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20423145438.jpg

        故乡甘南,位于甘肃省西南部,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南端,甘、青、川三省交界处,人称为“小西藏”。这地方有农村,有牧区,藏传佛教、汉传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遍布境内,藏、汉、回、土、蒙等多民族共生共存,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和宗教文化处处渗透,这都影响着甘南人的生活和精神。据说,在这样的多元文化交汇、碰撞的地带生活,最容易诞生触及心灵的故事。是不是这样呢?让我先说几件久远的故事。第一个故事:百年前的某个秋日,我的两个太爷从异乡出发,走在归家的道路上。途经一个小镇时,两人看到一处庄园,背靠在巍峨的西山下,那高耸的门楼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异常壮观。一个太爷指着那处庄园说:“听说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随后他俩就离开了。但还没走出那个小镇,就被一群人——老人和孩子——给堵住了。老人们神色都格外慌张,而孩子们个个手里拿着沙棘条,枝条上的绿叶和红果依然充满生机。他们用眼睛盯着那处庄园,指责他俩不该用手胡乱指点,说庄园的主人会很愤怒,而主人的愤怒必将给小镇带来看不见的灾难。两个太爷只好顺从了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们领着踏上赎罪之路。他们把他俩带到庄园门口,其中一个白胡子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半天,没人来开。白胡子等得有些焦虑,就轻手轻脚地去推门,门也许从里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又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一丝有人来开门的迹象。白胡子说:“也许里面的人都睡了。这样吧,你俩就等在门口,等第二天门开了去给主人赔罪。”可是,第二天,门没有开。第三天,门依然没有开。一个月过去了,门还是没有开。一年过去了,门始终没有开。时光老人挥舞着他的长鞭,把万物赶往岁月深处。两个太爷已经老了,同他俩一样坚守在庄园门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成了灰尘。那些手执沙刺条的小孩,也长成了大人,他们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小镇。但那扇在落日光辉里更显沧桑的庄园大门,一直不曾被人打开。


        第二个故事。在甘南生活的大部分汉族人,据史料载,其先祖是在明洪武年间,从江淮大规模屯垦移民过来的:“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的什么花儿来?我带的茉莉花儿来。”在甘南这块热土上,他们渐渐融入羌、藏等土著民族,繁衍生息共同发展,创造了灿烂的历史文化、先进的农耕文化、独特的民俗文化和地域文化。其实他们的历史,是可以用诗性的文字进行抒写的:“冷兵器时代,古战场上只有杀伐之声,牛头人身的将军在长河里饮水。夕阳悬在西山,像充血的眼睛。山下的百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隔多年,他们还是存活下来,不再像茅草纷飞。不再一身囚衣茫然四顾,坐在惊恐里,于水面上看到残阳里的倒影。江淮移民的后裔,坐在土炕上,说起遥远的故乡,说起茶马互市,众人喝尽杯中烈酒,在荒蛮的边塞,生儿育女,流下相思泪。有人站在高山之巅,背着手眺望南国,唱曲茉莉花,生出一段离情。有人终究成为牧羊人,也学苏武,旌节高挑,但也愿意有番女作陪。地方史志里,汉家瓷器映照千年岁月,不说盛唐和大明。只说江淮一场酒宴,梦里就是家国,也抵不过长河落日里的羌笛声碎。”


