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诗集《甘南草原》等三部。

他们的苦衷

 

        半夜里,东西落地的声响使沉睡的何香夫妇惊慌不已。

        “电灯!电灯……”黑暗中,何香伸出手沿柱子四周乱摸着。

        “雪儿掉下去了。”徐细舟叫出声来。

        “摔晕了吧!”何香战战兢兢地问细舟。

        “不会吧,炕这么低。”细舟跳下炕,抱起雪儿,嘴巴贴在女儿耳朵上,轻轻地喊:“雪儿,雪儿。”

        雪儿揉了揉眼睛,醒来了。她看了一眼细舟和何香,然后慢腾腾地说:“爸爸,明天还去沙窝吗?”

        “去,去,天亮一定带你去。”细舟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天天都说带她去沙窝的,可是从来没有带她去过……

        “爸爸,我头晕。”雪儿眨了眨眼睛。

        “爸爸给你找片药,用糖水冲下去就不晕了。”细舟把女儿放在何香怀里,去了里屋。何香抚摸着女儿齐耳尖的头发,亲昵地说:“都长成大人了,还掉下炕去,睡觉一点儿都不老实。”

        雪儿揉着眼睛,歪着头说:“都怪爸爸挤得太凶了。”

        何香说:“睡爸爸和妈妈中间就掉不下去了。”

        何香把雪儿搂在左臂弯里,仰头盯着亮贼贼的电灯,心里想着,“现在的娃儿们机灵得很,啥都知道!”

        雪儿很快又睡着了,两片红润的嘴唇紧紧合在一起,长长的睑毛一动不动,圆圆的鼻孔一翕一张。

        女儿八岁了,细舟睡觉挤炕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她当新娘那夜,偌大的炕上只两个人,他偏要挤,一直挤到了靠墙,才挤到她身上。白天活忙,晚上更忙,细舟,你身子是不是肉长的?何香在心里埋怨了一阵,然后合上了眼,静静躺着。

        细舟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水进来了。他见娘俩已睡得死死的,便露出了笑容。

        离天亮大概不远了,隐隐约约的鸡叫声不断传来。

        细舟躺在何香右边,他把她挤了挤。何香真的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鸡叫声。天亮了!他爬到窗台上向外看了看,外面依然黑乎乎的,地面上只有电灯投下的两滩白白的方块。那块“孔雀”牌手表一直戴在何香的手腕上,细舟把手伸进何香怀里,使劲把她手扯了出来。何香醒了,她把他向左挤了挤,然后又微微闭上了眼睛,唇边却留着贼兮兮的笑容。细舟再次将手伸进何香怀里,摸索着,停留在她胸前不动了。她的两个乳房像刚出窝的白鹁鸽,他的手紧紧按住,一下就挤到她身上。何香睁开了眼睛,痴痴地看着他。灯光有点刺眼,睡梦中的雪儿把身子翻了过来,眼睛张开了一下,然后又睡着了。细舟慌忙从何香身上滚下来,拉灭了灯,但他那双手仍旧在她胸前,像按着地雷,丝毫没有松动。

        外面已很热闹了。细舟爬起来时,早晨的阳光刚好照满屋子。何香和雪儿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中。

        细舟穿好衣服,拎了一桶水,奔到外院。水滴在高速转动的飞轮上,又从飞轮上溅到他脸上,钻心的凉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细舟开着拖拉机去了沙窝。早晨有点冷,他想下午带女儿到沙窝边玩。

        河滩的沙窝旁本来有他昨天筛好的一车沙子,可现在不见了。又是哪个坏良心的给偷偷拉走了,不是一次两次,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他放开嗓子大骂起来。沙窝边冷清清的,就算骂破天,贼还是听不到,有啥用呢!

