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史诗和“南木特”藏戏说唱表演艺术家尕藏智华生平相关口述史研究

格萨尔史诗和“南木特”藏戏说唱表演艺术家尕藏智华生平相关口述史研究1.jpg尕藏智华(1953-2005)

摘要:尕藏智华(སྐལ་བཟང་གྲགས་པ།1953-2005)是安多藏语方言区家喻户晓的格萨尔史诗诗和“南木特”藏戏说唱表演艺术家;他是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之初最活跃的民间文艺大家,也是无数藏族百姓追捧和热爱的明星。相对于他的口头表演艺术成就及其对藏族老百姓的广泛影响力来说,对他艺术人生的总结或对其表演艺术成就的研究少之又少。本文是在尕藏智华先生逝世九年后的2015年,由笔者和国际知名藏戏研究专家伊莎贝拉·亨利安-多茜教授一同对尕藏智华儿子贡保当知的口述访谈录音整理、翻译的基础上,结合其余为数不多的相关研究材料和媒体报道写成,旨在以儿子眼中的父亲为视角,了解一位伟大的民间艺术家所经历的传奇人生。

关键词:尕藏智华;格萨尔史诗;南木特藏戏

引子

2005年暑期,笔者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和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热贡地区进行关于安多“南木特”藏戏相关的田野调查,期间前往夏河县城南岸的尕藏智华先生家中,想拜访这位从小从广播里无数次相遇并为之着迷的说唱艺术家,不巧他当时外出就医而错过了一次难得的采访机会。2006年初,得知他过世的噩耗,深感遗憾和惋惜。2015年5月24日,笔者会同国际知名藏戏研究专家伊莎贝拉·亨利安-多茜(Isabelle Henrion-Dourcy)教授,按照提前电话约定的时间,在夏河县城华侨宾馆采访了尕藏智华的儿子贡保当知,他欣然接受采访,并毫无保留地向我们讲述了他记忆中的父亲及其钟爱一生的说唱艺术。我们的采访是用藏语进行的,并对整个交流过程进行了录音。下文内容是根据这次采访的现场录音(总长57分钟09秒)进行的文字转录和藏语安多方言交流内容的汉译,其中个别地方标注了藏语原文,主要是为了避免翻译不够准确的问题,以免读者阅读时造成理解上的困难。行文表述尽可能地保留了口述者当时交流时的语气和情绪状态,这也是口述访谈中不可忽视的信息来源,为此,讲述部分以贡保当知的第一人称来呈现,其中穿插一些相关研究成果中的信息来支撑口述本身的完整语境。口述部分在文字转录和语言翻译的过程中因表述方式和出版规范的要求,难免会有细节上的折损,笔者尽量保留了交流当时的语境。另外,为便于读者理解更加清晰,笔者在文中口述部分增加了八个小标题,加上“引子”和“结语”部分,文章一共分为十个部分。

1.从寺院回到乡村

我们的访谈基本没有太多的一问一答,访谈前我们说明了来意和想要了解的内容,对此,伊莎贝拉教授说到:“我们主要是想请您讲一下您的父亲尕藏智华的人生历史,是因为我本人目前在青海民族大学学习安多话,我发现身边所有人都认识尕藏智华,都说以前通过广播听您父亲讲演的‘仲’(སྒྲུང་།格萨尔史诗说唱:笔者注)、仪式演说(གཏམ།)、‘南木特’( རྣམ་ཐར།)等,他们都深有感触。因此您的父亲是非常知名的人物,但目前已经过世了,所以想请您讲讲他的人生历史,他什么时候出生的?何时在拉卜楞寺?广播的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在藏族传统的‘仲’、仪式演说、‘南木特’方面的重要人物,当时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他是如何成为如此知名的人?就讲讲这些方面,就是他的人生历史”。贡保当知听到伊莎贝拉教授的问题和想要了解的内容后,他立刻心有灵犀般地进入了他的讲述:

  我的父亲尕藏智华过世已经有九年(到2015年:笔者注)的时间了,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今年35岁了。我父亲的历史,我会尽自己所能,把自己所有的关于父亲的历史,无论是自己知道的还是听其他人讲起的信息,我会毫无保留地会告诉你们,如果在讲述的过程当中有什么缺漏或者不清楚的地方,你们可以重新问我,我第一次讲起父亲的历史,关于岭格萨尔“仲”和“南木特”方面具有比海洋还要深的文化,你们如此重视,且前来研究,我作为我父亲的儿子,代表他要向你们表示感谢。我父亲,根据我听说的,他曾经是拉卜楞寺的僧人,他所属的学院大概是上续部(རྒྱུད་སྟོད་པ།)。后来到了1958年,在民主改革运动中,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很多僧人告别了寺院的生活,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父亲也是大多数当中的一员,跟大家一起经历了那次的社会变革。我父亲的老家在拉卜楞寺大概7-8公里的地方有个叫昂去乎(མངོན་མཆོག )的村(སྡེ་བ་),他的家就在这个村。他就从拉卜楞寺回到家里,开始了他的世俗生活。

