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作家苏奴谈起河流之于人类的意义。话题谈到深处,两人都对“理想的河流”有了评判的标准:水量丰沛,源远流长;河流两岸植被茂盛,物种丰富;从上游到下游,村落遍布,各个族群,已扎根生息上千年;村落之间互有往来,情深意浓,祖辈之间极少争斗,以和睦相处为首要生存原则;流域内的村落发展史,既是民族交融史,也是文化传承史。我俩都认为,当某条河流符合了这五条,尤其是最后两条,这条河流,才能称之为理想的河流。

        于是约定,在降水量较大的九月,当秋意渐浓之际,同去寻找甘南境内的理想的河流。

        时光荏苒,约定的日子倏地就到了。我俩各自在单位请了一周假,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但好巧不巧,请假后第一天,苏奴的一位至亲因久病不愈,去世了,他内疚地告诉我:“老兄弟,抱歉得很,节骨眼上发生了这事。要不你去吧,把你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回来后分享给我,行不?”那怎么不行呢?不行也得行。我有点遗憾,不得不体谅苏奴:至亲过世,自己还在外边漫游,是大不孝,若要论本罪,该下地狱呢。

        体谅归体谅,理解归理解,我知道,寻找理想河流的事,还得靠自己来实现。



        上午10点从居住地黑措出发,驱车70公里,抵达夏河时,看了看时间,已到中午,知道自己在路上耗费了较多的时间。只因这一路,有条河流始终陪伴着我,使我感受到莫名的快乐。

        河的藏语名叫桑曲,汉名则叫大夏河,古称漓水,源于甘肃和青海交界的大不勒赫卡山南北两麓,汇流后流经夏河、临夏、东乡三县,最终注入黄河刘家峡水库。

        路途中,一边慢慢地开车,一边观察着或隐或现的大夏河,发现水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不过我没有失落,原因是,这条河流的确算是源远流长了。两岸的村落,也是星罗棋布,狗吠深巷,人声隐约可闻,加之炊烟袅袅,黄发垂髫随时可见,似乎处处都是桃花源的样子。

        到了县城后,先去转了拉卜楞寺。这座寺院声名遐迩,占地广阔,房舍稠密,寺庙巍峨,佛像庄严,信徒多如群蚁。从寺里出来,来到河边,黑发导游的讲解声还在脑海里嗡嗡作响,似乎要沉淀下来,化为永久的信息。

        过了半晌,大夏河清亮激越的水流声让我终于清醒过来。站在桥上,凝视着喧嚣的流水和蜂拥不断的人流,心里生出感慨,陷入沉思:为了寻找自由,找到理想的生活,很多人选择到藏地来旅游。来的人,必然会注意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当然也会注意到这里的佛与神、法与僧。这种灵魂的净化之旅,与自己寻找理想河流的举动,是何其相似。

        不知不觉就沿着河道边的小径走了几百米,猛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被栅栏围住的牧场。牧场里,牛羊也只零星的几十只,也不见有马匹出现,猜想那些神勇的家马是否已变为野马,回到了草原深处。一低头,看到了自己河面上的倒影:头发散乱,衣着奇异,像个农奴的后代。一阵风吹过,水面上掀起涟漪,倒影中的画面瞬间就被搅乱,波闪出自己的前生:青海古道,我和父亲在高原上赶马换茶,在吵杂的街市上担心被陌生人抓走,随时紧靠着父亲,嘴里连声叫喊:“阿爸,阿爸,阿爸!”风停了,水面趋向平静,又看到了倒影中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情不自禁地想象起自己的后世:塞纳河边,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将丰硕的肉身,慢慢地浸入齐腰深的水里。

        沉思之际,却猛然发现,大夏河畔,又有一群游客蜂拥而至。有人极目远眺,有人大呼小叫,有人频频按动快门,拿走了异域的风景。他们的镜头里,是群山,和群山之上的雄鹰。这群人像我这般在河边逗留,喟叹,但只一会,就钻进了一辆大巴——捂得严严实实的铁皮匣子,尘埃一样悄然消失了。

