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哥,给点白拉姆供酒钱嘛!” 八廓街东北角甘丹达尔钦(经幡柱)前,一个女人拽住彭朗的氆氇外套衣角。 藏历十月十五日,拉萨的女人们都化作了白拉姆。相传护法神班丹拉姆有三个女儿,都不听父母教导,尤其三女儿白拉姆率性不羁,喜欢与许多男人交往。于是母亲诅咒了三个女儿,白拉姆也遭到报应,与自己心爱的大昭寺护法赤尊赞被拉萨河分隔两岸,每年只有一次相见机会,正是藏历十月十五日。在八廓街,彭朗遇见了很多盛装出行的女子。她们三三两两,嬉笑吵闹着前行,颈挂项链,腕佩手镯,千娇百媚。那些平日里羞涩腼腆的女人们,在这一天忽然变得俏皮起来,不管认识与否,她们堵住男人们的去路,以给白拉姆供酒的名义大胆索要钱财。这些男人,像是替赤尊赞向化作白拉姆的女人们偿还一年的情债。 彭朗停下脚步,转过头,瞧见了兰泽。 现如今,距离兰泽的红帽子在拉鲁桥头被河水卷走已有七年,彭朗在那次交通事故中挨了朗玛厅老板晋美一记耳光也有两年,就在这个被拉萨人称作“仙女节”的日子里,兰泽和彭朗就这样在八廓街重逢了。对他们而言,这相遇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两人毫无准备,愣怔在原地,都有些局促不安。身旁甘丹达尔钦上那面平静的经幡,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呼呼作响。 “兰泽。”彭朗脱口而出。兰泽立马松开他的衣角,尴尬地说:“我没认出是你,哥。” “没关系。我也一下子没认出你来。”彭朗有点紧张。 “哥,真的吗?”兰泽的尴尬瞬间消散,她俏皮地绽开笑脸,“我老了,认不出来了?” “哪里哪里。”彭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开玩笑的。哥,你这是怎么了?”兰泽继续俏皮地注视着彭朗,问道,“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 “哪里哪里。”彭朗依旧没能找到一句恰当的回复。他避开她长长睫毛下闪烁的双眼,问道:“兰泽,你这是要去哪儿?” “哪里哪里。哈哈哈。”兰泽挖苦般模仿着彭朗的语气,更大胆地说:“除了‘哪里哪里’,你就不会说点别的吗?”她掩口而笑。 这一天,当年在拉鲁桥头打零工的两个年轻人,性格仿佛互换了。兰泽的温顺转移到了彭朗身上,而彭朗的调皮,似乎转移到了兰泽身上。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再是当年在桥头等活儿的青年了,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切割般的痕迹,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性格上,从外表也能窥见一二。兰泽眼中的彭朗比以前更加瘦弱,留着板寸头,前额有两道深纹,上衣的衣扣一丝不苟地扣紧,那弯腰走路的姿态与街上揽活儿的体力劳动者别无二致。彭朗倒像是真如他所说,一时没能认出兰泽。兰泽十分新潮地把头发染成了黄色,黄发如水浪般散落肩头,上身披着茶色的阿里式披肩,下系一条不丹式浅蓝色花斑裙。兰泽美丽动人,浑身散发的魅力仿佛要冲破衣衫,在八廓街的人流中格外醒目。彭朗还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香水味。 “哥,你不打算给我礼物吗?”兰泽再次拽住彭朗的衣角。 彭朗如梦初醒般摸了摸口袋,却没能摸出一分钱。 “哥,别装了。现在谁还用现金啊!”兰泽说着便划开手机屏幕,非常娴熟地亮出微信收款码。彭朗扫码,转了一百元。 “哇。这么大方。哥现在当上大老板啦。”兰泽继续说,“谢谢啦。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去买点东西。”彭朗的紧张感似乎并未消退。“兰泽,我走了。”他说完便向前走去。这偶然的相遇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兰泽,只想避开她。彭朗无暇细究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心情。其实,他本不必不安,当初的背叛者是兰泽而不是彭朗,就像那爱情传说里,怪就只能怪白拉姆。