2.组织、参与“南木特”藏戏演出

后来随着宗教政策的落实和各方面的情况的好转,老百姓的生活也相对比较好转了,那个时候为了给村里挣点糊口的收入,在这个地方必须要说明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父亲曾经是僧人,因此他常常给人念经、做法事,而且还给人看病消灾,不仅仅是演唱格萨尔史诗诗和”南木特”藏戏那么简单,据说他在寺院里的时候就曾去治病救人,从18岁开始就到玛曲等地去给人念经、做法、消除一些邪气与不洁的东西,就是我们藏族所说的有害的东西(གནོད་བྱེད།),专门念经、做法消除灾害等等,有很多关于他除污、治病救人的故事。他当时给其他村的某一家诵经并祛除了一麻袋不洁的绸缎与布匹(གདོན་རྫས་),藏在山上的岩洞里。后来他慢慢想到了用演藏戏的办法为村里争取一点生活补贴,所以他主持、组织演出。在村里选了一些声音等条件不错或者对南木特唱腔比较熟悉的年轻人,当时村里还有5、6个曾在拉卜楞寺出过家的还俗僧人,他们都联合起来把“南木特”演出组织起来了。从村里每户人家收了5分到2.5角不等的钱,全村都加起来有10多块钱。我父亲就拿着这10多块钱,到夏河县城去买“南木特”藏戏所需的一些东西,那时候条件有限,他在街上要了很多纸箱子,然后买了很多花纸,还有几个萝卜,还把他之前藏在岩洞里的布匹都拿出来,经过驱邪、净化的仪式之后用来为“南木特”藏戏里的国王、王后、大臣等制作服装。那些纸箱子剪好后打湿做了帽子,表面贴上那些花纸,用萝卜做了帽顶,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条件。当时就用这10对块钱买了这些东西。我父亲在“南木特”藏戏的演唱等方面的条件很好,然后写了简明扼要的“南木特”藏戏剧本,安排剧中的人物,然后到周围各个村子演出。这就是他当时在昂去乎村里最初成长的阶段,为了挣钱补贴生活,组织村民到周边的村子像来周(གླེ་སྒྲིག)、唐乃合(ཐང་ནག་)、洒合尔村(ས་དཀར།)等村里演出“南木特”藏戏,以售票(ལག་འཛིན།)的方式,那是时候票价也就5分到1角或者村集体给的供养(ཞལ་འདེབས།)等,据说第一次演出就有了一两百块的收入。

格萨尔史诗和“南木特”藏戏说唱表演艺术家尕藏智华生平相关口述史研究2.jpg口述人贡保当知(左)与作者

话又说回来,我父亲曾经是一名僧人,是从村里抛下劳动工具落发为僧的,而不是抛下笔墨下乡的人,所以他从未踏进任何学校的门槛。如今,在我眼里,我父亲的嗓音、我父亲的文化水平、我父亲的思想、我父亲处理各种大小事情的方式以及他的知足都算是他前世今生的一种福报和浑然天成的,他的成就并不是因为上了很多学,拿了很多国家盖章的证书而取得的。他是在群众中成长起来的独一无二的人,因此他在村里带领大家组织演出、写剧本都是靠他自己天然的才华而完成的,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水到渠成的例子。这些都是为了村里人的收入而为。后来到了拉卜楞寺旁边的一个村子,那里有俄巴扎仓(俗称红教寺),他到了那里去演出“南木特”藏戏,他们知道我父亲曾是村里“南木特”藏戏的奠基人,因此邀请我父亲出演他们“南木特”藏戏里包括《松赞干布》等各个剧目里的国王等主要角色,所以在阿巴扎仓里演了很多年的“南木特”藏戏。他们的“南木特”藏戏演出时间一般都是每年过年后的祈愿大法会(སྨོན་ལམ་ཆེན་མོ།)期间,到目前为止还在继承这个传统。