        这样的际遇,使我生出了不快,觉得自己和众多游人没有任何区别:带着俗念,带着功利,心不净,神不宁,在红尘中奔波不息,却只能得到暂时的解脱。

        在莫名的懊恼的情绪之下,我驱车离开了县城,沿着大夏河的上游前行。车载收音机里,传出一个清晰、深沉而略带忧郁的男声: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

        让我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

        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 找到回家的路


        是腾格尔。这个在草原长大的蒙古歌手,他的每一首歌,都抵达了我的内心。而今再次在实打实的情境里听到,仿佛是专门来安慰路上的游子的,懊恼的情绪渐渐被稀释。一首歌结束,我眼眶湿润,心湖那里,涌起阵阵暖流。

        到达桑科草原时,游人明显减少。又走了五六里路,在河边的一处灌木丛旁,停了车。

        这里没有游客,只我一人,身边,是清澈见底的河水、黄绿参半的秋草和摇曳生姿的野菊。此时,在苍茫的天宇下,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

        在这样的美景中,我会突发奇想:会不会有人面兽身的异物,守在河源那里?她或许来自人世,或许来自兽世,或许来自禽世,也会像人类一样想些奇怪的问题,也会发出怅茫的叹息。这样想了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异物的行踪。然而,在这苍茫的天宇下,只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吹得秋草和野花摇摇摆摆,起伏不定。



        于是逆流而上,一个半小时后,到了碌曲县。

        碌曲,即洮河。显然,这也是一个以河名为地名的县城。这种起名的艺术,是我喜欢的。把车停在广场上,下车后环视了一会,整齐划一的藏式房舍,和特色鲜明的民族广场,让我瞬间就对这座人口稀少的小城,有了一种奇异而深刻的印象。

        在这里,我看到了想见的洮河。信步走在河堤上,看到了天幕下波光粼粼的大水之象:因河堤的作用,河水被约束,流速变得缓慢,安静、沉稳而低调,仿佛一支绕城而过的大部队。生活在河边的小城中的人,也应该是安静、沉稳、低调的吧。这样想着,就掏出手机,打给高中时的同桌刀智。电话通了,里头果然传来一个安静而沉稳的声音:“诗人吗?”

        我忙说:“是我。老同学你在干啥?”

        刀智说:“还能干啥,给人做思想工作呢。”

        我笑了:“啥思想工作?”

        刀智说:“有几个干部要办调离手续,我这个做人事工作的,想挽留一下他们。”

        我说:“干部的调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刀智说:“老同学啊,你得明白,想调走的人多起来,就不正常了。”

        聊了一会,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碌曲县,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总面积五千多平方公里,总人口才三万五千多人,是甘南各县市里人口最少的县。常住居民少,人还爱往外跑,念书的、打工的、搞生意的,迫于生计,都去了外地。念完书的青年、挣了钱老板,大多选择留在大城市里发展。近两年来,又有一批干部,觉得在这人烟稀少的高海拔地区工作,过于孤独寂寞,也想方设法要调到更热闹的地方去。

        刀智说:“老同学,我们这里,好像留不住人啊!”

        我说:“人们选择离开,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刀智说:“原因嘛,偏僻、落后、不富裕、不热闹,这山望着那山高,还有来自那些驾着豪车来这里的游客善意的引诱……太多了,数不过来。”

        我说:“我觉得人对生活和生存地域的选择,像极了蒲公英对命运的选择。”

        刀智说:“还是诗人说得透啊!”

        我说:“和蒲公英一样,人也想离开脚下的土地。”

        刀智说得更加决绝:“蒲公英比人好多啦,人一离开,就有可能永远不回来。”

        我听出了刀智语气里的伤感。是啊,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人人都有离开的冲动。常住人口多,这种离开,轻易感受不到。常住人口少,这种离开,就很容易冲击留守者的心灵。想不到,身边的县城,就像眼前的洮河,表面上是安静的,其水面之下,竟有着这样的波动。

        显然,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县城,绕城而过的洮河,显然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河流。在和刀智的聊天还在有一句没一句进行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明早启程的打算。

