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类学、社会学应现代性而诞生。过去与现代、自然与文化、人与物成为人类学关注的焦点。在哲学领域,从康德到黑格尔,再到现象学家和后现代主义学者都试图弥补主客体之间的沟壑,符号学家也曾尝试抛弃主客两极来解决这一困境。然而,无论是哲学家,还是符号学家都进一步加深了主客体之间的距离,加剧了自然与文化、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分离。时至今日,人类学本体论转向,跳出以人为主体的视阈,尝试解决长久以来主客体之间形成的二元分立。用新的视角解读时轮历宇宙结构所包含的缘起逻辑、宇宙本原、时空观,不仅呈现出中华文化组成部分的藏历宇宙结构独特的几何图式与宇宙模型之科学性,而且反映出东方文化共享的二元认知结构与相似的思维原则,二元的对立在相似性原则下相对应、相联系,形成集天、地、人于一体的宇宙结构,从而发展出大、小宇宙合一的生态观,自然与文化合一的道德观。这样的宇宙观、生态观与道德观将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关键词:时轮历;宇宙结构;人类学本体论转向;宇宙观
人类学以“他者”为研究对象,“他者”语义既指向时间的前现代,也关涉空间之非西方。他者与自我之分,延续了自然与文化、主体与客体、人与非人二分的逻辑传统。现代性撕裂了宇宙的完整性,哲学与符号学的发展也让自然与文化之间的沟壑愈来愈大。布鲁诺·拉图尔宣称,霍布斯与波义耳分割了主体与客体,康德彻头彻尾地分裂自在物与超验主体,黑格尔制造主客的矛盾,把自然极与精神极推至矛盾的顶点,海德格尔摒弃纯意识与纯客体,制造主客无法逾越的张力,哈贝马斯在主体的交往理性与自然客体之间制造不可通约性。哲学的穷究一步步加大主客体之间的距离(见图1)。符号学想要填充中间状态而抛弃了两极,福科在《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中亦指出“塑成世界的笔迹的相似性与形成世界的话语的相似性之间存在一个’切口’”,这个“切ロ”在符号学的无限意义阐释中进一步让社会(文化)远离了自然。依据爱德华多-科恩的观点,德勒兹、拉图尔也未能得偿所愿。他们对混合的分析在各个层次上创造了“小小人”(little homunculi)。本文认为,与哲学与符号学不同,人类学与民族志作品中描述的他者(东方文化),始终保留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思想,有助于人们接近客体、消解两极的人为起源。东方文化、他者观念从未抬高人的位置而忽视非人的参与,人、神与自然共存于宏大的宇宙之中。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用大量例证说明图腾分类的逻辑是理论知识与情感态度相互作用的现象,动植物也像林奈系统一样以科、属、种的层级展开,但比后者要丰富得多,每一个科、属、种内同时对应着天空的星星、空中的风雨、大地上的动植物、一种技能、一种社会阶级和一种制度。这样的分类思想本身反映了大与自然共享同一宇宙的观念。星星、雨水、动植物与大类社会一起被纳入同一框架中进行分类,万事万物没有主体与客体之分,亦没有文化与自然之分。涂尔干也强调万物都被纳入当地大的分类系统。形成亲属的连带关系,大、动植物、非生物、祖先、神都居于这一大系统下,他们之间都有着想象的血缘关系,相互是亲属关系;他们之间既有历史记忆,也有情感、责任与义务,是一个共同体。人类学本体论转向,反思主体性权威,关注自然的多元与客体的能动性,更加強调大与自然的共生,将人从主体位置回归至多元的自然视野。在尊重文化、社会的基础上,进一步还原了大的生物、自然属性,使人回归到朴素的宇宙整体之中。①人类学本体论转向促使我们回望“他者”文化,重新审视东方文化中超越人类的人类学视野。
图1:现代的悖论
本文试图以藏历《时轮历》宇宙结构为研究对象,从缘起性空动力论起源、元素说生成论、生-存-灭三元时间观、无色界-色界-欲界三元空间观切入,揭示一个囊括人与非人的大系统,进一步探讨这种宇宙观所蕴含的科学思维与野性思维、二元论认知结构与相似性原则、大小宇宙合一、自然文化合一的宇宙观与道德观。
