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河流


        飞机在凌晨时分抵达林芝,一个令人兴奋的信号在大脑中稳稳落定:西藏到了。从林芝机场外的空地上抬头仰望,陡峭的山峰上雪光隐现,此时缠绕的风吹动衣袖,都让人感觉干净舒爽。这让我产生隔世之感,内地的热浪还来不及从身上褪尽,在我的眼前,还不时浮现自飞机舷窗向外鸟瞰群山的景象——进入高原上空,飞机像一部惊悚片中的道具,在峡谷中完成着各种优美危险的穿越。在那一刻,我感到人类在地球的夹缝中生存呼吸,是多么渺小呵。

        现在好了,我们已经平安落地,稳稳地站在高原沸腾的领地之上,置身于一片完全陌生的现场,仿佛从人间进入一片仙界。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所在,阳光照不化的积雪像银子在山顶闪亮。天蓝得像一块绸缎般飘逸柔软,白云伸手可及,星星和月亮像神话中的果实一样悬挂在空中,人把鼻子和耳朵伸到空气中,似乎能嗅到月桂的香味,能听到星星之间的秘语。更加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整个林芝地区美得让人不安:到处是葱茏茂密的植物,叶子上没有一丝灰尘;视野之内,掠过野生的灌木,低矮的砖房、栅栏和沼泽地,掠过散落的羊群和鹰翅。

        从林芝到拉萨,清澈见底的尼洋河始终热情地一路陪伴,这让乘坐在中巴车上的我们欢欣不已,大家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视觉盛宴,不时叫导游巴桑停下车来拍照,这是因为眼前又出现了不可多得的景观。事后得知,西藏的公路一律沿江河而建,这样才能节省资源和投入,否则必须开凿隧道才能解决问题。万古洪荒,四野苍茫,对人类而言,高原无疑如一张白纸,有无限的描绘空间,可以蘸着大地的笔墨,甩开烈烈作响的大纛,尽情书写,在上面建造屋舍、规划牧区、种植青稞和土豆,惟有这在大地上滚滚流动的江河才是原配的,是神灵在亿万年前或许是弹指之间的伟大创造且因此生生不息。较之内地,西藏的江河是最具动感和激情魅力的,它们日日夜夜依照神灵的意旨奔流着,歌唱着,甚至是低调地隐藏着自身的光芒,有的则在万丈峡谷中求得生存,巧妙地拒绝了人类的开发与破坏。两天之后在拉萨,山东作家赴藏考察团与西藏作家举行座谈会,我的发言中有一句话:“把西藏的任何一条无名河挪到内地,都会创造出巨大的经济效益,并且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纷至沓来。”众人哑然失笑。

        而这些纵横交织的美丽河流,在广袤的西藏高原上太寂寞了,寂寞到被喜欢热闹的人类的目光忽略,许多大江大河的支流更是默默无闻地自顾流淌,千百年来连个名字都没混上。但它们丝毫不抱怨地流着,滋润着高原上的牧人、僧侣、牦牛和处处盛开的格桑花。很快,我在内心认定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的纠结恢复了平静:这些无名的河流,它们是为神而工作的,它们只对神尽着自己的职责,从神那里领取一份荣耀和奖赏,而对于挥霍无度贪婪自私的人类,它们是站在高处的寓言,高举双臂,便洒下长天水流,更像是大师光荣的灌顶与布施。

        在林芝八一镇向南偏东大约50公里处,是著名的江河汇流处,在这里,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神秘邂逅,达成江河拥抱的天下奇观,远远望去,两条游龙般的亮带自天际奔来,碰撞,排斥、融合、欢呼、跳跃、水花飞溅,然后滚滚东流。令我没想到的是,自幼在才旦卓玛的歌声中熟知的雅鲁藏布江水竟然是浑浊的,像一位嗓音沙哑的老人,她夹带着青藏高原粗砺的泥沙,不时发出类似于大提琴般呜咽的旋律。她是时间与历史的泪水,是一个民族痛苦与沧桑的符号象征——只要远远地望一眼这条江,就会联想到巍峨的雪山、牧人的帐篷、无遮拦的日光。