        刀智建议晚上约几个人,吃个饭,吹个牛,唱个歌。我摇摇头,婉拒了老同学的建议。



        第二天清晨,刀智打来电话,邀请我一起吃早点。还在被窝里的我只好撒谎说,已经离开碌曲县城了,正在往迭部赶。刀智抱怨了几句,又叮嘱我路上小心一点。挂了电话,我感受到了同学之情的好,有点欢喜,又有点怅然。

        上午九时许,从宾馆楼下的锅盔铺里,买了三个脆黄美味的锅盔,就真的驱车走向通往迭部的公路。

        路过高原湖泊尕海时,发现有黑颈鹤、灰鹤、天鹅等珍禽在水中嬉戏,那浩淼、和谐又动人的情景,催我发出由衷的惊叹:“天哪,这人间吉祥的明镜!”我清清楚楚,正是前边见到过的草原河和村边小溪地不断汇流,才形成了泊在低洼地带的巨型湖泊。

        穿越若尔盖草原后,汽车闯入了一处峡谷。谷内古木参天,灌木丛生,只因到了深秋,漫山遍野尽是扑面而来的黄、红、绿三色。谷底,一条河流激越飞腾,时隐时现。我知道这条河流就是白龙江,发源于谷口南向的郎木寺镇,流经碌曲、若尔盖、迭部、舟曲、宕昌、武都和文县,最终在四川广元市境内,汇入了嘉陵江。期间,这条全长近600公里的长河,穿行于山区峡谷,流域面积达到三万多平方公里,有汉、藏、回、羌、蒙古、苗等多民族杂居,不管在过去,还是在将来,必是汉族与少数民族融合的重要区域。

        河谷内,水声激越,植被茂密,古树参天,村落密集,寺院和白塔随处可见,村民们深居简出,给人以安居乐业的印象,基本符合自己列出的理想河流的五条标准。那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理想的河流了呢?我满心欢喜,准备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然而,我还是发现了河流两岸令人不安的场景:一路走去,河畔树木稀少之处,被人开辟成了砂场,有的正在启用,有的已被抛弃。砂场旁,山体陡峭、岩石狰狞,林木倾倒处,竟然是土石混合的小面积滑坡。而被抛弃的砂场上,满眼尽是堆在岸边没来得及运走的河沙,和不曾平整的沙坑。显然,山体的被破坏,河砂石的无度开采,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生态。

        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惊魂未定的我,将车停到了一处废弃的砂场。对砂场的近距离观察,使我明了:一路看到的,都是铁打的事实。看来,人类始终向大自然伸展着攫取之手,那饕餮才有的肚子里,装满了数不清的贪嗔痴。

        “我们是怎样的物种?我们想干什么?我们打算到哪里去?”我陷入到了对这三个问题的思考。看来,我们人类,就是智力发达的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我们究竟想干什么?真的只想拥有无穷尽的物质,以满足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打算到哪里去?从欲望的深林里窜出,又扑进迷宫般的欲望的幽暗水底?

        短时间内,我无法理清这终极三问。我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搜索“白龙江”“迭部”“砂场”三个关键词,跳出一则消息——《迭部:向砂石料场沉疴旧疾“亮剑”》:

        迭部县以打造“五无甘南”为抓手,创建“十有家园”为目标,集中开展砂石料场专项整治。……重点针对白龙江流域干流和重要支流范围内乱采、乱占、乱堆、乱建的问题予以严厉打击,全面清理、关闭、取缔违规砂石料场,河道采砂管理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效。……将制定出台《迭部县砂石资源开采管理办法》,依法公开出让砂石资源开采、砂石料场行政许可手续办理等,用公开透明、科学规范的砂石资源开采管理长效机制打通“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双向转换通道,纵深推进“绿色出行、低碳生活、健康人生、廉洁社会”活动。

        看到这里,心头的愤怒和郁闷,慢慢平息了。既然河边砂场问题,还在治理之中,想必假以时日,必有成果。抬手一看时间,已是中午,我返回车内,啃食掉一个锅盔,当美味回荡在口腔里时,竟在山间清风、林间鸟鸣和谷内水声的陪伴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个多小时后,醒了,做好了不再去迭部县城的打算。于是调转车头,走上老路,准备在日落前赶到驴友们在马蜂窝网站上频频提及的草原之城——玛曲。



