把筛查出的近视的孩子,每人配了一副眼镜。戴了眼镜之后的孩子,除了扼制了近视的发展,眼疾也有了一定的改善。尼玛吉宗和次仁巴宗两个小丫头,从此戴上了眼镜。她们两个,在课堂上看书做作业习题,再也不用眯着眼睛、费力地贴近书里看书了。

        比较棘手的事就是每个季度赫老师都要给两个福利院的孩子刷又臭又脏的鞋子!这些孩子,都是乒乓球队员,没有训练任务时,也是天天操场上跑来跑去的踢足球。这些孩子,玩篮球的、打乒乓球的、踢足球的、踢键子的,跑的,跳的,脚能不出汗吗?袜子能不臭吗?鞋子能不臭吗?

        赫老师给两个福利院打乒乓球的孩子配了两双运动鞋,是让他们来回换着穿的。味儿都应该小点儿,仔细点儿穿的话,一个季度、半年都应该没问题。这两双运动鞋,孩子有时候就忘了换着穿,孩子们不长记性,也不会那么在意鞋子弄得干不干净。将近30多个孩子,就有60多双臭鞋子让赫老师来管来处理!

        怎么个处理法呢?赫老师找了个周六和周日两天时间来干这事儿。洗衣粉、肥皂、刷子、盆子,全弄到了卫生间水池边儿。卫生间狭窄逼仄,当鞋子从大塑料袋里倒出来的时候,赫老师那个本来不太大的小屋子,瞬间弥漫臭鞋子味儿,就像农村的沼气化粪池。吃饭和喝茶时不能想。如果戴上口罩,估计也不会闻不到味儿。

        要命的是,想刷干净这些又臭又脏的鞋子,还不能用凉水,必须用热水浸泡。这一浸泡不要紧,味儿全泡出来了。年近半百的赫老师,忍着这直冲鼻喉的难闻味道,把60多双鞋,分成了两批,泡进了大盆子里——赫老师准备了三个大盆子,一个大盆子泡鞋,另两个盛满清水。将泡着鞋的脏水一次次倒掉再注入清水,洗衣粉加肥皂一起,使劲儿打上去,一时间清水变成了污水,盈满了大盆子。一双鞋:鞋帮儿,鞋里子,鞋靴底儿,鞋尖儿,鞋跟儿,鞋底儿,里里外外,掏了个遍、涮了个遍。赫老师换了几次水,才干净。打了几次肥皂,才刷干净。这种忍着臭味儿的活儿,谁愿意干呢?赫老师的寝室,在公寓最里头,那个小屋子平时也不怎么住。现在为了刷这些臭鞋子,大冷天的,赫老师就要把所有的窗户全都得打开。

        照比刷鞋,洗衣服就简单了。之前用手来洗,现在可以用洗衣机了。福利院“阳光夜校”上课的王老师,也经常为孩子们洗衣服、刷鞋。基本上都形成了一种习惯了,而且每周都要给孩子们洗一次衣服。一般情况下,赫老师半年刷一次鞋。

        张新光得了自治区的一个先进个人奖励,他将得到的4000块钱奖金,全部买了洗衣粉,送到了福利一院和福利二院。这些洗衣粉,给孩子们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用完呢。

        孩子穿的衣物是最费的。因为喜欢天天在外面疯跑,特别是运动服,都是一样的浪费。孩子的个头也是大小不一。号码么,也是混着穿的,衣服洗了挂在外面,谁都不认得哪件是自己的。

        赫老师看见庆热和尼玛占堆的衣服和裤子都有点儿大,或者鞋是旧的、不合脚。

        赫老师就问他俩:鞋哪?

        尼玛占堆的小脑袋一晃:没。

        衣服哪?

        庆热的小脑袋一晃:没。

        裤衩子呢?