        进藏之前,听说藏人是不食鱼类的,西藏的河流里漂满了无人理睬的鱼群,人在河边蹲下身子,只要一伸手就能捞到活蹦乱跳的大鱼,这显然是一个遥远美好的演绎。但藏人不吃鱼倒也靠谱,说来话长,该习俗与古老的苯教信仰有关。在沿途景点的餐馆和烧烤摊位上,我看到来西藏做生意的四川人不时向游客兜售雅江鱼。在林芝的那一顿午餐桌上,我终于品尝到美味绝伦的野生雅江鱼,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苟活人世至今,品尝到的最香嫩的美食之一。由于雅江鱼在冰冷的深水中长成,其香嫩的肉质令人食之难忘,它模样怪异,无鳞的鱼皮尤其劲道,含有丰富的胶质。我原本是个痛风患者,对于食物中嘌呤的摄取量有严格的控制规定,但面对美食的诱惑,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十分薄弱。我是一个俗人,很没出息。在两个月前,我还品尝到吉林松花湖里生长的一种叫“鳌花”的野生鱼,它同样堪称美味,但较之雅江鱼的鲜味,仍略显逊色了一点。

  清澈的尼洋河则是西藏大地上一位表情欢快的少女,拥有一双被太阳洗亮的眸子,她蓝色的裙带在远处米拉山雪光的映照下楚楚动人。坐在前来接应的中巴车上,车轮在新修的公路上朝拉萨方向疾驰,我的眼睛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尼洋河的蓝波和水纹,她的每一处漩涡都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演示——她的牙齿是洁白的,声音是清脆的,口腔是散发着青稞香气的,她的灵魂是透明的,泪水是没有杂质的。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尼洋河,人类怎么爱你都不过分。

        黄昏时分,路标上出现了“达孜县”字样,紧接着出现了著名的拉萨桥,皮肤黝黑的藏族导游小伙子巴桑说:马上就到拉萨啦。中巴车停下来,巴桑要去桥边办理入拉萨城的有关手续,我们趁机下车拍照,路边是一座瘦骨嶙峋的石头山,左侧是大片待熟的青稞地,中巴车在起伏的高原上跑了六七个小时,大家都有些疲劳,有人已经起了高原反应,但又不忍心错过任何一处风景。诗人张中海到路边一个西瓜摊上买了个大西瓜让大家品尝,高原上的西瓜不但味道纯正,而且出奇地甜。

  “还有20里路就到拉萨啦。”

        办完手续的巴桑嘀咕着走来,示意大家上车。闻听即将抵达拉萨的消息,大家都有些兴奋,对此后十几天的旅程充满了期待。这一刻,我坐在车窗前,无意中搜寻公路两边,发现美丽的尼洋河早已不知何时被抛在了身后,就像一支美丽的歌谣消失在高原一尘不染的天空。

         

与敖超在拉萨河畔小酌


        在自林芝赴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公路上,我接到西藏作家敖超的电话,那熟悉的语音带着特有的节奏和韵味,询问我几点抵达拉萨——我听了有些微微惊讶,为破产了一个自鸣得意的小设计而泄气。我原本想赠他一个意外,故而此前并未告诉他进藏的消息,但没想到他早已从西藏作协接待山东作家考察团的名单中发现了我的名字。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即便是一个微小的秘密也保不住,人类的生活细节已经几近完全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电话里,我只好如实相告,说看完大峡谷,即赶往拉萨与之会合,大约傍晚到达。他说好,我在拉萨的宾馆等你。

        敖超是我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的同学,其形象与某部电影的主角极其吻合:高大的身躯,浓眉大眼,留平头,五官正点,配上一脸憨厚真诚的微笑,让人感觉踏实靠谱,是个“正面人物”。在鲁院时,我们气味相投,往来颇多,他好饮啤酒,几乎天天与另两位嗜好相同的东北同学泡在小酒馆里。我是眼瞅着他健壮的形体在某一天突然隆出一个啤酒肚的,他毫不介意,与人对话时还习惯性地摸一摸,似乎有意把人的目光吸引到肚子上来,仿佛暗示他的学问都储存在那里。