        细舟脱掉外衣,支起沙筛,一掀一掀筛着沙子。要是在前几年,何香干起活来比他吃劲,可前几年却没有拖拉机。如今有了拖拉机,偏偏门里门外的活变多了。雪儿刚八岁,一个人放家里也不放心。细舟一边想,一边不住地擦汗,额头上一层厚厚的泥痂在太阳的照射下开始四分五裂。

        何香起来了,身旁留着空的被窝,她知道细舟每次出去都很早。雪儿睡得香,似乎梦见她二舅前几年带来的那串紫葡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

        菜园里菠菜嫩闪闪的,前几日的一场雨让它们脱掉了土尘尘的外衣。何香拣了很大的一把,准备美美炒一顿。细舟最喜欢吃炒菠菜。

        何香拣好菜,切了巴掌大的一片猪油,利索地做起饭来。

        雪儿被吵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

        “爸爸去得早,吃罢饭会带你去的。”何香放下手头的活,哄她穿衣服。

        雪儿扭捏着不肯穿衣服,她的嘴巴翘得老高。说她爸爸不但挤人,还哄人。

        “叭叭叭”,拖拉机的声音由远而近。过了一阵,便到了外院。雪儿从炕上滑下来,一边跑,一边说,“爸爸坏呀,晚上挤我,还不带我去沙窝。”

        细舟抱起雪儿,“啪”地亲了一口,说:“爸爸一定带你去,到了县城还要买一串葡萄蛋蛋呢。”

        雪儿高兴地在细舟沾满污泥的脸上也亲了一口。

        何香把菠菜端到炕桌上,然后给细舟倒了一杯茶。细舟拿起了筷子,狼一样疯吃起来。快吃完了,才抬起头,说:“用啥炒的,这么香?”

        何香扒到他耳边说:“用猪油炒的。”雪儿在炕头格格地笑起来。何香红着脸转过身子,细舟若无其事,继续吃。

        “叭叭叭”拖拉机又响了起来。细舟坐在座椅上,雪儿坐在细舟怀里。下午的阳光真好,雪儿背过手,紧紧抓住细舟的衣襟,像个小麻雀,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沙窝边筛沙子的人很多。雪儿下车后,奔到了河边,把一双胖乎乎的河水里,自个儿玩了起来。

        “细舟,不带何香来,存在家里干啥呢?”志清嫂子笑嘻嘻地说。

        细舟笑了笑,没说啥。

        “细舟,你咋把我的话当成了放屁一样?”志清嫂子又说。

        “要忙家务哩,哪有空儿来筛沙,何况这活重得很。”

        “白天活重,晚上就轻了?”沙窝边筛沙子的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说一个,那个重?那个轻?”大伙儿随着志清嫂子的话。

        细舟笑着,没有搭话。他知道,和他们斗嘴,就算有十个细舟也无济于事。

        车满了,细舟依旧让雪儿坐在怀里,拖拉机“叭叭叭”地开出了沙窝。

        晚上,何香专门为进城的细舟和雪儿做了一顿细面条。

        雪儿手里提着一串葡萄,说:“妈妈,尝一个。”

        何香从雪儿手里接过一个葡萄,却不小心从指缝里滑了下去。圆溜溜地葡萄在地上像皮球一样胡乱跳动着。她慌忙用脚去挡,“啪”地一下,葡萄被她踩碎在脚下,地上立刻湿了一片。雪儿又摘了一个,放进她妈妈口里。何香使劲一咬,一股酸水从四面八方射向她的嗓门,她慌忙吐了出来,并且说:“这有啥吃头,比酸菜还酸。”细舟说:“这东西贵得很,一斤顶三斤盐。”

        “那么贵,你还买?”何香边说边用双手啪啪地拍着大腿。

        “雪儿要呢,她五岁时二舅子从新疆带了几斤,三年了,这才第二回。”

        “都让你惯坏了,长大了恐怕没人要。”

        “我还舍不得呢!”

        何香收拾碗筷,细舟斜躺在炕上,他们二人东一句西一句扯着闲话。雪儿依在细舟身边,早早就睡着了。

        何香收拾好厨房,爬到炕上,对细舟说:“秋季开学后把雪儿送到学校去吧,免得打雷下雨让人担心。”

        “雪儿还小,再等两年吧。”

        “等等等,等到出嫁的时候,恐怕连牛大的字都不识。”

        “是呀,听她二舅子说,到外面去不识字会让人笑破肚皮的。她二妗子那年去新疆,大白天钻到男人厕所里,被人家揪了出来,还说是干那个的。”

        “一个大媳妇家,谁让她跟着男人往外跑。”何香呶了呶嘴巴,又说,“雪儿机灵得很,没有她二妗子那样蠢。”