        有条沟里生长着一种野花,人们都不知道它本来叫什么。因为长得细碎,可爱,都是粉色的,女人就叫它娃娃花,于是人们都叫它娃娃花。这条沟,也叫娃娃沟。这名字,已经叫了几个世纪了。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这沟里开始埋葬死婴。战乱越频繁,埋葬的死婴越多。死婴多了,沟里自然就升腾起一种恶臭。恶臭消失后,空旷的死寂就成了沟里的常客,绝少有人敢到沟里去。只一沟的娃娃花长得格外茂盛,赶集似的,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热热闹闹的,红红火火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也有胆大的,悄悄地从山后爬上来,端着望远镜,一点一点地偷看。看着看着,忽然惊叫一声,扔下望远镜连滚带爬地跑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花,花,花,花吃吃人呢!于是众人都去看。山沟里静悄悄的,红彤彤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花们张着嘴吃人的样子。有人嘟囔一声:谝传着呢,走吧!大家就带着怨气下了山。到了山下,一进村,那怨气早就散了。这时候,想想那些娃娃花,都觉得没那么可怕,不但不可怕,其实蛮可爱的。男人们虽然觉得花朵可爱,但还是不敢到娃娃沟里去。女人们,虽胆子更小,因为真的爱花,还是有人偷偷溜进沟去。大清早进去,黄昏时就悄悄回来了,一身的香气。晚上睡觉时,男人问:哪来的香气?女人说:山里的。男人不再追问,忙把女人压在身下,一个劲地折腾。这一折腾,村里就接连不断的生下女婴来。男人们不服气,越是女婴,就越折腾;越折腾,女婴就越多。女婴一多,村子渐渐变成了女儿国,整个村子里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后来,搞计划生育的干部来了。村里男人们很疲倦,都沉默着。女人们一边回答干部的询问,一边咯咯地笑。干部们每家每户都登了记,顺手牵走了村里的几头牲畜,说是惩罚。男人们很闹心,想开口骂,不想吸了一口冷气,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女人们越发到沟里去得勤了。男人们终于知道了自家女人身上那么香的原因,也跟着女人到沟里去。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有一对刚结婚的,竟然把房子盖在了沟里,搬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沟里有了人声,鸟语,有了犬吠声,鸡鸣声。再后来,沟里盖的房子也越来越多,从沟里头悄悄延伸出来,竟和村子连到一起。村子原先的名字,也没人叫了。现在,人们把这里都叫娃娃沟。这是第三个故事。

 

        第四个故事。和说书艺人们在一起,你很有可能被派遣到格萨尔王的那个时代去,扮演一个小喽啰,或者某个专门为坏人出谋划策的术士,有时候也成为将领,率领一队死士杀下山去。要么连一句台词也没有,只长着野兽的样子,喘着粗气和天兵天将拼命厮杀。现实就是如此,你没有选择,你只能被安排。而我们的说书艺人,就是在你的旁边专门安排这些事的人。他们安排给你的,你不能推辞,更不能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你要知道,给你安排角色,那是你的荣幸。你可以在今天上午还向现实中的人们微笑着打招呼,下午就要去史诗中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你要混在人群中,在长长的大街上抛洒风马,一个劲地欢呼。这显然不是令你痛苦的事,因为身处胜利的队伍中,英雄的事迹会让你热血沸腾。你记得吗,就在去年的今天,你带我去听说书艺人弹唱格萨尔。在那高高的山冈上,我们刚刚坐下,长着山羊胡的那个说书艺人就要把我弄进传说中去。当我的整个头颅都已进到传说里面,眼睛已经看到远古的绿洲时,你又一把将我拉回到现实。你给山羊胡解释道:“他没去过古代,我担心他出事,一旦出了事,他的老爹就没人管了。”你又恳求对方:“还是我去吧,我熟悉那个时代,也会打仗,会演各种角色,不会叫你失望的。”山羊胡想也没想,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这是你能选择的事吗?好多事我都无法选择。”结果呢?那天我们谁都没有进入到格萨尔王的史诗中。当我们灰头土脸地从高高的山冈上下来时,却在现实里遇到了天兵天将,清一色的红马红袍,戴着金色的头盔。其中一个带头的,叽里咕噜给你说了几句,你就穿上他们给你的金盔红袍,骑上红马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我听说你就在四川那边的某个山冈上,以说书艺人的身份又对别人分配角色。我每天对着你的照片呼唤着你,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是没回来。


