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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太阳像是得了斜视症,斜斜地照着山脉,照着牛圈和牛圈的影子。它从西山一落下,很快就迎来了夜幕,昼夜的更替并没有给大地留下更多的间隙。

        一头晚归的牦牛,喘着粗鼻息,仿佛鼻孔里随时都会奔涌出一条大江。牛角像画师笔下的黑丝带,线条优美流畅。作为一头体内淌着野牦牛血脉的牦牛,它长得比其他牦牛都壮硕。它是被牧人千方百计给家养母牛和野牦牛制造艳遇后的完美果实。它性情自由散漫,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回圈,一边是被野性的血脉拽着它的尾巴迟迟不让回圈,另一边是早已被驯服的血统牵着它的鼻子,灌输它野外的危险和不确定。它回来了,把一天好吃好喝的泉水和草木都转换成暖烘烘的、冒着热气的牛屎拉在怪状的乱石上,才慢悠悠地走进了牛圈。

        怪状的牛粪就这样诞生了,也就那样被遗落在牛粪墙外。很快寒风给它软塌的身体安上了冰的骨头和谷口的耳朵,它拥有了风的触觉和虚空的听觉。

        清晨,牛粪听到向它走来的脚步声。这是雍拉的脚步,时而细碎的声音像草木在交头说话,时而承重的像是一座山压在她的背上,最后被粗燥有力的手,从乱石间把它扒了出来。怪状而又棱角分明的样子,她看了一眼就扔进了背篓,与众多的牛粪堆在一起。雍拉给每块牛粪都安排了一个适当的位置,看到这块怪状的牛粪,它长得像暴怒的冰渣或失控的岩石,放哪儿都不好固定,就随手丢弃在一边,牛粪仿佛成了不受人待见的一个遗忘。

        雍拉很快把其它牛粪砌成了墙。这时山尖出现了一缕阳光,大地铺上了金黄的温暖。牛群在牛圈里起身活动,一层尘雾向上散去。牛粪在温热的晨间听到万物苏醒的声音,简单又自然。眼前出现的阳光和色彩,使牛粪拥有了很多双眼睛,牛的眼睛,蚊虫的眼睛,花草的眼睛,飞鸟的眼睛,山的眼睛,野兽的眼睛,雨雪的眼睛,雷电的眼睛,还有江河的眼睛。

        雍拉身穿黑色袍子,衬衫袖口翻到手肘,头上裹着彩色的头巾也顺势裹着面孔,只有一双黑眼睛有些浮肿地露在外面。牛粪觉得自己跟众牛粪一起砌成墙,抱成一团才是完整的,是安全的,而现在自己遗落在墙角,想到这些,胸口就会有莫名的东西在扭动。

        每天看到雍拉忙绿的身影,牛粪始终耷拉着脑袋想:“她这重复又无趣的劳作,有什么意思呢。”牛粪觉得雍拉活得不像个人,更像是山里的牧草,只跟牛作伴。

        牛粪墙越砌越长,雍拉的日子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墙砌成了一个大院子,留了很大的门,风雪和夜色都跟牛群一样,总是从大门往里挤。

        方圆百里无人的牧场,只有雍拉一个人守着,她的家人都陆续搬到了镇上。雍拉起初计划是把牦牛都变卖掉,拿上钱,离开祖辈坚守的牧场,最后雍拉反悔了,她要守在自己唯一熟悉的山里,守着唯一熟悉的牛群,她愿意一个人守在山里,看护牦牛。家人拗不过她的坚持,也觉得一下把牛群都变卖掉会失去生活来源,就把她和一群牦牛留在山里就下山了。

        风雪一次次地覆盖牧场,白茫茫的双眼里只有白茫茫的天地。牛粪再一次看到色彩时,雍拉站在砌成各种图案的墙跟前,一个人傻傻地笑。牛粪瞧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是墙面上出现了一些凹凸线条组成的奇怪图案。它觉得雍拉跟自己一样,一个人呆久了多少有点怪里怪气。

        后来来了一些奇怪的人,看着这些奇怪的图案,说雍拉是天然的艺术家。他们拍照取景,还要让雍拉继续做个天然的艺术家。雍拉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说自己只是没事干,就把自己熟悉的一些传统元素用牛粪涂在牛粪墙上。

        天气转暖,牛粪的身体变得酥软。寒风的离去仿佛抽走了它钢铁般的骨头,身体跟空谷似的,到处漏风。雍拉也摘下了头巾,她不仅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还有一张红彤彤的好看的面孔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偶尔她也会嫌弃它,说像牦牛的毛,又粗又硬,但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困扰,不管头发长成什么样,没有一头牛会嫌弃,牛粪也不会,对它们来说美和丑没有分别。

        牛群只要走进牛圈,就围着她转,伸出扁平的鼻孔闻她,舔她的手和袍子。她给每头牦牛取了形象的名字,按习性的、按长相的、按毛色的、按个头的什么都有。

        牛粪每天守在墙角,阳光的暖使它的心里滋生出一种火热的渴望,它越来越喜欢“暖”这个东西,它能使牛粪变得自在,仿佛这就是它该拥有的天性。越暖它体内就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生长,每天一点一滴地跟随着它的喜怒哀乐。

