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底下发出的一个响亮声音,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仿佛是黎明,也可能是傍晚,总之,光线微弱,从蒙着湖蓝色窗帘的玻璃窗上投过来。模糊中,有几个人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是几个女人,据说是我的阿婆、外阿婆、母亲。她们一齐笑了,争着说:娃醒了,快来看,娃醒了!

        我出生刚刚十天患了新生儿肺炎,住进医院,经过没白天没黑夜的输液,昨天上午出院回了家。我很累,很烦躁,躺在温暖厚实的棉被里,闭上眼睛,一直睡到现在。我的爸爸太年轻了,才20岁,什么都不懂,没个安稳的时候,整天不着家,还时不时做点让阿婆和母亲精神受刺激的事。我的出生也绊不住他的脚,这不,十多天前进了拘留所,到现在还没出来。医院里,我昼夜啼哭,很多时候是在呼喊爸爸,但没人明白。母亲问大夫,大夫想都没想说:缺钙。虽说至今我跟父亲没打过照面,在母亲肚子里沉沉的黑暗中,凭细微敏锐的感觉,我已经非常熟悉他了。我刚出生那会儿,被包裹在父亲的一件旧衬衫里,父亲的气息浸透了我的呼吸。我难受得要命,发着高烧,嘴唇起了皮,头也疼得厉害,我渴望父亲的大手拉拉我的小手,传递给我男子汉独有的力量。

        我的阿婆、母亲极有忍耐之心,住院期间她们嘴里数落着爸爸,白天晚上轮流抱我在地上转悠。

        我尽最大的努力,睁开还处在弱视阶段的眼睛看我的阿婆、外阿婆和母亲。我的外阿婆眼睛里泪光闪闪的,肯定又是在伤心难过了。她难过的是母亲生我时,我的爸爸不在眼前不说,还在拘留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外阿婆用谨慎又怨恨足足的眼光看看阿婆,想说什么又抿紧了嘴。外阿婆更加心疼母亲生孩子以来十多天得不到休息,白天晚上怀里抱着啼哭的我。心疼我刚来人世没几天便要遭受疾病的痛苦,挨针扎,尝药的苦味。唉,谁又让人人都讲丈人门前女婿娃大呢,又能对女婿说句什么?女婿上门,盘腿坐在炕上喝茶,与老辈人扯闲话,丈母娘要在厨房里煮腊肉包扁食,再把碟子碗一一端上炕桌,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他大口吃喝。眼下来到亲家门上,外阿婆知道自己只能算作一门亲戚,不可多语,哪里敢挑剔!外阿婆是行乡里的规矩,在月子十天上来探望母亲和我的。

        我的眼白发蓝,医生又说我患有贫血。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缺铁性贫血。阿婆和外阿婆说:刚生的娃娃就是这样,长长就好了。阿婆们难容外人说孙子的一丁点儿不是,特别是针对刚刚出生便住了医院的我。她们心中充满疼爱和喜悦,忍住不满,拿眼皮翻翻医生。医生顿了顿,还是坚持说:巩膜发蓝,有点贫血。出院后大人要特别注意营养,多吃红枣、猪肝、菠菜。大人奶水好些,孩子的身体也能得到改善。阿婆们连连说:是,是,好,好。堆起一脸的笑,把医生送了出去。

        我睡了好长时间,梦里见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不经意间,听阿婆说出生十多天的我还处在前世里,我闭着眼睛,一笑,一颦,皆是在跟前世里的家人打交道,有了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我在前世是一个被称为高干的地方第三号人物。十七八岁时被人抓差去给镇压了大总管的解放军首长送信。解放军在总管府邸,一个人在大门上站岗,另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在大门口几棵白杨树下,擦枪,闲聊。还有几个人拿望远镜向远处观望。站岗的跟我一般大的小伙把我带进院子,迎面两层土楼,底层几头黑牛在吃干草,我们上了窄窄的木楼梯,来到首长跟前。首长接过信看了看,非常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小伙子,谢谢你!你带来了好消息!我们马上就有后援了。那是个秋后的清晨,风格外凉,我瑟瑟发抖,首长说:到厨房喝碗牛奶吧。说着让身边的通讯员拿给我一只碗。我的肚子正在咕噜噜叫,拿着碗跟通讯员到了厨房。

