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塔拉湖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到武威,向南一拐,就进了山。

        马头行者俱乐部的掌门人兰冰把越野车当马骑,即便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也开得飞快,大家筋骨被颠簸得要散架,大惊小叫着。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某公司老总王新天感冒加重了。兰冰却满不在乎,一边灵活地换档,一边狠踩油门,百忙之中还要回头冲唤作石头的美女唱两句。不知转多少道弯、翻多少道岭,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天边竖起一道明镜般的巨大屏风,那就是聚集祁连山冰雪融水的夏日塔拉湖——她是皇城草原的美丽眼睛。

        很快,车就到了温静的湖边。大家下车,舒展腰肢。天已黄昏,空气很凉,水鸟仍然恋恋不舍地在湖滨嬉戏,有的则钻进废弃砖窑的墙缝或地洞里,打算过夜。一种名为“胡鹫”的鹰还在天空盘旋。据说,这种草原猛鸟只存在于阿尔卑斯山和夏日塔拉草原。兰冰说,他当年在砖窑渡过两个月“小公马一样孤独”的时光。他还说天晴时能看见南边巍峨的祁连雪山。现在,满眼却是笼罩在原野上的轻纱与薄雾,不远处的皇城镇也不可见。重感冒使王新天变得深沉,他凝望着灰蒙蒙的湖面在思考什么。石头跑到小沟畔,采来一把蓝色的马兰花,陶醉地嗅一阵,就把花朵变成漂亮的发饰。她是东北大连女孩,第一次深入草原。

        夜幕迅速拉开。再行驶一会,就进入安安静静地卧在草原怀抱中的皇城镇。没有高楼,没有喧嚣,也没有遍地牛羊。一切都文静得像波澜不惊的夏日塔拉湖。

        晚饭时,石头不断地问:帐篷呢?牛羊呢?民歌呢?兰冰的外甥安敬吾刚刚剪完羊毛归来,他说牛羊在山上。牧人们晚上都回皇城镇,早晨去打开围栏,天将黑,羊就自己回来。至于牦牛,赶出栏,过很长时间才收。我们一起问:就不怕人偷了?安敬吾憨憨地只是笑,不回答。这种放牧方式与想象中的的大不相同。大家邀请安敬吾唱歌。他站起来,用裕固语唱了一首《蒙古人》。歌声中洋溢着草原民族那种特有的浑厚、开阔与苍凉,很难摹仿。我又请他再唱一曲原汁原味、未曾流行于世的民歌。于是,他又唱了一首热情歌颂夏日塔拉草原的歌曲。歌词中反复出现“夏日塔拉”。“夏日塔拉”是裕固语,意为“金黄色的草原”。“塔拉”是“草原”,有水、有草的开阔地才能称为“塔拉”。夏日塔拉”中最大的河流就是注入湖泊夏日塔拉河。我想记录歌词,外甥却只会“唱”不会“说”,思虑半回,才说出两句:“骑上我烈性的骏马,奔驰在金色的草原上……”看来,美丽的诗句无法翻译。

        不过,这两句就足够了,那是草原民族生活最优美的写照!

        说着,笑着,唱着,到了深夜。大家上车,兰冰猛地踩一脚油门,汽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迅速冲出,很快,就到镇外。前面,车灯所及,都是荒滩砾石。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往何方,越野车激烈地晃动着。我说你喝酒了,开慢点好不好?兰冰说这点酒不算啥,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问到哪里去?他大声说到湖边看月亮,你们一定喜欢!

        当然,这是我最喜欢的!我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兰冰似乎迷路了。迷路就迷路吧,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车子顺着河滩直接冲进湖里,就不好玩了。我担心。忽然,越野车明显地一滑,扭起了屁股。兰冰回过头,问:你们没事吧?我们说没事。继续开,车打滑,陷进泥沙里了!王新天抱怨他的车技太差,兰冰却哈哈大笑着让我们下去推车。风很冷。好在车轮陷得不深,挣脱出困境,终于到了湖边。波涛轻柔地摇动着,令人心醉。远处,河流冲击河床的声音在夜空响亮,急促。星星密密麻麻,距离头顶很近,似乎伸手可触。

        多么美好、祥和的一个夜晚啊!此时此刻,有这无序、无争、无为的满天星星和温婉动人的夏日塔拉湖,谁的心灵能不变得透彻、明亮呢?

        夜风太冷了。返回时,车轮又陷住。大家喊着号子,拼命推,车子却越陷越深。皇城镇派出所的朋友范得旭打电话叫来两个小伙子帮忙。

        回到镇子上时,已经凌晨两点。兰冰笑嘻嘻说:这帮人疯了!