        进入玛曲地界,人烟越发稀少,倒是牛羊成群,白的、黑的、灰的、花的,在广袤的草原上,撒得到处都是。公路黝黑、宽广、笔直,插向格萨尔王曾经征战过的群山之中,隐约有牧歌可闻,时断时续的,陡然间就让我忘记了像猫头鹰一样深蹲在脑海中的烦恼。

        终于玛曲县城,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五时。县城建在格外平坦的草原之上,暖洋洋的阳光使县城像只似睡非睡的庞然大物。大街上车辆较多,但大多都老老实实地停在街道两旁。那些行驶中的,不慌不忙,像极了绅士般的高原牦牛。高楼之下,面对街道的一溜溜铺面,大张着疲倦的嘴巴,根本就不在意进出顾客的多少。不知为什么,一到这样的县城,我就产生了皈依感,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似乎更适合自己的性格。在街道上兜了两圈,发现了归宿地——首区宾馆,就把车开进了宾馆大院。

        除了自己外,宾馆吧台前竟然没有其他顾客,只一会,我就办好了房卡。我没去房间,径自出了宾馆,到附近一家川菜馆点了两个小菜,快速地消灭了。而后又返身开车,在手机上设置了导航,导到了县城南边的黄河公路大桥边。

        这样一折腾,已是下午七时,恰逢日落时分。

        站在1974年修建的大桥之上,抬眼往西望去,我见到的,是一条从天而降的九曲回肠,在落日余晖照耀下,水势浩浩,流金滚玉,一时竟被结结实实地震撼了。

        想那黄河从巴颜喀拉山一路奔流而下,从青海省久治县门堂乡悄然进入玛曲县境,流经玛曲大草原时,突然一个状如“u”形的回湾,形成“天下黄河九曲十八湾”之首曲景观,这种源自大自然的恩赐和情谊,怎不让我感慨,且唏嘘不已?

        我明白,眼前的黄河,只因身处上游第一大湾,由雪山融水和众多草原河交汇而成,论及水量、植被、民众和文化,与自己的“理想的河流”高度契合。何况因黄河而建的黄河首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沼泽、泉水、湖泊、滩地、河流等湿地面积累计近四十万公顷,已经成为是黄河上游重要的蓄水池,真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

        日落之后,夜幕降临。这夜幕格外巨大,看起来是缓慢而无声的,我的心中,却浮现出了“倏忽”一词。是的,倏忽之间,夜幕就降临了。倏忽之间,厚重的叹息就在体内发生了。倏忽之间,天幕和黄河融为一体,成为一色,只留下唰唰唰的流水声了。

        回到宾馆,吧台上守候的,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交谈了几句,得知对方是宾馆的老板,就多聊了一阵。说起当地部族,才知道河边部落数量并不多,打个比方,是“零星的牵牛花依附在长长的藤条上”。部落之间虽相距颇为遥远,但你侬我侬,仿佛前世早就有了十天十夜也说不尽的缘分。老板讲得自豪,我听得舒心,回到房间后,心中的快慰还像山泉一般潺潺流淌,直到半夜还在不断生发,竟然使我失眠了。既然睡不着,索性披衣而出,到了县城郊外的草地上坐定,一边抽烟,一边远远观望县城的灯光,一边听草原藏獒发出的沉闷有力的叫声。只坐了片刻,我就被青藏腹地的夜景给打动了,热泪潸然流下,脑子里回旋着两句诗行:“在这天边的草原上,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河流。”



        翌日清晨洗漱之时,心中的热情犹在,只想将这种快慰的感觉告知我人,于是打电话给苏奴。

        苏奴刚刚殁了至亲,还处在悲痛之中,病恹恹地聆听着我寻找理想的河流的见闻。我讲得兴奋,苏奴听得厌倦,一时半会竟无法取得有效的互动。我心里不快,开始抱怨苏奴。苏奴说:“也许根本就没有理想的河流。你身边的那条黄河,曾经吞食过我的两个亲人。在你眼里,她是理想的河流,但在我心里,她是悲痛的记忆。”

