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的寒假,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我病倒在桑多镇。见我吃了药还没痊愈的迹象,母亲就说,我去煨个桑吧。在母亲去佛堂的时候,我从炕头的针线篼里,找到一本用来夹鞋样的黑皮笔记本,翻开一看,扉页上写着六个字:桑多镇秘闻录。哗啦啦地从头滑到尾,发现凡是夹鞋样的地方,总是撕去了几页纸。幸好其他纸页上,还有用纯蓝墨水写就的文字。这些残存的文字,对桑多镇历史,只含含糊糊地作了概述,却将重点放在对小镇趣闻轶事的记录上。其中部分章节,竟然是写我姑姑仲格尔家的往事的。

 

        “低矮的直不起腰的木屋里,是仲格尔和她的三个孩子。她的长女趴在桌上,只看得见卷曲而糟乱的头发。次女长得黑皮寡肉的,沉默地僵着被疾病无数次侵袭过的脸。她的儿子将一把匕首插入桌面,虎口被划破,渗出了一缕血。仲格尔面色凝重,紧抿着嘴角。靠窗的货架上,她那镜框里的丈夫一脸呆痴,那神情,仿佛连自己的离世也深感厌倦。只她腿旁的藏獒竖起耳朵盯着户外,似乎只有它,才是这房间里最有生机的生灵。”这第一则文字,显然是讲述仲格尔一家的情况的。

        紧随的第二则文字,讲述的是她长女的命运:“女孩虚弱地躺在大床上,她的母亲仲格尔佝偻着腰身,端来一碗奶茶。桑多镇的老医生坐在一旁,严肃地拿出几包藏药,那装药的褐色布袋,已经被晒得褪了色。当我写下这一场景时,女孩早已离开令她伤心欲绝的乡村,去了南方的某城。她的妹妹嫁给了我儿子。说起姐姐的过去,我的儿媳撇了撇嘴:‘是那些臭流氓,坏了她的一辈子!’我不出声,想起女孩躺在宽大木床上的情形,想起她黯淡的肤色和木然的眼睛,当年不曾流出的泪水,现在,终于打湿了衣襟。”

        第三则文字,据我判断,写的应该是她的儿子:“赤身裸体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沼泽地。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身后,持匕女人穷追不舍,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她狰狞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特征。疯狂的女人目露凶光,她要置对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弑夫的壮举。凶案就发生在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间的小小的悲剧。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风,无遮拦地劲吹。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枯枝败叶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

        写笔记的人,也记载了她女儿的叛逆:“仲格尔的二女儿卓蟆正在削苹果,锋利的小刀,瞬间就使皮肉分离。然后,这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抬头盯着母亲,眼神犀利,充满挑衅。仲格尔不敢和女儿对视,不过,她还是记住了女儿的乱发,黑色脸颊上的红晕。她还记住了窗外牧场上的残雪,皮毛邋遢的牛群,和那只暗暗成熟的禁果:她刚刚与情郎私奔回来。作为母亲,她强烈地感受到四十年来未曾体验过的失败。面对女儿的背叛,她深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姑姑和她家人的生活,的确如文字所记,大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写这本笔记的人,偶尔也用到温暖的笔触:“仲格尔牵着她矮胖的丈夫,加入了名叫锅庄的圆形的舞阵。有人在圈外席地而坐,喝尽几听啤酒。有人陪着女孩,策马奔向草地深处。有人随着音乐唱起歌,风吹出了眼泪。她注意到年轻时都经历过的每一幕,现在,她只选择与自家男人一起跳舞。她抬脚扬手,转身顿足,一边甩动长袖,一边发出轻呼。她跟着男人转圈,瞥见男人黝黑的脖颈,和粗壮的腰身。三十年来,男人始终陪伴着她。三十年来,岁月把他们从俊美健康的少男少女,变成了皱纹满面的罗圈腿的老汉,和耷拉着硕大乳房的粗糙的老妇。当他俩渐渐步入舞蹈的内圈,当他俩成为舞蹈的中心,她再也无法适应那极速的步履,跌倒在他身上,众人善意地大笑起来。她索性抱住了他,露出了三十年前的那种羞涩的笑容。”

        我一边阅读一边追忆,不知不觉中,泪水涌满眼眶。我擦掉泪,又看到一则文字,写的是姑姑病重时的样子:“卓蟆的母亲瘦小又孱弱,身着米色单衣躺在一张宽大的板炕上。她的皱纹细密,皮肤干枯,她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蜘蛛。她裸露着的骨节突出,眼神呆滞,哦——,她的衰老有目共睹。一年多来,我们多次看望过她,这一次,大家都沉默着,像静守着一轮落日。不管此时她正在想什么,她的灵魂,早就经受了岁月的荡涤。”

 

        我合上笔记本,心里酸酸的。忽听得大门响动,是母亲煨桑回来了。母亲问我,好些了吗?我说,好多了,就是脑子昏沉沉的。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倒没发烧,看样子煨桑还是有作用的。我没接母亲的话茬,拿起笔记本问她,这是谁的?母亲说,是你阿爸的。我说,你为啥拿阿爸的东西?母亲说,谁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这话里听出了母亲的不安和担忧,就劝告她,你就甭胡想了,阿爸只是写了姑姑家的事。母亲说,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我突然怀疑笔记本中被撕掉的纸页,可能记载的是更秘密的事。刚想开口问母亲,母亲却说,快过年了,你姑姑的祭日也到了,我还是去点个平安灯吧!

        母亲在堂屋里点了灯,说了好多祭祷的话。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个冬至,母亲与姑姑在佛堂里点燃温暖吉祥的酥油灯的情景。佛堂周围回旋的北风,也把她们轻声吐露的祭语,带往桑多镇的其他地方去了。在蓝天、雪野和房屋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那个悄然来临的冬至,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民族文学》《十月》《诗刊》《青海湖》《散文》《芳草》《红豆》《西藏文学》《飞天》等6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诗选刊》《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2015散文精选集》《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中国好文学》等40余部选本。获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当选“新诗百年•我最喜爱的田园诗人”之一。著有诗集三部,小说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