        尼玛占堆和庆热的小脑袋晃了两晃,异口同声说:没。

        福利院小孩儿的衣服,隔一段时间就得买。

        孩子们的事情,都是大事情。孩子们的心灵,就是美好的价值观。

        因为孩子们的心灵,是清澈透亮的溪水,是玲珑干净的雪花,是蓄积着绿意的清风,是闪亮着阳光的花香,是流漾着生命精神的赞美诗。

        赫老师是一个资深的乒乓球爱好者,也曾经获得黑龙江省专业乒乓球赛单打个人名次,当年在机关也是响当当的厉害角色,跟他交手的人,无不被打得落花流水。来到西藏,适应了一段时间的高反后,他开始打乒乓球,并在团队中,组建了乒乓球队。他的抽拉、扣杀、削球,令对手瞬间崩溃。特别是发球,他会变着法儿发球:平击发球、发急球、反手发轻球、发下旋球、正手发左侧上下旋球、反手发转球,让对手很难接他发过来的球,真是炉火纯青。还有,他内心强大,不急不燥,不慌不忙。球场上,他知道对手的心里想什么,判断基本上准确无误……他培养的年轻教练次桑旺久,一脸羡慕地对我说。

        福利一院,福利二院。两个福利院,各选两男两女小孩儿,都是一年级小学生。正好4男4女,成立了一个少年乒乓球代表队。蛙跳,快速奔跑,挥臂击球,俯卧撑,立定跳远,单腿跳,压腰,脚步移动速度,等等这些体能与技术训练,都是按着国标来进行的。灵活好动的小山雀们,在训练场地,各显神能。

        春天来了,赫老师还带着孩子到年楚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处那里游玩,看生长在堤坝之上的古柳。他给孩子讲:河水流淌,是因为有源头涌动,更有下游大的河床为水流导引方向。赫老师说,他想让孩子们平时有多个爱好,比如摄影和画画,比如唱歌和跳舞。但是,爱好需要是内心的配合。打乒乓球,是后天的爱好。资质好的,或许能成为专职运动员。因此,他绝不轻言放弃。虽然没有参与专业培训,但群众性的体育,要推广。

        日喀则的乒乓球运动,需要有人来好好搞。工作队实在太忙了,驻村调研、送医下乡、扶贫助农,队员都在忙。教师这边,基本上都在桑珠孜区二中上课,晚间还要给学生补课。赫老师是副领队,他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高原的海拔和人的体质,不能太剧烈的运动,因此有必要推广小球运动。小球运动太适合日喀则了。但要从小娃娃抓起。这个时候,赫老师开始张罗成立少年乒乓球队。一开始,报名竟有一百多人,日喀则桑珠孜区中学的,两个福利院的,后来陆陆续续有一些孩子不愿意打了,或者是坚持不下来,剩三、五十人是这样。

        在桑珠孜区二中教政治课的工作队程红霞老师,打乒乓球凌利球风,已经扬名日喀则。那一年,日喀则搞乒乓比赛,程老师获得了女单冠军。曲珍是新招来的教练,也是日喀则福利院少年球队的管理者。她对程红霞老师崇拜得不行,比赛时候围着程老师转,她知道程老师水平高,所以她一有时间,就找程老师切磋球艺。有时候,也和她的搭档次桑旺久打球,在程老师的悉心调教下,偶尔还能打败次桑旺久。

        赫老师给定的目标不在日喀则而是全西藏。全西藏现在没有专职的乒乓球教练,他们俩个,是唯一的去过北京专职培训过的藏族青年教练。

        曲珍和次桑旺久去北京培训,也是赫老师通过国家体育总局的人帮助联系的。

        日喀则市的乒乓球协会少年队,经常来训练的有30多人,多数都是藏族小孩。当然,赫老师采取是宽散式的管理。不要求谁谁必须天天来。谁有时间,就可以来。谁什么时候说不好,可以走。这儿是全免费的、公益的。完全是自愿。

        赫老师想的是,要以兴趣,来吸收更多的孩子。不强制要求,那样会适得其反。

        农民家庭或者说一些老百姓家庭,就觉得学好文化课才是唯一的出路。赫老师推广乒乓球这项运动时候,确实只是一个起步阶段,也是创业阶段。最难的就是观念问题。现在有的孩子,看似一个上好的苗子,但是培养了两三个月后,却再也不来了。一问,说搬家了,离得远了,家长太忙,就不送了。还有的,说要专攻文化课,也放弃了打球。其实,真的挺可惜的。不像有的家长,凡是涉及到孩子的,就是再远也得去学。

