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件事,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拿出去胡说。这年头,有很多人找着机会抓人把柄。然后,他们想咋办就咋办,可我们就该当心了,不会有什么好事会轻易降临到头上,但坏事总说来就来。像山上滚下的石头,长着眼睛寻着人地跳将下来。我要说的事,当然不是石头砸了人这么简单。也没虎皮上长了地图般花纹似的复杂。事儿,无非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不见了。活儿,就是派出好多人分头去找。找到了吗?你听我慢慢说,我先擦擦汗。这浑身的汗水和着泥垢简直一搓就变成了泥丸。哎呀,真是辛苦呀。我从来没遭过这等罪。从我们嘎玛冷,再到这周遭的山山水水,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毫无头绪,像无头苍蝇嘤嘤嗡嗡,等着村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他骂得狠啊:你们一个个像是脑浆被鹰啄了去的死尸。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去?难道比找两具死尸还难吗?

        他说的这事,是指三年前我们那儿来了一对外国人。男的。

        我清楚地记得:他们一高一矮。高的白,矮的也白。长着一样的大鼻子蓝眼睛,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衣服还穿得一模一样。还背着同款同样的背包。他们来我们村子时是夏天。两个人看着地图,路径曲里拐弯,也不要什么向导。尽管我有意当向导,可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后来,到了夏末临近秋天的时候吧,那满山的草开始要黄了。马鹿的叫唤有气无力。锦鸡在云杉上飞过的拍翅声不那么响亮了。村里突然又来了一大帮人,开着好几辆车,我认得有猎豹,有丰田。下来的那个人,看着像领导,说是有两个外国游客失踪了。好长时间了,他们才找到这儿。他们是攀岩的。你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攀岩吗?那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两人是来干什么的。唉,估计是死了。村主任尽说不吉利的话。真的被他说中了。我们带他们去折改崖,那里真是险峻之极,老鹰飞过都要打冷战,何况两个徒手攀岩的外国人?后来,我们找到他俩的尸体。不说了,那个惨况,嗡嘛呢叭咪吽,一想起我又想吐。所以说,村主任的意思是——连这两具尸体我们都能找到,何况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活人。

        这么熟悉的人,闻着气味也能找来的。

        说说那失踪的人吧,我的班嘎大叔——从何说起呢?!我这人不善说事,但既然话匣子已打开,就不妨把肚里的话往外倒一倒。班嘎大叔离过两次婚。村里人常常拿他的两次婚说事。“班嘎,你的两个老婆哪个在床上表现好?”班嘎大叔不恼,他找一棵树靠着树干坐下。树顶的乌鸦动动尖喙,那呱呱的叫声被风吹着,在树梢上打转。然后,在风势稍弱之时,突然跌落进我们的耳朵。说得玄乎吗?可当时我感觉真是这样。班嘎大叔就在这时,抬起头看着那问话的村民,一字一顿地说道:听,树上的乌鸦已答复你了。如果你听不懂就去找个翻译。找翻译?是的,这年头翻译多得是,尤其是翻译乌鸦语的人才。班嘎大叔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他心满意足地闭上小眼睛,咧着嘴,像品味刚吃完的什么好东西,又像是想起自己在被窝里的那点事。嘿嘿,班嘎大叔突然睁开小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希望之光。他语气颤抖,“扎巴,我想再找一个。”“什么?再找一个?你还没吃够亏?”“没有。”我的班嘎大叔,和我没一点亲戚关系。他对我说,你是村会计,帮我算算,到我这年龄,娶哪个年龄段的女人比较好?他说这话时,四十有三。我假装开始默算,十八的。他摇摇头,撇撇嘴。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不要四十秒就可数清。我说,这不是最后的结果,继续。直到我持续默算,三十五。班嘎大叔一脸的兴奋,他把缠在手腕上的念珠取下,念起经。他觉得只要一念经,好事就会向他靠拢。

        对,从那时起,班嘎大叔一本正经地向人打听哪儿有三十五的寡妇,或离婚单身的女人。没病吧?班嘎,我老早就打算给你介绍一个。可是她年龄四十,不是你的最佳选择,你看这咋办?班嘎大叔当然不知这是拿他取乐。他来找我,看着我扒拉着算盘珠,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的抽屉里其实就躺着计算器,可为了显得我能耐,我总是用最古老的算盘算村里的账。然后,又偷偷地用计算器核对一遍。噼里啪啦,我一通乱拨。班嘎大叔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把算盘珠子扒拉得像满地乱滚的玻璃珠。村委会的办公室破败得不行。班嘎大叔,像是一个被罚站的学生站在我面前,身上的袍子显然是刚换的。我一看,他这身装束,就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事对我说。我停下来,看着他。班嘎大叔问我:“扎巴会计,我可以和你说话吗?”我点点头,脸上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班嘎大叔说:“你给我计算的,我找三十五的老婆最好。可有人要给我介绍四十的,你说我该咋办?”