夏日塔拉草原


        在皇城镇,望远不必登高,即便置身街道中,也可感受夏日塔拉草原的辽阔与恬静。

        早晨,阳光明媚。东南一线,雪山在群峰间遗世独立,洁白明亮,悠远神秘,像大地献给天空的哈达,让人不由得想顶礼膜拜。她是夏日塔拉草原的精神依托,在雪山臂膀展开的方向,高山草场逶迤而来,拱出一只生机盎然的敞口“金盆”。

        安详幽静的草原小城皇城镇便坐落在“盆底”西边一角。夏日塔拉河从南向北,也从这里穿过,在河岸两边孕育出宽阔的、由毛柳等灌木织成的绿荫带。皇城镇与夏日塔拉河之间,只平坦的皇城滩草原,俗称“飞机场”,以前,飞机撒播农药从此起降,故名。现在,飞机早已不再降落,却依然是天造地设的自然大舞台,传统的赛马会及连续三届“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镇民族文化旅游艺术节”都在这里举行,雪山、草场、河流、天空、神鹰这些天然背景都为节日增光添彩,韵味无穷。第四届“民族文化旅游艺术节”还在筹备阶段,身着民族服装的牧民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搭设帐篷,蹓马唱歌,酿造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范得旭从西北民族大学毕业后已在皇城镇渡过十八个年头,对这里的风俗民情、历史文化非常熟悉。他说,曾经有德国植物学专家在皇城滩考察发现,每平方草地上竟然有七十多种花草!其中包括蚕豆、豌豆等豆类植物的祖先。说着,他随便拔出一株小草。从它矮小纤弱的枝叶间根本无法看出其漫长的进化历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与河流、草原的历史相当,至于是什么人首次穿越层层环绕周围的群山到达“塔拉”,并开始游牧生活,就成了永远的谜团。蓦然回首,我们能够凝望到最远的历史背景是匈奴人占据祁连山时期。后来,匈奴人将盘踞在张掖、敦煌一带的月氏人击败,导致其部落分裂:一部分西迁中亚,史称“大月氏”;另外一部分进入祁连山,史称“小月氏”。有专家认为现在游牧在夏日塔拉草原的裕固族就是“小月氏”的后代。

        这个民族从西边迁徙到这里后,就丧失了文字,只保留着本民族语言。有位裕固族朋友讲起与这种现象有关的传说:古代,裕固族人在迁徙时,把文字装在皮袋里,由于战争,皮袋丢失,所以,就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此前,我搜集到过另外一则传说:当年,裕固族祖先一边迁移,一边应对追杀的敌人。部落里的知识分子行动缓慢,又不善打仗,影响到部落的生死存亡,于是,他们决定将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杀掉。后来,部落得以生存,但是,文字永远散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两种传说都证明了一个铁的自然法则:优胜劣汰。当残酷的战争来临时,当民族面临生死攸关的问题时,人们不得不回归到野蛮与蒙寐;当风烟散尽,人们伫立在过去与未来不断交接的链条上,又充满了别样的孤独与迷茫。

        裕固族朋友说:你们是知识分子,能不能帮我们把文字捡回来?

        我无以应对。大家都沉默。草原也沉默,偶尔传来远处的马蹄声。

        石头采到了一种不知名的野花,代替了耳饰。

        我们想换个角度看看草原。下午,兰冰驾车前往风景秀丽的庙儿湾。清澈的溪流从山谷间蜿蜒而出,滋育出一片片茂盛的马兰花滩,绿得朴素,蓝得醉人,白得实在。

        兰冰说:这里的风景很美,一时半回看不完,象征性地游游就行了!王新天却像矫健敏捷的山羊,不大工夫就上到了半山腰。我们沿着缠绕在山腰间的羊径,随后赶上。随着山的抬升,夏日塔拉草原层次分明,境界大开。正如范得旭所说:夏日塔拉草原是近五百万亩形态各异、姿态万千的高山灌丛草场、草甸草场和草原草场的统称,并非我们原来认为的“飞机场”那么一片!

