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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民视茶为神物,无论活佛喇嘛,还是平民牧人,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牧区的草场,除了少量的青稞,皆为牧草,不产蔬果,藏民的食物,多为牛羊肉。每日都需饮茶解腻,爽口静心,若无茶,便会六神无主。然而,青藏高原不产茶,煮制酥油茶的砖茶,大多来自云南、四川。于是,茶马古道应运而生。

        通往青藏高原的茶马古道,主要有三条,分别为陕甘、川藏、滇藏。

        顾名思义,茶马古道便是马驮茶叶的运输线路。古时候,马是主要运输工具,马帮,几乎是茶马古道的代名词,长途贩运没有马,简直难以想象。在我的脑海中,茶马古道就该是马夫牵着高头大马,或者是小头矮马,伴随着“叮咚”作响的马铃,翻山越岭,把茶叶贩卖到需要的地方。

        在我根深蒂固的印象中,没有马的茶马古道,等同于没有人的人间烟火。然而,2019年深秋,参观雅安博物馆,我固有观念被一个事实击得粉碎。从雅安到甘孜的川藏线,茶马古道居然无马,唯一的运输载体——人力背夫。

        我伫立于茶马古道展厅,久久凝视,心绪难平。有马不用,为何人背,而且每个背夫负重二百余斤,负载不亚于一匹驮马,这不是把人当成了牲口吗?直到参观到二郎山展区时,我才猛醒。这条道路山高水深路险,除了猿猴、山羊,其他动物难以逾越。

        走遍川蜀大地的李白,倚剑去国,离长安而入川蜀,牵马伫立于剑门关前,便发出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慨。其实,他从未涉足过雅安以西的二郎山,更莫说青藏高原边缘的折多山了。剑门关再险峻,不过是一道断崖隘口的雄关,并没难住李白骑马过关,与二郎山相比,剑门关的险峻,还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二郎山根本无路可走。

        假设一下,若是李白走上比剑门关还凶险数倍的二郎山,恐怕再也无法牵马而行。即使马匹是宝马良驹,勇往直前地不惧生死,闯入接连不断的万丈深渊,结局也只会有一个:跌落下去,粉身碎骨。除非马能生出翅膀,天马行空。那时,李白再作诗,恐怕他在剑门关把诗作绝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比“难于上青天”还要精彩的妙语,或许只能移花接木,将剑门关改为二郎山。

        这么揣度诗仙,或许有些偏狭,你没想出佳句,凭什么臆断李白就不能锦上添花?

        不管怎么说,李白没去过二郎山,不知是被“吓死人的二郎山”吓回去了,还是喜欢顺流而下,不屑于世间还有二郎山。然而,世界上没有挡得住人的山,包括珠穆朗玛峰。翻越二郎山最多的人,则是为谋生计的背夫。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三条茶马古道,唯有川藏路最近,近得极目可及,可少走几千里路,攀山越岭也值。因为雅安就是茶乡,有藏民最喜欢的大茶,何必舍近求远。

        雅安的大茶,也被称为藏茶,采摘于海拔千余米以上的蒙顶山,属于黑茶序列,与云南普洱难分伯仲,是藏民极为喜欢的茶种。一千三百年前,随文成公主入藏,从此,作为朝廷蕃礼,源源不断输入西藏。从川西转自长安,走陕甘线,从甘南入藏,几乎绕了一圈儿,所奉之茶极为稀少,只能贵族享用。

        神话是被川西的背夫打破的。

        千百年来,一代代背夫,钻入令李白望而怯步的二郎山,磨烂不计其数的草鞋,硬是开辟了一条登天的路——川藏茶马古道,直接将雅安藏茶送到藏民的牧场,从此,最底层的牧人也喝得起贵族们享用的酥油茶了。

        从川西入藏,不过百余公里,挡在川藏茶马古道上的屏障就是横断山脉,其中二郎山便是需要穿越的第一道门槛,有一首歌唱的就是“二呀二郎山,高呀高万丈”,高万丈不是夸张,而是险峻的比喻。雅安的蒙顶山,还属于舒缓的山,享受着亚热带云雾的抚摸,承受着竹林的簇拥。到了二郎山,山势骤然陡立,气候立刻变了脸,一排排山峰刀丛般直刺云天,山顶山的白雪,如同刀刃,闪着寒光。

        山下,溪涧纵横,无路可循,背夫们只能攀绝壁,越吊索,在深谷绝壑中穿行,走上了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哪怕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背夫,短短的四公里,也需要走上一天。于是,悬崖峭壁上,布满拐子窝。这么险的路,背负二百多斤的茶包,背夫们时常需要靠着崖壁休息,此时,手里拄着的丁字拐,移到了身后的茶包下,让丁字拐替自己承重。长年累月,峭峭壁下的羊肠小路上,便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这仅仅是闯过了第一道关,还有鬼门关折多山等着他们呢。

        背夫们送一趟茶,家里就能过一段丰衣足食的日子。常年如此拼命劳作,过早地透支了身体,活过四十岁,便是凤毛麟角了。四十岁,对于当下的人们,还当着乳臭未干的啃老一族呢。

        雅安博物馆里,背夫的群雕像,让我又一次震惊,他们身体精瘦,弓着背,负重前行,身上青筋暴起,眼睛凝望前方,坚毅却又茫然。我的心突然被挑到了雪山的顶上,感到了一种凄凉。

