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一首同名诗

暴雨来临之前,我拼命地往家里奔跑。

灰蒙蒙的乌云压下来。我继续跑。

像逃犯那样没命地跑。我穿着一件藏式的上衣,在老家买的,穿了八年。我平常不喜欢戴帽子,可喜欢穿速冻裤子,还有一双掉色的皮鞋。或许此刻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正在奔跑,像一个逃犯一样。可我不是犯人,而是一个异乡人。这个念头在第三个路口转弯时突然冒出来。

雨还没落下,但空气已经变得粘稠。一种在城市才有的腥气扑鼻而来:汽车的尾气、餐厅的油炸味、路边的炭烤……

这让我想起故乡雨前截然不同的气息:泥土的腥气和草甸清晰的味道,还有牦牛圈里扬起的粪味儿。过了第三个路口后,我开始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如此害怕被雨淋湿?

自从父亲去世?我想不是这个原因。

尽管父亲去世那天也在下雨。(我没有第一时间赶上火葬场。)

有一次,父亲从县城回来的路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透。(我第一次听见他在抱怨自己:倒霉的事全让我遇上了,命是真不咋地。)

我们每次搬迁下一个牧场时,都会赶上雨天 ,更糟糕的是手扶拖拉机偏偏这时候出现故障。(父亲会大发雷霆,用摇把恨锤油箱。)

那么,自己如此害怕被雨淋湿,难道害怕电闪雷鸣?

闪电在远处高楼间撕裂云层。我终于到了第四个路口。可电闪雷鸣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小见惯了草原上的雷暴,那时的闪电能劈开整片天空。有一次我和哥哥去山上放牧时,母亲特意嘱咐我们说,把雨衣带上,可我们拒绝了,还用讽刺的语气说:妈妈,你看,大晴天的还下什么雨?哈哈哈哈……那时候年幼无知,年幼无知,年幼无知。到了下午,天说变就变。先是一团乌云,接着开始翻倍增加,很快整个天空被乌云笼罩起来。当时我们的第一反应是,糟了,雨衣没带。可一切晚了,从乌云翻倍的速度和电闪雷鸣的节奏,我们清楚地知道,要下暴雨了。可在这之前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暴雨的我们,不会马上去寻找藏身之处,更不会拼命地往家里跑,而是急切地等待着暴雨从天而降——来吧!此时雷声越来越大,简直是我们见过最惊天动地、霹雳震天的了。然而,在暴雨中,我们却看着彼此湿润的衣服和瑟瑟发抖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我们之所以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我们想起了之前讽刺母亲的那句话:妈妈,你看,大晴天的还下什么雨?哈哈哈哈……

那场雨很干净,草原被洗得发亮。然而,城里的雨却不一样。它挟裹着这座城市的排泄物——烟灰、油污、陌生的皮屑。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非“浑浊”莫属。可这也不是我害怕被雨淋湿的真正的原因,因为牧人的孩子不怕脏,大不了,回家冲洗一下身体就好了。还有,大部分人说淋雨容易感冒,但我身体强壮,在高原长大的孩子都有铁打的筋骨。并且能在大雨里一边放牧,一边歌唱。

我继续奔跑,像个真正的逃犯。

一个牧人的孩子在城市的柏油路上狂奔,气喘吁吁的,真滑稽。

可我不是犯人,而是一个异乡人。

快到公寓楼时,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头顶。透过头发,渗进头皮。冰冷,出奇的冰冷。

在故乡,雨水是草原的乳汁。而在这里,每一滴雨都在提醒我:你没有屋檐。

我推开单元门的同时,暴雨倾盆而下。我站在狭窄的门厅里,透过玻璃看雨中的城市。

我为何如此害怕被雨淋湿?

没有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

而那滴提前抵达的雨,还在头顶隐隐发凉。

(不必再提醒了。)

对,我没有屋檐——我承认,我住的房子,是租的。我租的房子里,有药,有刀,有可怕的影子。长期被灰暗和忧郁裹着睡觉。我承认我的孤独的一半,是我自己创造的。我特别害怕光照到我身上,甚至厌烦一切好意。如果哪天死神也想住进来,我只好让他睡在阳台上。

2025.11.5

「附录」

暴雨为何如此可怕


在暴雨来临之前

我拼命地往家里跑


仿佛一个犯人

正在逃跑的路上


可我不是犯人

而是一个异乡人


我在跑的路上开始想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

自己如此害怕被雨淋湿?


自从父亲去世?

我想不是。


难道害怕电闪雷鸣?

也不是,我从小见多了


因为城里的雨

远比故乡的浑浊?

也未必,大不了冲洗一下身体


而大部分人,容易引发感冒

可我身体强壮,小时候常常在

大雨里一边放牧,一边放歌


暴雨为何如此可怕

我却像个犯人一样

拼命地逃跑


可我不是犯人

而是一个异乡人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

我已经到达家门口


可一滴雨还是提前

落在了我的头上

202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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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布,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90后藏汉双语写作者,图书编辑。出版有诗集《我的骏马》(藏文)、《我想要出发》(汉文),中篇小说《画中的父亲》(藏文),短篇小说集《戒指》(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