        溪流从山脚下悠然自得地流向夏日塔拉主河,其闪亮温润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草滩上,代之而出的,是两座南北分布的古代城墙遗址。城池用土板夯筑而成,都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夏日塔拉草原又名“皇城草原”,就因为这里曾是成吉思汗后裔、永昌王只必铁木儿避暑和牧马的封地。据说,当初两座城之间有天桥相通,同时,出于军事考虑,城池与山之间还有地下通道。雪山、长云、草原、城池、天桥、通道,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历史画卷。这件大地艺术作品在岁月与人类的阅读中逐渐褪色,还是越来越丰富?带着这个疑问,驱车到两城之间,答案出现了:荒凉的草滩上,屹立着一座清真寺。

        我们站在“皇城”遗址的墙头,越过当年护城河的、现在长满马兰花的滩地,向北望着被土墙围住的清真寺。它呈汉族屋宇、寺庙飞檐风格,与兰州、西安等地常见的那种圆顶建筑不同。回族人大概到“飞机场”蹓马去了,院子里寂然无声,门虚掩着。

        一家回族人与其他草原民族和谐相处,已经生活多少年,他们修建了这座清真寺。

        方方正正的土城内,没有任何建筑痕迹,只有一层一层的台地。当年,永昌王与他的臣民、家眷、护卫及朋友们在其间下帐篷,可以想象他们喝酒、唱歌、娱乐的情景。石头不知从那里采集到一束清香异常的狼毒花,让每个人醉片刻,就别在了发髻上。古代诗词中经常出现关于妇女“对镜贴花黄”的描写,楼兰寺庙遗址的壁画中也有女性以鲜花装饰的画面,这种风尚看来由来已久,并且传承到了“80后”女孩石头。爱花、爱美是女孩的天性,永昌王每年来草原避暑的一段时光,也是女性们充分施展装饰才华的黄金时期,她们肯定用马兰花、狼毒花等等鲜艳夺目的花朵化妆,比美,陶醉!或许,这种活动与赛马会、大象拔河、摔跤同样热烈、盛大,不然,“皇城”遗址的北城为什么传说是永昌王嫔妃们的梳妆楼?

        晚上,诗人、时任《兰州晨报》编辑才旺瑙乳和刘小雷为采写“皇城”遗址赶到草原。近日来,马不停蹄地忙碌着的皇城镇书记高生福终于挤出时间,在帐篷里以裕固族风俗款待客人。献哈达,唱歌,敬酒,开锅肉。大家像兄弟那样,不分彼此,无拘无束,说到“皇城”,说草原,说到阔端、萨加班及凉州会盟,说藏传佛教对蒙古民族的渗透。敬酒始终没停。刘小雷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豪爽,喝大了,在帐篷里与小孩子玩“老鹰捉鸡”的游戏,还要求我给他与石头合影。只可惜,他不上相,我拼出看家本领,也没能照出他的英雄气概。客人陆陆续续都醉到。心底忽然冒出一句诗:“在皇城草原,连天上的鸟儿都醉着。”不知不觉,到了深夜。高生福书记兴致勃勃,说:明天带你们去百花掌,感受更加辽阔的夏日塔拉草原,近距离观看祁连雪山,还可以俯瞰人迹罕至的原始山谷……

        第二天上午,三辆车载着十多人在山谷里盘旋许久,终于到达开阔舒展的百花掌高山草场。这里海拔较高,气候凉爽,是夏日塔拉草原的夏季牧场,每年七、八、九三个月,“金盆”底部及各条山沟里的牧民都赶着牛羊来到山顶,扎满帐篷,展现独具特色的民族服饰,载歌载舞,是草原民族的又一个蔚为大观的盛会。

        汽车停在一道深谷前。雪山似乎近在咫尺,格外地爽朗。遮蔽太阳的团云迅速漂移开来,裸露出湛蓝的晴空。才旺瑙乳忽然发现弧状彩虹,兴奋地拍照。

        车能到达的最远地方,就是这里了。沟底有河流,但是,由于我们在高高的悬崖顶部,所以,听不见河流的喘串行声。我很想下到谷底看看。高书记说:下去至少得一小时,回来,则需要半天时间!幽深的祁连峡谷只有勇敢的牧人穿行过,很多景观还处于原始状态。

        王新天等人计划着夏天要进行徒步探险穿越。据说,要走完整个峡谷得两天。

        大家席地而坐,休息一阵,返回。百花掌草原上的路是车轮轧过的两道辙痕。寂静的羊群、牛群散落在山坡间、草场上,对疾驰而过的车队无动于衷。汽车沿着山势逐渐降低,回到了平坦的“盆底”。

        未来之前,我以为夏日塔拉草原是具体的,可描述的;到来之后,我以为夏日塔拉草原是由高山和滩地构成的美丽“金盆”。经过几天的穿行、观望、感受,又觉得夏日塔拉草原是立体的,丰富多彩的。

        我想,随着阅读、感受的深入,还会有更多更美妙的发现!