        夜举着漫天灯盏,它捂着胸口看月亮,月亮清凉又好看。清风走过,清风留下远古的消息,说牛粪的胸口在滋生海洋。牛粪不知道海洋是何物,它的基因里没有海洋的记忆。问月亮,月亮说,是从我胸口流淌出去的那条江河昼夜不停地走向的地方。牛粪知道月亮河、孔雀河、牦牛河称为三兄弟。牛粪自己生在孔雀河的源头,它知道一条江河的奔流不息意味着什么,可是海洋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任何经验,它没有海洋的眼睛。

        山里的草绿了,花开了,杜鹃鸟叫了。牛粪觉得周围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自己的内心也是美滋滋的,也开始不再羡慕砌在墙里的牛粪,它们的耳朵被堵住,眼睛被蒙住,只有说话的嘴和呼吸的鼻子。每当微风经过,墙上的牛粪说:“你身上为什么会越来越好闻?”说完大口地呼吸,像是没吃饱饭的孩子。牛粪也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从没有过的饱满和幸福感。

        没过多久,一朵金黄色的蒲公英从牛粪的胸口长了出来,牛粪如同在自己的身体上种了一个太阳,不敢直视它的存在。蒲公英看到牛粪难过地说:“我怎么会长在这里?我应该生在花海里,跟众多美丽的鲜花在一起。”看到牛粪低垂头不说话,蒲公英继续说:“我不是嫌弃你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蒲公英显得有些哀伤。牛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更深地扎进草地,风来了给蒲公英挡风,夜来了给蒲公英温暖。

        雍拉把冬天砌的墙到夏天时,从门开始又往里拆,门越拆越大,渐渐地牛圈又变成了向天地敞开的大门。在墙里躺了三季的牛粪,带着一身酥骨头,轻飘飘地落进一个个大麻袋,有的看到太阳的强光,想爬回去,爬到早已习惯又觉得舒适的黑里,可是身体太轻,脑袋太空,没办法爬回去。空脑袋只能一个接着另一个往前滚。

        雍拉终于发现了落在墙角的不起眼的牛粪,她蹲在牛粪跟前,牛粪第一次闻到她的味道,有股牛奶、青草、汗味混杂的味道。

        雍拉笑眯眯地看着蒲公英,说它长得好,比长在外面草地上的更好看。牛粪削尖脑袋往雍拉跟前凑,雍拉只是微笑着不说话。蒲公英第一次笑了,牛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里鼓鼓的,像是风吹鼓的皮球,轻轻一戳就会永远飘远或落地碎成幸福的渣子 。

        牛粪在长久的风吹日晒下练就了一身硬壳,雨水再怎么下都不能渗进自己的内心,只是自从蒲公英从胸口长出后,雨水动不动就从蒲公英留下的缝隙往里灌。蒲公英长得越来越高,像一把小伞,有时候也想给牛粪遮挡雨水,但它太弱小,什么也做不了。牛粪一看到蒲公英的弱不禁风,就想要变得更强大。牛粪一想到季节的易逝和相聚的短暂,自己像是被整个雨季在浸泡。

        雍拉把最后一袋干牛粪装进麻袋,冷风开始在蒲公英和牛粪周围回旋。蒲公英紧紧地把身体缩到牛粪怀里,有些伤感地说:“你温暖了我一生。”看自己像百岁老人的头发,那发白又柔软的自己,叹了口气:“你也应该做温暖自己的事。”牛粪陷入了一种沉默,它曾经也有过燃烧自己的梦想,可是自从蒲公英长在胸口,守护蒲公英就是它的梦想,蒲公英的存在就是世间最珍贵的温暖,但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拥抱着蒲公英渐渐柔弱的身体。

        雍拉守着自己的牛群,也守着四季更替。夜守着雍拉,也守着野外出没的熊、狼、豹和狐狸。偶尔雍拉也不确定她一个人在这山谷里能坚守多久,以前雍拉常常向远处的路口看,可路口始终没出现那个想要出现的人,连风都不去经过那儿,像是怕被雍拉的眼睛戳痛或被囚禁。现在她偶尔迅速地看一眼,只是看一眼,又像是在怕出现什么看得见的东西。

        蒲公英问牛粪,雍拉等的人,为何还没来。牛粪说自己也不知道,它只知道那男子给雍拉唱了一首情歌:我和我的骏马,绕过源头来看你。可能还在绕源头的路上吧。蒲公英有些恼怒地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就住在源头,他要绕哪条江的源头,都不可能要等这么久。”说完气嘟嘟地不说话。

        牛粪安慰蒲公英说:“只要有心一定可以等到,就像我等到了你。”

        蒲公英变得软弱无力,牛粪屏住呼吸想护住蒲公英不被风带走,它再一次把自己变成了虚无。“蒲公英白色影子里漏出的光,都带着绝世温柔。”牛粪这样想到时,开心地笑了笑。牛粪再一次抬头时,蒲公英跟着一阵风消散在空中。

        牛粪最后一次见雍拉那天,她重新裹上了自己的旧头巾,眼睛还是有些浮肿。牛粪终于羡慕起那些走向火灶的同类,它们燃烧和灰烬的一生。它把耳朵还给谷口,眼睛还给万物,空空的胸口还给逝去的日子。雍拉终于看到酥软的牛粪,轻轻拿起,放进了火灶。牛粪获得了自己的翅膀,飘向天空,就跟蒲公英一样。

        夕阳下,山脉和江河就像被镀金的神,一群野牦牛在曲玛滩的草地上,像闪电,像雷霆,奔向太阳落山的方向。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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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萨,女,藏族,又名那萨•索样,青海玉树人。曾获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第八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