        有一次,我与扬州作家顾坚在校园外散步,漫不经心,边走边聊,行至一个天桥下时,突然从小酒馆钻出一团黑影,黑影捉住我的左手腕,动作飞快地下口咬出了个圆圈形状,像一块手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想叫警察,定睛一看,却是敖超,在咧嘴大乐,“狗东西,下嘴好狠咯,牙齿有毒液么?”,我骂他。自此,他在班里获得了一个“藏獒”绰号。

        在鲁院,许多同学一直以为他是藏人,因为他的眼睛太明亮了,可谓目光如炬,其实他是地道的汉人。敖超在西藏自治区文化厅工作二十多年,他自幼在拉萨长大,他的生命已经与西藏紧密相关。在生活里,敖超为人随和实在,朋友云集,乐善好施,灵魂也修炼得接近佛性,埋头做着自己喜欢的文学。人活着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的人生,究竟怎样才是好的人生?我认为随遇而安就是。人在年轻时打拼奋斗、苦苦追寻,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当然是正确的能量释放,那时你犯点小错误、甚至愤青一点儿、扮酷一点儿、剑走偏锋一点儿都无妨,这是神赐予年轻者的权利和回旋空间,但人若到了四十岁后仍没有转型觉悟,固守偏执,见什么都气愤得嘴歪,对人不真诚,对事不认真,做什么都虎头蛇尾,尤其要命的是,还以为他人都是傻瓜,惟独自己很聪明,这就真地大错特错了。基于此,我对敖超的处世态度颇为欣赏。

        至今记得,结业告别,在鲁院大门口送敖超返藏的情景,他伸出长长的胳膊与我拥抱作别,泪涌眼眶,口中喃喃自语。那一刻,我们深知此后将天各一方,地理相隔遥远,或许终生不得相见。人世间有许多告别看似漫不经心,却注定已是永远的诀别,只是当事者在彼时并不知晓。内心的珍惜与看重都无法阻止时光的魔法,这其实正是人生残酷的侧面。结业后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原点,与敖超联系还算较多,手机、电脑、伊妹儿、博客、微博,后来又有了微信,想躲藏都难。时光一晃两年过去,尽管这次西藏之行完全出于一次偶然的机缘,但敖超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似乎一天也没有走远过。

        抵达拉萨时已是黄昏,刚在宾馆入住坐定,还未来得及打开窗户欣赏一下太阳城的迷人暮色,房间的门就被咚咚地敲响,我知道是敖超来了,兄弟相见分外亲切,除了照例的拥抱外,还往各自的胸脯上捶打了一拳。他还是两年前的老样子,乐观、积极,爽朗,貌似粗线条,实则内心丰富细腻,时常泪眼迷蒙。与他同来的还有藏族小说家罗布次仁,是拉萨市作家协会主席,黝黑的脸膛,厚嘴唇,一脸的谦和。然后,我向省作协领导请假,由罗布次仁开车,穿越已进入夜色中的拉萨街道,来到位于拉萨河畔一家酒吧品尝拉萨啤酒。敖超和酒吧的老板熟悉,被热情地引领到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水声潺潺的拉萨河,灯影迷乱,似乎还有游人在水边唱歌,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可惜夜幕降临,夜色浓重,著名的拉萨河始终像一位蒙面美人,她动人的波浪只能在我的想象中数次回闪。

