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万玛才旦执导《塔洛》获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新社记者 陈小愿 摄)

 

    我是一只种羊。

    我的任务就是给母羊们配种。

    但我不是一般的种羊,我是这个草原上唯一坐过飞机的种羊。

    后来我跟其他的种羊讲我坐过飞机,它们压根就不相信。说实话,我对它们有点不屑一顾。我骨子里觉得我比其他种羊要天生的高级一点。所以,我也就懒得跟它们解释。但是后来它们也相信了。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我跟很多当地的牧民也讲我是坐飞机来到这个草原上的,他们也跟那些种羊一样,压根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斜眼瞪着我说:“我们是人,我们这辈子都没福报坐一次飞机,你一只种羊就坐过飞机了?”

    我对他们的看法还是比较重视的,因为他们是人。我觉得人是比我们高级一点的动物。因为这个原因,我就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说:“我不是一般的种羊,我是种羊中的种羊,我是从新疆盆地千挑万选之后才被飞机运到你们青藏高原的。”

    其中一个牧民不屑地看着我,哈哈大笑着说:“我们这里只有活佛一人坐过飞机,而且他也只坐过一次。活佛坐过飞机,那是因为活佛的福报大。你说你也坐过飞机,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福报和我们活佛一样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人这种动物也很傻,他们往往不喜欢接受事实。我看着他们的样子不想说话,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没说我的福报跟你们的活佛一样大,我只是说我坐过飞机而已,你们不相信就算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之所以忍不住说话,也因为他们是人。

    另一个牧民靠近我,笑着说:“飞机是那些有身份的人物才能坐的,比如说国家的主席啊,比如说我们省的省长啊,比如说我们县的县长啊,比如说我们这里的活佛啊,只有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能坐的!你懂不懂?你一只种羊,你一个畜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福报!”

    我确实不想再对他们说什么了。我觉得即便是人,有时候也跟我们种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个牧民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记不记得,那次活佛坐飞机回来,我们这个草原上几乎所有的男子都骑着马去迎接了哪!那场面真够壮观啊,每个人都对活佛敬献了哈达,哈达四处飞舞,彩虹挂在天上,夹道迎接的马队足足有几公里长呢。”

    其他人也眉飞色舞地说着当时的一些情景。

    听着他们的话,我想起那次飞机降落到草原上时,也有一些人前来迎接我,也有一些人给我献上了洁白的哈达,就又忍不住说:“当飞机降落到草原上时,也有一些人给我献了哈达呢。”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是吗?那些人为什么给你献哈达!?”

    看着他们的目光,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就是因为我不是一只一般的种羊啊!”

    牧民们在笑,他们压根就不相信我说的话,有人说:“都是些什么人去迎接你的呢?”

    我想了想,说:“说实话,迎接我的人肯定没有你们说的迎接活佛的人那么多。但来迎接我的最少也有一百来号人吧,他们是乡上和村里的一些干部,两个兽医,还有很多牧民朋友。”

    他们继续在笑,其中一个牧民说:“你就像个吹牛大王一样吹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是什么吹牛大王,我也真的不是在吹!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刚下飞机时,还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呢。那些干部和兽医们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我这样的种羊,他们一边在我脖子上系上哈达,一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还有那些牧民们,他们没有给我献哈达,他们只是好奇地看着我。我当时也不知道哈达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你们用来表示崇高礼节的好东西。”

    一个牧民一副怒气冲冲、忍无可忍的样子,说:“给你献哈达,给你一个畜生献哈达。你不要玷污了我们圣洁的哈达!”

    我就没再说什么。这时,我还想起当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家伙在我的额头上挂上了一朵大红花,说:“我是这里的兽医,欢迎你来到我们美丽的青藏高原!”

    另一个穿破大褂的家伙俯下身看了看我的下垂的睾丸,用手摸了摸,掂量了一下,说:“这家伙肯定行,这家伙的东西像个秤砣一样地垂着,最少也有两斤重吧,还晃来晃去的呢!”

    我记得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看着我笑。

    我很生气,就拿眼睛瞪他。

    他看出我在生气,就说:“我也是这里的兽医,你不要生气,我这是在夸你!就是因为你的东西大,所以才有福气坐飞机的,要不然为什么其他种羊不能坐呢。”

    在场的人都笑了,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我就干脆转过脸不去看他们。

    这些我都没跟牧民们讲。一整天,那个戴眼镜的兽医和穿破大褂的兽医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的,他俩的样子很滑稽,怎么赶也赶不走。

    其中一个牧民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踢了我一脚,说:“你还想什么呢,跟那些母羊配种才是你最正经的活儿!”