        来说第五个。几年前,我回到老家。老人们说,村里又死了一个年轻人。仔细想想,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村里已有九个年轻人死于非命。就没寻原因吗?寻了,老人们说,前庄的仁青喇嘛认为是村庄对面的母山在克人。村庄对面确实有座山,高大巍峨,形似奶头。山的下部有一处凹进去的小沟,沟内有自岩石中渗出的清泉,细细地、或断或续地流到山脚,汇入绕着村庄往南流逝的小河里。那条沟正对着我们的村庄,细心的村民发现它形似女人的阴部,常常用秽褻的语气谈及。时间久了,就把那座山叫作母山。其实,在二十年前,那座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阳坡山。念书的人都叫它东山。仓央嘉措尊者唱道:“东方高高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姑娘脸庞,浮现在我心上。”就因为这首诗,村庄里的人对阳坡山怀着莫大的敬畏之情。山上的那条沟,在当时也看不出沟的形状,因为沟里长满松、柏、杨和各种低矮的灌木,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后来,人们心里贪欲的野兽复活了。在欲与利的驱使下,人们先把南山上的松树砍得一棵都没剩,后来把西山上的柏树放倒并下到洮河里,一排子打到了岷县。再后来,就把村庄对面东山下的树木也斫回家,让那条沟绝望而阴悒地大张着。此后,村里就开始死年轻人,两年一个,很有规律。就没有禳解的办法吗?有啊!老人们说,仁青喇嘛说只要在沟里重新种上树,就顺了。哪为啥不种?种了,老人们说,就是种不活,牲口糟蹋,放羊的娃娃们糟蹋,没被糟蹋的,不知啥原因就是活不了,活不了啊!今年,我又回到家乡。老人们说,仁青喇嘛最调皮的那个孙子,也死了。


        在草原上和女人一起生活,慢慢地,就能感觉到:你爱着的这个女人,其实不是她自己,她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更大,更遥远,更模糊。打个比方吧,如果说你爱的是眼前的月亮,其实错了,你爱的是月亮背后的那个太阳。如果你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你爱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像你母亲的眼睛,她的鼻子是你妹子的鼻子,她的手,跟你多年前爱过的某个女孩的一模一样。她沉思时的神情让你惊讶,这神情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你肯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感受过,后来又给忘记了。实际上,你真正爱的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她究竟在何方。她肯定比眼前的这个女人更美,更神秘,比她亲吻你时更柔情,更投入。你陪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但你在看她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另一个她:像太阳那样,每天都会升起来,又落下去,你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她,却始终抓不到她。少部分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盲目,他们愿意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让感情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得连号啕大哭的心情都没了。大部分人,也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在这个人的身边逗留一会,在那个人的身上摸索一阵,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赶着一群羊,时常独坐在山冈上。羊低头吃草的时候,我就思考这些问题。我想起母亲、姐妹和曾经相依为命的她,感觉她们都不是我此生苦苦追寻的那个她。想到这里,我觉得懊丧,也很无奈。我走过去抱住一只羊,把眼泪擦在它身上。此时此刻,这只羊,似乎就是我的那个她。但我心里明明白白,这也仅仅是暂时的替代而已。这是个有关我的情感的故事,算第六个吧。