        春天的夜,一拉话半个光阴就走了。

        何香脱了衣服顺势钻进细舟被窝里。细舟又开始挤了,慢慢地他把何香挤到了靠墙边……                   

        不知不觉春天就到了尽头,炎热的夏天扑面而来。工地上的工人们大多去了田地,施肥、撒农药,工地冷清了许多。和细舟拉沙子的几个联手也歇工了,都慌忙跑到田地里去。庄稼汉靠的就是那把庄稼,虽然这几年打工也能挣来很多钱,如果不种庄稼的话,大大小小的柜子就会空着,再多的钱也无法安慰那种心空的慌张呀。

        这天,细舟吃完早饭就去了田里。麦苗齐刷刷地站立在阳光下,细舟望着齐刷刷的肥壮的麦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何香整个春天都扑在田里,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雨水多了点,地头好几处都被冲成驴槽一样的深口子。细舟蹲下身,摘了一片倒在水壕里的麦叶,叹了叹气。天道不顺的时候,一滴雨都不下,这天道一顺,雨水反而多了。倒了这么一大片,多可惜呀。他扔掉麦叶,习惯性地拍了拍手,发现手指上沾了一大片黄黄的颜色——麦子得黄疸病了。细舟在水壕四周未倒的麦叶上认真看了一番,还好没有散开,只是一小片。

        细舟回到家时天已近晌午。何香坐在阳光下缝补麻袋,秋天一过就要打碾,那些麻袋的用处多着呢。自从雪儿去学校后,家里感觉清静了许多,这种清静反而令他们很不习惯。他清楚地记得,有次从沙窝回来,家里连一口开水都没有,他们美美地吵了一架。有孩子的时候,闲时间都和她逗嘴皮了,也忘记了一些不愉快。孩子不在家,空暇时间只有大眼瞪小眼,没有了刚结婚时的那种心劲,两个人都懒得开口。孩子到该上学的时候了,总不能一辈子把娃娃留在身边。细舟叹了一口气,坐在何香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阳光很毒,毒的阳光在他们的脚下缓缓移动着身影。屋檐在明亮的午后显得愈加幽暗、低矮。一对黑猪娃卧在阳光下,打着呼呼的鼾声。“好多年了,这房子也该修修了。”细舟又开始想。他也曾经给何香说过这事,可她一直不愿意。她说,多存点钱,房子再好都是空的。把丫头供成大学生,将来不用种田,不用开拖拉机,搬到县城去住。当时细舟觉得她说的也对,可是后来全村人都返修房子,大家都开始议论他了。别人都说,生的女娃娃,修啥房,将来还不知道谁住呢!女娃娃咋啦?胡大爷有三个儿子,老两口还不是照样另起锅灶吗?“要把雪儿供成大学生,让全村人都发眼热。”细舟想到这里,便起身出门了。

        “你去哪儿?”何香抬起头问他。

        “麦子得了黄疸病,我去买药。”细舟说。

        “不严重吧?”何香又问。

        “不严重,没有散开,只是一小片。”细舟说。

        “快去吧,钱先欠下,和那天拿的一包洗衣粉记在一起。”何香说。

        刘安哥哥在县农机站,他家有小卖铺,专治麦子黄疸病的叫“三唑酮”农药当然也有。细舟出门朝刘安家走去。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他们就去打农药了。

        令人担心的季节说来就来了。这天,细舟和何香从山里回来时被大雨淋透了。尽管如此,大家都不敢怠慢,一年的全部希望交给老天爷,关键就在这几天。要是不来冰雹,就可以安全收仓。冰雹一来就会颗粒无收,满山坡留下的全是茬草,畜生都不吃,大家只有四处奔走。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雪就来了;走着走着,细舟和何香都老了许多。

        雪花飞飞扬扬飘个不停,炉火正旺,屋里暖烘烘的。何香坐在炕头给细舟补棉衣。“刀、弓、车、舟、日、月、水、火……”雪儿津津有味地读着课文。细舟在院子里丁零当郎收拾着农具。

        开二月种完庄稼,他准备到枣川贩两回羊。整整一个春天拉沙,身上皮都蜕了三层,到手的钱只有两千多,这日子怎么过?过年买两条“哈德门”烟,割几斤肉,称点瓜子,水果,窗花,门神……这些钱都是非花不可的。人张口,地也张口。二月里要买几袋化肥,三月里雪儿又要上学,反正要钱的地方够多了。

        听说枣川羊价高,从这儿买上一车,拉到枣川翻一翻。“听风的买卖跑死马”,细舟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