        应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敖超和罗布次仁帮我解除了诸多有关西藏行程中的心理戒备,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原反应。同行的作家中,已经有三位反应强烈,胸闷气短,有一位还发了高烧,一进宾馆就躺下了。敖超和次仁对我说,内地人来西藏旅游一定要解决心理诱因,不要强化和突出“高原缺氧”的心病,该吃吃该喝喝,就当是到了其他城市旅游或开会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到欣赏西藏风景和文化古迹上来,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这和有的人晕车、体检的道理是一样。罗布次仁还举例说明,一周前刚刚接待了一位重庆的七旬老者,这老者从不信邪,进藏的第一天就喝了半瓶青稞白酒,当晚睡得很香,第二天还蹭蹭地登上了布达拉宫。敖超说了一个在拉萨流传很广的笑话:有一年,香港一位女游客来拉萨,飞机刚一落地,这位女士就起了高原反应,晕倒在机舱里。接机的是两位小伙子,已经在机场附近的餐馆里等候多时,他们刚刚在餐馆吃了午饭,每人还喝了一瓶啤酒,这时接到电话,让他们火速把氧气袋送到机舱里,可他们却突然发现氧气袋已经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怎么办?返城再买已来不及,延误了事要负责任。其中一个小伙子急中生智,咧开嘴把两只氧气袋吹得鼓满了“氧气”,两人把伪装的氧气袋送进机舱,香港女士吸了“氧”后,很快苏醒过来,还激动地握住两位小伙的手表示感谢,说:“你们的氧气太好啦,救了我一命,——吸着还有点淡淡的酒香味!”两小伙听了,挠头,相视坏笑。

        敖超的故事果然奏效,让我彻底放松了警惕,当晚喝掉了两瓶爽口的拉萨啤酒。西藏的水质好,拉萨啤酒的清醇口感,即源于此。在此后的十多天里,我在访问团打破了至少两个“神话”:一是进藏后不能洗澡。高原的温度长年不高不低,即便是时令到了六七月份,也不用开空调。内地人到了西藏,主要是怕因洗澡患上感冒,那将不好收拾。我长年养成“日洗一澡”习惯,每天活动完后第一件事就是进卫生间冲澡,舒服清爽,未出现任何不良症状。二是在旅行车上不得睡眠。高原辽阔,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时常花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要时时瞪大眼睛,怎么能够?因此我抓住空隙打盹,不为别的,我坚信充足的睡眠才能保证体力。整个行程中,我没有出现任何高原反映,表现和在家时一样,心理放松,自然而然。同行们都说我“准备工作充分”,言外之意是他们准备工作没有做到位,没有把“红景天”喝够,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把自己在西藏的体能表现,归功于敖超同学。

        敖超在拉萨,一直过着准单身的生活,自治区文化厅分给他一套80余平米的房子,他与在河南南阳工作的妻子两地分居。不为别的,为了女儿有个好的教育环境。

        拉萨的时光是缓慢的,上午九点钟人们才到机关上班,而晚上不到5点就回家歇息了。拉萨的时光是典型的朝九晚五。而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光中不紧不慢地写作。平日里温一壶月光下酒,喝一碗酥油茶作文。在当下,能够享受到如此缓慢时光的人实在不多了……    


执灯者


        在西藏文学圈,有两个次仁:罗布次仁和次仁罗布。名字很容易混淆,其实是两个性格迥异之人,且形象反差也较大,我与同行们开玩笑,说:如果同时见到他们二人,就绝对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      

        在西藏,人们起名字就像遍地野生的植物一样随意,如果一个人出生在星期五,就取名“巴桑”,如果对孩子寄托吉祥,就取名“扎西”,如此一来,重名现象普遍。而作家罗布次仁和次仁罗布,其名字包含的藏语寓意是:长寿的宝贝。

        罗布次仁已经在头一晚见过面,一起在拉萨河边喝了拉萨啤酒,并且相谈甚欢。后者其实也见过面——2011年鲁院校庆,次仁罗布作为鲁奖得主(其短篇小说《放生羊》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学员参加,开幕仪式结束后,周到的鲁院把我们拉到京郊通州一家宾馆座谈联谊,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次仁罗布。他和范稳同学相熟,在其房间频繁出入,清瘦的面容,一头浓密的黑发,目光炯炯,眉锁刚毅,是典型的藏族汉子形象。接触第一时眼时,我甚至还感觉到微微的讶然,这来自我的错觉与无知,也始于我对少数民族生活习性的陌生与隔离——在以往接收的信息中,一直储存着藏民如何野性、不容易沟通交流的词条,这是个误解。因此,在范稳叫上次仁罗布一起喝酒的晚上我试图阻止其参加,不为别的,我担心次仁罗布喝多了酒局面将不好收拾,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还浮现出一个醉酒后拳打脚踢、掀翻桌椅、血肉横飞的场面。很抱歉,我把次仁罗布想象成一位武林高手了。我该向宅心仁厚的次仁罗布兄道歉。