3.婚姻与家庭

我父亲从村里出来到拉卜楞(指夏河县城:笔者注),在演出“南木特”藏戏的过程当中认识了我的母亲,后来他们两又从夏河去了合作。我母亲叫才让吉,在他们两结婚这件事情上受到了家人的阻挠,主要原因是我母亲的家庭属于经济条件很好的,当时算是比较富裕的家庭,而我父亲来自一个脚上连双好鞋都没有的家庭,全家人的生活就指着我父亲。所以我的父母亲虽然有缘相遇,但是因为家庭背景的不同,受到了很多不必要的阻挠和干扰。即便如此他们两毅然决然地走在了一起,租了房子住在了一起。我母亲的家人因不赞成这桩婚事对他们没有分毫的帮助,而我父亲这边不仅没有家人的帮助,反而全家人还指着他呢。因此,我的父母当初就用一百来块的资本自立了门户,条件也就是炕上有个毡而已,就在拉卜楞的柔扎(རིག་གྲྭ་)那个地方算是自立门户了。他们两用来糊口的第一个家当就是一台油印机,有个小小的盒子,他们两买了这台油印机开始复印经书和一般日常诵读的经文,因为我父亲对此比较了解,印完后去出售赚点零头。当时由我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名叫久美,父亲就让他出去卖印好的经书,叔叔也是个非常老实的人,每次出去卖完把钱都会完完整整地交到我父亲手里,当时他们就这样维持着生活。所以说我父母最初的生活来源就是这台小小油印机,这台小机器现在还保存在家中(2015年4月25日中午笔者去他家去拍照时想拍这台油印机,贡保当知说这台机器放在了房顶的隔间里不好找,所以没拍成)。后来我出生(应该是在1980年)了,我是在柔扎生的。

4.在甘南藏族自治州藏剧团的日子

我出生以后,我的父亲母亲搬到合作了,在合作租房安家了。当时国家下了文件,提出要新建(甘南藏族自治州)藏剧团,要求从民间吸收演员。我父亲刚好在这个时候进了藏剧团,这个单位现在也在,现已更名为“歌舞剧院”。当时在甘南州藏剧团,我父亲的工资是38块钱,我母亲没有什么工作,我们租了房子,我父亲就去上班。说到我父亲的工作,他的汉语水平很有限,一般的汉语对话都有困难,所以他的资本就是藏语和藏文。他当时在藏剧团算是导演,给当时新招收的歌舞天赋不错的年轻孩子们教点藏语、藏文,还给他们写点剧本什么的。在这个单位大概待了5到8年的时间。我父亲并不是一个人云亦云、喜欢跟风的人,他是一个坚持自己的原则的人,这样的个性有时在一个集体里,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加上上有领导下有学生,在这样的环境里经常遇到因骄傲、嫉妒、无知而生发的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在一个单位像这样的事无法避免。然而,我父亲依然坚持自己的工作,关心自己的学生,遵从领导的安排,勤勤恳恳地度过了在藏剧团工作的那几年。

后来有一年,藏剧团全体赴西藏拉萨演出“南木特”藏戏(应该是1986年拉萨雪顿期间:笔者注),那是父亲的母亲还健在,他就想作为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应该要报答养育之恩,奶奶没去过拉萨,就想顺便带着自己的母亲去趟拉萨,当然父亲自己的差旅费是单位承担的,而他母亲的费用由我父亲自己出,向单位申请可以不可以顺便带老人去拉萨,当时单位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因此当时诸如此类的事情上,我父亲的内心受到了各种不同程度的伤害。当时到拉萨等各地演出时,我父亲的名声就已经在外了,很多人都知道父亲是演“南木特”藏戏的,是格萨尔史诗说唱家(སྒྲུང་པ།)尕藏智华,所到之处,没有人过问单位的领导,而很多人都问尕藏智华是哪位?所以我父亲说过,在这样的过程当中,很多人因此对他产生了芥蒂。当时在拉萨他们的演出取得了成功,这过程中的很多细节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我和母亲也跟着去了,因为我母亲当时在藏剧团里从事一些打杂的工作(如打扫卫生、烧水等工作),所以也跟着去了拉萨。

从拉萨回来以后,据我父亲说一个单位、一个集体当中有很多纷繁复杂的事情,父亲的想法是“自由为幸福之本,做富裕人家的看门狗,还不如做辽阔草原上的牦牛”(རང་དབང་ནི་བདེ་བའི་མཆོག་རེད། ཁྱིམ་ཚང་ཕྱུག་པོའི་སྒོ་ཁྱི་བྱེད་པ་ལས་རྩྭ་ཐང་གང་བཟང་ནང་གི་གཡག་གིས་སྐྱིད་གི་)。当时因为单位对他的伤害比较多,所以父亲和母亲商量以后,决定离开当时的单位,然后匆匆交了份辞职报告后离开了单位。