        生存之路,对于背夫而言,才是真正的曲折多难。

        在雅安,感慨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二郎山还停留在从博物馆中获得的概念里,究竟有多险峻,不身临其境,难知其险。2020年夏,我受《民族文学》之邀,飞到成都,乘坐大巴车,越过雅安的蒙顶山,高速公路便穿入峡谷之中,两侧山峰高耸,坐在车里,只是感觉车越走越幽暗,根本看不到山顶。

        迎面扑向一座大山,没等醒悟过来,已入隧道,墙壁上灯光炫耀,有一种孙悟空被吸入魔王肚里的感觉。原指望在隧道里穿行三五分钟,就会拨云见日,继续与山同舞,谁知一进隧道,便是漫长而又沉闷的旅行。

        打开手机上的北斗地图,我们方知,此时,正行驶在中国最长的高速公路隧道,二郎山的肚子里,长达五公里。偶尔钻出一下,也仅仅是短短的两崖之间的间隙,一闪而过,路顶也被拱形护板遮挡个严严实实,恐怕落石砸毁路面,或者击损车辆。

        随后的旅程,又是在漫长的隧道中。

        闭上眼睛,仰在座椅上,脑子里浮现的是千米之上的情景。出发前,我曾看过一个纪录片,彩色与黑白叠加。彩色的是天堑变通途,二郎山隧道的建设过程,有大量的航拍,有世界上最高的桥、最险的桥,当然,也是世界最美的桥,这些桥把这些隧道组群串联起来。黑白的呢,是上世纪50年代,解放军修筑川藏公路时的情景,11万军民,盘绕在山峰间,劈山凿路,历时4年,才修成出云入雾、千回百转的318国道。

        从此,背夫成为历史,从此,蒙顶山黑茶不再是藏民的奢侈品。

        11万军民,凭的全是一双手,把铁钎插进悬崖,硬是用铁锤凿出一条雪域天路,可谓是真正的愚公移山。川藏路二郎山段,每开拓出一公里道路,就会有7名军人付出生命,总共2000多名烈士永远地安眠在了这里。他们正在做前无古人的事情,哪怕流血牺牲,也要结束背夫们的苦难路程。半个世纪过后,当二郎山隧道工程启动,让这条世界上最曲折公路即将成为旅游观光的线路时,建设者们经常来到烈士们的墓碑前,悼念他们的先驱。

        穿越二郎山隧道,我好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从苦难多折的历史瞬间回到现实,眼前眩目,却一片坦途。


2


        二郎山是被大渡河结束的。

        这里是泸定的地界,属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将二郎山与折多山一分为两个山系,河的右岸,就进入折多山了。

        至于大渡河上的泸定桥,我不想多说,大家耳熟能详,红军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我想说的是,这里真是创造奇迹的地方,背夫从东向西,负重走过泸定桥,看到了生存的曙光;红军冒雨作战,在千仞绝壁旁,从安顺场一昼夜袭240里,创造了人间奇迹,看到的则是一个民族的曙光。

        如果说背夫忍辱负重,登过了比登天还难的二郎山,那么,红军靠的是坚定的信念,硬是把双腿变成了翅膀,天兵天将般,不可思议地飞临泸定桥,从西向东,攻下了不可能夺取的天险。正是那十八勇士的壮举,注定了十几年之后,千年背夫悲惨的命运彻底改变。

        从泸定到康定,隧道逐次稀少,没多久,高速公路到康定城戛然而止,与川藏公路重新汇合,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到了。

        此时方知,甘孜州政府所在地不在甘孜县,而在康定古城。

        康定古城是座狭长的城,沿着折多河谷,东西穿行,在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中,这种地貌,极为罕见。曲曲折折的318国道,走到康定,便无需弯曲,可以直截了当地沿着折多河溯源而上。设想当年的背夫,到了康定,卸下一身的重负,真正地康定下来。

        正因为这种独特的地形,使之成为川藏之间的咽喉,茶马古道的重镇,汉藏两民族交融的中心,商贸文化往来的枢纽。若是当年西康省不撤销,康定今天该是省政府所在地了。

        康定和四川所有的城市大不一样,沿街的建筑红白相间,具有浓郁的藏族气息。因为是狭谷之地,寸土寸金,街上的每条道路,都很狭窄,所幸的是,所有的房屋均无院落,车辆可以任意绕行。

        在康定,唯一可以横冲直撞的是折多河。折多河注入大渡河,大渡河汇入的是岷江,而岷江则是长江的支流。从某种意义上说,折多河也是长江的上游。折多河也是一条名不符实的河,在康定城内已经被驯化了,岸两边砌上了高高的石坝,河水顺着城中心,笔直地倾泄下去。

        折多河是条很特殊的河,河水清澈,却不见底,飞腾的浪花下,呈现宝石色的蓝。河水的落差,决定了其如万马奔腾一般,然而在奔腾中却如此的宁静,水势硬朗中不失圆润,水声在咆哮中不失音乐的韵律。整条河流散发着一种磅礴的、立体的、强劲的而又不失清新的声音,就连飞溅出去的水雾,都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伫立于河畔,你随时都能感受到一种少年的意气风发,却又不失青年的锐意进取,还不乏中年的成熟稳重。

        毕竟,它的下游是宽广的长江。

        ……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期(责任编辑:石彦伟、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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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建新,满族,文学创作一级,一九六三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作品多次获得辽宁文学奖,曾获得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