宇宙观通常有广义的存在性关注与狭义层面的宇宙起源与结构探讨。本文以藏族天文历算中的狭义宇宙观为研究对象,探讨它所蕴含的广义本体论观念。藏族天文历算宇宙结构见于《时轮历》和《俱舍论》,既描述了宇宙结构,又涉及宇宙的起源,二者在结构与内容上轩轻不分,仅在具体的空间划分和名称上略有差异。
一、动力论之缘起性空
在《时轮历一宇宙结构》开篇就讲到“共同业力作用下形成五大种之微尘”,但对这种“共同的业力”的具体涵义并未作特別解释。“共同业力”这个语言符号,所指可以是有情众生的共同业力,也可以是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共同的业力。后者是自然与文化整体的业力,既包括宇宙大爆炸理论解释的自然宇宙的演变,也涵盖佛教普遍倡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社会业力。这与布迪厄实践理论中强调的“惯习”的不断积累与归并作用有相似之处。人类感觉器官虽不能直观这种共同业力,但它像物理学的“引力”、“重力”、“万有引力”等概念一样,是一种在观念层面可以想象、理解、证实的存在,这种“力”是由联结着原因与结果构成缘起性空的动力论构成。我们可以从三个层次来理解它这种“力”:第一层次,是一种因果律的动力演变,譬如,种子的因可以在适宜的土壤、水、阳光、空气的作用下发芽,而后开花再结果,这与自然因果律相一致。第二层次,“业力”即缘起性空强调相对关系,例如上与下、高与低、大与小、长与短、东与西、宽与窄、浅与深、生与亡、有与无等。这与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二元对立的集体潜意识观点不谋而合。它是一种认识论,在纷繁复杂的自然世界中,人首先具备了分类的意识与思维,在分类意识下掌握事物的两极特征,两极之间由缘起性空之“业力”相串联。第三层次的“业力”即意识,人类感官体验到的现象世界由五蕴和合而成,在意识的投射下,才有了名与实、能指与所指,意识在自然与文化之间搭建沟通的桥梁,通过意识,人作为主体凝视客体,又融入客体,与自然同在。时轮历所谓“共同业力”即包含了因果对应关系、二元对立关系和意识认知现象三个认识层次。这种“共同业力”也是在这样的相互作用之下产生了先验的宇宙空间与现象之宇宙万物。
二、元素说之四大种
中亚述时期(1500-900B.C.)的日食文本(EAE15-20)中记载有元素说,例如风元素。至公元前6世纪,小亚细亚的泰勒斯提出万物源于水的本原说,赫拉克利特继而提出火是世界的本原,之后的阿那克西美尼又提出气是万物之源,恩培多克勒综合前人观点,提出土、气、火、水四元素构成了世界,到亚里士多德提出五元素说。中国虽未探究世界本原的问题,但自汉武帝时期大力推行五行学说,金本水火土五行,上穷天体,下落黄泉,中至人事与社会、星占、堪舆、音乐、医学。
藏历时轮历(本文以《日光论》为依据)虽调宇宙在共同业力之下形成四大种之轮。首先,自虚空的搅动生成风轮,直径40万由旬、周长120万由旬(藏历已掌握了直径与周长的粗略关系,主张周长=直径X3)、厚5万由旬;在风轮的运转与支撑之下生成火轮,直径30万由旬、周长90万由旬、厚5万由旬,火轮内缘是第七山,称作金刚山或马面山 (非南瞻部洲之马面山);在马面山内产生了水轮,直径20万由旬、周长60万由旬、厚5万由旬,水轮内缘为第七海,即咸海;再内生成土轮,直径10万由旬、周长30万由旬、厚5万由旬。这四轮一层层嵌套在一起,形成高低平整的圆形。土轮中央升起须弥山,高10由旬。此处运用相似性原则隐喻表达须弥山的高度与划分,须弥山自下而上分布着喉部、面部与发髻部,分别高25000由旬、50000由旬和25000由旬。须弥山的根部呈圆形,半径8000由旬,根部边沿宽1000由旬,自根部边沿向外至16000由旬处,六洲、六海、六山渐次交替扩散开来,分别是月洲、蜜海、青光山、白光洲、酥油海、曼达花山、菇沙草洲、酸奶海、尼喀扎山、似人非人洲、乳海、宝光山、鹤洲、水海、竹那山、勇武洲、酒海、凉山。自根部以上,须弥山悬垂下五层伞面,最外层伞口外切凉山。凉山之外的25000由旬均分为12份,东南西北各3份,称作大瞻部洲,其中,东面呈半圆形,南面呈三角形,西面呈方形,北面呈圆形,南面中位线以上区域均分为6等份,自北向南依次为“雪域”、香巴拉、汉地、于眞、藏地与天竺(见图2)。