    他这句话说到了点上。一下子让我清醒了。确实,就像我前面说过的,跟母羊们配种才是我最正经的活儿。那个穿破大褂的兽医说得对,把我像个大人物一样用飞机运到这片草原上,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我跟这里的母羊们配种。我应该时刻牢记这一点。我不能因为坐过一次飞机就忘乎所以了。

    我被装进一辆北京破吉普里面,颠簸了很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很开阔的地方,四周没有什么山,只是空旷一片,我实在没办法描述出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有人把我抱下车之后,我被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等我慢慢睁开眼睛,渐渐适应那样的阳光时,我发现在我后面有几排砖木结构的房子,但看上去不太结实,摇摇欲坠的样子。我觉得这些房子和这片开阔的草原很不搭配。

    那个戴眼镜的兽医抽着烟,吐着烟圈对穿破大褂的兽医说:“你看这家伙萎靡不振的样子,是不是有高原反应了?”

    穿破大褂的兽医说:“应该是有高原反应了,当时我到这里时也是头昏脑胀的,高原反应了好长时间呢!”

    戴眼镜的兽医笑着说:“自从你娶上村长家的女儿之后,我看你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那个穿破大褂的兽医也在笑,说:“可是娶上村长家的女儿之后我就回不去了。你看还不如这只畜生呢,坐着直升飞机到了这儿。”

    戴眼镜的兽医说:“坐飞机?我看咱们这辈子也没有这个命了!”

    穿破大褂的兽医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咱们什么时候让它跟母羊们配种啊?”

    戴眼镜的兽医说:“是啊,乡长书记都很着急了,他们已经在各个村子里做好了动员工作,各个村子已经选出最好的母羊准备配种呢。”

    穿破大褂的兽医哈哈笑着说:“是啊,是啊,各个村的村长书记们都好像在等着一个宗教仪式的开始一样!”

    戴眼镜的兽医也笑笑说:“是啊是啊,但还是等几天吧,让它休息休息,万一这家伙因为水土不服出了什么事,责任在咱俩头上,咱俩可担当不起啊!”

    穿破大褂的兽医说:“是是,就让它好好休息几天吧。”

    戴眼镜的兽医扔掉嘴里的烟头,嬉皮笑脸地说:“好吧好吧,不过我觉得这家伙真是有福气啊,从那么多母羊里挑选出来的最好的母羊们在等着它呢。”

    穿破大褂的兽医看着他说:“怎么,你羡慕它了?那下辈子你也投胎去新疆做个它这样的种羊吧。”

    戴眼镜的兽医拉下脸很正经地说:“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这样的玩笑最好不要开!”

    穿破大褂的兽医说:“这有什么,要是有机会投胎,我就想投胎做个它这样的种羊呢,除了有那么多母羊,还能坐飞机呢!”

    戴眼镜的兽医瞪了他一眼,说:“那你赶快去投胎吧,我祈祷你投胎成功!”

    我被这两个家伙的对话逗得笑喷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对穿破大褂的兽医说:“我还想下辈子投胎做人呢!你若想投胎做种羊咱俩就换吧,这样可能好投一点。”

    听了我的话,那家伙火了,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说:“投你个头,你还想投胎做人?你就做梦去吧你,一个畜生投胎做人是需要积好几辈子的德的!”

    我没再说什么,我再说他肯定还会踢我的。但是我心里觉得真的有点不公平,是他说要投胎做种羊的。我只是说我们可以换着投胎,结果他却发火!可能就是因为他是个人类吧。

    戴眼镜的兽医看我不吱声了,就盯着我说:“你看这家伙,刚刚眼神还迷迷糊糊的样子,这会儿就有点正常了,适应能力还挺强的。”

    穿破大褂的兽医说:“这一点这些畜生比咱们人可强多了。”

    之后,两个人就看着我笑。

    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有点生气,就瞪了他俩一眼。

    戴眼镜的兽医笑着对我说:“你也不要瞪我了,以后咱们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你的任务就是给母羊们配种,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地为你们服务,说到底都是为人民服务。”

    穿破大褂的兽医听了有点来气,说:“这么说咱俩还不如这只畜生了呢!”

    戴眼镜的兽医说:“都是革命工作,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这个家伙坐飞机到这儿给母羊们配种也是为了革命工作嘛,呵呵。”

    穿破大褂的兽医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眼睛瞪着我。

    半个月之后,我就完全适应了这儿的环境。

    半个月之后,大规模的配种也就开始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照在草地上,金黄一片,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干草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种干草的味道和阳光一起吸进身体里,然后情不自禁地想:“这真是一个适合配种的好天气啊!”