根据安多卫视播出的专题纪录片《经典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集“永恒的‘仲’”(ཤེས་རབ་ཉིང་མཛོད་རབ་བྱེད་དང་པོ། བསྐལ་བར་གྲགས་པའི་སྒྲུང་།)中介绍,离开甘南州藏剧团的具体时间为1986年10月。这个时间刚好吻合了贡保当知所说的他父亲从拉萨雪顿节回来以后向单位提出辞呈。

5.游吟诗人般的生活

从藏剧团出来以后,父亲和母亲开始了到处说唱格萨尔史诗诗的生涯。主要到四川阿坝、青海果洛等地,我记得我也跟着去过一趟。我有印象的是他有一件羊皮的大衣,里面的羊毛都很长而密,外面黑黝黝的,我清楚地记得,他经常穿着这件大衣。另外,还有一台双卡的录音机,有两个音响,经常随身携带。说唱时把话筒的线插到录音机上扩音,这就是他在民间说唱时唯一的音响设备。我母亲一直跟随父亲,负责售票、检票,据说第一次去说唱时一张票5角钱。后来涨到一块钱,因为很多老百姓非常喜欢听格萨尔史诗诗说唱,所到之处父亲就要去跟当地的领导请示说他是来说唱“格萨尔”的,是来传播“岭仲”(གླིང་སྒྲུང་།)文化的,所以想请领导借用一下说唱的场地。当时因很多基层的领导都是藏族,经过父亲的介绍和请求几乎没有人拒绝他的请求,能顺利接到场地(类似县城的小礼堂)。接到场地后父亲就带着他的录音机和说唱用的“南木特”和“仲”(格萨尔史诗)的书进场准备说唱,而母亲就在礼堂门口售票、检票。在我的印象中,到哪个地方一说父亲要开始说唱了,听众就会挤得水泄不通。都是普通的百姓,当时没有好的宾馆住,父母就住在那种平房小旅馆,需要自己生火做饭的那种,就会有很多百姓敲门不时送来柴火、干肉、糖什么的,根据各自的条件送来家中有的东西,很多人还会疯抢父亲大衣里面的羊毛。有时父亲被当地人邀请到他们自己的家中时,才发现他们拿我父亲衣服里面的羊毛回去是用来净化的熏香(བདུགས་པ།),他们主要出于信仰驱动。因此,我父亲当时在说唱的同时卖他自己的照片给那些对他有信仰的百姓,另外,还有百姓希望父亲能给他们护身绳(མདུད་པ།),有些人希望父亲能给他们说唱“仲”和“南木特”藏戏的录音磁带,所以用这些来为自己挣得经济收入,然后给老百姓传达了岭格萨尔的“仲”和“南木特”藏戏等。

父亲说唱的一般情景是这样的,所有人进入礼堂以后,他坐在台上,听众都在台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都进来以后就是各种吵闹和喧嚣。我父亲当时就有征服和吸引大家的一种气势,我看得很清楚。他一开始也不会阻止大家喧哗,先让所有人熙熙攘攘地进场,进完场落座关门后,父亲也并不会马上说唱“仲”或“南木特”,而是通过话筒跟大家说:“你们今天这样挤在这里,我尕藏智华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你们眼前这个像买牛奶的汉族老头一样的人,然而,我要给你们送来却是岭格萨尔的“仲”,除恶扬善(དགེ་སྒྲུབ་སྡིག་སྤོང་གི་བྱ་བ་སྒྲུབ་སྟངས།)的行为方式,每一段“仲”的唱调之前都有一段皈依经(སྐྱབས་འགྲོ་ཆ་ཚང་།)……”,这样先善导大家,他还会告诉大家:“虽说岭格萨尔的‘仲’表面上仅仅是个故事,但是这个故事所宣扬的本质却是真善美的本质,所以我今天将这样的故事送到你们身边,你们自己首先要相互尊重,我尊重你们,你们也要相应地需要尊重我,就算不尊重我,也要尊重岭格萨尔的‘仲’,所以你们如此大声喧哗,就听不清岭格萨尔的‘仲’,这些老人有多么喜欢岭格萨尔的‘仲’你们比谁都清楚,那么你们喧闹阻碍了这些老人听故事,另外,在说唱岭格萨尔的地方吸烟更是不得体,吸烟跟佛教是相悖的……”,顺便把吸烟的害处讲一遍,这样娓娓道来的时候,我父亲的那种掌握全场的威力和气场之下,经过他通俗易懂的讲解,整个场面及时变得鸦雀无声,感觉那是一个无人的空地,偶尔听到几声孩子的哭声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声响。然后父亲就会说:“我尕藏智华今天来到这里,是来给你们说‘仲’来了,那么我们要少数服从多数(མང་ཁ་ཉུང་ལེན།),你们想听‘仲’还是“南木特”,我们听从多数人的选择……”,让想听“仲”和想听“南木特”的人都依次举手示意,然后遵从多数者的意愿开始说唱相应的内容。一般一场会讲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说唱时,他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说唱的情绪当中。