        腊八过后,便是年。细舟进城办了许多年货。他给何香买了一件大红丝绒外衣,给雪儿买了一个新书包。对联、门神、灶神、鞭炮样样都齐全了,最近几年里,他从没像今年这样挥霍过。

        二十三这天,又飘起了片片雪花,鞭炮声稀稀落落不断传来。何香忙着打扫灶房,洗刷墙壁。细舟也跟随着忙里忙外,他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得很。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来临。腊月二十三是迎灶神的日子,每家每户都要把灶房打扫干净,把灶神贴在神位上,等到黄昏时分,摆上猪头等祭品,然后放炮迎神,到三十日那天,灶神就骑着天马去天宫,向天庭汇报所居人家一年来的善恶行事。除夕时分,大家又祈祷灶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之后的日子,每家每户都在期盼灶神带来吉祥和平安。

        细舟从抽屉里取了一串“大地红”,雪儿跟在身后,手里攥着几个“雷王”鞭炮。细舟想,这一年够辛苦,善事虽然没有,可坏事一件都没做,灶神一定会看见的,给她老人家好好放几炮,多降些吉祥回来。

        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乱响,响完之后,细舟从雪儿手里接过一个“雷王”,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巨响把祭拜灶神的何香吓得扑到门口。雪儿高兴得欢蹦乱跳,嚷着也要放。细舟给雪儿点了一根香,雪儿蹲在墙根处小心点了一个“雷王”。

        “嘣!”又是一声,像地震一般,窗户上新糊的纸都被震得裂了缝。

        接着“啊——”地一声尖叫,雪儿就倒在地上了。

        “哎哟,活不成了。”细舟抱起倒下的雪儿,撕心裂肺地喊着。

        何香奔出灶房,从细舟手中夺过雪儿。雪儿,细舟胡乱喊着。

        雪儿不省人事,她的手被炸得血肉模糊,要不是胸脯微微起伏的话,还真以为去了。

        “快上医院。”细舟说完便跑进房去。他打开箱子,取出准备贩羊的一千五百元。

        乡卫生院到了,医院里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何香边哭边喊:“大夫,救救雪儿吧。”

        他们从一楼喊到二楼,又从二楼哭到一楼。到了门口才碰上一位四五十岁的胖大夫。

        何香说:“大夫,我的雪儿活不成了。”那个胖大夫转身进了偏门的一个小房里。过了一会儿,从小房里出来了两个人,他们让何香把雪儿抱到隔壁一间刷得很白的房间里。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很小的床,床上铺着一沓白布。胖大夫打开了两个“向日葵”一样的电暖器,这时候何香的牙齿已经打起架来了。

        那个胖大夫对细舟说:“孩子伤得很严重,我们先看看。”

        何香把雪儿轻轻地放到那床上,看着雪儿的手缝里不住流血,她的心已经碎成七八块了。

        “你们到外面去。”那个胖大夫说。

        “大夫,我只有一个雪儿,她妈妈已……”细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个胖大夫的白眼挡了回去。

        他俩出来站到门口,静静聆听里面的动静。

        不到半个小时,那个胖大夫出来说:“进去吧。”

        何香和细舟扑了进去。雪儿的手不见了,半个胳膊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细舟和何香坐在雪儿床边,看着孩子惨白的脸色,他们双双垂下头,任眼泪哗哗哗地流着。

        几分钟过后,那个胖大夫又来了。他说:“孩子手指炸断了,要接指,要去县医院,要快,最好在三个小时内,断指再造是很难的。我帮你们联系好了车,车费贵,但看孩子要紧。”

        细舟觉得一阵眩晕,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钱!钱算什么,只要活着就好。

        细舟站在冰冷的夜风下,目不转睛地瞅着空荡的街道。一小时过去了,车还不见影子。细舟奔到小房间去问,胖大夫已经回家了,他们说不知道车的事情。细舟顺势倒在门口,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喇叭终于响了,就在卫生院门口。何香坐在前面,细舟坐在后排,雪儿在她怀里软绵绵的,死了一样。车在通往县城的路上飞般前进……

        到了县医院,大夫把雪儿推进了急救室。细舟和何香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分一秒地等待。

        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出来。细舟站起身,来回走动。何香双手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咯吱”一声,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大夫手里拿着几张单子,说,“谁是徐细舟的家属?”