        没进门,便闻到牛奶甜滋滋的香味,我咽口唾沫,老远看见土灶上一只小铁锅里牛奶浮起厚厚的白沫,快要溢出锅沿,炊事员拿出两只鸡蛋打进锅里。我耐心等待,看着炊事员的脸色,他嘴角微带笑意时我明白那是断定鸡蛋牛奶煮熟了,可以盛了。我一把拿起灶台上的铁勺,一下子伸进锅里,撇起两个蛋白包裹着,透出暖黄色的可爱的鸡蛋倒进碗里,又舀了些牛奶。炊事员和通讯员一起上来制止,他们说:那是首长的,首长昨天到今天没吃一口饭呢……话没说完首长拿碗进来了,我怔怔看着他。首长爽朗一笑,大声说道:小伙子很机灵嘛!要不要来我这里做事?识不识字?我14岁进的学堂,充其量也就是现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我说:我会写自己的名字,给村子里的人誊写过卖地卖房的契约。那就足够了!首长说,挥挥手:去领套衣服吧。示意通讯员带我出去。

        我穿上军装,仅仅几个月,首长那队人马撤走了,我留在地方。部队转业到地方的人,就是受重用,五年后,我由一个通讯员升任领导,先管几个村,后管一个县,再后来到州上管几个县的工作了。我在做地方通讯员的时候加入了民兵,枪法准,打靶次次成绩名列第一,上级奖了我一杆小口径步枪。我非常珍惜,常常把它擦得闪闪发亮。

        有了枪,就想做点事情出来。一次下乡,我带上了自己的步枪。乡下麦田里野鸡扑棱棱乱飞,车到一个山坡,向下看去一望无际的庄稼,山坡上灌木簇簇,桦树青冈密密实实,石头遍布。这里有最好的掩护,是难挑的打猎环境,我两手痒痒,下了车,让跟随的人待在车里,径自走进树林。

        我看见好几只野鸡飞起落下,趴下来,拿好枪,摆正姿势放了一枪。枪没响,是子弹卡了壳。我拿起枪前后看看,见身旁有一块石头,将枪托不轻不重地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砰”的一声,没来及反应,子弹不偏不倚射进我的胸膛。子弹在我的身体里失稳翻滚,迅速造成了大面积创伤,尽管车上的人第一时间跑到我跟前,抬起我塞进车里,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赶路,没到医院,我便没有气息了。

        我是打猎枪走火离世的,事实被隐瞒下来。我的枪是上级奖品,我又是去下乡,这样,因公因素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单位给我开了追悼会,我的家人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和安置,他们全都放下手里的事回家,七七四十九天燃灯不灭,请僧人诵经不断,为我超度。不出几个月,我转世了。我是因手里有枪,又有出门带车的便利,整日吃穿不愁,欲望丛生,自己玩枪走火而死的,十分懊悔,只想转世到一户平常百姓家,勤劳简单地过日子,我如愿转世到了现在这个本分温暖的农民家庭里。我安心地等待诞生。

        前一段时间,那还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四周静无声息,我觉得十分憋闷,头脑却变得越来越清晰,遥远处,我看见我那年轻的爸爸,身背一个类似于部队工兵探地雷用的探测仪的东西,在洮河南岸一片滩涂地上专心致志地探测。他的脖子都不会缩一下,尽管风很大,沙土快要将他埋没。这块害了斑秃般的戈壁,听说很早的时候遗弃着不少陶器钱币什么的,人们蜂拥而至,挖土豆般密密刨挖。有人挖到了几件,有人一件也没挖到。爸爸走了个捷径,从阿婆的枕头里偷出家里开小卖部赚到的钱,买了个现代化的机器,想一下子挖出别人没挖到的稀奇古董,一下子卖到大钱。爸爸佝偻着身子一步不遗,来来回回探测了好几遍,终于,机器滴滴叫响,爸爸一把扔掉探测仪,伸出右脚,以左脚为支点,身体敏捷地转三百六十度画了个圆圈,接着,飞快地跑到地边拿回铁锨挖起来。爸爸挖了好长时间,天都黑了,才回到家。