然而,时隔多年,在这一天,彭朗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想快些避开兰泽的念头。 “哥。你走反啦。”兰泽一说,彭朗才发现自己正逆着人流。他立即停下脚步折返,兰泽避开熙攘的人群,站在甘丹达尔钦旁,目光紧随着彭朗。 “哥,你为啥这么着急?”彭朗转身再次走到兰泽跟前,她说着肩并肩与彭朗一同前行。“求你了。哥,咱们一起走会儿吧!别这么急!”她又半开玩笑地说,“一起绕大昭寺转经祈祷呀!” 兰泽这话令彭朗更加不知所措。如今的彭朗,不再是当年在拉鲁桥头叼着烟、提着啤酒瓶的小伙,也不是三年前驾着三轮车,在拉萨街头阳光下如鸟儿般飞驰的那个人。如今,他是“睡觉的水”洗车房老板娘白央的丈夫,是白央腹中孩儿的父亲。即将成为父亲的彭朗,已然变得沉稳而有担当。 尽管如此,当他和兰泽并肩行走在八廓街的人流中时,他感到极不自在。他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注视他们,有些人甚至转过头仔细打量,这让彭朗再次萌生离开兰泽的念头。他们路过八廓街东南角的玛吉阿米藏餐馆门口,抵达夏迦仁达尔钦旁时,彭朗故意加快脚步,没绕达尔钦转圈,致使正绕着达尔钦的兰泽没能跟上。在潮水般人群的掩护下,彭朗像一只躲避猎人的动物,快步经过根敦群培纪念馆,来到西南角的格桑达尔钦旁,他才发觉兰泽已不在身边。他环顾四周,除了摩肩接踵的人流和鼎沸喧声,不见兰泽的身影。这时,路人们驻足围观一位磕长头的女人。那女人用绳索把三个孩子系在腰带上,脸上毫无表情,嘴里念念有词。她双手合十,依次举至额前、唇前和胸前,随后伴着一声木板拍地的声响,整个身子匍匐在转经路上,三个孩子也被猛地一拽,最小的那个踉跄绊倒在地。人们见此情景哄笑起来。有人往孩子们手里塞些零钱,有人则忙着掏出手机拍照。人群中,彭朗还看到女人们拦住男人伸手要钱。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心里却想着能否在人群中再次看见兰泽。他感到一种丢掉了东西的不安感,与一种想要寻回的渴望,尽管彭朗不会承认,但谁又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内心。 “哥,给点钱啊!”在大昭寺两根达尔钦中间的石碑处,有人又扯了一下彭朗的衣角。 彭朗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再次瞧见了兰泽。 夕阳固执地托举着拉萨西边遮蔽天空的乌云的衣角,从云隙间射下一缕金灿灿的温和阳光,那光芒十分留恋地拥抱着大昭寺的金顶。在这金黄的光晕中瞧见兰泽俏皮的笑容时,彭朗一时愣住了。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变迁,兰泽那美丽的笑容却依然如故。金灿灿的阳光下,她的面庞洁白明亮,蛾眉如弯月细长,黝黑卷曲的睫毛下,双眸宛如纯洁的泉水,仿佛唐卡中的仙女下凡。当年在拉鲁桥头等活儿时,彭朗曾朝着兰泽的脸吐出一口烟雾。那时他虽未明说,但心里清楚,兰泽的脸就像仙女一样,美丽动人,撩人心弦。如今,这仙女比之前更加动人了。 “哥,你太坏了。”兰泽在大昭寺前扯着彭朗的上衣抱怨,“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比赤尊赞还薄情。” 彭朗知道自己避不开兰泽,却不知她为何紧跟着自己不肯离开。他听说兰泽是朗玛厅老板的情妇。村子里,关于兰泽的种种流言蜚语如风飘荡。特别是两年前,在那个十字路口,他的三轮车和晋美的轿车相撞时,更印证了那些传言非虚。当初在彭朗心里,兰泽的种种变化如同一根带刺的荆棘,深深扎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缓慢生长,刺痛着他。然而,随着时光流逝,那痛感日渐消解,尤其是与白央结婚后,兰泽便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你那个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偶尔白央会开玩笑似的问起,彭朗才会想起兰泽,想起那个许久未见的姑娘。 “兰泽,求你了,不是赤尊赞薄情。”此时彭朗不再回避兰泽,他鼓足勇气说道,“只能怪白拉姆男人太多。”他借用那则传说来嘲讽她。 “哥,今天是白拉姆和赤尊赞相会的日子,我们也一起去茶馆喝杯茶怎么样?”兰泽毫不在意彭朗的嘲讽,反而对他提出了要求。 彭朗发觉借用传说来嘲讽兰泽是件蠢事,也发现自己瞬间成了陷入兰泽言语牢笼的困兽。但现在,彭朗不再继续躲闪,他也打算试探一下,今天兰泽究竟意欲何为。 “兰泽,我们绕着大昭寺转一圈吧!”彭朗说着迈开脚步,“你可别再把我弄丢了啊!” “哎!我彭朗哥多帅啊!”兰泽不禁笑出声来。她跟在彭朗身后,贴近他时接着说:“哥,肯定不会再弄丢啦!”她紧紧挽住彭朗的胳膊,装作他挚爱的情人模样。彭朗想甩开她的手,却终究未能挣脱。