        赫老师前年得了日喀则民族团结进步市级先进个人,得了奖金,他用这笔奖金,买了30个球拍送到了福利院。福利院有专门的乒乓球馆室,孩子们学乒乓球了,就不随便往外跑了,他们喜欢这项运动,非常刻苦。球拍子经常脱胶,赫老师买来胶水,一只一只地沾好球拍。福利院的孩子,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孩子们虽然是孤儿,性格上肯定孤僻些,有时候,他(她)的心是关闭的,但是,经过了两年培训,已经看不出来了。他们上了球场,打起球来,生龙活虎,越打越好,越打越自信。

        米玛吉宗10岁,是小学五年级学生,长得敦实。赫老师从福利一院把她选入球队。但是孩子的性格孤僻,母亲的意外死亡,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这孩子送到福利院时不大,但记事儿。赫老师让米玛吉宗当了乒乓球队队长,让她自信起来。前两年赫老师组织了“龙藏杯”少儿组比赛,她参加了,经过训练,米玛吉宗的性格越来越好了,接触的人多了。看得出来,孩子喜欢打乒乓球。她的“球感”很好。有一段时间,赫老师没去福利院看她,孩子还生闷气了呢。给赫老师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多去福利院看她们。

        赫老师设了一个项目:黑龙江省乒乓球推广基地。所有器材都属于一个基地的固定资产。现在,把次桑旺久和曲珍这俩个年轻人选来当教练,赫老师找的是市教育体育局,把这两个孩子给安排到体育科。他们管理球馆,教孩子训练就变成他们的一个工作了,但要长期坚持下去。他们本身,有一份工作和一份收入。等赫老师他们离开日喀则的时候,这项工作就可以延续下去了,孩子也有人教了。

        那天,老朋友拉巴找到赫老师,说他现在身体不行了。但他每次只要有时间,就把孩子送到球馆去学。他家里还买了一个乒乓球台,还买了一台发球机,有时间就练练球。赫老师问他为什么这么重视?他说:跟你学啊,他说你现在这个年龄,身体这么好,你就是经常去运动啊。现在身体不行了,但孩子必须像你,不管到50岁、60岁都健健康康的。一个人身体如果垮了,学习再好,也没有用啊。孩子要从小培养锻炼身体的好习惯,既把身体搞得棒棒的,又能培育美好的性格。

        小球员扎西是一个小胖墩儿。他妈妈领他来的时候没抱希望,就是玩玩,因为孩子闲着没事,就在家看iPad、看手机抖音。加入乒乓球俱乐部后的不长时间,他的体能开始增强,肥胖也逐渐减了下来,动作也变得灵活了。现在,小扎西一有时间就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就去球馆训练。结果这次比赛,他拿了一个男子少儿组的单打季军,他把奖牌、奖金、纪念品,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的父亲。

        从小时候就要培育诚信。有诚信,就会有好人品、好球品。比如,人家打过来的球儿擦到了球案子的白边了,你要迅速举手,示意裁判,这球打上了。这个球,就是一个诚信。你不能在球擦了边后还妄说这球没擦到白边儿。输了也不要像电视里暴脾气运动员,摔拍子,狂躁生气,而是心平气和。还有下次嘛。自己的功夫不到家嘛。

        还有一个人的生活习惯问题:进球馆,必须换鞋,打完球之后要拖地。谁打球,谁来拖地,场地要始终保持干净。走的时候,要说:“谢谢教练!”一是为个人的卫生习惯,二是个人品质养成。以前孩子们进入各种场合,除了自己家可能脱鞋,公共场合从来没有脱鞋这个习惯。但是到了球馆,必须进门换鞋。家长穿鞋套才能在这馆里呆待着,不穿鞋套你就不能进场馆。

        球馆有藏族孤儿和有父母的孩子,赫老师要求有父母的孩子和孤儿之间要有礼节有礼貌。不能有歧视性语言。有一次比赛,小队员扎西罗布找赫老师说:教练,刚才那个孤儿骂我呢!赫老师马上制止:我怎么强调的呢,你要让着点儿。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说“孤儿”这个词,记住了吗?赫老师问他还嘴了没有,扎西罗布说没有,他一直很友好地跟那个孩子打球呢。赫老师一再叮嘱,记住啊,你不能说人家是孤儿。