        第七个故事。一套郊外的柏木搭成的房子想找到它真正的主人。应招而来的第一个租房者是个中年男人,他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件行李:一箱劣质的酒。自从他搬进来,就不分昼夜喝个不停。房子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就在其大醉昏睡之际,用种种梦魇去折磨他,直到他因极度恐惧而匆匆搬离。第二个租房者是个音乐家,年近六十,带着她的丈夫、女儿和女儿的男友。每当音乐家弹钢琴曲时,她的丈夫就会沏上一杯茶,坐在一抹余晖里眯着眼睛聆听。在那优秀动听的钢琴曲中,他还听出了另一种声音,杂乱却有一定的节奏,那是女儿与她的男友因相互慰藉而弄出的爱的噪音。房子更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它在暗夜里化出的千万个鬼怪倾巢而出,驱赶走了音乐家和她的家人。一个表情忧郁的青年来到郊外,悄悄地搬进这座闲置了很久的房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愿意在音乐声里与女人相偎相依,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女人来陪伴他度过寂寞的时光。因此,他在空空的房间里自怜自叹,自怨自哀。终于有一天,他在音乐家的丈夫曾经感受过的那抹余晖里,割断了右腕的动脉。房子目睹他的鲜血,流下床塌,流过地板,翻越门槛,游出走廊,延着那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消失在野外。房子颤抖了几下,一声长叹,它不喜欢这样的结局。然而,有那么一天,一群蝙蝠飞进房间,它们在房梁上找到了长久安乐的巢窝。随后,各种形色的蜘蛛也住了进来,几只乌鸦也在屋檐下落了户,蚯蚓,板虫,有着细长尾巴的蜥蜴们也在地板缝里、墙壁缝里、柱子缝里找到了它们的居所。尘埃开始在空中漂浮,藤蔓沿着柱子轻松地舒展着细长有力的肢条。动物和植物纷纷搬进新居,各自生活,却又相安无事。房子慢慢地喜欢上了它们。它不感到嘈杂,也不觉得烦闷,只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衰老、颓圯。它很喜欢这种衰老的滋味,常常在余晖里,安祥地进入长久的冥思。


        说一个夺舍的故事。在甘南,总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会了巫师的夺舍法,是不是可以尝试把人的灵魂迁移到飞禽走兽的身体里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会想象这样做的可怕后果:统治这地球的,不是飞禽就是走兽了。不信?你看看吧,电影《猩球崛起》中就是专门演这种情况的。是的,我信,我也说一个故事。藏族古典小说《郑宛达娃》男主人公——某国王子,在他熟睡之际,就被侍臣给使了夺舍法,王子的灵魂被移到一只杜鹃的体内,侍臣的灵魂占据了王子的肉身。这样,侍臣成了王子,王子成了杜鹃。故事是怎样发展的呢?侍臣以王子之名发号施令,一边纸醉金迷,一边觊觎王位。可怜的王子呢,就以杜鹃的样子飞到母亲身边嘀嘀咕咕:“母后啊,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远在天涯。”飞到父王身边叽叽喳喳:“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灵肉离散。”飞到爱妻身边啰啰嗦嗦:“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身处深渊。”但他们都不理他。王子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在无边的森林里,他只好跟着一只神鸟修行佛法,神鸟称呼杜鹃为郑宛达娃。为了能让读者不至于太悲伤,作家又继续把故事写下去:后来,王子的爱妻找到杜鹃,但她不知这鸟就是她的丈夫,也叫杜鹃郑宛达娃。王子眼含热泪,就是说不出话,说不出话。看看吧,人禽同世,却不能相偎相依。灵魂相合,却早已咫尺天涯。那么,作家只能让杜鹃以王子的形象,活在亲人的痛苦之中。让王子以鸟的形象,死在那苍茫的森林之中。


        说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猪和人的事。在甘南的农牧区走一走,见得最多的牲畜,除了牛羊之外,就是猪了。那么,让我来说说这家伙吧。最初在人类屋檐下出现的,使家有了家的特殊含义的,是猪。这肮脏的东西,生虮子,生虱子,也生恶习!人类感叹着,仍旧把猪养在家里,吃猪的肉,喝猪的血,把猪头,献给了护佑一方的神祇。这个可怜的动物,一出生,就意味着来年的死去。野猪从山上下来,变成了家猪。对于这獠牙变短的、被训化的、不再反抗的生物,猪的祖先,也无计可施。一只猪,是猪。三只猪,还是猪。一百只猪在一起,只反抗同族,不反抗人类。这类家畜中最色的物种,交配时从来不避兽类,更不避人类。或许正是为了种族的强大,才不得不厚颜无耻。不过,“耻”,在猪的道德领域,又是个什么东西?有猪特立独行:像人一样思考、战斗、谈判、逃离……最后,回来了,已经猪不像猪,人不像人。而某个猪一样懒的人,养活不起家人了。他睡了吃,吃了睡,坐吃山空。最后,他也被生他养他的土地,吃了。有人属猪,带点猪的本性,也老实,也好色,也贪财,也拼了命地与别人挣食。老一辈传下来的宿命论,把人也像猪一样圈养在颠沛不破的怪圈里!有人死后,转世成猪,他已经记不起他的前世。年底,刀架到了人的脖颈上,人这才忽然想起:在前世,他就像猪一样活着,这一世,也无法逃离被宰杀的厄运。