图2:时轮历宇宙结构之土轮、水轮、火轮、风轮及十二宫运行轨迹图
藏历中用“古拉”表征空间概念的器世间形象。“古拉”一词引自梵文,有凹凸不平与球形两层涵义,它是对宇宙形制的建构意涵,是抽象几何图形的组合结构,是一种对真实宇宙结构的科学构建,是以符号与象征表现时轮体系的宇宙结构。风轮、火轮、水轮、土轮以抽象的圆形逐次嵌套于无限之“虚空”,用有限形象的元素概念传递出一种动态的宇宙生成现象与水平方向的无限延展。公元前5世纪的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曾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如果翻阅大量的古典民族志作品,不难发现“人作为万物的尺度”是具有底层性的。《时轮历》宇宙结构中的空间层次即采用拟人的隐约性表达反映古人对空间结构的认知,而这种结构严格遵循人的比例尺,是同比例放大的宇宙垂直空间的无限延展。不同空间层次亦由四大种混合而成,但其比重不同。其比重值自上而下依次为风、火、水、土。世界毁灭之时依土、水、火、风之逆序而增加毁灭的力量与范围。例如,火之力之争毁灭梵天以下的空间世界形态,风之力可以毁灭无色界、色界与欲界整个有形世界。水平方向,在“共同业力”的驱动之下,形成宇宙本原之四大种(加上“空”,即为五大种)。这四大种的呈现形式为风.轮、火轮、水轮、土轮。四轮成比例构成水平空间的无限延展。
藏历中的宇宙本原是四大种,但四大种产生于虚空之中,这与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说有结构上的相似性。亚氏将宇宙分为月上区与月下区两个垂直方向的不同区域空间,它是神圣与世俗的区隔,月上区是神圣的完美空间,这里充满“以太”,此空间的运动也是理想的匀速圆周运动,这与《时轮历》的虚空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月下区是流动转换的世俗空间,四元素是月下区的基本形态,亚氏用目的论来区分向上运动的火与气,以及向下运动的水与土。我们暂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藏历与希腊宇宙观之间的这种相似性。然而,能够确定的是,《时轮历》是伴随佛教文化传入的。科学史现有的研究成果也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的证据来说明希腊文化与南亚文化的交流由来已久,如失野道雄(Michio Yano)、平格里(David Pingree)、麦克(Bill. M.Mak)、钮卫星、江晓原等学者都研究过相关问题,此处不再赘述。从这些科学史学者的研究成果可以想见藏历与希腊宇宙观有相似性不足为奇。不过,东方文化没有希腊大的几何思维与追求本质(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康德的物自体、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胡塞尔的现象)的逻辑习惯,因此不会特别论述宇宙的本原,而是以叙述的方式呈现宇宙本原的生成次第与理想的宇宙结构模型。
三、生灭世界的时间观
就“前科学”知识体系的概念而言,“古拉”表义为星曜运行轨迹,但从标题与内容的对应关系亦可知它有“宇宙”之意,与“世间”概念接近。“古拉”大于“器世间”概念,因为它不仅包括广延的自然物质世界,也包含文化的、生命的“有情世间”。“古拉”也大于“洲”概念,在“古拉”结构中涵盖了“洲”之地域,《时轮历》有于二洲,《俱舍论》对应的有四大洲八小洲。《时轮历》中人类居住在南面中部的小瞻部洲北区,《俱舍论》中人类居住在南瞻部洲。“世间”、“古拉”概念与现在所讲的宇宙概念相近。“世间”强调这个宇宙的生成始于毁灭,显现于变化与转换。首先,存在毁灭的、混乱的、无序的、不稳定的、反结构的虚空世界,在类似先验理念的“共同业力”——宏大而充满想象力的“因缘合和”之力作用下,生成四大种,在相互碰撞、转化与融合过程中产生了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宇宙是一个从稀疏到致密、从无形到有形的图景,有形的宇宙是我们的五官可以感知的广延世界和社会性的世界。