        我忙问原因,才听说了两则憾事。其一:苏奴有个姑舅在玛曲,平时特别爱骑摩托,一有空就在草地上窜来窜去。有一天,他骑着那黑乎乎的铁家伙在黄河岸边的水泥路上飙车,突遇一群横穿弯道的牦牛群,躲避不及,一下子跌入深渊,再也没有出来。其二:苏奴的姑舅出生之前,其父因义气与别人打了一架,当对方一瘸一拐地离开后,他却在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过去。那时还没黄河公路大桥,要过河就医,就得坐羊皮筏子横渡黄河。渡河时,水流湍急,耗时颇多,因错过最佳救治时机,亲人,再也没有醒来。

        电话中,讲完故事的苏奴声音嘶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我只好安慰他:“你放心,我们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还在我们心里。”

        苏奴说:“兄弟,你就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我。假若真有来世,也许他们会来到我身边,但我可能看不见他们,即使看见了,也有可能认不出。”

        苏奴讲述的亲人的憾事,犹如一盆凉水浇在我头上,使我对黄河的激情,瞬间就消失殆尽。我郁郁寡欢地取了车,漫无目的地出了县城,不知不觉中,竟驶上了去黄河源的道路,短暂的思虑后,我决定去看黄河支流交汇的壮举,就选择了三十公里之外的阿万仓湿地公园。

这处湿地公园,又称贡赛喀道,藏语的意思,是“贡曲、赛曲、道吉曲三条河流与黄河汇流之地”。

        半小时后,我登上了阿万仓观景台。山顶海拔3700米,最适合登高望远。放眼望去,南边遥遥可见四川地界,西北方向,是青海的天空,身后,则是甘肃大地。这种三省交界之地,会无端让人生出豪迈的气概。只见那半边天乌云滚滚,山雨欲来,这半边天却艳阳高照,一片祥和。天空之下,草地广袤,贡曲、赛曲、道吉曲亮身其间,如三条青龙,蜿蜒而来,终于交合于一处,形成水域苍茫的大河奇观。仔细端详这湿地公园,湿地与湖泊辉映,雪山与黄河并存,北方大地的阳刚之气与江南水乡的清柔之美,完全融为一体。

        眼前的大美之景,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觉得应该写些什么,才能对得眼睛经历的盛宴。我走到高高耸立的煨桑台旁,掏出手机,这样写道:


        您问:在甘肃、青海、四川三省交界处,

        在那片地域辽阔的山谷草原地带,

        苍茫的历史,真的湮没不了河流的身影?

        答日:我曾在黄河源的阿万仓观景台上,

        感受过她们宁静漫长又自我的情怀。


        您问:祖辈们居住在用牛尾和粘口毛

        织成的帐篷里,我们真的不识稼樯?

        没有文字和历法,只以草木来记岁?

        答日:我曾在黄河源的阿万仓观景台上,

        看到他们离散、汇聚,又远行的情形。


        您问:我们相信女性,相信孕育、分娩

        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因此,我们真的

        相信母亲、妻子和姐妹们擎起的天空?

        答日:我曾在黄河源的阿万仓观景台上,

        领略过母亲河永恒的低唱与迂回。


        写完之后,默读了一遍,我觉得自己真的写出了那呼之欲出的感受。我看看眼前之景,又看看新写的诗,如此反复再三,明白了一个道理:自河流诞生之日起,其存在的意义,在于塑造地貌、诞生生命、滋养万物,流域内频繁发生的繁衍、争斗、死亡和新生,不过是时代洪流迸溅出的浪花而已。

        理想的河流在哪里?在那里,在这里,在时光深处,在眼前的青藏腹地,在个体、族群和国人的执念里。这也许就是顿悟?对,顿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得知大自然深藏的秘密。


原刊于《散文》2022年第9期(责任编辑:沙爽,发表时有删节)

扎西才让.jpg

        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