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季节,我立在窗前,听着车巴河轰响的声音,看着柏木林变幻莫测的色彩,兀自感叹——多么美好的时光,就这样随流水一去而不复了。

        今年夏季雨水多,地里的青稞都翻倒了。大豆只长了身子,豆荚少得可怜。不知道柏木林里的物种有了什么样的新变化?我只知道,再也去不了小二楼对面的柏木林了。

        村委会小二楼距离柏木林不到一千米,中间隔着一条车巴河,真是因为这条河流阻隔了我和柏木林之间的来往。多么遗憾,我再也去不了柏木林了,因为通往柏木林唯一的独木桥被河水冲垮了。沿着河岸,一直到肖吾村,我才找到了那根粗大的、曾承担过村子与柏木林之间来往的木头,此时它正静静躺在宽阔河流中央露出水面的一片沙滩上,发出某种无声的抵制,对河流表现出极度的不满。它的表皮粗糙,几十年如一日,表层已经腐烂,开始变得乌黑起来。它承载过村民们或胖或瘦的身躯,也承受过或大或小的石头撞击。令人心动的六月,我们去柏木林采蕨菜,采羊肚菌;去柏木林折芦笋,挖淫羊藿,何曾离开过那座独木桥?如今它被冲垮了,我又何尝不伤心呢。它根本就不应该躺在那片沙滩上,可是我又找谁去理论?

        村委会小二楼对面的柏木林里太富有了,整整一个夏天,我只能隔着窗户和它对望着。不仅仅为那片森林的富有,也不仅仅为改善自己的伙食,私饱一下肠胃,然而却又说不出深刻的理由来。

        旺秀道智又去了完冒拉沙石,他是个老司机,坐在家里心里发慌,他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坐吃山空。拉沙子是很辛苦的,旺秀道智回来找我,我发现他黑多了,而且头发都没顾上洗,浑身充满汗味。

        和旺秀道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亲近,也是因为他是整个村里唯一会解方程的人吧。我倒了一盆水,他洗完头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说他最近做的一个梦。

        我当了警察,一路抓贼呢。旺秀道智说,男人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常年待在家里,会成废人的。

        嗯,你拉沙子,开翻斗车,谁说不是有意义的事情呢。我说,还想当警察,这个意义就更大了。

        旺秀道智说,听说抓到偷牛的那个贼了,完全可以打死的,不犯法。

        我说,啥时候的事情?我知道,在牧区偷牛是件大事情,是万人痛恨的,但也不能将贼打死呀。

        旺秀道智说,十几年前了。

        我说,十几年前的事情还说?现在没有贼了。又说,你怎么突然想当警察?

        旺秀道智说,贼还是有,天下无贼是哄你们读书人的。又说,我的几桶柴油让人偷走了。你知道吗?那相当于我白干了两天的活。

        我说,贼抓住了吗?

        旺秀道智说,没有,但我在梦中抓住了,已经打死了。

        我说,打死了就好,免得再来偷你的柴油。又说,不好好拉沙,怎么来了?

        旺秀道智说,我家二丫头考上研究生了,我要去送。

        这个消息令人兴奋,我说,给你恭喜了。

        旺秀道智说,不算啥,村子里不是有好几个研究生吗?又说,你最近去过我家吗?白菜、生菜、香菜估计都长老了。你是知道的,家里种得多,没人吃。

        我说,没人吃种那么多干吗?

        旺秀道智说,媳妇种的,就是不想让园子空着。吃惯了糌粑,炒菜总感觉吃不饱。

        我哦了一声,说,你不在,我就没去。

        旺秀道智说,白天都去忙活了,家里没人。如果大门扣着,你就开开进去。如果大门锁着,你就从院子外面的栅栏翻过去吧。又说,你是知道的,翻过栅栏就是园子,从院子里进去,还要开一道门。

        我说,你在梦中都能打死贼,我怎么敢去?

        旺秀道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那还是别去了,没有男人的家里不去是对的。

        我说,你再去完冒吗?

        旺秀道智说,要去送丫头,回来再去。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贡巴寺,也去了一趟光盖山,回来的路上却很意外碰到了旺秀道智,他正伸长脖子望着通往森林的小道。那是一条满布坑洼且不宽敞的路,他就在路边坐着,旁边还放着几个装过酒的手提袋。小道一直通往碌曲,我曾走过一段,大约五公里之后,便没有了路,全是松木林。地方牧民在那一道是有田地的,只是耕种得特别少。听说是因为大鹿和野猪的骚扰与糟蹋,已经不敢种青稞和大豆了。田地里全都种了燕麦,燕麦在立秋前就开始收割,无须等到颗粒饱满,收割之后就挂在高高的青稞架上,当做青储饲料。

        我去那条小道是白露过后的第二天,田地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茬草立着。仓鼠们活动频繁,被燕麦遮盖的不知名的小草们重新展现出初春时期的光鲜。小道右边是条小河,河水清澈,但不大,安放在小河之上的水转玛尼也是小而精致的。四周杂草十分稠密,都已经弯下了腰,看不见它们喜悦的笑容,而钻进鞋子里的坚硬的草籽早告诉我,它们已经完成了一年的生命涅槃,开始向大地致谢了。四周田地空了,松木林也似乎变得开阔起来,只是湿气很重。枯旧了的松塔和形如针尖般的落叶铺满了整个森林的空地,已经很难看到黑如碳墨的腐质土层了。

        旺秀道智的突然出现让我觉得有点意外。我停下车,没等我开口,他就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丫头自己去了,不让送,说两个人去太费钱了。

        我心里有点难过,但不知道怎么说。他的羊肚菌我是全部拿走了的,价钱也给得很合适,接下来还需要做些什么才好?