        事实上,次仁罗布太谦逊了,为人也低调得过了头。在拉萨三日的接触中,他始终像一块朴实无华的玉石,散发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品格气息,他一直在精心呵护远来的客人,说话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大家不时地与他开着玩笑:“嘿,你这个——吃人的萝卜!”

        在著名的西藏博物馆外,高大的菩提树下,我们有过一段简洁明了的对话,我问:“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存在吗?”他答:“有。”我问:“你相信有来生吗?”他答:“相信。”

        发问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孩子,而次仁罗布一脸庄重。从他的脸上,可以读出一份洗尽了世间浮华的淡定与从容。据说他一心向佛,把佛像请到家中,每日点灯焚香,按时朝拜,拜完后才开始写作。这样的人写出的文字,散发宗教的高蹈之气,这是一种内地作家身上所没有的沉静。他写得很慢,写得很苦,字斟字酌地像愚公移山。

        离开西藏博物馆,我们去了达赖喇嘛的夏宫堪称豪华的罗布林卡,该宫殿位于拉萨的西郊,始建于十八世纪40年代,当时七世达赖喇嘛桑格嘉措在世。罗布林卡内清风习习,宽敞幽静,高大的乔木需要仰视才能看到树冠和一角蓝天,园内草木繁茂,格桑花迎风盛开,甬道两旁姹紫嫣红。室内不允许拍照,光线幽暗、神秘,用植物染料涂黄的地面烛火摇曳,我突然看到一个年迈的僧人蜷缩在柱子下擦拭地面,动作缓慢,面色蜡黄,身上绛红色的僧服在微微颤动。面对如织的游人,他的表情视若无睹。

        依照宗教规格,一世达赖有一世的行宫,不可混用,看完整个行宫,花去了一上午的时间。正午,从宫室内出来,感受到阳光强烈的照射,满眼都是白影子:白色的墙,白色的树干,白色的甬道。而迎面走来的游人,则是让高原紫外线照得黝黑的健康的肤色,忧伤的眼神,洁白的牙齿,红绿搭配的服饰。

        环顾四周,我的眼前不时幻化出当年高僧大德们在这里修炼大乘佛法,修身、诵经、做仪式的宏大场景。香火袅袅,酥油灯泼哧作响,诵经声响成一片……历经风雨的宫殿像煽动的鹰翅,掠过高原的河流与牧场、牦牛和经幡,掠过农奴时代,掠过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掠过西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也掠过公元1951年5月23日——中央政府和平解放西藏的隆隆礼炮声。

        俱往矣,无论辉煌与衰落都已烟消云散,昔日的宫殿凝固了时间,已化作历史的符号坐标。如今,罗布林卡成为供市民游玩的公园。

        次仁罗布始终在我旁侧相伴,他肩背一只帆布挎包,看上去风尘仆仆,像一个被高原风吹日晒的牧人。他不时地向我讲述西藏的历史、宗教里的光荣与背叛、争斗与血腥、虔诚和执著,还讲述他未来宏大的写作计划。

        有一个细节让我至今难忘——我向他请教,问他为什么我们来西藏朝拜的内地人说不好“扎西德勒”,发音太“哏”,应该怎么说才听上去自然流畅?次仁罗布朝我微微一笑,轻轻地吐出这句祝福吉祥的口语:“扎西德勒!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类似蓝丝绒鸟的歌唱,伴着潺潺的水声,是如此悦耳动听,这让我的眼前突然明亮了一下,大脑马上跳出“口吐莲花”这个玄妙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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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蓬桦,作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首届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青岛西海岸作协名誉主席。在海内外文学刊物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大地谷仓》《浆果的语言》《沿着河流还乡》《故乡近,山河远》等,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泰山文学奖等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