        细舟和何香一起说:“我是。”

        “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孩子要立马安排手术。”

        细舟从那个女大夫手中接过单子,慌忙去了缴费处。

        等办理好住院手续,并且在手术单上签好字时,已经快到半夜了。手术只进行了短短半个多小时,雪儿的手指顺利接上了。可是所有费用让细舟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第二天天刚亮,细舟就离开了县城。

        细舟一到家,就开着拖拉机去了雪儿舅舅家。来不及坐稳屁股,他说:“二舅子,雪儿病了,去县医院了,迟了就没命。”

        “姐夫,你知道这几年路不宽,出远门不是被骗,就是被偷,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

        “有多少,你就先借给我吧。”

        “进县城医院是要许多钱的,一二百元起不了啥作用。”

        细舟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把拖拉机先给你留下?”

        雪儿二舅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到里屋去了。过一会,出来说:“只有三千八百元,你先拿着,拖拉机先放在外院吧。”

        细舟拿上钱就出来了。

        那台拖拉机是他打了四年土坯挣来的,轻而易举就给了给人家,可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点钱顶啥用?

        细舟赶到自己的家,已近中午了。他没顾上喝一口水,又跑到志清嫂子家。

        “嫂子,十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求过你们,今天求你来了……”

        志清嫂子听完细舟的话,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元,说:“我只能给你借这么多,出了事大家都想想办法吧,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唉,你一个大男人家带丫头片子放炮,图啥热闹嘛。”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风声走的也太快了。细舟想。

        掌灯时分,细舟已经走了十几户人家,全部凑起来,也只有七百二十元。已经破了天荒,要是在平常,七十二元也恐怕借不出来。

        第二天,细舟锁好门窗,带着凑齐的四千五百二十元,背起一个绿帆布包就出门了。这时侯,太阳还没出来。

        他要去的地方是县城,路上要经过枣川和磨沟。

        中午,细舟来到枣川,他沿着那条穿过村镇的小街走了过去。枣川的房屋全被枣树包裹着,一直伸向天边。细舟解开棉衣的钮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着他的胸膛,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枣川在年前落过一场雪,墙头上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树林上空,团团白雾升腾成茫茫一片。

        细舟找到一家小吃铺,颤抖地从怀里掏出八元钱,对老板娘说:“我想吃面条,又细又长的那种。”

        老板娘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她很快就弄来了一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并且给他舀了一碗热汽腾腾的面汤。

        吃完面条,细舟来到枣川车站。等车的人很多,他们个个拎大包提小包。车来了,人群蜂一样往车里挤。细舟挤到车上时,已没了位子。师傅走过来说:“没位子还站着干啥,春运不能超载。”

        “我孩子在医院,我要去县城。”细舟的语言里充满了哀求。那师傅听说去县城看孩子,啥话没说,让他蹲在过道里。到了磨沟镇,细舟感到腰酸背疼,可心里非常暖和。就到了,到县城就可以见到雪儿了。雪儿大概也好了,说不定还在吃葡萄呢。他就那么坐着,想着。寒风在窗外呼啸着,奔跑着。他的目光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茫茫田野,也看到了起伏的群山。太阳似乎没有力量,挂在茬草尖上的雪没有消融,它们随茬草一起在寒风里轻轻摇晃。老人们都说,寒风越紧,来年收成就越好。细舟看着窗外,心里突然来了精神。但当他闭上眼睛,就又听见了拖拉机“叭叭叭”的声音。

        就在那天午后,细舟赶到了县医院。

        细舟到了雪儿住的病房,看见三张病床,其中两张都有人躺着,一张空着,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细舟问:“你们知道徐雪儿住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里面的人指着空床说。

        细舟脑袋里嗡嗡乱响起来。雪儿没了!

        他这么一想,就哇哇哭了起来。他的哭声那么响亮,眼泪那么多,两只手轮流擦都擦不过。

        “细舟,你总算来了。”

        细舟听到有人叫他,便不哭了。他转过身,看见了何香,何香抱着雪儿站在他身后。

        “我以为……”

        何香说:“娃娃一天一夜没尿尿,在房间里尿不出来,我抱她去外面了。”她接着又说,“赶紧缴钱去吧,都催好几次了。”

        “手术怎么样?”

        “大夫说还好,但要住十来天。”

        第二天早晨,雪儿醒了,何香伏在她耳边,说:“爸爸来了。”

        “爸爸——”雪儿细弱的叫着细舟。细舟在雪儿的头上不住地抚摸。

        “雪儿,爸爸回来见你床上空着,都急哭了。”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怎么又哭了起来?”何香似乎在抱怨他,而她自己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

        细舟擦了擦眼泪,说:“我想哭了,想哭。”

        “爸爸,我的手像不是自己的,还能写字吗?”