        爸爸背回来半块石碑,口袋里还装有几枚锈迹斑斑的钱币。

        消息传得飞快,一顿饭的时间,村里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到我家院子了。他们不理会我伸拳撑胳膊,提出抗议(其实他们看不到我,只是苦了母亲,她一阵阵腹疼,在炕上爬起来又卧下),吵吵嚷嚷,出出进进,完全顾及不到我会对这突然发生变故的环境产生恐惧。我听到一个洪钟般嗡嗡作响的声音,那是我爸爸的大伯,我该叫大阿爷。(顺便说一下,我阿爷42岁上死于与山背面村庄的一场草地械斗。铁砂弹把他的脸打成了筛子底。自那以后,重要家事,都要由我大阿爷出面)大阿爷说:这是想当年的碑,小时候从家里老人那里听说过,一些人家与另一些人家、一个村子与另一个村子有界碑,衙门里也有记事记功的石碑。河滩那里早时候是肥美的田地,常常发生争地打斗,这上面字多得很,可能记着啥事情呢,是稀罕货,让县上文物馆的人来看看。明儿尕保到县上叫人去。尕保是我爸爸的奶名,阿婆母亲们谈到爸爸时都这样称呼。我母亲肚子很大了,怀孕女人晚间出门于人于己都不吉利,腹痛间隙,我母亲从炕上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向外看。我也很着急,扭动身体想找个方向看个究竟,无奈怎样努力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一星光亮,我放弃努力,启动感觉系统细细感受。我看见了窗外有几支手电筒一闪一闪的,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人影在窗帘上晃动,笑声、啧叹声不断。母亲经受不住我的折腾,累得坐回炕上。

        终于,窗外安静下来,人们各自回家了,爸爸走了进来。

        爸爸凑到母亲跟前,把手放到母亲的肚子上说:儿子,咱们就要发大财了,你就要有个“土豪”爸爸了。别人都讲“土豪”是怎么土豪的,咱也土豪一回。说得高兴,爸爸将耳朵贴到母亲的肚子上命令我:叫爸爸!爸爸给你买枪,买刀!母亲扑哧一声笑了:是精是怪啊?现在就叫爸爸。买啥不好,偏买枪刀的,小心阿妈听见。爸爸说:男人家爱枪爱刀是天性,别的还不爱呢。母亲刚要开口,爸爸不理会,继续对我说:别人说爸爸是傻子,偷了家里的钱,买了耍把戏的机器,探不到宝,这下堵住他们的嘴了吧?爸爸挖到的那个石头疙瘩值钱着呢,是个古董。咱把古董卖了,把房子盖成三层楼,底面开小卖部,二层做个大客厅,买上高级沙发,客人来了喝茶、谝闲传,爸爸的伴儿来了喝酒。三层就住人,安安静静、敞敞亮亮的。

        我迷糊得不行,睡过去了,梦里见到了爸爸说的三层楼房,白墙,宽大的玻璃窗,粉红色窗帘,是全村最漂亮的。

        母亲和爸爸轻声说话。他们俩就是那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跟蚊子叫似的,在场的第二个人休想听到。他俩一个点头,一个给添茶递烟,交流进行得有滋有味,很顺畅。不顺畅的时候也是有的,母亲希望爸爸安心在家里守小卖部,爸爸就是像屁眼里夹了根烧火棍,坐不住,老往外跑。爸爸说:那十块八块的,啥时候才能挣到大钱。母亲说:安安稳稳开铺子,买茶买醋的钱有就成了,往后攒了钱,咱开大一些,进些高档货。爸爸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爸爸后来果真干了一件鸡猫猴性子唬人的事,这是后话,我后面会讲到。

        第二天,爸爸吃完早饭去县上叫人了。母亲衣襟扣子完全打开,露出圆圆的肚子,斜靠在被垛上睡着了。兴许她跟爸爸讲悄悄话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困坏了。院里重重的脚步踏响了,我听到阿婆问:早饭喝过了?是大阿爷的声音在答:喝过了。我要出生的这地方管吃三顿饭称“喝”,见面啥都不说,一个问:喝了?一个答:喝了。算是行惯例打了招呼,也知道对方是吃过饭了。大阿爷说:我拿了些颜料。尕保挖的碑上面的字模糊得很,县上的行家来了看不清楚,我描一下。我知道这地方的颜料是用山上红艳艳的山丹花做的。山丹花开得红遍山坡的时候,女人们结伴上山,采满背篼,回家倒在大苫单上放到太阳底下晒,待干透,在石臼里捣成细末,做花卷馒头的时候卷在面里或点在顶端,蒸出来很是喜庆诱人。大阿爷吩咐阿婆:拿些水来,把碑上面的泥土洗掉。阿婆噔噔的脚步声从厨房响到院子中,想必是拿水和抹布去了。一会儿,大阿爷说:还要晾一会儿,水干了才能描。接下来,没有声音了。