    我被那两个兽医带到了一排栅栏前面,栅栏被分割成了很多块,我看见里面有很多母羊。

    看见我们过来,很多人就开始争吵起来。我发现半个月前去接我的、给我献过哈达的几个村长也在中间。

    我问戴眼镜的和穿破大褂的兽医:“他们这些人吵吵嚷嚷地在干什么?”

    戴眼镜的兽医很诡异地笑着对我说:“他们这是在争你哪。”

    我很疑惑,问:“争我?争我什么?”

    穿破大褂的兽医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们在争你第一次的配种机会!”

    我还是没听懂,说:“什么?”

    戴眼镜的兽医就有点严肃地说:“这里有好几个村的村长,每个村的村长都带了自己村最好的母羊要跟你配种,他们都想让你第一个跟他们村的母羊们配呢。”

    我突然笑出了声,说:“我的第一次早就献给我们新疆那边的母羊了,我早就没有第一次了。

    两个兽医蒙了一下,半晌没反应过来,最后才说:“什么?你到我们青藏高原,来跟我们的母羊们配种,不是第一次?”

    我还是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已经跟无数的母羊配过种了,而且也正是因为跟我配种生出来的羊羔质量好才被选中,然后用飞机送到这儿来的。”

    两个兽医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我说:“噢噢,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是坐飞机来的呢。”

    我也有点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还是很期待跟这里的母羊们配种,那一定很刺激。”

    他俩的表情很严肃。我发现他俩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我觉得他俩开始对我另眼相待了。

    他俩把几个村长都喊过来,说:“现在可以配种了,你们谁先来?”

    几个村长笑着对两个兽医说:“小伙子,不要搞错了,不是我们要配种,是我们的母羊要跟它配种!”

    大伙儿哄笑起来。

    有个嗓子有点嘶哑的村长很暧昧地说:“再说,我们都是公的,公的跟公的怎么配啊!”

    大伙儿的笑声更大了。

    两个兽医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理直气壮地说:“我俩当然知道不是跟你们配,我俩的意思也是说哪个村的母羊们先跟它配?”

    大伙儿就不笑了,又“我先来,我先来”地喊起来。

    戴眼镜的兽医对几个村长说:“我知道你们都想跟这只种羊第一个配,那这样吧,咱们就通过抓阄来决定你们配种的顺序吧。”

    其中一个个子小点的村长对一个个子大点的村长说:“你看你看,他又说成咱们要跟这只新疆的种羊配种了。”

    个子大点的村长对个子小点的村长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我看还是赶紧去抓阄吧,让自己的母羊们先配上种才是要紧的事情!”

    穿破大褂的兽医已经做好抓阄用的纸条,揉起来放到一个碗里拿过来让村长们抓。

    没抓阄之前一个村长对两个兽医说:“那天我不是跟你们一起去接它的吗?我还给它献了哈达呢!它没到这个草原之前我就听说它很厉害,没到这个草原之前我就对它充满了信心,那天见到之后就更有信心了。”

    几个村长都盯着他看。

    戴眼镜的兽医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村长看了看其他几个村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意思就是能不能让我先配。”

    其他几个村长“不行不行”地嚷嚷起来。

    那个村长对我说:“你还记得我吧,那天我专门给你献了一条哈达呢,你就表个态,先给我配吧。”

    我有点想笑,心里说:“我怎么给你配啊,我只能给你的母羊配!”

    他似乎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补充似的说:“而且我的母羊们在这片草原上是以健壮美丽著称的。”

    这时,其中的两三个村长嚷嚷起来,说:“我们也给它献过哈达啊!我们的母羊们也不错啊!”

    那个村长瞪了一眼刚刚嚷嚷着的那两三个村长,压低嗓门对我说:“你不记得了吗?我献给你的是最长的那条哈达。”

    他这样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确实有人给我献了一条很长的哈达。后来,那条哈达缠在我的前腿上,把我给狠狠地摔了一跤呢。

    我当时还在心里骂了一句:“哪个家伙这么缺德给我献这么长的哈达?”