        旺秀道智说,丫头说得对,两个人过去是很费钱的,都研究生了,还有啥不放心的呢。他继续说,今年蘑菇真多,价钱也好,闲不住,就想收购点蘑菇。

        我说,想当生意人吗?

        不是,旺秀道智说,生意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除了本钱,还要有聪明的脑子。

        我说,你的脑子够聪明的了。

        旺秀道智说,差远了。又说,我不是在完冒那边修高速路的工地上拉沙吗?想收购点,然后送给老板,他们肯定喜欢。

        我说,你比我厉害多了,都知道用最小的成本换回巨大的收成。

        旺秀道智笑着说,大东西送不起,蘑菇还是送得起的。又说,我一个开车的,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干活干得畅快舒心嘛。

        我说,你怎么自己不去林里采呢?

        旺秀道智不说话了,只是笑。我知道,他是为了面子。何况他说过,这里的男人们是不去地里干活的,捡蘑菇这种事自然更不会去做了。

        你带我采蘑菇吧,遇到熟人就说带我来的,帮我采。我们是好朋友,村里人不会笑话你的。我说,这样可以了吧?采的蘑菇全给你。

        旺秀道智想了一会儿,勉强答应了。他说,刚有几个人去采了。同时又指着手提袋,说,你看,这些蘑菇都很好,没有虫子。

        只有半袋蘑菇,其余袋子都空着。我仔细看了看,蘑菇把子粗而长,微微泛出暗红色,伞盖没有完全打开,摸上去很瓷实,是上等货无疑。

        车放在一片收割过的燕麦地旁,我和旺秀道智提着袋子就去了松木林。林里的路不好走,滑湿、松软,倒垂下来的尖利枝条处处让我为难,我都有点泄气了。见不到蘑菇,自然提不起精神来,连初进松木林的那股兴奋劲都所剩无几了。好些日子没有来森林,我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也保存着体力,更加保存着松木林和柏木林一样富有的希望。就那样,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各种鸟儿看不见,可它们的鸣叫十分响亮。各种野兽不曾照面,可它们留下的粪便到处都是。我们越走越深,光线也随松木林的稠密而渐渐阴暗起来。进入松木林深处,下垂的枝条少了,不用躬身,然而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湿滑了。

        旺秀道智说,这是曾经的溜道。溜道我是知道的,从山顶砍倒树木后,抬到溜道口,让树木在引力作用下自然滑到山底。砍树的人便将斧子别在裤腰带上,沿着溜道,哼着歌谣高兴地下山。树木溜到山底时,树杆上的茬头已经被磕碰得干干净净了。砍树木的人只需用斧子剥皮,然后在树木根部凿两个孔洞,拴上大麻绳牵引出林,装上车,就算完成进林任务了。那样的岁月留给我的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不过我未曾亲自砍过树,大多时间在河底替砍树人做饭,看牲口。砍树一般都在冬天,只有冬天,大地封冻,砍树人才有更多的时间。月上三更,砍树人就动身了。天亮到达松木林,中午时分下山。冬天的溜道比滑梯还利索,砍倒的树木放到溜道口,嗤地一下就到山底了。一堆一堆的树木垒在山底,剥皮之后,白得瘆人,直得像筷子。或盖房子,或做家具。松木林成了农牧区无法离开的依靠,松木林却无法依靠农牧区而发展壮大,这是两个极端,也似乎是生活中的两条直线,永远找不到可以重合的交点。

        而此时的溜道已经失去了作为溜道的意义与价值,它的两侧全是杂草和灌木,如果不踩下去,你是不会知道这就是曾经的溜道。

        沿溜道一直走,大约一公里后,我们又进入到另一片较为开阔的松木林里。被砍的树桩上已经长满了青苔,轻轻一碰,树桩便轰然倒塌,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就腐烂了。腐烂后的树桩成了蚂蚁们蚕食的美味,也成了仓鼠们来回穿梭的隧洞。在这片较为开阔的松木林里,我终于看到了一圈又一圈的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多得让人有种忍不住想大叫几声的冲动。