        福利院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孤儿。他们内心孤苦,要给他们温暖。再说,福利院那里,一个大人要管很多个孩子呀。所以,孩子的管理上,光靠着两位管理员,肯定有点忙不过来。孩子啊,你就不同,你有父母管着你,自然好得多。所以你自己,首先要做到有礼貌,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你要用你的文明礼貌,影响对方。

        平时潜移默化的教育,比集中一块儿说教有效。

        目前球馆有次桑旺久和曲珍两个小教练,还有新培养的这一批小队员。赫老师相信自己离开日喀则这一天,这项运动也会传播、传递下去。

        现在社会各界都在支持乒乓球事业。包括北京乒乓球俱乐部,他们隔三差五的,在一些免费的网络平台,进行现场教学。赫老师把球员家长建了一个群,所有家长都在群里。更主要的是有各地的教练,孩子家长把孩子打球的视频发群里,就会有人纠正孩子的动作,比如收小臂收的不好,或者认为,转腰转的力量欠了些,因此,劲儿就不能集中。赫老师想尽了办法,提升孩子的乒乓球水平。起点很好、很高。赫老师有了信心。

        其实面前路很多。犹豫了,停止了,永远都是无路可走。可是,在自己觉得没有一条路感觉可靠时,只要走其中的一条,或许就会柳暗花明,走入的是一个桃源胜境。从福利一院和福利二院挑出来打乒乓球的小孩儿,那是绝对的一顶一的小精灵的,没准将来还真的能出来几个高手呢。

        赫老师的手里拿着一个名单仔细看:

        福利一院:米玛吉宗、达娃央金、次仁巴宗、次仁顿珠、曲多、旦巴……

        福利二院:小罗桑、白玛赤列、小索朗拉姆、来玉林……

        前三年,后三年,转眼之间,赫老师在西藏工作六年了。赫老师还想申请留下来再工作三年,但是,工作队说他年龄大了,担心他的身体,坚决不同意。赫老师找领队徐向国,要求再留三年,可以把日喀则的乒乓球水平更高地带上来。

        留下来的可能性极小。

        赫老师有些伤感。六年了,福利院的孩子都长大了。庆热和尼玛占堆,也12岁了。个子长高了,也不那么淘气了。也不再跟赫老师要萨其玛和大白兔了,很懂事,也爱学习文化课了。整整6年,赫老师满50岁了。光阴快似雅鲁藏布江水。有时候,他站在年楚河边,望着与河流交汇的雅鲁藏布江,倒是觉得自己应该像江边那些老柳树,把粗壮的根脉扎在这里。或者,要像河流里的一滴水,只有不离开河床,才有存活的价值。

        如果,再干三年,有多好。

        他说自己还是壮年的身体,决不会有事。

        赫老师说他要做的事很多,比如要搞群众性体育运动、要搞高原生命探索、要在西藏,搞实地文化考察和调研。一个人,如果有理想,哪里都不存在艰难,哪里都会有阳光照耀。他经常下到县乡调研,有时候自己开车,跟藏族同胞一起割麦子打青稞,给他们拍照,然后洗出来送给他们。特别是拍全家福,乡亲们说赫老师拍得好,放大洗出来镶上了镜框,挂在了屋子的墙上。在饮食上,赫老师不挑剔,吃什么都没问题。这可能与他当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有关。他吃藏面,啃糌粑,喝酥油茶。有时候,还会自己制作。他说自己的前世,是这里的一个牧人,或者是一头能在低处生活,也能在高处自由行走的老牦牛……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5期

微信图片_20210823084507.jpg

        黄恩鹏,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研究员。论著有《黄州东坡》《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中国古代军旅诗研究》等;著有散文随笔集《慵读时光》;长篇非虚构《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村寨》《黔地扶贫笔记》;散文诗集《过故人庄》等。获第五届解放军文艺奖、首届全国散文诗大奖等。部分作品收入文集。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