        我突然间发现,班嘎大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立时明白,他是想让我更改计算结果。如果我不改,他会被那数字一直捆绑着直到心痛。

        想到这儿,我装模作样地挠挠头,说道:“难道我算错了?我再给你算一遍。”

        我噼里啪啦地拨弄起算盘珠。最后,我在算盘上拨出四,旁边空位。我突然拍着脑门说道:“哎呀,恍惚了,真没想到出了错。大叔,四十的最好。”

        班嘎大叔像是接到作战指令,脸上突然有了不同往日的坚定。在这种表情还没彻底消失之前,他迈步去找多嘴的那个。他也是我们村里人。班嘎大叔站在他家门前,好像把对面二层石砌的楼当作敌人的碉堡。不,他满怀期望,攥着双拳,好像双手里抓着的即是自己的命运。他连声高喊那人的名字,村里好多人都听到了。他们说,还有什么是班嘎不能做的?班嘎他傻。班嘎他疯。班嘎他心里或脑子里有怎样的窟窿,谁知道?所以,你们想一句话说清班嘎那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我的班嘎大叔站在那人面前。班嘎大叔不说话。这时候,不用说话,就该明白他意思。

        “我说班嘎,你真的想好了和那女人交往吗?”

        班嘎大叔点点头,张大了嘴。

        “可人家对你是有疑问的。”

        班嘎大叔,依然张着嘴,任风吹进来。

        那人扯住他的袍襟,“你要老实回答我问题,我才能帮到你,明白吗?”

        班嘎大叔咽下一口风,点点头。

        “你和第一个老婆为什么没孩子?”

        班嘎大叔不说话。

        “你和第二个老婆生的那男孩是你的吗?”

        班嘎大叔突然像是受了刺激,转身,快步朝我这边走。他把那人抛在了后头,用后脑勺鄙视他。同样,他穿过四五人,那些往后移动的人头不过是一棵棵晃动的白菜。他们发出的声音被他的后脑勺挡了回去。我看着班嘎大叔,昂着头,像一个走出躯壳的孤魂,要多凄凉就多凄凉,好像走着走着就会碎掉。碎掉后会被风吹得漫天飞扬。我当然知道班嘎大叔这是要去哪!——班嘎大叔穿过一个牛棚,两个蔬菜棚,三个羊圈。这条路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路边一棵杨树正等着他。……他突然把额头抵在树上哭起来。怎么回事?让我来告诉你。这不是秘密。村里人都知道的。班嘎大叔十五岁那年死了阿妈。说来真是奇怪,之后,他觉得只要对着树洞说话,阿妈是可以听到他说话的。班嘎大叔那时个头还不够高。于是,他在认定的那棵树下放了六块砖。他站上去,对着树洞就像对着阿妈的耳朵倾诉。他阿爸说:傻瓜,你阿妈早就转世投胎了。你这个傻样子,会加深别人对你的看法。以后,不会有女人想嫁给你。班嘎大叔,那时就脾气倔,他在心里捂上耳,不去听阿爸的话。

        “他的话没一句中听。”

        “他总是把我当成傻瓜。我是傻瓜吗?”

        “他看我时从来都用眼角瞟我。”

        “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我,恨我。”