另“斯巴”亦有宇宙、世界、世间等意义。它与“世间”在语义上一致,指“可能性”,强调这个世界的不稳定性、变化性和转化性。宇宙从意念来说,是因缘和合可能性下产生的存在。从实在性来说,宇宙是四大种相互融合转化产生的存在,它具有变化性。这个变化世界的时间具有延展性与无限性。
《时轮历》充盈着具象而生动的描述,这里既可以看到福柯在《词与物——大文科学的考古学》中所讲的“效仿”与“类推”,也可以看到古代文化中频繁呈现的“交感”的隐喻。譬如,最小的实体是“极微尘” (类似于原子、夸克),“极微尘”等于1“微尘”,8“微尘”等于1“发尖”,8“发尖”等于1“芥末”,8倍“芥末”等于1“虱”,8“虱:等于1“青裸”,8“青裸”等于1“指头”,24“指头”等于1“肘”,4“肘”等于1“步弓”,2000“步弓”等于1“俱卢”,4“俱卢”等于1“由旬”。匀速置“发尖”于长、宽、髙各1“由旬”的正方体中,然后100年取出1“发尖”,直至取尽所有“发尖”的时长为1“小劫”之1“日”,以此日长为圭臬,经过100年为1.小劫”,100“小劫”为1“中劫”,100“中劫”为1“圣劫”,100“圣劫”为1“大劫”。
在《时轮历一宇宙结构》一章中,我们发现时间的度量第一步是把具象熟悉的事物符号化为广延的度量单位,再用叙事手法将广延度量单位转换为时间度量单位,构建了“日”、“小劫”、“中劫”、“大劫”这样的宏大时间概念。用具象事物表达抽象的广延与时间概念,此处的具象与抽象处于相辅相成的混融状态,并非断裂的截然二分。它用“劫”的宏大数值概念表达一种时间的延展性。当然,可能有人说无论这种延展性让宇宙变得多大,它还在封闭空间之内,没有无限的概念,但是“循环”、“轮回”的宇宙观念恰恰将封闭世界转化为无限概念。
四、三元结构的空间观
就宏观结构而言,《时轮历》的有情众生分布在三个竖直的方向,自上而下分别为无色界、色界与欲界,共31层,称作“三十一斯巴”,对应着六道轮回之神、阿修罗、大、动物、饿鬼、地狱。三界以大体作为表征手段,分肩以下和肩以上两大部分,肩以上自上而下又分为发髻、额部、鼻部、颌部、颈部。“识非有非无、“无有”、“识”、“天无边“4层处于须弥山发髻至发际之间,属无色界。色界分额、鼻、颌、颈四部,额部4层,自上而下分别是“色究竟天”、“善见天”、“无烦天”、“无想天”,风大种之力強处;鼻部4层,分别是“广果天”、“福生天”、“无云天”、“广善天”,火大种之力强处;下颌4层,分别为“无量善天”、“小善天”、“亮光天”、"无量光处”,水大种之力强处;颈部的上三分之二,又分4层,分别是“小光”、“大梵天”、“梵辅色”、“梵种天”,土大种之力强处。以上16层为色界。无色界与色界居住的都是神,欲界亦有“欲界六神”。颈部的下三分之一又分为“他化自在天”、“乐变化天”、“兜率天”、“无浄天”4层,位于须弥山山顶以上的无形区域,须弥山山顶系三十三天帝释天,须弥山肩以下至地面居住着四大天王,围绕须弥山各处四方,以上为“欲界六神”居所。福乐区与业区共七洲居住着人。地轮上下分为两层,上层再分为两层,上层居住着阿修罗,下层居住着“鲁”;地轮下层、水轮上下层、火轮上下层、风轮上下层共7层,分别是“烧地狱”、“沙地狱”、“泥浆地狱”、“烟地狱”、“火地狱”、“暗地狱”、“大呼嚎地狱”,第八层地狱在其下,均属地狱道。饿鬼道在地狱道周围。(见图3)
图3 :时轮历宇宙结构之器世间与有情世间
在现代知识结构中,我们会把星曜当作非生物天体。然而,在《时轮历》与《俱舍论》中却将星曜视作器世间的处所,认为这些星曜天神的无上居所。《时轮历》主张天穹由静风与动风承托着,恰似一把巨大的伞盖,中央最高处与须弥山山顶相接,四周渐低,与马面火山相连,表面凹凸不平,随风行右旋(顺时针旋转)。在业力作用下,天穹之上形成十二宫,继而生成二十八星宿,首先在南洲东方上空生成白羊宫、娄宿,牛宿与女宿合占一宿,称为二十七宿,随即右旋。二十七宿每宿弧长为60“弧刻”,四分之一宿的弧长为1步,二又四分之一宿即9步与一宫的弧长相等,为135“弧刻”。星宿与十二宫生成之后,当巨蟹宫首次上临东洲中区中轴线时生成日曜,它随即左旋,即逆时针旋转。月曜生成于娄宿,火曜生成于星宿(,水曜生成于房宿,木曜生成于轸宿,金曜生成于井宿,土曜生成于尾宿,罗喉头生成于角宿,罗喉尾生成于奎宿,长尾曜)生成于斗宿。此处之风行可以理解为当前天文学中的周日视运动,也被称为“自行”。相应的,二十七宿(包括二十八宿,由于牛宿、女宿共占一宿的弧长而称作二十七宿)的运行称作“别行” (见表1)。