        约莫中午饭的时候,院子里吵嚷起来。人很多,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我看看。很快,他叫道:这是啥古碑啊?这么干净,字迹这么新鲜。大阿爷说:我刚洗了一下,把字描了一下,怕你们看不清楚。确实是古碑,昨天下午从河滩边挖出来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描它干啥呢!一描就坏事了,是古董也不算古董了。古就是旧,原来啥样子就保留啥样子,值价就值在它原来自身的样子上。大阿爷“啊”了一声,再没了下文。那个男人接着说:你破坏了文物的原真性。描,就是一种破坏行为。大阿爷又“嗨”了一声,我估摸他是一拍大腿抱头坐在地上了。

        院子里再无人说话,突然,听见爸爸大叫一声:大大(这地方管大伯叫大大)!你咋这么手闲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到这么一个碑,还叫你给破坏掉了!大阿爷申辩道:我好心好意想弄干净看得清楚一点儿,咋就是破坏了?阿婆忙喝道:你这娃娃咋说话呢?跟大大这么讲吗?你再去挖一个不就成了?爸爸说:你当是河滩里拾石头呢?挖这个碑摔坏了我的仪器,我再拿啥去挖呢?阿婆说:怪你自己蠢不说!原来,爸爸在听到仪器滴滴叫的时候一激动,把仪器随手向地上一扔,去拿铁锨,拿来铁锨看见仪器被摔断了腿,碎成两截。爸爸挖到了石碑,高兴得不行,对自己说:断了就断了,再买新的,现在也不需要了。

        县上来的人吃了阿婆端去的面条走了。爸爸躺在炕上,一下一下撕扯枕巾,生生把枕巾撕成了碎片。母亲刚说了一句:你撕枕巾干啥?还得花钱买。爸爸就吼了一句:钱!钱!你就知道几毛几块的钱!母亲低声又跟上一句:没有挣大钱的命,就安心守铺子。爸爸说:你有完没完?立身出了房门。

        我蜷曲在母亲的肚子里,除了自己的心跳,还听见另一颗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跳动的同时散发着一种气味,是浓烈的汗味和烟味,那是爸爸的。爸爸的气味我将在包裹我的他的旧衬衫上,去熟悉。爸爸的心脏血液快速流动,必定是在思谋着什么。一会儿,爸爸的心脏发出亮光,变得清澈透明起来。我知道爸爸又要背着阿婆和母亲,出去干啥事呢。我讲不出话,急得只踢母亲的肚子。我听见母亲疼得哎吆哎吆叫唤,阿婆跑进母亲的房间,说:怕是要生了。我犯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错误,刚刚意识到,便立即安静下来。母亲和阿婆也安静下来了。算起来也还有一个多月呢,还没到时间,还是阿婆的声音。不疼了你躺一会儿,疼的话你喊我。阿婆噔噔出去了。

        爸爸有个玩伴儿,隔三差五来家里。这几天,他来得勤,也特别早些,阿婆刚刚起床,去倒尿桶,他就推开大门进来了。爸爸听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很快起床,穿衣迎出去。俩人在檐下叽叽咕咕一阵,爸爸进厨房揭开笼屉,拿两个贴饼子揣进怀里,急匆匆出门了。那段时间,爸爸回家很晚,有时带来一只野鸡,有时带来一只野兔,大家吃晚饭,野味的香气飘满房间,我只能蜷缩在母亲肚子里,听见他们撕咬野鸡腿和野兔腿,连连说:香!香!吸溜一声,阿婆喝了一口肉汤,咳了两声,可能是烫着了,涩着嗓音对爸爸说:你讲这些是你的伴儿送的我就当成是你的伴儿送的,以后你别再要了。又是两声咳嗽。你千万不要动枪啊!提到枪,我全身都要发抖,阿婆又说。阿婆的话正是母亲肚子里的我挣扎着想说又无法说出的话——枪多危险啊!我就是在枪上丧命的,还有我爷爷。再有一个月我就要降生了,到时候我得让爸爸大大的手捧着我。爸爸大大的手是一块温厚的土地,我得落在那块地上成长。