        班嘎大叔当然把这些话对着树洞说了。后来,他脚下的砖块越来越少。六块,五块,一块。最后,就用不着砖块了。这不,他站在那棵树下,脚底下一块砖也没有。他看着巴掌大的树洞,的确像一个人的耳朵。……班嘎大叔泪水涟涟。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嘶哑。泪蛋蛋从他的眼中噗噜噜地掉到地上。“阿妈,他们觉得孩子不是我的。那女人离开我时,也是这样说的。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你能告诉我真相吗?”班嘎大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那话语被一次次吐进树洞发出嗡嗡的鸣响。他仿佛被这声音引诱着继续对树洞喊话。大树在风中轻摇着绿色的叶片,唰唰唰唰。一切似乎都在嘲弄中转过身背对他。万物在班嘎大叔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而他自己却掉进身体的窟窿。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他身体的窟窿是在心里还是脑子里。但有一点,班嘎大叔绝不是因为这件事离开的。那会是什么原因?这真的不好说。我们村主任也猜过很多次,可没一次让他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他抽着烟,手指时不时被烟头烫到。眼角的眼屎长时间没清理,干在那儿。哎呀呀,不去笑话村主任不清理眼角的眼屎了,说说班嘎大叔是怎么不见的:那一天,是我第一个发现班嘎大叔走了。我像往常一样,喝过一碗酸奶之后,就在村里溜达。真的,不知什么原因,我信步来到班嘎大叔家。院门敞开。我走进去,看到他的屋门也敞开着。桌上的暖瓶倒了,木塞滚到地上。我坐下来在卡垫上等。这一等,就花去我一个时辰。这当间,班嘎大叔的四头牦牛回来了。它们熟门熟路地进了牛棚。可挤奶的人还是没回来。

        用班嘎大叔的话来说,这些牦牛其实就是山神的家畜。我们只是暂时来照管,从它们那儿获得利益。归根结底,我们是在给山神打工。那天晚上,班嘎大叔没回家。我猜测他是不是找四十岁的女人去了。可到了第二天,班嘎大叔依然不见踪影。四头牦牛像是被体内的生物钟召唤,自个儿上山吃草,夜里又回来。几个来回,又过了两天。班嘎大叔依然没出现。我吓坏了,就向村主任汇报了班嘎大叔的情况。

        “一个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难道说,他是被山神请去了?”

        “或者说,他掉进了河里?”

        “摔入了山谷?”

        “一个人没理由抛下自己的家畜、青稞地不管。除非他是傻瓜!”

        “可班嘎就是傻瓜。”

        “你们说说这傻瓜到底去了哪里?”

        村主任连着说了七句话。正当他要说第八句时,村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话语的污水在空气里哗哗流动。村主任一挥手,停,那污水马上在空气里结了冰。剩下的就是村主任的命令。他的话就像冰下的暗流拍击。村主任的意思是:分头去找。去河边。去山谷。去一个又一个临近的村子……,把班嘎给我找回来。选出几个人。眼力好的。身体好的。胆子大的。心细的。能说会道的。于是,村民们开始把各自觉得最佳的人选口述出来。我记录。一共选了八人,没成家的雄性,这里头有我。在动身前,村主任又说,一定要找到那傻瓜,现在报失踪人口给公安还太早。你们八个可不要辜负全村人的重托啊。他把“啊”拉得很长,那尾音还未消散,我们就按照各自的分工,前去寻找。

        说句实在话,我们八个没觉得这次能把班嘎大叔找回来。到了路口,大家互相道别:走了,走了。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们像被命运牵着鼻子走。我确实感到自己在钻一个大牛角尖。我的脚疼了。我打问得口干舌燥,没有人见过班嘎大叔。我去了他第一个老婆那儿,她和班嘎大叔生活了四年。她说,那个傻瓜丢了就丢了,倒是让人省了心。然后,她只顾着往洗衣机里添水,倒洗衣粉,在洗衣机的轰鸣里,不再理会我。我又去他第二个老婆那儿,这一位和他生活过七年。什么?你说她呀,那女人早搬走了。人家的丈夫有钱了,搬去好地方了。谁会待在这穷乡僻壤,受这罪。一个开小卖部嗑瓜子的女人告诉我。五天后,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讲各自的经历。村主任很失望。可除了失望,训斥,他又能怎样?

        村主任明显地瘦了下去,眼角的眼屎也多了。说好不谈村主任的眼屎,不谈。

        谈我自己回村后的情形:那几天,我真的不知该干什么。我躺在床上。阿爸阿妈手摇转经轮,一个劲地叹气。我姐姐倒是家里的主心骨,她对我说,扎巴,不要难过了。我知道村里只有你是班嘎大叔的好朋友,忘年交。可你也知道的,他是一个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谁也想不到他有窟窿的脑子会冒出什么念头!所以,我们只能往好里想。可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不,坏消息说来就来。又一天,有人说发现班嘎大叔的尸体。天哪,村主任听到这消息像挨了记闷棍。

        “在哪儿发现的?”