二
他们经过大昭寺广场右侧扎西达尔钦,步入八廓街北路时,人群骤然变得如同奔涌的河流,而他们则更像是随波逐流的两叶小舟。人们沿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场面何其壮观!这里汇聚着一种单向的力量,没有回头的余地。无论何人,无论情愿与否,一旦融入八廓街的人潮,便只能顺着众人的脚步前行,别无他途。此时,微弱的夕阳褪去了光芒,拉萨的天空被云层笼罩,乌云仿佛正孕育着无数雪花,准备随时染白大地。 兰泽紧紧挽着彭朗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彭朗虽然瘦削,胳膊却结实有力。兰泽用余光瞥向彭朗,发现他表情严肃,默不作声,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仍能察觉他的拘谨。这样的彭朗在兰泽眼中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几年前拉鲁桥头的那个彭朗,如果说体力劳动者有种特殊的形貌和色泽,那么他身上依然残留着那种痕迹。陌生的是刚刚的彭朗,年轻又可爱的他已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副严肃的中年男人模样。 这几年,兰泽在晋美的诺桑朗玛厅扮演着老板娘的角色。白天客人稀少,拉萨人偏爱夜晚相聚。柜台朦胧的灯光下,兰泽发觉人们踏入诺桑朗玛厅,瞬间消弭了年龄、职业、身份和族群的界限,在迷离的光影和喧闹的声浪中,人们化作单身男女,显露出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本性。随着好奇感渐渐消退,兰泽慢慢习惯了这一切,她的生活也随着朗玛厅的节奏昼夜颠倒。清晨,当人们起床计划新的一天时,兰泽结束整晚的忙碌与疲惫,沉入睡眠;而当人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各自归家准备休息时,兰泽却又起身开始自己的工作。就这样,兰泽变成了一个被白昼遮蔽却又被黑夜释放出来的人。对那些熟悉她的人而言,兰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很难真正出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兰泽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恰如其分地匹配了自己的人生。其实,她最不愿意在大白天遇见从前的亲友。总之,她的世界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极其简单,只有朗玛厅的夜晚和夜晚的男男女女。如果非要指出一点杂乱,那就是朗玛厅老板晋美,以及她对他的那份矛盾的情感。 “哥!你不是说过要给我买顶红帽子吗?”还没到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门口,兰泽用胳膊轻轻推了推彭朗,把他拉向八廓街右侧卖帽子的那家店铺。 “是啊!我都忘了答应过你。”听到兰泽这么一说,彭朗想起了当年他给兰泽买的那顶红帽子,他故意这样应道。 “哥,你不要这样说。或许你忘了,但我还记着呢!”兰泽说着便将彭朗拽进旁边的那家商店。 在商店里,彭朗心想,如果时间真如流水,而流水又能像白央所说的那样进入睡眠,那么此刻它仿佛停止流淌,凝固在了这家店铺里。七年前,彭朗正是在这家店里给兰泽买过一顶红帽子。那时的老板如今依旧坐在商店里,除了略有发福,身体并无太大变化。商店两侧墙面上挂满一排排不同款式的帽子,细看之下,右边是女款,左边是男款。屋子中央的木制台柜里,陈列着各式新款帽子。那一年,彭朗买柜台里的那顶帽子时,老板还给他降了价。 “小伙子,给女朋友买礼物可不能光看价格啊!”当时老板打量着彭朗瘦小的样子,从柜台里拿出那顶帽子。老板似乎是位安多商人,虽说着拉萨话,但带着明显的安多人生硬的口音。彭朗讨价还价许久,用自己整整两天的工钱买下了那顶红帽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拉鲁桥头,兰泽竟将这顶帽子丢进河里。“哥,对不起。就像这顶帽子被河水冲走一样,忘了我吧!”说完她便上了停在路边的晋美的黑色轿车。此刻,彭朗再次忆起当时的情景,恨自己当年的懵懂无知,那根带刺的荆棘又一次从心底冒了出来,心想兰泽带自己来这家店,就是在讽刺自己。 “不是我说,”彭朗板着脸说,“如果没记错,我在这家店买过一顶帽子,它不是被某人丢进河里了吗?” 店里,兰泽盯着挂在右侧墙上的帽子,取下一顶戴在自己头上,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然而,这只是表象,彭朗这句话像针一样扎痛了她的心,使她差点掉下泪来。但对兰泽来说,并没有彭朗那种时间凝固的感觉。这些年,她曾多次站在这家店的门口张望。 “帽子可以便宜点。”老板放下手机走到他们面前。他对眼前这对男女没有特殊感觉,更不会知道他们之间的悲剧竟与自己卖出的一顶帽子有关。“现在拉萨人不太懂白拉姆节的真正含义了。”他拿起刚刚兰泽拿着的那顶玫瑰色帽子,“女人们向男人要钱,尤其向不认识的男人伸手,这是不懂节日渊源的缘故。姑娘,你戴上这顶帽子照照镜子,肯定非常好看。”他把帽子递给兰泽,又转头对彭朗说,“相传,白拉姆也和你女朋友一样,是位绝世美人呢。” 彭朗笑了笑。兰泽从老板手里拿过帽子,捋了捋染黄的长发,戴上帽子,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 “老板的嘴像抹蜜一样甜。”兰泽毫无顾忌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不在白拉姆节要钱,那什么时候要?难道和你们索要纯真的爱情吗?你们只会甜言蜜语哄骗女人,你们有真心吗?所以只好索要你们口袋里的钱,不是吗?” “你女朋友口才真好。”老板轻轻推了推彭朗,“白拉姆节当然要送礼物,帽子就是最好的礼物。”他接着说,“传说赤尊赞也给白拉姆送过一顶帽子。哈哈哈。”这句话连老板自己都不太信,说完他便大声笑了起来。 “是吗?”彭朗见老板一直对着自己说话,最终不得不开口。“我听说的故事刚好相反,据说是白拉姆给他送了一顶帽子。”他开玩笑着说,“而且还是顶绿帽子。”他瞥了一眼镜前的兰泽。 “哈哈哈。您二位真幽默,太能说了。”商店老板笑着说,“看你们买不买吧!可以按最低价给你们。反正过些天我就要把店转让出去了。” “怎么了?生意不好吗?如果我没记错,这店您开了有八九年了吧?”彭朗惋惜地问。 “其实我也不愿意转,但那位老板太执着了。他说要给女朋友送一份礼物。”商店老板解释道,“他给的价格很高,我也刚好想回安多老家。” “哥,我戴这顶帽子好看吗?”兰泽又戴上那顶玫瑰色帽子,对着彭朗问。 “只要你自己觉得好看就行。”彭朗已没有勇气再说兰泽戴红帽子很漂亮了。 “哥,你欠我一顶帽子呢!就这顶吧!我要这个。”兰泽对彭朗说,然后转向商店老板,“这是给白拉姆的礼物,您就便宜点吧。” “当然可以。姑娘你真漂亮,白拉姆肯定和你一样。看在白拉姆的分上,便宜给你。原价二百,你给一百五就可以。” “我哥只给了我一百,就一百吧。白拉姆会保佑老板的。”兰泽说着扫了一下柜台上的二维码,毫不犹豫地转了一百元。“要是今天您觉得亏了,就当是给白拉姆献了份礼物吧。”然后她对彭朗说,“哥,谢谢你给我买帽子,我心满意足了。” 不管老板愿不愿意,也不顾彭朗喜不喜欢,兰泽将那顶玫瑰色帽子戴在头上,挽着彭朗的胳膊走出商店。他们重新汇入转经的人潮,再次变成了两叶被水波推着前行的小舟。 ……

作者简介:拉先加,藏族,民族学博士,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出版长篇小说《等待下雪》、短篇小说集《路上的阳光》《睡觉的水》等。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作品先后翻译成日、法、英等国文字,在国外出版发行。 译者简介:增宝当周,藏族,青海同仁人,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