    现在这个家伙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说:“这么多村长都在这儿等着呢,我看就通过抓阄来决定先后吧,这样也公平。”

    戴眼镜的兽医就顺着我的话说:“大家伙儿赶紧抓阄吧,时候也不早了。”

    那个村长瞪了我一眼说:“哼,我算是白给你献那条上好的长哈达了。”

    我也没再理他。

    村长们开始抓阄。没过十分钟,结果就出来了。

    结果是那个刚才喊着要第一个配种的村长抓了第一。

    他看着其他几个刚刚嚷嚷着的村长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其他几个村长也只是瞪着他看,没说什么。

    他走过来牵住拴在我脖子上的那根绳子说:“走吧,去给我配种吧,这下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

    我没话可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两个兽医。

    两个兽医也拍了一下我的背,说:“去吧,赶紧去配吧,时候不早了。”

    这样我就被带进了一个用栅栏围成的羊圈里。

    我一进去就傻眼了,放眼之处全是些很健壮、很美丽、处处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母羊们。我之前没有见过这么健壮、这么美丽的母羊。

    那些母羊们站成一排,远远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一种挑衅的意思,身上的血直往头上冲,一时间有点眼花缭乱了。

    那段时间也是我的发情期。每到发情期,我就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股血流在奔突,在横冲直撞,让我躁动不安。人们选择在这个时候把我用飞机运到这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其实,还有很多我的同类正坐着火车、坐着卡车从遥远的新疆赶往这里。我被选中在我的发情期和他们这里最好的母羊们交配,然后看配出来的结果怎么样。

    我听到了人们兴奋的喊叫声,我不由得回头看,栅栏周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一时间,我的脑袋有点晕眩,我的眼睛有点模糊,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突然间,我听到有人喊:“赶紧啊,赶紧啊,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到我们青藏高原上就吓傻了,不行了?”

    这话激怒了我,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直直向那些母羊们冲去。

    我向那些母羊冲去时,还听到了人们一阵阵的呐喊声。

    这些呐喊声更加刺激了我,我没有回头看那些呐喊着的人们的样子,我只顾着往前冲,冲。

    那些母羊们看见我的样子,有点惊慌失措。除了几个还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其他的都在羊圈里四处奔逃,躲避着我。

    我直接冲向那几个显得泰然自若的母羊们。

    看见我冲过来的样子,它们显然也慌了,准备转身往后面跑。

    我看准一只体格健壮美丽的母羊,冲过去,将她逼进某个角落里,将两只前腿搭在了她的背上,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等我稍稍清醒过来时,听到这群母羊的主人、那个村长兴奋地喊着:“不错,不错,这新疆来的种羊果然很厉害,很厉害!”

    我留意了一下其他人的反应,其他人显然也很兴奋。尤其是那两个兽医,他们很惊讶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我留意了一下那只刚刚和我交配过的母羊。她还在那个角落里,低低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柔情,身上散发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气息。

    我再看其他的母羊时,她们的神情似乎也变了,尤其没有了刚刚那种挑衅的意思。这一点让我很舒服。我甚至感觉到她们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种期待。

    这一天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想再细说了,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交配,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我觉得值得说一说,说出来也许你们会觉得有点意思。到了下午,有好几个村长给我戴上了大红花,他们个个都竖起大拇指夸奖我。我的胸前、背上全是那种十分鲜艳的大红花。看着他们不时竖起来的大拇指,我心里有一种满足感,脑袋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还有两个兽医对我的态度也彻底改变了。尤其是那个穿破大褂的兽医,他很激动地看着我说:“你真是太厉害了,你真是太厉害了!”

    戴眼镜的兽医好奇地看着他说:“人家厉害,你瞎激动什么呀!”

    穿破大褂的兽医的脸有点红了,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家伙很厉害。”

    戴眼镜的兽医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那天下午,他们给我喂了最好的饲料,这一切我觉得很享受。

    有一件事我觉得值得说一说。作为一只种羊,这件事让我终生难忘。

    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是后来才慢慢回忆起来的。

    下午吃饲料时,我突然记起跟母羊们交配的时候,栅栏外面总是有几只体格强壮高大的种羊在远远地盯着我看。他们是这里的藏系种羊。我见过他们。我当时有点纳闷他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但当时的我只顾着和这些新鲜的母羊们交配,浑身上下全是兴奋劲儿,没顾上细想什么。

    下午,当我吃完那顿上好的饲料,准备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时,那几只种羊突然间围住了我。

    他们的目光有点凶狠,盯着我看的样子有点可怕。这时那两个兽医也回自己的宿舍休息去了。说实话,看

    着他们的那个样子,我心里有点害怕。但我还是装作一点也不怕的样子,盯着他们问:“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只是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我看,不说话。

    我更加心虚了,还是盯着他们,说:“我刚刚看见你们了,你们就在栅栏外面。”

    他们还是不说话。

    我眨了一下眼睛说:“你们刚才在栅栏外面干什么?”