        “在我们村的山上发现的。显然是从山道上摔下来的。脸烂了,不太好认。可我们相信就是你们村的班嘎。”

        “班嘎?”

        “嗯,就是他。”

        “何以判定?”

        “从穿着,还有身高。”

        “身高穿着相近的人有的是,怎敢如此下断言。”

        果真如村主任所说,不是班嘎。班嘎大叔的左手缺了根小拇指,可这人,十指都在。村主任长舒一口气,为死者念了句六字真言。然后,对送他出村的报信人讲班嘎大叔断掉的小拇指。那个小拇指断得真是奇怪。对于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数字脑袋”尤感兴趣。别见怪,因为我是会计,村里人喜欢用“数字脑袋”来夸我。可一开始,我总觉得他们这是在骂人。我是“数字脑袋”?这代表我会把任何事情都程式化,没有情感,冷冰呆板的数字,一天到晚堵在我脑子里,让我看上去像个怪物。

        后来,我发现这是村里人在夸我。“数字脑袋”是说我账算得好。村主任总是在重要时刻把我推出来,说你们可以问问我们的会计,他是我们村的“数字脑袋”,不会出错的。三年前,那些来找异国攀岩者的搜寻者在那一刻都盯着我的嘴。那次,他们问的是折改崖的海拔,高度。因为我们确信那两个攀岩的去了那里。我至今记得亮出两人的照片时他们介绍说:高的叫威利•勒盖特。矮的叫索瑟•韦德尔。三年过去了,我之所以没忘掉这拗口的名字,是因为班嘎大叔的断指加深了我的记忆。

        那天早上七点多,我们就从村里出发。一共二十一人,我们村自愿去搜寻的十一人。他们有十个。我们村到折改崖之间不通公路,他们开来的丰田、猎豹只能静静地趴在村里等候。没办法,我们从村民家雇了两头骡子,来驮干粮,瓶装的矿泉水,还有绳子等用具。班嘎大叔第一个报名。村主任当时真不想带他去。可对方的领导似乎觉得班嘎大叔很靠谱。他说,一定要带上他。既然他有这么高的热情,你为什么不带他?难道,你也是那种小气的家伙?村主任从没遭受过如此质疑。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班嘎大叔阔步走在最前面。他大声地念着六字真言,声音一会儿在空谷回荡,一会儿被山风吹得往山尖上飞。那条路确实难走,像一条羊肠子被随便扔在一处。我们顺着这条羊肠路,向着山谷纵深进发。风像是送信的,吹着我们的脸。鸟惊散了,因为它们从没见过这阵势。班嘎大叔依然故我地大声念着嘴里的经。他念着念着就变成了玛尼调,谁也没想到他的声音那样悠长、柔曼,无形中使我们的疲惫感一扫而空。两头骡子比我们所有人都卖力,它们驮着东西,扯长脖子,蹄声伴着玛尼调错落有致,真的不知怎么说才好,我们不知不觉就穿过了狭长的折改沟,听到哗哗的瀑布声。对方领导动情地念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我上学上到初一,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句子。然后,那领导用双手捧住水,喝一口,洗了把脸。所有人,不,班嘎大叔除外,都照做了。我也照做。这时候,我干事一定要和大家一致,不能和傻瓜相同。天哪,我当时真是这么想。

        班嘎大叔突然停住玛尼调,嘴里撂出两个字:“到了。”

        大家一抬头,折改崖就横在面前。它高高在上,鹰在崖间飞。那是金雕还是秃鹫?队伍里一阵骚动,对方领导一声断喝,现场安静。

        他说,真是一处绝好的攀岩场所。法国的韦尔东峡谷不过如此。即使加拿大的鬼怪峰也无法与其媲美。更不用提美国的船长峰,那只是小孩的青鼻涕。可眼前,我们只需考虑自己的正事——找到那两人。看看,折改崖地形真是复杂。领导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折改崖下是一个台地,三座房子的高度,如果攀岩人掉下来,很有可能掉在上面,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有人爬上去。