        何香转过头,偷偷擦掉眼泪。

        细舟把雪儿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盯着她说:“能,出院后就能写字了。”

        “爸爸,明天我们就回家吧,我害怕。”雪儿的泪珠挂满了她圆圆的脸蛋。

        “不疼的,要听话,等好了我们回家过年去。”

        “爸爸,我要葡萄。”

        “爸爸挣很多钱,回去给你买一背篓葡萄。”

        雪儿微微露出了笑容,何香转过头,她努力没有哭出声音来,可她的牙齿已把嘴唇咬进去深深的一道槽。

        第八天,雪儿自己能行动了,大夫给她换了药,她也没有喊疼,可是她喊着要回家。细舟找大夫商量了一下,大夫不让他们离开,可是他身上的确已经没钱了。他和何香看着雪儿无大碍,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医院。

        汽车吼叫着开出了县城,街道和高楼渐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雪儿,妈妈生你的时候是冬天,雪很白,所以你就叫雪儿。”

        雪儿伸出手,摸着细舟的脸说:“爸爸,回家还过年吗?”

        “过,要过三百六十天。”

        何香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紧紧靠在细舟身边。

        远山上依旧一片迷茫,可树枝上的积雪却已发出咕咕的欢歌。

        “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多好!”细舟猛地搂住何香和雪儿。

        十天过后,雪儿的手指还是不能活动。这天中午,雪儿又喊疼,雪儿的那只手被纱布包裹着,可被接的那个手指尖看起来微微有些发紫。本来他们想着就这几天去医院的,没想到还未去医院,她就喊疼了。细舟和何香吓得出了身冷汗。

        钱——没有准备好呀!短短一天时间徐细舟整个瘦了一圈。何香陪着雪儿坐在阳光下,她看着细舟越来越瘦的身板,心像刀割一样。可是有啥办法呢,该跑的路都跑遍了,该问的人也问完了,虽然说有医疗保险,可当下怎么办呢?

        关键时候谁都靠不住。何香把该想的亲戚都想了一遍,唯独自己的父母才是最心疼儿女的,可是他们在哪儿呢?那堆黄土能给解决眼下的事情吗?想着想着她就哭出声来,想着想着她就将所有怨恨转移到细舟身上来。

        这段时间她和细舟的争吵时刻没有停止。也是呀,过于平静的日子下面总有你看不到的波澜在潜伏着。是好还是不好呢?可一切都要他们认真去接受,细心去解决。

        “找找马利吧,他是村委会主任,应该有办法的。”细舟想起志清嫂子的话。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但是他不想,他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愿去。或许是几年前的那些烂事还藏在心底吧!虽然过去了,但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屈辱和气愤,尽管何香的种种表现足以说明一切都是空穴来风。

        那件事情压在他心底有好几年了,直到雪儿出世。是孩子让这个家充满了温暖和笑声,也是温暖和笑声让他和何香之间的心结于无形之中冰消云散。但好多年来,他依然和马利从没正面接触过,老远望见便自觉地避开。

        何香和马利到底有没有村里人说的那层关系呢?谁都不在现场,信谁呢?何香委屈得哭过好几个夜晚。全村老少都说何香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为什么闲言碎语偏偏落在她身上了呢?细舟相信她,他觉得一个心底很花的媳妇是不会那么认真去操持家务的。争争吵吵的日子过后,大家都进入到空前的安稳和寂静。似乎在争吵和猜疑中日子才算正常,感情方可牢固,想法才能成熟。

        雪儿喊疼的声音渐渐紧了起来,她包裹着的手也开始有点肿了。细舟再也安奈不住,他去了马利家。

        晚上熄灯后,细舟对何香说:“明天赶紧去医院吧,我们就一个雪儿,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活呢!”

        “钱凑够了吗?”

        “应该够了,我从马利那儿拿了四千。”

        “你去哪儿了?”

        “嗯!”