        晚上,就我们仨(虽然在肚子里,我也算一个),听见爸爸对母亲说:给你打野鸡去了。野鸡营养好。母亲说:我不吃野鸡照样好好的!你多待在家里,帮阿妈看铺子才是。爸爸说:婆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守个尕铺子,守到老也就那么几个钱。睡,睡,困死了!爸爸不再说什么,和衣倒下睡了。

        我的眼前(虽然闭着眼,依然看得到)突然腾起了团团云烟,直铺展到地平线上。我看见一辆警车移动而来,由一个小黑点变成警灯闪烁的铁做的庞然怪物。这个情景刺激着我,令我不能安稳。这是个凶兆,我苦于无法告诉阿婆和母亲、爸爸,急得左冲一下,右撞一下,母亲又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我不敢动了。一天晌午,那辆警车终于活生生地从连接天边的黄土路上快速驶过来,驶进村子。车上下来几个警察径直走进我家院子。阿婆忙从左厢房改作的小卖铺小跑出来,挡在他们面前,说:不能进去,有就要生娃的孕妇呢。阿婆指指大门上插着的柏树枝。警察站住脚步,其中一个年纪较长些的对阿婆说了些什么。阿婆的脸变得灰白,瘫坐在了地上。大肚子母亲从窗子上看到了这些,顾不得身子不灵便,趿上鞋,挪出去看阿婆。母亲下台阶性急了些,一下子绊倒,从五层台阶上滚了下去。几个警察吓坏了,全跑过来扶母亲。年长些的警察对母亲说:你进去,你要有事可就是两个人的事了。没什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警察又说:尕保在我们那里,好着呢。我在母亲肚子里听得真切,知道警察讲的那个“尕保”就是爸爸。我快速转动了一下,把安慰的意思传达给母亲,不想用力过猛,使母亲疼痛得弓下了腰。警察把母亲搀扶到卧房,无奈疼痛不止,又搀扶出来,扶到警车上,拉到乡卫生院。

        这天晚上我出生了。身边是阿婆、外阿婆、母亲,第二天,警察陪同,爸爸到病房看我来了。

        我悔恨极了,爸爸来到病房,我没能清楚地看他一眼。我太性急,出生早,眼睛完全睁不开,周身发热,拼命煽动鼻翼吸气,可能是要发烧了。病房里光线昏暗,一只白炽灯也被报纸遮挡住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爸爸的冰凉的手在我脸上摩挲,比他的手更加冰凉的一个硬邦邦的铁东西也触到了我的脸,那应该是手铐,没出生前我影子般随爸爸去青冈树林中的小黑屋,在那里见到过。母亲太虚弱了,几乎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外阿婆一会儿过去拿手试试她的鼻息。阿婆抽泣着,骂了爸爸一声:你这个孽障!又说:好好把你做的事给公安说清楚,争取早些出来。

        一直都是这样,家外发生的事情阿婆和母亲看不到。我,雪花一般轻,能风一般跋山涉水,影踪难觅,穿越出世和未出世的那道阴阳界限,我能将所有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在爸爸拿了贴饼子的那个早晨,我尾随他和他的玩伴儿走出村子,转过山嘴,在青冈树林子深处,进入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他们讲了一会儿话,门外有摩托车声音,接着,门被敲响。爸爸和他的玩伴儿两手抓满子弹,长的有大人手指头那么长,短的如我的大拇指那般短,爸爸的玩伴儿把一只手里的子弹塞进另一只手,走过去打开门。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进屋里,白光中晃动一个戴狐皮帽的青年男子身影,他的藏衣褪下了两只袖子,臃肿地绾在腰际。年轻人点了点头,算是跟爸爸他们打了招呼。爸爸的玩伴儿赶忙推上门扇,屋子里立时黑得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三人摸黑点数字,大概是在数子弹。稀里哗啦响了一阵,年轻人道:噶真切(谢谢)!推出门去。

        爸爸和他的玩伴儿手在忙活,刷刷的声音肯定是在数票子。声音刚刚持续了两三分钟,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力度很大,门扇一下子打开,碰到后面的墙,立刻被弹了回来,几个警察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爸爸和他的玩伴儿连同他们手里未被捂热的票子都被收走,爸爸和他的玩伴儿被戴上闪亮冰冷的手铐,被带走了。