        谁去?谁去?没人敢举手,但有人已从骡背上拿了一捆绳,背起就往上爬。

        班嘎大叔,你那是在玩命。这时候,村里人都在心里暗骂他是个不知死活的傻瓜。谁也没记得有一个台地要攀爬。以为只是在崖下寻找。班嘎大叔手脚并用,手扣住突兀的岩块,脚蹬住石尖,一点点往上爬,偶尔,他蹬落几个石块,底下便一片惊呼。我敢保证:班嘎大叔恨不能多长几条腿几条胳膊,像个蜘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来。可即便是两条腿两只胳膊他也攀爬得像模像样。……爬上去了,太阳在崖尖把班嘎大叔的影子狠狠地射下来,撂在地上。班嘎大叔在台地边攀爬的身子一离开,地上的影子就不见了。那时候,我真是担心呀。我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村主任也是。还有其他的村民,我们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一个个仰着头,眯着眼,阳光在脸上撒下一层金粉。竖起的耳朵时刻听着发出的动静。绝不夸张,那时台地上的每一个响动,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信号、消息。那天,大家在台地下等了好长时间。直到班嘎大叔用绳子吊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袍子垂下来。

        对,你说得没错。是一具尸骨。看来,让老鹰吃了个精光。骨头粘连着黑黑的死肉。一股臭气从班嘎大叔的袍子里冲上来。大家捂住鼻,有人甚至以为那是班嘎大叔特有的臭气。直到领导戴着口罩、手套,从骡子上取下两个尸袋。装满一个。班嘎大叔又将另一个拉上去,完事后再吊下来。

        我当时真的吐了。一口黄黄的汁液喷出来,溅了村主任一身。村主任好像丢了魂一般,全然不顾黄黄的汁水顺着袍子往下滴。他怔怔地盯着领导从尸袋里取出一个骷髅头,那黑洞洞的眼窝不正透露着那时的信息?在我看来,那里头依然有目光存在。它看着一个方向,专注,一点不飘忽。如你所猜,在那双黑眼窝对应的方向我的班嘎大叔出现了:他满手是血,站在那儿!身后的绳上血迹斑斑。再细看,蓝色的尸袋上也有。

        “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

        “你的左手还在流血。”

        “哎呀,这小拇指到哪去了?”

        “你倒是说话呀。”

        班嘎大叔根本不愿提起自己的小拇指。后来,我又在他的阿妈树下问过他,班嘎大叔摇摇头,还是不愿透露半个字。就这么,他断指的原因成了一个谜。有人猜测那根小拇指是被落石砸断的。也有人认为小拇指很可能是他自己搞断的。为什么?当时他脑子里的窟窿又出现了,这傻瓜才拿自己的小拇指出气。可班嘎大叔有这样的暴力倾向吗?没有,一点也没有。任何的猜测都要以他的性情为准,推断才可能靠谱。村民们为此争论了三年。村主任不愿看到嘎玛冷失和。这次,他又出面训斥:你们争什么争?人家的断指是人家身上的,与你们有半毛钱的关系?何况,人都失踪了,你们不想着如何找他,却逞口舌之快。村主任决定像平时一样召开村民大会。我们嘎玛冷一遇到大事,总这么做。一来显得事情重要紧迫。二来,村民们聚到一处,七嘴八舌,总会让真正的智者产生好想法。这次,村主任布置下来,我记录。主题是要查出班嘎大叔失踪的诱因。这件事值得深挖。也许是哪个人无心的一句话,或者是某人有意搞鬼,致使班嘎这傻瓜被自己内心的窟窿吞噬。村主任要求大会必须开成功。会场依然是老地方:打麦场。村委会的几个人在露天土灶上烧了一锅茶,村民们各自带着木碗来参加。我们村里人都喜欢用木碗。这样,在村主任高低起伏的喊话中,一个个冒着热气的木碗,举起又放下。

        村民们盘腿而坐。村主任的话在耳里响彻:“如果今天找不到原因,我们就不散会。所有人必须讲真话。”

        这年头,没人喜欢开会。村民们开始躁动不安。有人抱怨,干事的自己站出来,老实交代。也有人小声嘟哝,村委会这帮子坏人,早该换掉了。有句话说,时间是山尖上那个兽,一轮一轮,没有止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恰是村主任家自产的。村民们叽里咕噜议来议去,这时候,一个人站了出来。

        是我们村经常跑县城做生意的那位:达哇。

        达哇走到土灶旁,用大锅里的铜勺给自己舀了碗茶,喝了一口,说道:“我说件事,但不知是不是让班嘎犯病的诱因!”