        何香没说啥,她把头埋进他怀里,低声抽泣着。

        和上次一样,缴费住院,而情况不同的是这次大夫给他们带来了坏消息。

        大夫说:“孩子错过了最佳接指时间,手术失败了……”

        ……半月之后雪儿再次出院。雪儿的手好了,只是少了一根指头,落下了好几条疤痕。

        雪儿坐在屋檐下,何香务农园子,啥都不说。时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苏醒了过来。墙角处早有冰草探出尖尖的头,台阶边缘也有蒲公英伸出的手臂。高原的春天来了,漫山遍野都焕发出惹人的绿意来。

        园子里的菠菜长得很起劲,它们在阳光下闪着肥胖的腰身。何香小心翼翼地从稠密的地方捡了好几把,细舟要出门了,她想美美炒一盘给他。

        细舟出门了,他要去很远的地方。那土坯架子搁在草房里好几年没有用过,前几天他精心做了修理。他知道,借来的那么多钱都要还,都是人情,一个都不能落下。何香不说话,菠菜都凉了,细舟也没吃。雪儿去了学校,还没有回来。以前热闹的家现在变得有些喑哑,没办法,日子就这样,三番五次反反正正,无论如何总得过呀。

        何香说:“能找到活吗?”

        “没问题,以前的主人家都熟悉着。”

        “哦!”

        “甭愁,愁啥呢,医疗保险报销下来后先给他还掉,不够的等我回来吧,家里就靠你了。”

        何香流泪了,她不知道该说啥。

        几月过后,高原的时节似乎才进入盛夏。这天,何香接到村委会通知,说药费报销下来了。何香去了马利家,她遵照细舟的话,先把马利的钱还掉。感觉过了几十年一样,当她见到马利的时候不知道该说啥。她还了钱就出来了。但她却想起了以前的许许多多,心里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并不是细舟不好,也不是自己成心想马利。一切都好像有人指引似的,稀里糊涂就犯下了错误。当村里的闲言碎语四下流传的时候,她的心碎了。她不敢面对,只有用眼泪来抗衡自己的罪过。细舟是好人,可是她怎么就没有安稳住那颗心呢!好几年了,她的心里还是没有彻底忘记。

        何香独自蜷伏在被窝里,没有丝毫睡意。她想象着马利厚大的手掌,结实的身子……她最近脑子总是乱糟糟的。彻底完了。何香想起细舟,心如刀绞。实在对不起细舟,可是有啥办法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清洗一遍,把几年前的事情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想让早就过去了的事再来左右她的日子。雪儿还小,她是看不透何香心思的。白天去学校,晚上做完作业就不声不响睡了。自从动两次手术以来,雪儿话少了,做事也遮遮掩掩,总把有伤痕的手藏在袖筒里,不让别人看见。何香看着心疼,她真的怨恨细舟,可是怨恨能弥补一切吗?

        雨下了好几天,何香没有睡意。雪儿就在身边,她不愿和她紧紧靠在一起。孩子大了或许都这样。可她总觉得心里空了一截,也可能是这几年细舟一直没有出门的缘故。细舟在的时候她的心是安稳的,也不去想乱七八糟的那些事。

        “咣!”门像是被人撞开了,她的思绪更乱了。过了一会儿,却又不见动静,也没见有人进来,外面依旧是一片寂静。雪儿忽地翻了一下身子,然后又发出轻轻地鼾声。何香伸手摸了下身边空着的炕铺,莫名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马利是村委会主任,高中没毕业就让家里拦到田地里干活去了。相对而言,马利算是个知识分子,有文化,能办事。村里所有事几乎是他说了算。那一年马利协同工作组搞人口普查,在何香家吃了顿晌午,从此他就常到何香家聊天。村委会主任经常出入群众家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大家也没有什么异议。马利和何香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尽的心事。他给她讲些小说中的惊险故事,而她给他诉说生活中的困难。她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有了马利,但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怕是马利也不知道,因为她从马利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如果他的心上也有她的话,情况就不是这样。每次和细舟吵架的时候,她总是想起马利。也有那么几次,她真的想把这些告诉给细舟,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细舟买了拖拉机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她也忘记了马利,马利也没有来过他家。偏偏就在她忘记他的时候,家里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不是造孽吗?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何香在炕上翻来翻去像烙在锅里的饼子一样,外面的雨有多乱,她和心就有多乱。外面的风有多紧,她的心就有多急。女儿的鼾声令她十分羡慕而又讨厌,她不知道到底是啥东西在这漫长的夜里如此煎熬着她。