        第十个故事。人世间有太多的恶,需要用善举来冲刷,来涤净。智美更登王子心地善良,不能眼看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乞丐,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就恳求父王打开粮仓,让那些将死者获得生存的力量,绝望者看到希望。他也不能眼看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婆罗门使者,在动荡不安的时代生不如死,只好取了自己国家的宝物,来拯救即将危亡的邻国,和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他更不能眼看着老人和孩子,在无望的深渊里痛苦地流泪,就把自己的眼珠送给瞎婆婆,把温暖传递给身体冰凉的婴孩!他甚至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理解我吧,我也要把你们送给没有子嗣的百姓,使老人有所赡养,孩子有所庇护。”父王听说了,愤怒地训斥这个“败家子”,要将王子流放到哈日山去。故事讲到这里,算是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王子。但撰写藏族传统藏戏《智美更登》的作家不这样想,他得让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王子要到遥远的哈日山去修行,百姓们都去送他。这时候,在神力的作用下,赠送出去的国宝回来了,眼珠也回来了,子女们也回来了。大家皆大欢喜,爱的力量与善的德行,被深刻地感知到了。生活真的像作家写的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们都知道,真实的人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是藏戏《智美更登》里的故事,讲述的事我们这个时代逝去的奉献精神和悲悯情怀。


        第十一个,和医院有关的故事。深夜,蓝天医院里灯火通明。来自农牧区的家属守在病人的身边,手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濒临死亡的病人,从中阴地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这些孱弱无望的人,仿佛屠宰场里冰冷的牛羊,渐渐恢复了热气。被慢性疾病蚕食着的病人,也露出真诚的笑容。但事情并不是常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看看吧,有人几分钟前还活得好好的,几分钟后只因一场口角,就被人捅了一刀。这个意外受伤者,在片刻的愤怒后就绝望起来,他的朋友只好把他慌慌张张地抬进急救室。夜班大夫被深夜的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走出家门。他终于从一辆面的里出来,在医院门口,瞥见一对搂搂抱抱的青年,突然清醒过来,就像鲁迅那样,对夤夜不归的恋人严肃地开了个玩笑。当他进入工作状态,就清清楚楚地明白,在手术刀下,人类也能发出猪类的惨叫;在透视仪里,灵魂也能逃离肉体。因此他在手术过程中,始终不动声色。陪在他身边的那个护士,却在惊慌中拿不稳钳子。这辈子,她就像医院南墙后的大黄,茁壮,青葱,肆意成长,然而只能生在墙后,不被别人重视。下辈子,她应该就是雨中的当归,被人着意找到并试图连根拔起,她只好把叶子深深地、深深地垂向地面。俗人的眼睛大多都看不到来世,因此俗人死后的躯干也不能变成树木,供急救科里出来的那些鸟儿们歇息。甘南作家李城说:“有些鸟儿我们是看不见的。”是的,在蓝天医院里,灵魂化成的鸟儿,谁真的会特别留意它们?它们在医院周围嬉戏,逗留,时间一长,就找不到自个的肉身了。找不到肉身的鸟儿,又能飞到哪里去呢?若失去灵魂的躯干真能变成树枝,那树枝是不是显得太稀疏了,远不够那么多的灵魂来栖息。在树下面发呆的那个刚交班的小青年,在黑夜里看不清树叶的形状,只好又打车回家。在面的里,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遗失了一支能够拯救灵魂的针头。