父亲的“仲”和“南木特”说唱最大的特点是:一、口齿非常清晰,无论是四川的还是果洛的还是卫藏的人,只要他清晰地讲述,几乎都能听得懂,且说到对方心坎里。二、他唱“南木特”或“格萨尔”仲里每个角色的唱腔,声音优美而动听,完全能抓住受众的心,这也是最大的特点;三、他在说唱的时候,比如说书上是一段格律体(ཤོ་ལོ་ཀ་)写的内容,他会首先按照字面读一遍,然后把这段内容变成口语来讲解一遍,把讲述内容更美、更丰富,用非常口语化的讲述把故事内容深入浅出地传达到听众耳朵里,这一点也是重要的特点。因为这些特点,即便是听录音磁带,尤其是一些战争场面的讲述,很多人感觉尕藏智华本人好像就在现场观战的感觉,很多人都这么说。比如骑上战马,甩开剑砍头,掉入马蹄从中的情景等等会把听者不由自主地带入到身临其境般的感觉当中了。这些特点无论是在现场还是录音磁带里都是一样的。我父亲主要是去果洛地区和四川省的一些地方,具体的地方因为我当时年龄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想我母亲一定会记得这些地方的。应该先后一共去了5到8趟,去一趟回到家休整一段时间后,父亲和母亲又会带着那些简单的行李上路。从单位出来以后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生活方式。

这个时期,尕藏智华应青海省格萨尔研究所的邀请赴黄南洲各县为当地百姓说唱,当年夏天到西北民族学院说唱的情况等具体信息请参考格萨尔研究专家角巴东主先生的文章。

6.说唱艺术与广播媒体

当时,由于尕藏智华在民间说唱格萨尔史诗诗和“南木特”藏戏名声在外,被甘南人民广播电台的领导得知,专门派人几次到夏河县尕藏智华的家中邀请他到甘南人民广播电台录制格萨尔史诗诗说唱节目。

后来,在合作父亲去了甘南人民广播电台的藏语调频,以每小时8块钱的报酬进行录音,那时我也去过现场,父亲在一个隔间里说唱,隔间外面有电台的工作人员进行录音操作,当时就是那种有两个转孔的大的录音带在录音。那也是第一次,我清楚地记得一小时8块钱的报酬。后来随着“仲”和“南木特”录的越来越多,我母亲对录音和调换录音带的工作都非常熟悉了,因为她一直都跟在父亲身边工作,去得多了她对录音的程序和音量的控制都很熟悉了,父亲在里面说唱,母亲就在隔间外的录音操作台隔着中间的玻璃窗用话筒告诉父亲没录好和需要补录的地方。因为当时录音都是在电台工作的间隙,所以工作人员看到我母亲对整个录音程序都很熟了,最后干脆把工作交给我母亲负责,他们就下班回家休息了。我父亲那时候说唱,比如他在家里让我拿着书,他坐在对面说唱的话,偶尔会出现那么一两处口误,但是他一旦到了话筒跟前,一入神开始说唱,那简直就是滔滔江河一般,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这也是他的重要特点。这就是他在电台一小时8块钱的报酬进行录音的过程,这也是他人生历史的一个阶段。