表1:十二宫生成图
注:表格中数字左侧的短横线“-”代表。至标识数字范围,例如“-15”代表0-15;数字右侧的短横线“-”代表标识数字至60,例如“16-”代表“16-60”,“46-”代表“46-60”。
结论
本文从人类学本体论视角出发,以中华文化组成部分的藏历宇宙结构,即时轮历宇宙结构为研究对象,从宇宙起源的缘起动力、宇宙形成的四元素(四大种/五大种)本原到时轮历宇宙结构映射出的时间观、空间结构的三元架构展开分析,揭示了时轮历宇宙结构中的科学性知识生产,进一步揭蕖时轮历宇宙结构所蕴含的相似性原则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是前现代占据核心地位的思维方式,它与科学思维最大的差异在于主客的融合与一体化。从科学史视野分析,我们能看到传统宇宙观溢出的科学性深深根植于二元对立的思维结构与相似性原则之下。正如列维-斯特劳斯在其神话学四卷本①与《野性的思维》中探讨的神话思维与仪式思维都体现出这种二元的基本结构。这也是大类认识现象世界不可或缺的分类思维的基点,如易经中讲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同样分类帮助意识去认识现象世界。在二元的大类潜意识思维结构之下,前现代的东方文化,正如本文讨论的时轮历宇宙观,蕴含着这样根本的相似性原则思维模式与表达习惯。就像弗雷泽在《金枝》中描述的,大量接触巫术与交感巫术②都是在这样的相似性原则思维之下产生的。最后,相似性原则的思维方式虽缺乏科学的严谨与推理,然而,它很好地把主体与客体容纳在一个巨大的宇宙空间之下,让大与其他万事万物回归到一元的自然之下,处于平等的位置。这有利于我们关注地球生命体的寿命,关注生活在地球之上的大类与动植物的繁衍生息、,关注围观世界生命体对我们这个宇宙生命的重要性。
(一)几何式宇宙模型的科学性
在时轮历文献中,以描述具体绘制过程来呈现宇宙模型,并未画出时轮历的宇宙模型图。据时轮历承袭方式可推断,图像的转换应在师徒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完成。从科学史视角分析时轮历宇宙模型,不难发现其中明显的科学性。第一,它具有明显的几何图式,且以平面与竖直方向相结合的方式来呈现宇宙结构。虽然没有坐标系的概念,但基于纵横坐标进行构图,且水平方向的土轮、水轮、火轮、风轮,六重山、六重海、六重洲,垂直方向的无色界、色界、欲界各层都是成比例构图。第二,在绘制宇宙图形的描述中强调周长是直径的3倍(c=3d),这说明当时已粗略掌握圆周长的算法,掌握了周长与直径之间的比例关系。第三,自“古拉”意涵可以看出时轮历对天穹的认识是球体,且表面凹凸不平。第四,就我们对天空的认识而言,并没有一个类似罗喉的天体存在,但如果把罗喉当作求解日月食时间点的一个辅助天体,则在几何意义上完全讲得通。罗喉也恰恰是一个有数无形的天体,它的主要作用就在日月食计算上,相当于今天的黄白升降交点。第五,五曜的名称分别是金星、水星、火星、木星、土星,且被分为文曜与武曜。所谓武曜其实是排列在地球以外的天体,而文曜明显在太阳与地球之间,运行速度快,正反映了这样的排序,与今天我们对天体位置的认识一致。第六,准确掌握两分两至点,且对南北回归的描述给出太阳运行的轨道范围在5万由旬环带,最低点在7.5万由旬处,最高点在8.5万由旬处,两分点的高度在8.05万由旬,南北回归的日行平均速度约每日276由旬。除此之外,亦给出了日行光热在水平与垂直方向上的增幅。这些数据在此宇宙模型之下具有比较精确的解释力及一定的天文学与物理学意义。
(二)结构性二元与相似性类比