        两个藏族打工妹的故事。被人称作达娲的女孩,确实像月亮一样,从乡村移到了城里。她本来就纯洁,美丽,善良,有着美好的理想。她眉目鲜活,顾盼生辉。她像一叶浮萍,从这个酒店漂到那个饭馆,从这个茶社漂到那个超市。她居无定所,却洁身自好。若干年后,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在陌生的城市里,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这个刚刚梳洗打扮过的达娲,要陪着人吃喝,陪着人行走。她总是离梦想有一步之遥。她只有安静的等待,梦想才能变成现实。但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使家乡佛堂里的那盏长明的酥油灯,也灭了。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才明白,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她的爹娘,只有在梦中才能圆了她的梦。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名叫达娲的姑娘,也在陌生的城市里,陪着人哭,陪着人笑。在她梳洗打扮之后,也会陪着人吃喝,陪着人行走。想起故乡的那轮明月,这个山前的女子,就流下思乡的眼泪。她藏身于一所别墅,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游泳池边,裸露着女孩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在她们的家乡,人们不说她们是达娲湖边的金菊,或斜阳桥下的月光。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蝴蝶,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来生来世,你我他,都将是她们坐地修行的情郎。


        第十四个故事。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山那边的鸟鸣清晰地传来。她笑了,做好了起床的打算。昨夜的红酒杯,还停在茶几上,昨夜的激情却消失殆尽。她的心里有个声音:终于结束了,结束了就好。房间里,那人留下的狐臭味,和若有若无的精液的腥味,比记忆还要清晰。五年的困惑和焦虑,比往日更加强烈,不过在如释重负的感喟中变成了一种用来拒绝的东西。她和衣站在窗前,远处山地牧场清晰可见,她来自那里,早就离开了那里,却陷于混乱不堪的情感泥沼,挣扎着,一直走不出来。而今好了,好了,一睡便如隔世。貌美如花的来自牧场的女人,在城里灿烂地绽放,也在不同季节一点点败落。而今好了,她安慰自己:“我可以真正地做个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人了。”


        第十五个,银饰自身的故事。女人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姐妹们。经常看到被打制成的各种形状的银饰,插在我的姐妹乌黑油亮的长发上,悬在那几近透明的耳垂上,挂在圆润颀长的脖颈上,贴在白净如玉的手臂上,也温顺地依偎在着意设计并裁剪好的衣物上。它们有着花的娇美,水的银光,云的流韵和光的幻象,甚至有着各种动物在奔跑过程中凸现的难以言说的美的力量。它们被我的姐妹们疯狂地喜欢着,在节日里,在约会时,在出嫁之际。这些时候,它们才是主角,隐现着处女的风韵,变幻着莫测的光芒。但当它们被解下来,摘下来,脱下来,搁在冰冷的桌板上,或者被装进幽暗空寂的盒子里时,它们身上的光泽就减弱了,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只有在这时候,它们才会显得疲倦,困惑,孤独而伤心,仿佛先被宠爱最终又被遗弃的女人。对,它们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女人”。


        故事暂时说到这里。刚才说到了女人,再补一个女人和脏话的话题,算是对这篇文章的收尾。很多时候,甘南人若要表达强烈的情感,就喜欢说脏话。男人爱说,女人也爱说。知道男人为什么爱说脏话吗?因为他们不能哭。知道女人为什么爱说脏话吗?因为她们要保护自己。事实真是这样。所以常常说脏话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别人是轻易不敢招惹的。常常说脏话的女人,看起来是那么虚弱,爱当绅士的人一看,顿时会心生怜悯的。不过,男人脏话说久了,就不会说人话了,因为那脏话仿佛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像个胎记,永远地黏在他身上。女人脏话说久了,就会感觉到说脏话的好处来,渐渐上了瘾,她从此也就只能依靠脏话生存了。那么,我们能不能得出这个结论:粗俗之所以被高雅替代,野蛮之所以被文明战败,显然是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如果这个结论不能得出,我也只好选择说他妈的脏话了。


原刊于《梵净山》2022年第2期(中国作家网·原创周星作品)

扎西才让2022.jpg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甘南州领军人才第一层次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著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