    其中一个家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说我们在那里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那个家伙又说话了,声音里面有点怨恨的意思:“之前那些都是我们的母羊,现在都被你这个丑陋的家伙给糟蹋了!以后我们的后代就不纯了,就成杂种了!”

    我也有点生气,脱口说:“又不是我自己要主动跑到这里来的,是你们的人用直升飞机把我从老远的地方运到这儿来的。你们要是觉得不痛快,就找你们的主人们吧,这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

    其中一只身材高大的种羊说:“还说什么废话,给我上!”

    话还没说完,其他几只种羊就冲上来,用弯曲而坚硬的犄角狠狠地不断地抵我。有好几下我觉得他们的锋利的犄角已经扎进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刺痛感。我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忍住疼痛说:“这就是你们青藏高原的种羊们的本事啊,这么多欺负我一个新疆来的种羊!”

    那只身材高大的种羊喊了一声,其他种羊就马上停止攻击我了。

    那只高大的种羊看着其他种羊说:“他的意思是我们在欺负他,我们就单挑吧,一对一。”

    然后看着我说:“怎么样?”

    我忍住痛说:“好!”

    其中一个种羊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我先上!”

    他拿凶狠的眼睛瞪着我,退到了羊圈的一边。

    我也退到了羊圈的另一边,瞪着他看。他的身体不是很结实,但看上去很强壮。

    我们盯着彼此,几乎在同时冲向了对方。

    我们的额头、犄角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在我们相撞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他不是我的对手。他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而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另一个种羊推开他,退到后面冲了上来。

    我稍微后退一步就向他撞去。他也不是我的对手,他几乎不如前一个。他干脆趔趄着倒在了地上。他的样子很好笑。要是在其他地方,我早就忍不住笑了。但是在这儿我忍住了。我不想激怒他们。

    后面几个也败在了我的手下。他们都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很不服的样子。

    最后,那只身材高大的种羊上前一步说:“还废什么话,决斗吧!”

    他的样子很凶狠,他盯着我的目光更加地凶狠。他的犄角呈弯曲状,向后伸展着,看上去很坚硬。他的鼻子微微地颤动着,“咝咝”地呼着气。他的嘴角明显地耷拉下来,流下几滴浑浊的口水。

    他稍微往后退了退,就向我扑来了。我也后退一步,迎了上去。我们的头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我使劲地抵着他的头,他也使劲地抵着我的头,丝毫没有互相让步的意思。他的同伴们在为他呐喊助威。

    突然间,他后退一步,又冲了上来。我几乎来不及后退集聚力量,就迎了上去。我俩的头猛烈地相撞,互相较着劲,还是不分胜负。

    呐喊声越来越大。有种羊大声地喊:“他快不行了,赶紧让他完蛋!”

    那只高大的种羊就慢慢地退到了羊圈的一边。我也退到了羊圈的另一边。

    他向我扑过来时,我感觉他的身上带着一阵风。我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向他扑去。

    就在我们的头相撞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颅骨碎裂的声音,我随后倒在了一边。那只高大的种羊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周围的种羊们兴奋地喊叫着,有种羊大声地喊:“快,快,赶紧解决了他!”

    那只高大的种羊后退几步,准备再次向我进攻时,两个兽医赶到了。他俩挥舞着一根木棍使劲打他。

    那只种羊急了,有点歇斯底里的样子,也不顾木棍打在自己身上,一个劲地往我和两个兽医身上冲。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有点惊慌失措了,我觉得我真的差点就死去了。之前,为了争一个母羊,我也跟其他种羊打过架,但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么疯狂、这么不要命的家伙。

    后来又来了几个牧民,才彻底把他们给拉走了。

    我受了重伤,躺倒在地上不能起来。

    两个兽医很紧张,对着我说:“你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俩的铁饭碗就完蛋了,我们俩的这辈子也就完蛋了。”

    我忍住疼痛,一边喘气一边安慰他们俩:“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们也不会有事的。”

    戴眼镜的兽医看着我头上的伤痕,对穿破大褂的兽医说:“这些家伙真狠啊,要不是咱俩及时赶到,恐怕就把这家伙给活活弄死了!这是为什么呀,它们都是种羊,它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穿破大褂的兽医看了我一眼,又看着戴眼镜的兽医说:“亏你是个男人,这个也不懂!就是因为嫉妒,就是因为这个家伙霸占了它们的母羊,伤了它们的自尊心!”

    戴眼镜的兽医看看穿破大褂的兽医,又看看我。

    穿破大褂的兽医继续对戴眼镜的兽医说:“你也是个男人,你也想想看,要是你的老婆被别人霸占了,你会不会发怒?”