后来还听父亲说他去青海也录过音,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跟随去,所以具体什么样的报酬录了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听父亲提起过而已。当时因为我父亲在甘南人民广播电台认识一位叫才让东知(རྒྱ་རིས་ཚེ་རིང་དོན་གྲུབ།),汉语名字叫杨金华的朋友,当时磁带正流行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一些磁带和书籍的生意,他们俩关系很好。当时才让东知在做这方面的生意,我父亲有这方面的才华,所以他们的工作相辅相成,所以他们俩联合起来,录制了八大传统藏戏(རྣམ་ཐར་ཆེན་པོ་བརྒྱད།)剧目的说唱,而且经双方商议决定其版权给才让东知,他向我父亲付相应的报酬。当时在录“八大藏戏”的同时,我父亲录了莲华生大师传《莲花遗教》(པདྨ་བཀའ་ཐང་།),我父亲说过他这一生从生到死,始终如一地信仰的是乌坚仁波切即古如仁波切,对此他的信仰从未改变。父亲看到才让东知出资录“八大藏戏”,那么他想乘机把《莲花遗教》也录了,以此了了自己一生的夙愿,为此他告诉出资方,它可以减少“八大藏戏”的录音费,甚至让出资方自愿付费,但他希望顺便把《莲花遗教》录了,对此不收取任何费用,甚至在未来发行权都可以给出资方。我前面说过我父亲是个知足的人,他的想法是如果有人出资录了《莲花遗教》,他就有了将自己一生的怙主莲花生大师传传播更广泛的机会,所以他愿意将其发行后的一切收入都给出资方。因此,他对“八大藏戏”的录音一共才收取了一万块钱,这大概是1994-1995年期间的事了。这时候录音《莲花遗教》以及日常诵读经文(མདོ་གདུགས་སྒྲོལ་གསུམ།)等一些内容,目前在市场上还能买得到的。这次说唱录音的费用后来就用来修建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了。

7.文学治疗与社会谣言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补充的就是,我父亲不仅仅在“仲”和“南木特”藏戏方面的才华,还有治病方面的本领,他给很多人看过病,我自己目前也按照我父亲为我指明的方向,也在追随他的道路行事。目前拉卜楞地方有很多人来找我治病,大多数是汉族人,都曾经也是我父亲的信徒。同时,在拉卜楞地方关于我父亲的谣言也很多,因为我父亲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是一个一心一意如箭杆一样耿直的人。所以现在很多人都说要传说我父亲和我们家信仰了异教,还说我们信仰了不该信仰的东西,是很怪异的人等等。莲花生大师在两千年前也曾说过“为藏人有恩不知恩”(བོད་ལ་དྲིན་ཆེན་བྱེད་ཀྱང་དྲིན་མི་གོ་),我父亲也常这样的说,把格萨尔“仲”传播到了,把蕴含佛教“行善除恶”思想的故事传播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其他如在《青颈鸟的传说》(བྱ་མགྲིན་སྔོན་ཟླ་བའི་རྟོགས་བརྗོད།)里面有多少关于佛理的内容,父亲用尽一生的时间把这一切都传向大众,最后却烙下一个“异教徒”的名声,还说信仰了不祥的东西等等乱七八糟的话。这就是社会现实,即便我父亲健在,还是作为他儿子的我,就算今天拿枪指着脑袋栽赃,我们也只能心怀自己的信仰,闭着眼睛让他们自行判定,我们堵不住人们的嘴巴。这些都像是山里的回音,就让它飘着,没有在理会。目前我自己在传承父亲的衣钵继续为人看病,所以很多信徒叫我“活佛”(ཨ་ལགས།)或“阿克”(在当地“阿克”有特指僧人的意思:笔者注),这个地方的信徒们都叫我“阿克”,他们曾经也叫我父亲“阿克”,所以如今他们认为我是父亲的继承人,所以也就自然叫我“阿克”。我跟你说实话,父亲离开以后,我自己也治好了很多人的病。

2015年4月25日,也就是我们对贡保当知做访谈的第二天上午,笔者按前一天的约定,到夏河县城南岸柔扎的他的家里,想翻拍一些尕藏智华先生的旧照以及其他相关的一些资料。贡保当知到家门口迎接并把笔者带到院里朝西瓦房左厢房,我们正坐下聊天时,正好有几位汉族信徒前来家里找贡保当知做法治病。贡保当知起身到中间的大厅(属佛堂)开始为前来的患者念经做法。笔者隔着左厢房的门帘听到他念诵经文,期间还唱起一段格萨尔史诗诗说唱中的唱腔,具体内容没听清楚,但是就唱腔的旋律和声音来听,跟故去的尕藏智华先生极其相似,那声音把笔者带回到小时候在家听收音机里尕藏智华先生说唱“仲”的记忆当中了。