        旺秀道智说,这些蘑菇都可以吃,但不是好货,我们都叫它辣蘑菇,吃起来有点辣味,还有点苦味。

        恨不得将整片松木林装进手提袋里,蹲下来疯狂掀起大如雨伞的蘑菇。可惜的是伞盖之下早让虫子吃空了,甚至蘑菇的把子里也住满了虫子。我又泄气了。

        旺秀道智说,树下的蘑菇虫子多,要找离树远点的,苔藓缝里的蘑菇才是好的。

        我们开始分头找,一圈又一圈,围着这片松木林,果然找到了许多上等的蘑菇。我们找到了姬松茸,也找到了香菇,它们都未曾开伞,粗壮无比,形如馒头。当然也找到了许多狗尿苔和马屁包,它们已经成熟了。斗笠一样的狗尿苔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其色如墨,令人生厌。马屁包完全枯了,像退了色的破旧的土黄色帆布,踩一脚,灰褐色的粉末便会包裹住双脚。还有长在树干上的蘑菇,可能是毒蘑菇,也可能是地方人所说的灵芝菌。总之,长在树干上的蘑菇菌味过于浓烈,令人作呕而发昏。

        蘑菇也是喜欢群居的,遇到一个,便会有一圈。我们还遇到了一种泛着金黄颜色的小蘑菇,其色在松木林透射而来的斑驳光线下,显得比黄金还耀眼,它们的伞盖刚刚撑开,伞盖下面还拉着一层帘子,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黄白渐变的小围巾。因为太过耀眼,怕是有毒,自然不敢采摘了。有些蘑菇奇丑无比,然而却是上等货。有些蘑菇美丽妖冶,然而却剧毒攻心。美丽的遮掩下,我们往往会犯错,还是早点离开,保持高度的警惕,以免被妖冶蛊惑。因为我见过食蘑菇而中毒之人——呕吐,乏困,头晕目眩,形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旺秀道智告诉我说,上等蘑菇一定是长在清洁的草地上或粗大的松树旁,有毒的蘑菇往往生长在阴暗潮湿且很肮脏的地方。又说,狗尿苔就长在狗尿过尿的地方。我听了旺秀道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后哈哈大笑——这么幽静而深远的松木林里,哪有狗?

        其实旺秀道智也不会知道,狗尿苔可以吃,马屁包也是可以吃的,但因它的样子和成熟后的颜色令人不适,所以就冠上了有毒的罪名。再说了,马屁包还是一味中药。《名医别录》有载:“主恶疮马疥。”《本草纲目》也有录:“清肺,散血热,解毒。”可单用研末,治外伤出血。或与玄参、板蓝根等配伍,治喉咙肿痛、难下饮食之症。我想到的是将新鲜的马屁包切成小片,放入葱、姜、辣椒丝,和着牛肉炒了吃。口感细腻,滑嫩鲜香。想着想着,口水就流了下来。

        看来这片松木林远比柏木林富有,柏木林实际上并不是单一生长着柏木,还有白桦、红桦、白杨,河柳及一丛丛灌木。记得有本书上说,灌木多了反而会减少生物的多样性。可是一旦破坏了灌木林,同样会导致整片森林的平衡性。一切皆天道,人为的介入与破坏,便是常言所说之逆天道而行了。其实从生态角度看,蘑菇菌体可分解枯枝败叶,增加有机质的分解,除了维持生态平衡,还可与树木、植物共生,互相促进生长。菌类也是衡量林区环境污染的标志,如果蘑菇大量绝迹,说明环境污染已经十分严重了。

        下山的时候我们择近路而行,松木林右边有斜坡,斜坡处是大丛灌木林。金樱子已经成熟了,红红的像个小油瓶子,挂满了枝头。金樱子是好东西,现代人身体普遍虚弱,金樱子可以提补。我说,金樱子泡酒,可以弥补体虚。

        旺秀道智说,这不是牛奶头吗?牛奶头?这名字听得人心头一颤。你看,这里还有许多淫羊藿。我指着红桦树下的淫羊藿对旺秀道智说。旺秀道智却说,这就是沙拉叶。其实他说得倒也神似,金樱子像极了牛奶头,不过上面多了小刺;淫羊藿的叶子薄而硬,摸上去沙拉沙拉响。我们的手提袋全都满了,蘑菇的种类太多了,旺秀道智全都给它们安顿出名字来——香菇、酥油菇、蓝眼菇、辣蘑菇、松花菇等。

        生活偷走了我的梦想,时光偷走了我的愿望。拉点沙石倒也可以,现在却沦落到采蘑菇的地步了。旺秀道智突然间感叹起来。我说,你住在松木林附近,算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生活偷走的只有烦恼,时光偷走的只有失败。你还有啥不满足呢?旺秀道智笑了笑,说,你是聪明人。又说,过于聪明的人,不能住在森林附近。我也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无论何时何地,旺秀道智总要占点口头的便宜。

        当我们走出松木林来到大路上时,太阳快偏西了。手提袋沉沉的,蘑菇的菌味很浓,头有点晕。我告诉旺秀道智说,怕是中毒了。旺秀道智说,你是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不是中毒,是迷醉了。

        我斜靠在座椅上,车由旺秀道智来开。迷迷糊糊中,我再次来到那片松木林里,蘑菇真多,真漂亮,一圈又一圈,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

        又做梦了,没有变成蘑菇,倒是变成了商人。一堆蘑菇山中,我分拣出上等货,将它们寄到南宁的星光大道,也寄到了上海的浦东新区。


原刊于《满族文学》2022年第2期(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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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曾获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