    戴眼镜的兽医这才说:“你这是什么话?”

    穿破大褂的兽医只是看着他笑,没有说话。

    这时,我忍住痛,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说:“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以理解。”

    穿破大褂的家伙说:“你看看,人家虽然吃了亏,但是人家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从这点讲,可能咱们人还不如这些畜生呢!”

    戴眼镜的兽医这才笑了,对穿破大褂的兽医说:“我理解了,我理解了,我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然后又看着我说:“这样说你伤成这样也真是有点活该啊,你看看你今天在那些母羊中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太有点嚣张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浑身就痛起来,嘴里开始“哇哇”乱叫,还流出了血。

    穿破大褂的家伙看着我的样子赶紧说:“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俩就真的完蛋了。”

    他俩就仔细地为我包扎伤口,为我作治疗。

    第二天,我感觉好了很多。两个兽医把我带到外面晒太阳。太阳暖洋洋的,照得我身上有点痒痒。

    几个村长听说我的情况后,也赶过来看我。他们看着我的样子说:“你怎么样啊,还能不能跟我们的母羊们配?”

    听到他们的话我就来气,原来他们跑来看我,不是来看我伤得重不重,而是来看我有没有力气跟他们的母羊们配种。

    我没有理他们。

    他们又问两个兽医:“看它伤得挺重的,还能不能跟我们的母羊们配啊?”

    两个兽医说:“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它伤得不算太重,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可以跟你们的母羊们配了。”

    几个村长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看见一辆卡车缓缓地开过来,司机停下来跟村长和兽医们说话。

    这时,我注意到卡车车厢里装着几只羊。再仔细看时,车厢里面装着的是昨天跟我过不去的那几只种羊。

    我有点好奇,问戴眼镜的兽医:“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为什么被装到了车里?”

    戴眼镜的兽医想都没想就说:“噢,他们啊?它们因为昨天伤害了你违反了这儿的纪律,乡上经过讨论决定要惩罚它们,准备把它们运到县上的屠宰场卖了。再说现在留着它们也没什么用了嘛——”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接着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我清醒过来时,那辆卡车已经开远了。但我似乎能看得清那几只种羊,能看得清它们的面孔,甚至能看得清它们的眼神。我觉得它们在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眼神里甚至充满了一种仇恨。

    这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觉得是我把它们送向了可怕的屠宰场。如果我不到这个地方,它们就不会因为我替代了它们而被送到屠宰场面临被屠宰的命运。

    我扬起后腿踢了一圈我周围的人,一边踢一边喊:“你们这些可恶的人类,你们为什么要把她们送往屠宰场!需要的时候你们利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你们又抛弃他们,这就是你们人类吗?”

    我周围的人都被我吓住了。

    他们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想着我说的话。

    几天之后,我的伤完全好了。

    几天之后,我又开始跟其他村的母羊们配种了。

    所以,之后几天的事情我就不想再说了,都让我有点烦了。

    配种在十五天之后就结束了。

    十五天之后,人们又为我戴上了几朵大红花,当然也有人给我献了哈达。说实话,现在这些东西已经对我没有太多吸引力了。虽然在别人看来这些都是至高荣誉的象征。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地吃上一顿好饲料,然后美美地睡上两天两夜。

    因为我的出色表现,两个兽医也特别照顾我。他们每顿都给我吃最好的饲料。还说现在你的任务基本上都完成了,你自己想休息几天就可以休息几天了。

    我虽然身子很累,但心里还是很高兴。说实话,要是在新疆,我是不会有这般待遇的,我是到了青藏高原之后才有了这般待遇的。

    这时候,其他的种羊也都陆陆续续地到了。有了他们,我的任务就少了,压力也小了。对于那些一般的母羊,两个兽医都是让新来的种羊去配,从不让我去。看着人们为我戴上大红花,献上长哈达,我那些同类就很妒恨我。再加上我是坐直升飞机来的,他们是坐火车卡车来的,心里就更加不平衡了。很多家伙都对我爱理不理的样子。虽然我一般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是时间长了,心里也有一些难受,毕竟是自己的同类嘛。

    休息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算是缓过来了。

    那天太阳很好,我就出去晒太阳。晒着晒着,刮起了一阵风。那风有点冷,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正想着这会儿哪来这么寒冷的风时,两个兽医从远处走过来了。

    他们远远地向我挥手,跟我打招呼说:“喂,伙计,你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吧?”

    我伸了个懒腰,说:“差不多了,今天出来想舒展一下身子呢。”

    戴眼镜的兽医说:“正好正好,今天我们有任务,我们要到下面的村子走一趟。”

    我问:“什么任务?”