对此,西南民族大学的德吉草教授在书中写到:“他(指尕藏智华:笔者注)的晚年除了演唱格萨尔外,也接受别人请他治病、占卜、跳神等一些宗教活动,由此引来了许多误会与谣传,但他仍然坚信,格萨尔的确赋予了自己一种超凡的力量。许多学者研究格萨尔艺人时,都会遇到像托梦说、圆光说、神授说、伏藏说等特殊才能与灵性或灵感主导下演唱的形式,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这与科学艺术起源说中的迷狂说一样,涉及到文论史上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这种在演唱过程中失去自主,陷入迷狂好像身临其境的表现并不是只有格萨尔演唱艺人特有的方式”。“藏族格萨尔演唱艺人中像尕藏智华这样将巫术、占卜与吟诵合为一体的艺人并非一人。史诗的许多演唱者都含有自己独特的仪式现场的感觉。讲述格萨尔的事迹,讲唱和聆听本身就是构成史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史诗本身就是藏民族神圣历史价值观的载体,而演唱史诗的人就是具有至高功德的人……”。

叶舒宪教授从学术理论的高度写到:“关于活态文学所蕴含的理论意义,在甘肃夏河县的藏族《格萨尔》艺人嘎藏智化(藏语名字音译的不同写法:笔者注)那里,也提供了足够的活教材。他不仅以讲唱一部作品长达2800小时的超凡记忆力,让所有读书识字的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他的艺人兼医师的身份,也给文学治疗或者艺术治疗的可能性做出切实的证明。从嘎藏智化这里,还可以启发思考口传文化的记忆广度,反观‘古诗三千’之说,探索被文字书写制度所阉割掉的丰富文学矿藏。西方人类学诗学一派提出要在古希腊史诗文本背后去发现‘歌唱的’荷马,而我们眼前的嘎藏智化分明就是荷马再世或‘活着的荷马’”。

关于尕藏智华先生晚年所遭受的谣言和诽谤,德吉草教授在文中有了这样的关切:“尕藏智华的晚年究竟是被像格萨尔一样的英雄所庇护,还是遭遇到更多像超同般人物的嫉恨,我已无从查寻,问到许多人,大家都警惕或沉默,我们无法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大起大落,从一个被人人崇拜、才华横溢的表演艺术家,到谣言四起、众人泼污的受害者。他如何面对自己人生如此巨大的起伏沉降,如何走过了这段艰难的心路历程,我们依然无从得知……”。对此,贡保当知在访谈中聊起过他父亲尕藏智华一生知足、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

 作为他的儿子,我想说我父亲通过说唱岭格萨尔“仲”获得什么财富是根本没有的事情。我父亲这一辈子都非常知足,他常说“知足引结晶 贪欲致灾祸”(ཆོག་གི་ཡོད་ནོ་དངོས་གྲུབ་ཡིན། ཧེབ་གི་རྟེན་ནོ་འགོང་རེད།)。然而,他作为一家之主完全不收取费用也不行,生活需要维系。他经常会说不能把这些东西当成赚钱或积累财富的工具,这是完全行不通的。他说他收取的这点费用就像化缘的僧人真心诚意为人念经、做法,收取点供养的感念是一样的,这是他的想法。

我父亲过世已经九个年头(2015年:笔者注)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原来父亲修建的旧房子,生活条件并不算富裕,如果说他靠这些积累了财富的话,他自己那么喜欢汽车,也没能买。他经常会对我说:“儿子,你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最富裕的人并不是有学问的人,他们甚至是比较穷;而富裕的人往往是商人和做生意的人。事实上,第一位的富裕是信仰的富裕,中等是思想和学问的富裕,下等的富裕才是物质的富裕”,他常常用这句话来教育我,金钱的富裕并不是最富裕的人,而是在信仰的道路上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变成这方面富裕的人;然后学习文化知识,至少在口头和手头的表达不成问题,具备能引导别人向善的能力。就像很多有学问的人教育的那样教育我。就这样我的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我父亲的人生历史。