        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达哇的诉说。村主任听后,又让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想,班嘎大叔一定是听了这话离开村子的。当时,达哇只是对他讲:你弟弟把桑曲河中段八百米的河道给改了。改河道的原因无非是公园内必须有条河。班嘎大叔听了这话,眼中闪着怪异的光,脑子像被谁劫掠了。他扔下手里的东西,一个木碗,他家里有好多这样的木碗。木碗顺着土坡嘎嘎嘎地滚下去,消失在草丛。对,没错,他一定是去县城了。可上次,我去过他弟弟家。他弟媳告诉我,她丈夫出差了,她也没见到什么班嘎。那么,班嘎大叔去了哪里?难道去了正在兴建的公园?那可是他弟弟负责招标的。一定是。村主任当机立断,让我去那个工地找找。如果找不到就去县城公安报失踪人口。

        看来,你没听糊涂。班嘎大叔的弟弟比他小四岁。七岁去乡里读寄宿小学。小学之后,又去县城读中学上师范。后来,慢慢混成县城的大官。那一年,他决定把老阿爸接回去住,当然也要带上傻哥哥,可班嘎大叔死活不干。于是,他一人留了下来,像一只死性不改的旱獭守着自己的洞口。他弟弟每年都来看他,一来就是好多辆车。那些随从一口一个图登局长,把车里驮着的面粉大米蔬菜,尽数卸到班嘎大叔家。……他们的阿爸去世后,图登给班嘎大叔盖了两间房。我之所以不喜欢图登,是因为他从不用正眼瞧我。哎呀,不说了。家里人总说我一想到事就停不下来,太较真。既然村主任让我去那个工地找找,我绝不能有半点马虎。第二天,我坐着拖拉机去了县城。然后,打问到建公园的工地。不用说,那里真的很棒。无论是苍翠的树木,还是碧绿的草地,无不向我展示自然的美。我抬起头,看看太阳。然后,看着起伏的山峦像两条手臂伸向远方。那条被改道的河流穿过施工区,哗哗喧响。原来的河道已经废弃,不再是河床了。

        真不是说谎,我快步走在施工区。水泥搅拌机,刚建好的木头桥,搭了一半的亭子……怎会看不到一个工人?不瞒你说,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走错了。时日尚早,这里怎会就此歇工?我望过去,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顶军用帐篷。我掀开帐帘,一个老头猛然把目光从床上的数张白纸条上移开,看定我。

        “你怎么进来的?”

        他扬起黑黑的脸,把那对眼眯起来。

        显然,他眼神不好。

        他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上去,睁开眼又问:“你有事吗?施工重地不能擅闯的。”

        不用说,他的职责是看守工地。

        接下来,他真有要轰我走的意思。可世事总像世人所说到处是转机。转机没来前的样子我说过。转机来了,那老头竟然在一次性纸杯里给我倒上茯茶水。我用六个乘法,十八个加法,帮他把白条上的总数算出来。刚开始,他拒绝我帮忙。可后来,看我计算得力,自己却老糊涂算不清,他也就默许了。再后来,我喝着茶,听他讲到工地最近停工。他没说停工的原因,只是问我,此行来工地的目的。

        “我们村有一人失踪了,他叫班嘎,我们想他可能来了这里。”

        “你怎敢断定他会来这里?”

        “因为这工地是他弟弟负责招标兴建的。”

        “你们村失踪的那个人,脖子上是否戴着十字架?”

        班嘎大叔确实戴着十字架。那次断指去县城治疗,回来后,他的脖子上就多了这物件。村里好多人不认得。可我却认得。我好奇地看着十字架在阳光中闪耀一团银光。对对对,它确实是银子打的。班嘎大叔好几次问我那十字架上的人是谁?我怎么梦见他和觉沃仁波(佛祖)一起喝茶?我就给他讲:他叫耶稣。班嘎大叔不等我说完,接茬说道:他是外国的神?我说可以这样说,并趁势问起十字架的来历。这次,他一点没向我隐瞒,说是在折改崖的台地上捡到的。显然是那两位之中一人的。看来,无法再还回去了。缘分呀。当时,它就在大青石旁发着光。我捡起来没细看,就放到兜里。后来某一天,又在兜里摸到它。我把它在清水里洗了好几遍。细看后,觉得这是要挂在脖子上的物件。于是,我把它戴上了。因此,班嘎大叔脖子上的十字架应该算一个标识。

        那老头见我沉吟,接着又问:“他的眼睛小,左手还缺根小拇指?”

