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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碰文学这些年,总揣着一种滋味:上,难被重用,下,难被高看。尤其身为底层写作者,在文艺领域里,恰似闯进牧场的山羊,浑身带着草原的膻气,既遭稳当的牛群嫌弃,也被灵秀的绵羊疏离。

可既然选了写作,便该认下这份孤独与冷淡。写作本就是一个人的耕耘,要抵得住俗世诱惑,守得住内心的方寸心田。

这边写作者不算少,却鲜有凤毛麟角者能登堂入室,将作品捧上国家级文学大奖的高台。我们一面怀着纯粹的情怀,笃信写作不止为获奖;一面又忍不住抬高视线,让野心悄悄瞄向那座遥不可及的奖杯。

总想起上一代年轻知识分子,生活里浸着诗歌,指尖拨着吉他歌唱,满心都是对自由、烂漫与雅趣的追慕,从未听闻他们把“拿大奖”挂在嘴边。反观当下,信息时代诱惑重重,从商、捞钱、升官成了最务实的选择,执着于创作的人,反倒成了旁人眼中的愚人。

这些年见惯了一种文学现象:不少年轻人会在某段时光里,写诗词、聊文学,甚至出一两本诗集。可随着年岁增长,家事缠身、仕途牵绊,大多会渐渐淡泊文学、疏远诗歌,更有甚者封笔南山,一心经营生活。这未必不是好归宿——能在安稳日子里拾起文字碎片,于忙碌罅隙间读书写诗,是为生活添彩、为精神提质;即便不谈文学,善待妻儿、养育子女,也是最有意义的活法。

写作数年后才恍然:不必艳羡那些幸运儿,既能写出佳作,又能过好生活,那样的圆满终究是少数;更不必效仿国内外少数鬼才,非要在生活的缺陷里寻觅文学的意义。苦难不必诉诸笔墨,歌颂无需寄托文字,活着本就不必与写作绑定。于生活而言,文学与写作,原是无用之用。

唯有清醒者,方能在这条路上执意前行。

这些碎语,恰似牧人放牧时的呢喃,不过是选了放牛的活计,便多唠叨了些牧场的日常,与外界的隔阂罢了。而这份清醒与执着,恰在一位爱酒的诗人身上,有了最烈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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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的人未必糊涂,嗜酒者却多半带些痴狂。诗与酒,自古便是彼此的依托,又互为牵绊——诗中有酒,方有传世佳作;酒中有诗,才见性情本真。我身边便曾有这样一位诗人,他是C县已故的作协主席,生前以诗为骨,以酒为魂。

他早年辞职出国,数年后归乡,在C县做起生意,却始终放不下对诗歌的热忱。他接手了停办的汉语文学刊物,让文字在故土重新流淌,这份坚持,足见他对文学的赤诚。

在我记忆里,他是“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的模样。酒杯碰击时溅起的酒花,像他诗里蹦跳的意象,酒气氤氲中,便是他酝酿诗句的良辰。我曾与他数次对饮,直至大醉,甚至因宿醉耽误了次日行程。酒至酣处,他会吟着“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再举着金屈卮劝我“满酌不须辞”。酒意催着心声,那一刻的炽热,让人无法拒绝,就像吸鼻烟的人递来的烟具,明知过后会难受,仍忍不住掸一点在拇指盖,猛吸一口,与他一同发出既享受又煎熬的喟叹。

可豪饮的代价,是次日的头痛欲裂。清醒时,我会对自己、也对他生出几分鄙夷,甚至想戒酒、想断绝往来。可转念想起他醉酒时道出的生活真谛,那些在酒劲中澎湃的赤诚,又忍不住想再敬他一杯。恍惚间,竟生出“醉中作,醉后乐无极”的快意,彼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那份酣畅,远胜未醉之时。待清醒后品读他的诗,所有埋怨便又烟消云散。

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8月的“一州五县”文学联动。他以C县作协主席的身份出席,深蓝色围巾绕在颈间,圆润的脸上两眼铮亮,带着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文雅与张扬——嘴里叼着一根国产雪茄,见了我便热情递来一支。拥抱时,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鼻尖,他高声叮嘱:“你要加油,一定要好好写!”会后他邀我小酌,可我既要发言,又要接待各县诗人,便随口搪塞,竟将这份约定抛在了脑后。

商议下一届联动承办权时,各县代表或积极、或沉着、或凝重,唯有他,依旧用高亢的嗓门自告奋勇:“明年的联动,我来办!放在C县!”拳头攥得紧实,像将军宣战般意气风发。只因他身上的酒气,我与本县作协主席商议后,终究未曾采纳——这是清醒者对醉汉的偏见,如今想来,满心愧疚。

今年初春,噩耗传来,他竟猝然离世。心口一阵绞痛,脑海里全是他的模样:酒桌上吟诗作赋的身形,谈及江洋才让作品时眼中的光,说那文字是迷失心灵的领航灯。他爱酒,爱的是酒中激烈的快意;他爱诗,爱的是生活里滚烫的真诚;他爱交友,爱的是人情间纯粹的羁绊。从未想过,那次会上的豪言与约定,竟是他最后的遗愿。

9月,州级诗歌会在C县采风,我与国内作家同行,恰逢受人敬重的唐兀特先生。行至杂曲河畔,他驻足凝望,河水湍急,似在诉说故人往事。他说,已故的那位诗人,是他挚友,两人曾约定同赴藏区山河写作,如今约定未竟,人却已远去。唐兀特望着河水,眼眶泛红,哽咽着说:“他生前总说,希望有人能写出一本关于青海的书。现在书成了,他却没能看见。”

遗憾是人的常态,但书能弥补一些遗憾。我觉得那是一本沉甸甸的,载着青海的山、河与厚重。寄托希望的书。

那一刻,唐兀特的泪水滚落,似滚烫的温泉,烫得我心头发颤,眼泪也忍不住沸腾。那是诗人与作家之间,跨越生死的约定与惦念,是本土诗人与远方来客,隔世相连的深情。我不敢上前安慰,只静静看着他对着河水恸哭——这份深情,属于他们,属于山河,也属于那本未被见证的书。

杂曲河的水还在流淌,就像他未写完的诗,在雪域高原上永远回响。诗人虽逝,诗句却会永久吟唱,而那份酒与诗的羁绊,也在山河间代代相传。

我用无名指蘸酒,三弹半空。愿他在天有酒,乘兴作诗,再无病痛。此刻才懂,他一生都在写的,不过是“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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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达吉 ,藏族,青海省玉树人,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员,玉树市作协副主席。《唐蕃古道》文学刊物副主编。2020年出版小说散文集《獒的末路》。2021年2023年入驻《中国作家网》。2021年久美成列导演坏猴子短片项目《新生》参与编剧。2025年大型实景剧《玉树公主情》编剧。创作的小说、散文、杂文刊登于《中国民族报·民族文萃》《中国作家网》《当代小小说百家》《黄河文学》《精短小说》《湖南散文》《河南文学》《青海湖》《青海藏文报》等,偶写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