长期以来,时轮历的传承以历法内容为主,而忽视占星部分。占星部分常以子本形式秘传,鲜为人知。实际上时轮历天文历法部分是为占星部分作铺垫的,只有深谙天文历法内容,才能更好地应用占星术。占星术的东方神秘特色,也更易被不同群体接受和汲取,如巴比伦天文学占星术与中国西藏天文历算之间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性也更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东方为何更重视占星术而不是更凸显科学性的天文学,这是因为前现代或东方文化有一种大小宇宙合一、文化与自然整体性思维,这种思维强调最初的二元分类结构,在时轮历宇宙结构模型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二元潜意识结构,上与下、高与低、中心与边缘的结构模型揭蕖自然与文化、先验与经验、神圣与世俗、善与恶的对立与统一关系。同样,在占星部分以静与动、文曜与武曜、寂静与战争、母子关系、友敌关系表征吉与凶、顺遂与障碍,从而完成命理占ト的任务。二元关系如同一个事物的两端,它具有整体性,因此日月星辰、云雨雷电、山川河流、动植物、人类与想象中的神、阿修罗、鬼怪、精灵都生活在一个统一的整体空间中。因此,可以说传统的分类系统并未将客体与主体隔离开来,而是在一个整体性中遵循相似性原则进行分类。在这样的分类中,对时间的表征也不是单纯的数字形式,而会出现福柯归纳的适合、效仿、类型与交感四种不同的类比。“在世界广泛的体系结构中,人与周围的一切打交道,相似性规定了邻近,而邻近反过来又保证更多的相似性。”风、水、火、土是“适合”的,它们可以在位置上邻近而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保证了四大种之间的转换关系。
(三)文化与自然合一的道德观
自然科学推动下的AI技术,理性主义带领下的市场经济,全球气候危机下的生态紧张,实验技术推进的医疗形式,资本消费时代单向度的景观社会,并未让人类摆脱自然资源的限制、生态的匮乏、工作的劳累、生命健康危机及经济危机,有关人类福祉的动机消失于自然与社会的断裂之下,人类抛弃了神与超自然,拥抱理性思维,执掌实验科学,发明不计其数的拟客体,然而,人类的发明愈多,大自然隐藏的秘密愈多。虽然我们一直在不断前行,但正如拉图尔所言,我们从未现代过,我们依然在原处,还抛弃了古老的“珍宝”。人类学始终秉持以古况今之道,今天本体论转向之际,我们依然把目光投向前现代的文本。
时轮历宇宙结构揭示的是一幅人与非人(神、阿修罗、地狱生命、饿鬼、动物、微生物)共处一个宇宙空间的图景,②在这样的图景与宇宙空间结构之下,人与非人、人与人、人与物各执其位,却也能互相转换,具有一定的流动性与开放性,揭蕖一种善与恶的二元道德观。在因缘与业力作用下,人可能流转到无色界、色界与欲界的各个层级,但无论在哪个层级都是不完美的,是有缺憾的。效仿具有对称的相似性,克服了空间的束缚,但又悄无声息地遍布宇宙空间。时轮历中用“极微尘、微尘、发尖、芥菜籽、虱、青裸、指头、肘、步弓、俱卢、由旬”等度量长度是一种效仿,用人之.额、鼻、颗、颈、肩膀以下”表征须弥山及以上空间的比例关系亦是借用效仿思维,用距离变化表征光热变化的幅度也是一种效仿,用广延的空间大小来表征时间长短更是效仿。类推是对适合与效仿的综合。在类推之下,时轮历在自然中寻找时间圭臬,以健康成年男子的呼吸为时间标准,一天的时间长度为21600息、。在大小宇宙的相似性、外时轮与内时轮的相似性之间建立联系,天体运行与大体脉轮对应、重复、转换,建立连接,达到大小宇宙合一的交感状态。
本文系2021年度西藏大学配套与培育“提升”项目“科学哲学与科学史视野下的藏族天文历算”(项目编号:ZDTSJH21-09)、2020年度西藏大学专项资金“苯教天文历算文献整理与研究”(国家基金配套项目,项目编号J9BMZ035)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拉毛吉,西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院副研究员、博士。
原刊于《西藏研究》2025年第1期,原文版权及图片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注释及引用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