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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族文人诗歌的传统主要源自宗教。其在民众中有鲜活影响力的一支叫道歌,它对应的是环喜马拉雅地区一脉最高哲学传承:大手印。道歌远传承鼻祖是印度新歌咏诗人萨惹哈大师,有代表作《帝王之歌》《庶民之歌》等,而近传承鼻祖是帝洛巴大师,代表作是《恒河大手印》。帝洛巴大师的第三代传人便是米拉日巴大师,有《十万道歌集》传世,在藏人中家喻户晓。近代诗人中道歌作品在后世引起轰动的是仓央嘉措。

        这些年才丹专注于道歌,是真正的回归,是精神传承在当代诗人血液里的复苏。心河清净了,月亮自然弄影其中。思想壁垒消融的时候,本有的光明就会豁然朗照。

        文字是船筏。所用语言文字的无可选择性属于业力。对因缘既定文字心生敬畏和视若同命则为智者。诗歌是语言之舞蹈、韵律的文字化,是心灵黑暗宇宙里虚幻之美的羁旅与挣扎、缠缚与解脱。诗人是修炼者,自渡渡他,脱胎于文字,又归于文字。天赋使命,决定用文字度劫波的人,定要自如驾驭字的舟船。练达者,文字就透了悲悯,既照亮自心又传递光辉。才丹即是这样一位烟波中的摆渡人。

        字之上,即是思想。

        自古以来,人类要生存,于是做着许多事,其中,写字算是一种。一代又一代人,要挖掘文字的泥沙(生活和文化),要从中提炼有用(思想)之物。在圣哲、思想家、通灵者等的努力下,能冶炼出极少的精髓为人类所共用,那少中又少的,被命名为黄金。

        有一些世俗诗人,他们怀着赤子之心,向彼岸投石问路,他们试图跨越凡俗与神界,他们的心性像醉酒、他们的语言像烈火,他们的抵达显得粗粝,他们是俗人中的黄金。他们的人品也像诗品一样,经受过磨砺,隐忍中散发着光辉。才丹是不多的此类诗人中的一个。

        那歌颂了真理的,被称作宗教诗歌(偈颂文、祈请文、祈愿颂、道歌、禅诗),那展现了心性的,被称作灵性写作。在藏地,诗歌与个人的日常永不分离。那超越了文字和思想的,即是大手印。

        诗歌是诗人在纸上制造幻境。认识到这一点即是哲学。人类诗歌的历史久远。曾经,图伯特历史上失传了一部叫做《大史记》的史书,只有其中叙述久远年代十个王朝基本情况(比如王朝名、建都地与其创造发明等)的一首诗幸存,珍藏在《贤者喜宴》里。当时经父亲口述翻译,我记录下来,据此写成了《西藏创世之书》。其中,那逝去的十个王朝中的马桑王朝就有了酒和诗歌。这真是一个诗意满盈的启迪,那时候,酒的物性中蕴含的精神性品质——醉(密续认为醉表征智慧)即与诗歌相伴而生,在藏人续流不断的精神脉管里流淌。事实上,很多民族早期的神话中酒神就已经莅临。

        佛陀时代的诗歌,已经非常成熟、优美、深刻。佛陀是伟大的诗人,佛陀和后继者的诗歌像大海一样流向这个世界。我甚至觉得,《大般若经》就是史诗级别的哲学,或者说是古老哲学中最伟大的史诗。《密续》正是“色不异幻,幻不异色”的巅峰之作。我倾心于这样的传统。我们藏人吸收相同的养分,才丹也不例外。

        作为俗人我们沉湎轮回,那些滔滔不绝的前生后世,未经意的叙说咫尺娑婆,曾有的追寻漂流永逝,我们多生多世于人世间的驻足空无所有。多年之后,当我回想那些蹉跎在景色中的岁月,那些诗人、画家、旅行者、普罗大众和鸟雀野兽,径自迷恋大自然的一隅,他们要逃脱什么?他们想追逐到什么?我经常陷入迷思:那亘古不语的景色后面,一定有一个诲人不倦的奥秘。

        有一次我们全家在三亚观海,看着大海浩渺远方的海天一色、海燕翻飞处,我灵感突现,对啊,那无数景色背后能容纳一切的本质不就是空性吗!我甚至听到了那最深邃的美,海涛涌动,一遍遍吟诵着:幻即是色、色即是幻。

        以一世的眼光,怎能看透经多生多世历练所得文字的深刻。以一生之心器,怎能容装多生多世酿就的美酒?即使就世俗推演,川端康成亦认为:“几代人的血才会凝成一朵奇葩。”

        才丹的诗歌向着本然生长,显得蓬勃,虬须遍及他生命中的三界六道。那些文字是赤裸的、明确的,灵思与灼见,直接把心拿出来,像玉、像水晶、像《鲜花》。他的诗歌精神内涵丰富、纯净,具有醉人的品质,长诗更是得心应手,罕见清晰。这种深入骨髓的清晰和文字里饱满自如的呼吸,称得上是对汉语世界的贡献。

        相对于喧嚣,安住道歌的才丹,显得更加简洁、安静,不炫目,不逊色,不拥有也不减少,既不贫穷更显富有。

        作为兄长,我看着才丹一天天长大,同时,也是我看着他的诗歌一天天脱尽铅华,裸露出诗歌真正的天性。破茧、耀眼、芬芳。不断舒展心性,馨香四溢。

        对于深契了文字的人,道歌的精髓是脱离文字认出心性,唯明唯妙的智慧恰似不执著于山峦的旃檀,于后现代烦恼的沃土上抽枝吐秀,赠人空花、语带甘露,且浸骨的慧香能令人细嗅一生。

        我喜欢《大树》那样的秩序,贯通万有。俗世和神界的秩序是无有区别,高上的人毕竟要了知这秘密。《一只从世俗走向真理的虎》是更高的绢书,是天界帝王的巡视。我知道有种写作叫气贯长虹,从这只虎我领略了这样的气和虹。前者是对宇宙秩序的显明,后者是幻象和体验的双运,是哲学之光彻照世俗之殿。从此,才丹踏进新道歌之门,步入化途。

        渐行渐远的人啊,灿烂静美中,若悟了文字的空性之美,平常的世界就是深邃。自然和文字常常不以它们本来的面貌示人,因而那能指向万物本性之源的诗人尤显重要。


2021年1月8日吉祥会供日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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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旺瑙乳,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人。藏族学者、作家、诗人。藏人文化网总编。有大量诗歌、随笔、影视等作品,出版有长篇神话小说《西藏创世之书》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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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秀才丹,1967年出生,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人。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1990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夏雨诗社第六任社长,上海市大学生诗人联合会联席理事长等职。1990年被选拔参加上海市作家协会第三届青年作家(诗歌)创作班。1994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作家班进修并结业。1986年开始在《飞天》《西藏文学》《民族文学》《诗刊》等几十种书刊公开发表诗歌。诗作入选《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1979—2009)》、《当代西藏汉语文学精选(1983—2013)》(台湾)、《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诗歌分册)等多种选本。与才旺瑙乳合作主编诗集《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出版有个人诗集《梦幻之旅》(2002年)、《旺秀才丹诗选》(2019年)。曾获甘肃省第四届敦煌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首届甘肃黄河文学奖二等奖、第二届中国·玉树唐蕃古道文学奖,甘孜州文联、《贡嘎山》杂志社 2014 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诗歌奖项。曾任“天涯诗会”版主。现为《西北民族大学学报》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