    戴眼镜的兽医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又问:“咱们要去哪个村?”

    穿破大褂的兽医抢着说:“别问那么多了,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开着三轮摩托车往那个不知名的村庄行走时,我发现这一带路上的风景出乎意外的美。两个兽医开始聊天,我只顾欣赏一路的风景。我这是第一次坐三轮摩托车,我坐在里面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觉得这种感觉比上次坐直升飞机时的感觉还奇妙。但是我没跟两个兽医讲,我怕他们笑话我。还有一点虚荣心在里面,因为我坐过一次飞机,才得到了很多人的刮目相看,但是三轮摩托车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坐过,所以我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感觉说出来。

    太阳挂在头顶时,我们到了那个村庄。

    两个兽医直接带我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羊圈就在他家门口。两个兽医指着羊圈里的十几只母羊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母羊给配了。”

    我看着那些母羊有点兴奋,那些母羊确实很不错。我发现那些母羊也在好奇地看着我。我觉得她们是知道我的。

    戴眼镜的兽医打开羊圈门,把我推进羊圈里,放开,然后说:“去吧,好好发挥吧!”

    我正要往前冲时,迎头挨了一记闷棍。我有点晕乎乎的感觉,虽然没有倒下,但还是晃了好几下。

    这时我才看到一个老牧民举着一根粗壮的棍子,准备再次打我。

    我准备躲开时,两个兽医冲上来了。他俩从两边抓住老牧民的胳膊,嘴里骂道:“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吗?组织上派来的种羊你也敢打!”

    老牧民怒气冲冲地说:“有什么不敢打的,再这样连你们也要一起打!”

    穿破大褂的兽医说:“亏你还是个村长呢!你就不怕被带走蹲监牢吗?”

    我这才知道他是这里的村长。

    老村长顿了顿说:“不怕,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然后又指着我说:“我就是不让这家伙配,我不想让这种丑八怪把我们高贵的血统给毁了!”

    两个兽医看着老村长显得有点目瞪口呆。

    我用头碰了一下他们俩,问:“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也太危险了,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戴眼镜的兽医说:“这家伙是我们这个草原上最顽固、最保守的家伙,别说是我们,就是乡上的书记乡长来给他做工作他也听不进去。”

    我还是不太明白,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穿破大褂的兽医叹了一口气,说:“说白了就是他不想让他们村的母羊们跟你们这些新来的种羊配种,他说他压根就看不上你们这类种羊。”

    我也生气了,说:“走,那还等什么呢?我也听见他刚才骂我了,骂得还那么难听!我也不是闲得没事才来这儿的。好歹我也是坐飞机到这儿的。你问问这个老家伙,他坐过飞机没有,我看他这副德行,就是再轮回几次也不见得能坐上个飞机!”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刻薄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射出去的箭,已经收不回来了,就干脆将头颅高高抬起,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斜眼看老牧民和两个兽医。

    两个兽医说:“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啊,咱们来这儿是上级的指示啊,要是完不成任务咱们都不好办啊!”

    两个兽医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一声粗壮的声音:“你们这些狗东西滚不滚,要是还不滚,我就放开我手里的狗了!”

    我回头看时,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手里牵着一只牛犊大小的藏獒在瞪着我们看。那只藏獒朝我们叫了几声,声音很恐怖。

    我平时很怕狗,尤其是藏獒,就不由得躲到两个兽医后面了。

    那个年轻人对旁边的老村长说:“阿爸,您先进去吧,他们要是还不走,我就放狗去咬他们!”

    老村长赶紧说:“你可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啊,在咱们草原上来到门口的就是客人啊。”

    小伙子说:“我不欢迎这样的客人!”

    看着情况不对,我对两个兽医说:“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两个兽医也没再说什么,把我扔进车厢,发动三轮摩托车。

    老村长说:“你们还是进去喝个茶再走吧,这么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

    摩托车老是发动不着,我都急得不知该怎么办。

    老村长扔下手里的棍子,看了我一眼说:“刚才有点冲动,不该打这只种羊,我知道来这儿不是他的主意。”

    我的头还是很痛,我很生气,我没有理他。

    三轮摩托车终于发动着了,戴眼镜的兽医对老村长说:“怎么,这下你又害怕了吧?”