        小卖铺关了好几天,阿婆再无心思招呼那小小的生意,睡倒了。好在几天后我出生了,阿婆和母亲忙碌起来,暂时淡忘了爸爸的事。

        实际上,爸爸的玩伴儿有正当职业,是粮站的职工,卖面卖油,卖来卖去,结识了不少行行道道里的人,突然一段时间喜好上了打猎。爸爸的玩伴儿弄来一杆枪,拿到我家显摆。阿婆不客气地让他把枪拿到外边,若不,不准进我家大门。爸爸的玩伴儿赔着笑脸,保证不再拿枪给爸爸看。那以后,爸爸他俩碰面的地点改到家外了。

        爸爸的玩伴儿打猎,去很远的山里,跑一天,又饥又渴,便到牧民庄子里讨吃喝。爸爸跟他去的那一天,他俩什么也没打着,十分沮丧,疲惫不堪地下山来到庄子里,第一个遇到的是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见他俩背着枪,眼睛一亮,露出笑容。爸爸的玩伴儿说:甲要格(有茶吗)?年轻人连连点头:要格(有)!要格(有)!带他们到自己家里。年轻人家客厅正中生一个方形大烤炉,座在上面的铜壶盖子四周冒着股股白汽,壁柜里摆着一摞摞锃亮的八宝瓷碗。一个老年人坐在皮沙发上喝茶。老年人和蔼地看看爸爸和他的玩伴儿,手指沙发说:到,到。示意他们坐下来。年轻人开始招呼爸爸他们。

        围着火炉喝茶,吃糌粑,还有干牦牛肉,年轻人指着爸爸玩伴儿怀里的枪,用手指比画了一下,问:子弹要格(有)?他又说:给你们高瑞毛(钱)。爸爸的玩伴儿问:多少?年轻人伸出几个手指头。爸爸有点激动,看了玩伴儿一眼,玩伴儿早已按捺不住兴奋,眼睛里冒出火花,口气却故作不以为意,摇头说:少了!不成!你知道子弹不好搞,弄不好会被警察逮走呢。年轻人又伸出一个手指头,玩伴儿道:好!他们三个拉了一下手,哈哈大声说笑,喝茶吃肉。年轻人说:以后你们进山就来这里,来这里喝茶吃肉,迟了,睡在这里。我们的板炕大着呢。这样,爸爸和他的玩伴儿与年轻人就成朋友了。

        爸爸冰凉的手缩回去了,冰凉的手铐也缩回去了,他深深低下头转过身去。从他的后背,我看见他红红的心脏跳得很不规律,一会儿慢,一会儿快。他回头瞥了我一眼,走出去了。我知道他的心很难过,都不能正常运作了,决定不跟他去,留在家里,与阿婆和母亲作伴。拿定主意,我准备甜甜地睡一觉。迷迷糊糊中,肚子一轻松,下身一声轰响,怎么就自己将自己惊醒了,我不知道。

        阿婆眉开眼笑,道:屁放得这样响,长大了是个有出息的男子汉!阿婆接着叹了一口气。我闭眼乘阿婆的那口气神速追赶上爸爸。阿婆的那口气起先热乎乎的,充满疼爱地抚摸爸爸的头脸和肩膀,后来变冷了,在爸爸背上停留了一会儿,果断离开,我也只好返回。阿婆的眼光慈祥得很,抱我在怀里,久经岁月变得柔韧又绵软的脸颊贴上我的脸,对我说:是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不是?我不会点头,不会摇头,就咧了咧嘴,算是应承。阿婆不愿意我像爸爸。

        外阿婆说:娃娃像你多一点儿。外阿婆指的是母亲,说话的时候迅速转头看了阿婆一眼,这时候她提都不愿提爸爸。外阿婆接着说:鼻梁挺挺的,将来做事肯定有主意。阿婆脸上很平静,说:是像他阿妈多一些。母亲不看她们两人,埋头自顾自微笑,手里一张一张叠我的尿片。

        按照阿婆她们的愿望做个有主见有出息的男子汉,还要依照我前世要活得平淡简单的心愿,是个难题,我知道的。不过,刚刚转世,满怀新鲜的我很想试试。我看到阿婆、外阿婆、母亲她们都很开心,只顾逗我,忘了忧愁,我不想败她们的兴致。

 

原刊于《青海湖》2018年1期(责任编辑:范红梅)

 

        完玛央金,女,藏族,1962年生,现供职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联。《格桑花》主编,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西部的抒情》《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甘肃的诗》《21世纪年度散文选》等专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多次获得省级以上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