笔者于2015年5月25日在应贡保当知的允许,在他家里翻拍一部分尕藏智华先生旧照时,发现其中有一张与著名舞台表演艺术家曼拉杰甫坐在一众年轻人当中的合影,笔者顿时觉得非常好奇,尕藏智华和曼拉杰甫二位虽然年代不同,但二位都是安多地区享誉盛名的表演艺术家,他们相识,对彼此有什么样的印象呢?于是,笔者于2016年3月,在拉萨对曼拉杰甫的采访中问起他们二位的相识情况,曼拉杰甫说:“从我们俩私人的角度讲,彼此的关系并不是只见个面那么简单,真的是感情非常深厚的朋友。我当初认识尕藏智华不仅仅因为他在民间文艺方面的(才华),还有他非常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根基,这是我敬重他的第一点;第二点,后来我们见面的以后,他跟我们这些晚辈在一起时,对我本人格外重视和爱戴,他原本不太喜欢年轻人太张扬个性,可当时我本人,又留长发又穿着花哨,但是他对我的态度有所不同,尤其是他在教育他儿子时,常常会说,像我(曼拉杰甫:笔者注)外表怎么样都行,只要有内在(གཟུངས་གཞུག་),外表并不重要。从我们俩的工作上来说,从他录制‘格萨尔’仲和八大‘南木特’藏戏说唱的时候,也有合作过,他对传统文化的谙熟让我敬仰。后来随着我们俩慢慢熟知以后,去拉卜楞必须要去他们家里,他们家房顶上有个小小的玻璃小屋,那里视野开阔,我喜欢在那里待着,所以每次去我们都在那里喝茶聊天。我们俩属于是有缘的挚友,我们俩与其说是在文化工作上的相似性,不如说从个性上更接近,他个性固执(རང་གཤིས་གྱོང་པོ་),我也个性固执,都属于特别坚持自己的人,我们对彼此的人品很认同,所以成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8.关于非遗传承人

以前父亲给我买了《蓝琉璃》(བཻཌཱུརྱ་སྔོན་པོ)让我好好学习藏医,但我没学习。在我父亲健在的时候我是很叛逆的人,行为举止非常叛逆,父亲过世后的两年时间里也没有改邪归正。我真正走入征途、真正懂事也没几年,大概只有4-5年的时间,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这几年当中我才开始念经、做法,开始给人看病,把病人都叫到家里为他们去病消灾,延续父亲的衣钵。之前在夏河县文化馆选定关于岭格萨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他们也叫过我几次,让我作传承人,他们想录像拍照什么的。最后我跟母亲商量后认为去跟父亲的行为方式比、要继承和替代他的说唱才华真的是萤火虫跟月光比对光芒,这是不该有的行为,我有我自己的行为方式,一定也有自己的一条前途。所以就放弃了借父亲的名誉去作什么非遗传承人,也不清楚作为传承人未来有什么的样的受益和责任。我确实没有父亲那样的才华,这个传承人是“仲”和“南木特”的传承人,而不是我现在继承的治病救人的传承,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所以让我去传承说唱的东西,要把这些的历史传承讲清楚的话我就像铜壶里煮饺子(པེ་ཧྲི་ཟངས་ལྡེམ་)一个也倒不出来。

我以前也跟父亲学过一点的,关于我父亲说“仲”的一些唱调和说唱方式还是有所了解。父亲也曾说过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沟通的能力可与他一般,身边人也有这样说的。然而,我自己并没有真正实践过说唱演出,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结语

尕藏智华的格萨尔史诗诗和“南木特”藏戏说唱在我国藏族聚居区享誉盛名,尤其是甘、青、川三省安多藏语方言区的藏族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笔者的记忆中,在上世纪90年代,当收音机里响起尕藏智华的“格萨尔”说唱的时候,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立即放下手中的农活,大家聚集在收音机旁一定要听完一两个小时的节目才罢休。就像贡保当知所说的那样,他的格萨尔史诗诗说唱才华,让听者深入浅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也因此成为时代记忆;而他说唱的“南木特”藏戏“涵盖了传统的八大藏戏剧目,并包括拉卜楞寺‘南木特’藏戏的所有剧目。在一定程度上他通过录制‘南木特’藏戏说唱作品,梳理了‘南木特’戏的唱腔音乐,为安多‘南木特’戏的传播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相对之下,关于尕藏智华及其留下的说唱文化遗产的研究却与他的艺术成就成反比,目前专门的相关研究成果还不足四篇文章,已经发表的相关研究中,除了叶舒宪教授于2005年7月与他有当面的交流以外,几乎很少有人对他本人进行过当面采访。2022年3月,安多卫视播出了专题纪录片《经典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集“永恒的‘仲’”,全面回顾了尕藏智华的说唱人生,采访了很多与他说唱人生有交集的人,是一部难能可贵的影像记录。然而,其中唯独缺少了对他家人的采访。于是,笔者觉得于2015年5月的这份采访很有价值,虽然这不是对尕藏智华本人的采访,但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视角,这是一个儿子听说的父亲,也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见证的父亲,更是包含父子交流在内的人生经历,是一位享誉盛名、成为时代记忆的民间艺术大家最人性、最朴实、最真实的生命记忆,因此,笔者经过伊莎贝拉教授和贡保当知本人的同意刊发出来,希望这篇珍贵的口述史材料对尕藏智华及其说唱艺术成就的研究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作者:桑吉东智,西藏自治区民族艺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原刊于《西藏艺术研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