远去的骑手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镇第四届民族文化旅游艺术节的开幕式定在六月一日,持续到六月三日。赛马是其中最重要、最激烈的竞技项目。演艺台还没有搭起来,来自各乡村的骑手就开始到“飞机场”蹓马,让赛马熟悉赛场。

        赛马分为“走马”和“跑马”两种。“走马”时马的步子为漂亮的花步,骑手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达到快而不乱。“跑马”则是快步,奔跑时疾驰如飞,四蹄有同时腾空离开地面的瞬间。那时,骑手踩在马蹬上,身体紧贴马背,气势凶猛,尽显游牧民族的豪爽与剽悍。

        骑手中有裕固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满族和汉族。他们与大多数牧人不同之处在于,除了摩托车,还有精心调教的烈性赛马。现代牧人们都用摩托车作为交通工具,尤其是年轻人,爱车远远超过爱马。他们把摩托车当马骑,不管是草原上还是柏油路上,都风驰电掣,恨不能飞起来。骑手们都拥有自己的摩托车,养马仅仅出于一种爱好和传统的习惯,他们从挑马、驯马、赛马中感受人与马的和谐运动和精神依托。

        我同骑手安学宫交谈。他刚刚蹓完马,正在饮水。那是一匹黑色的三岁骏马,裕固语名叫“哈达冒得”,翻译成汉语,就是“黑马”。购买这匹马花去他四千三百块钱,每天的饲养费用也得三、四千元。他曾在甘肃省农民运动会赛马中得过奖,但这次不打算比赛,只是让“哈达冒得”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安学宫是纯粹的牧民,家里养着三百只羊,所有费用都来自卖羊所得。他还供养着两个上学的孩子。

        另一个年轻骑手索南的坐骑是匹枣红马。他生龙活虎,充满激情,与几个伙伴发出一个口哨,跨下的马匹就前蹄腾空,站立起来。我急忙打开相机拍摄,他们都欢快地配合着。

        当摩托车从马群中间穿过时,它们没有丝毫惊诧。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声响与气息。

        六月一日上午十点,人潮涌动,服装艳丽,马队欢腾,开幕式准时举行。作为仪式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一百二十匹赛马声势浩大地从主席台前走过。烈性马昂首阔步,激情满怀,骑手们不管年轻还是年老,都身着色彩艳丽的民族服装,意气风发。队伍中,还有三位沉着冷静的女骑手。如此规模浩大的马队阵容,其它地方也不多见,即便是电影、电视中也很少见!因为肃南草原上游牧民族的执著,我们才能够领略承载着人类文明历史的壮丽图景!

        我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晚上的“锅庄舞”晚会。根据安排,在篝火点燃前要由兰州来的“驴友”们燃放焰火。可是,阴差阳错,焰火与篝火同时点燃。焰火的巨大声响和多姿多彩吸引了众人目光,不断爆发出欢呼。篝火堆激烈地燃烧,围成圈的姑娘们花枝招展,欲跳又止,因为她们听不到熟悉的音乐!美丽的焰火结束时,篝火堆也燃烧殆尽。无数辆摩托车打着雪亮的灯火划破草原,于是,“锅庄舞”就那样冷冷落落地结束了……现在,人们终于把草原还给了骏马,骑手们分别表演单走、群走和单跑、群跑。骏马飞腾时,骑手们激动地尖声欢叫着,我幸运地拍摄到了一匹跑马四蹄腾空的精彩瞬间。我又拍摄到了赛马带着一溜烟从远处跑来,又跑向远处的情景。我甚至不想放过单马、群马远去的身影。我被骑手与烈性马配合默契的运动状态感动了。当它们的背影即将消失时,我忽然想流泪。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摩托车的狂爱,骑手们也会越来越少,直至最终在雪山的默默凝视中退出草原。历史的演进,都是一种文化代替另一种。这种交接在不动神色中进行。也许更多的人意识到马对即将消失的危机,所以,特意安排了更多的时间让它们表演。

        但是,谁也无法挽留即将逝去的一切,就像无法留住时光的脚步。

        唉!没有骏马驰骋的草原,该是多么单调啊!

        没有骑乘骏马的男人,该是多么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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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玉雷,文创一级,现任甘肃文化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驻院作家,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理事。出版长篇小说《肚皮鼓》《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野马,尘埃》《禹王书》等。中篇小说《禹王书》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大家》2020年第1期封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