        “是的。”我睁大眼,像是看到老头的唇边升起红太阳。

        老头一点不急,又在我的一次性纸杯里倒上茯茶水,然后,缓缓讲开了。

        他说:“一切都沿着命运的掌纹在走。可我们一点不懂命运。就像我来自四川,可在这儿生活了六十年,过世的老婆也是本地人,谁能想到会这样。所以说,一件事要发生或不发生对我们来说像头上蒙着牛皮,毫无预感。”

        真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几。老头也许是忘了。他只记得,帐篷顶上的麻雀吵闹得有些过分。他出了帐篷,想轰走麻雀。可一出来就看到我的班嘎大叔。班嘎大叔背着糌粑口袋,腰间系着小铝壶。小铝壶的壶盖用细铁丝系在壶嘴底部。这样,壶盖怎么也掉不下去。老头的目光从铝壶上挪开,然后,落在班嘎大叔脖上戴着的十字架。目光继续往上,就看到班嘎大叔那对小眼睛,闪动着火苗般的急切。真的,那种急切怎么说呢,像自己的袍子正起火。班嘎大叔当时向老头讨借一个盆子,说是自己来得急,忘带了,水桶也行,只要不漏水。老头当然不知他要这样的容器做什么。工地上有的是水桶,虽然磕碰得有些变形,但不影响它的用途。老头顺手取了一个递给班嘎大叔。班嘎大叔用左手接过,这样他的断指就被老头看了个清楚。老头想问什么,正当他抬头要说话,班嘎大叔已火急火燎地穿过公园施工区,从河里提了半桶水往废弃的河床走。

        河还是原来的河,只是河道变了。老头好奇地看着班嘎大叔提着半桶水,走到快要干涸的河床。河床里还有浅浅的积水,一点一点,像正结痂的伤口。班嘎大叔突然俯下身从泥水里捞出一条又一条的鱼,扔到水桶里。原来是这样!他是来救鱼的。河床改道了,会有一些小鱼儿困在那儿。

        日头真是毒辣,像是要尽快烤干废弃河床的一切。抓紧时间,班嘎大叔一次又一次把救出的鱼倒入施工区的河里,循环往复。他嘴里不停地说着,造孽呀!图登你这是怎么了?后来,他念着六字真言,继而唱起了玛尼调。老头说班嘎大叔很晚才休息。他在河床干涸的地方烧起火,用小铝壶煮茶,然后从糌粑口袋里取出木碗拌糌粑。

        第二天,他又继续施救。老头讲到这儿,有点动情。他取下眼镜,用手清了清眼角。那些天,施工区还没停工。工人们看着班嘎大叔比自己还忙碌,纷纷称他为男神。是啊,这年头动不动就称呼人为男神女神,我看只有他够格。班嘎大叔一点儿也没被“男神,男神”的呼唤冲昏头。老头说,他救了很多鱼。我看足足上万了。他沿着八百米废弃的河道,嘴里时不时还念着桑曲河的名字。好像桑曲河背叛了这些可怜的鱼儿。不,什么事都有个起因,不能怪桑曲河。造孽呀。……班嘎大叔终于发现河床彻底干了。没有施救的余地。他像是虚脱了。也就在那天,上头要求停工。原因是什么?图登犯事被抓。听说是招标时受贿。工地突然静了下来,失去往日的热闹。一股死鱼的气息在四周弥漫。

        “图登会坐几年牢?”

        “老板行贿也逃不了干系。”

        “还有一些领导也被牵扯。”

        “……”

        正当老头的帐篷里讨论得热火朝天,门口突然发出咣当的响声。老头出门去看,见到班嘎大叔手里的桶掉在地上。他是来还桶的。当然,他们的讨论他都听到了。班嘎大叔怔怔地看着帐篷,好像又掉进一个巨大的窟窿。许久,他喃喃着:都是我不好,阿爸去世后,没管过自己的弟弟。如果我早一点劝诫,不会死这么多鱼,他也不会坐牢。班嘎大叔认为这就是根源,罪责在自己。他转身,嘴里喃喃着:我这辈子要做的就是赎罪,赎罪。他这是要去哪里?哎呀呀,班嘎大叔一把推开来安慰他的看工地老头,脚步踉跄着离开。太阳升得老高,把他的影子从身体里照出来。

 

《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责任编辑:鄢莉)

        江洋才让,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荣获青海省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政府奖,获紫金•首届《钟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作品》第十二届短篇小说奖,《十月》“牦牛文化”专刊短篇小说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作品《康巴方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多部作品入选《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西部散文百家》等选刊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