        马利厚大的手掌,矫健有力的步伐,她总是喜欢想这些,这一切又是多么的极近而又遥远。

        自从村里流传出闲话以后,马利再也没有来过她家。和马利之间没有更多的故事,也许没有那些流言的话故事真就发生了。而她的心里无形中却多出了一份比对。细舟无法让她在具体的生活中有快乐的感觉,她对婚姻的认识从肤浅开始进入深刻,从深刻中又退出来,一句话,那就是搭伙在一起过日子。

        “轰!”一声似乎不大而又令她心跳不已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轰!”又是一声,像是在院子里,又像是在巷子深处。何香拉亮灯,披了件衣服来到院子里。

        外面不太黑,雨依然不停地下。

        “啊!”东墙倒了两堵。她惊叫了一声,飞似地跑进屋子。

        墙倒了两堵,整个家就敞开了。接二连三的雨还是没有停。何香望着黑乎乎的巷道,心里十分害怕。她盼着细舟早些回来,一到冬天,这墙补起来就很吃力。

        细舟没有来,马利倒是来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就来了。

        “该倒了。”马利在翻到的墙四周走了一圈,“这么旧了,水灌进去不翻才怪。”

        全村也只她家的墙翻了,细舟说修房子的话,但一直没修。也只是说说,修房子需要多少钱呀。何香心里又开始怨恨起细舟来。细舟对她好,她没啥说的。下苦卖力,也似乎没说的。可他们的日子咋就过得如此潦倒!

        何香站在院子里看着马利,也没说啥话。

        马利转了一圈,说:“等细舟回来,我给你们想办法要点砖,把墙补起来。”

        “他到土冻了才来。”何香没有思考就说。

        “也是,这个时节野物随时会出林。”

        两天过后,那夜在雨中倒塌的墙很快就被补了起来,结实,耀眼。说是村里以扶贫名义给何香家给的砖,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说说,不会有人深究的。

        补墙是邻居和亲戚们陆陆续续花了十几天才补好的。

        马利来了,是傍晚时分。

        “补好了?”

        “嗯。”

        “再不用怕了。有困难了就招呼一声,别老抗着,我知道你们的情况。”

        何香没说啥,他看着马利,而马利没有看他。他的脸朝向门外,有些忧虑和茫然,有些令人心疼。也就在瞬间,她真的想好好感谢他。有些怕,她为她自己突然之间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的心抖得厉害,脸也热热的。

        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没飘飞,细舟就回来了,他说今年不是太好,大多人家不用土坯,都用了砖,挣的不多。

        何香说:“那夜下雨,东墙倒了,马主任要的砖,邻居和亲戚们帮忙补的。他还说,有困难了就招呼一声,别老抗着。”

        细舟跑到东墙根下,望着那两堵崭新的砖墙,觉得浑身都僵硬了一般。

        该来的总会来,该忘记的却怎么也忘不了。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生活也在不温不火中进行。

        都过去快一年了,雪儿懂事了许多,她不再来纠缠细舟。细舟看着女儿认真写字,心里暖暖的。

        “开春种点药材吧,收成好些。”细舟对何香说。

        “听你的。别去打土坯了,活苦。”何香说。

        “想打也没人打了,药材价钱好,这房子真该修修了。”细舟伸过胳膊,把何香紧紧搂在怀里。

        “嗯,别再出门了,家里没男人有些怕。”何香说着就抽泣起来。

        “好吧,再不出远门了,在家门周围也能挣钱的。”细舟说着也觉得眼睛湿了起来。

        “不能靠别人,日子要自己过,那样心里安稳。”

        “嗯。不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好吗?”何香说着就把头埋在细舟怀里。她的心里真的好难过,然而又觉得一切不是她的本意。生活总是出些意想不到的差错,怎么就这么难?她不会给细舟说出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想法,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些想法是不是真的有过?好像是梦幻吧。一切都在想象中,谁都有苦衷,何必让那些梦一样的想象打碎日子的安宁呢!

        何香带着眼泪渐渐入睡了。细舟轻轻地把何香的头放在枕头上,也睡了。他不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纠缠在过去的事情唯有难受,对过日子没有啥好处。安心吧,孩子都大了,过得红火一些就不会有人说闲话。

        “有困难了就招呼一声,别老抗着。”可偏偏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深深戳进了他的心窝里。

        细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冬夜真的好漫长!

 

 

原刊:《西藏文学》2016年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