    老村长没有说话。

    三轮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声音,离开了老村长家。

    回去的路上,我完全没有了那种赏心悦目的感觉,我只记得回去的时候路上的阳光很刺眼。

    一路上,三轮摩托车颠颠簸簸的,我心想:“比起三轮摩托车,还是坐飞机舒服啊!”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心里怎么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草原上大面积的配种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我的身体像是经历了一次洗劫,空荡荡的,有一种像是被掏空了的感觉。

    哈达、大红花挂满了专门为我盖的那个小羊圈的墙上,这些曾经象征我荣耀的东西,我现在甚至连看一眼都懒得去看。乡政府表彰了两个兽医,给他们每人发了奖状,还在他俩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他俩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展开自己手里的奖状,一边看上面的领导点头哈腰,一边看奖状上面的字兴奋不已。我看见奖状上面写着一模一样的字,除了名字:“XXX 同志在今年新品种羊的配种工作中表现出色,成绩突出,特此表彰,以资鼓励!”后面还有政府部门的名称和红公章。看着两个兽医的高兴劲,好像给这里的母羊们配种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我虽然对政府部门的这种做法和他们俩的这种表现有点生气,但这个时候我确实没有力气去理他们了,我觉得很累很累。

    冬天过去之后就到了春天。这里的冬天很冷,这是我早就听说了的,没想到这里的春天也一样冷,冷得就跟刚刚结束的冬天似的。

    在这个冷得跟冬天几乎没什么两样的春天里,母羊们开始大面积地产羔了。

    结果很惨,母羊们产下的羊羔有一半没有活下来,死了。

    草原上到处都是小羊羔的尸体。有些羊羔产下来就死了。那些母羊们看看自己产下的羊羔,眼神中没有一点怜爱之情,好像那些羊羔不是她们产下来的。我觉得她们有时候还有些厌恶自己产下的羊羔,看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也不回头。

    看着草地上成片的羊羔的尸体,我心里倒是有一种很疼痛的感觉,毕竟那些都是自己的骨肉啊。

    一时间我好像成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人们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没有人再为我献哈达了,也没有人再为我戴大红花了。我的饲料也明显的不如以前了。

    乡上的领导们来了好几次,他们把两个兽医叫到跟前大声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兽医也吓得不知所措,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领导们就更加生气,把两个兽医办公室里挂在墙上的奖状撕了下来,扔到地上,用脚踩个不停。

    两个兽医不敢看那些领导的脸,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喘气。

    我看着他俩觉得很可怜,就对几个领导说:“领导同志,这个不是他俩的错,这可能是我的问题。”

    几个领导回头瞪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个情绪稍微平静一点的领导对其他领导说:“你们说说这可怎么办啊,上面把我们这里定为全县的试点进行推广,现在成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向上面交代啊!”

    说着说着,这位显得平静一点的领导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原来他们上面也有人在管着他们啊。”

    过了两天,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车把两个兽医给拉走了。临走前,他俩往我前面扔了一麻袋饲料,也没说什么。

    他们走后,那个死活不让我跟他的母羊们配种的老村长来看我了。

    我以为他看到我时肯定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但是他不是。他一脸严肃,很长时间看着我不说话。我以为他在心里笑话我,就把头扭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要是这些人当时听我的话,不瞎搞就好了。这么多羊羔死掉,其实不能怪你,一个新品种适应一个新环境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这是我到这儿之后听到的最中肯的一句话。

    之后是一阵沉默。再之后,我就听到老村长离去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沉重,让人心生一种莫名的担忧。

    这一刻,我从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信任感。我回头从后面喊:“喂,老村长,我问你,既然我不适应这儿,那他们为什么用飞机把我运到这儿跟这儿的母羊们配种?”

    老村长停住脚步,顿了顿,像是在想什么,然后慢慢转回头,看着我说:“你真的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我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

    老村长说:“可怜的家伙!”

    我还是一脸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老村长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因为你身上的羊毛比我们这儿藏系羊的羊毛好一点,值钱一点。”

    听到他的话,我有点目瞪口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把我用飞机运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么个原因,真的没想到。

    老村长笑着说:“要不是为了这么个原因,你会被运到这儿来吗?你看你长相没有我们的藏系种羊英俊,又不神,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而且胃口还那么大!”

    我没说什么。老村长说得很对。论长相我确实没有这儿的藏系种羊那么英俊,那么有精神,而且我的胃口也确实很大,到这儿之后老是觉得吃不饱肚子,为此,两个兽医也曾奚落过我。

    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老村长没再说什么。

    他走了。走了几步,还停下来摇了摇头。

    之后,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没有睡着,就这样一直睡到了黄昏。一阵喇叭声把我从这种状态中惊醒了。

    我抬头看时,那辆北京吉普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两个兽医从里面跳下来,又回头跟北京吉普里面的什么人打着招呼。

    北京吉普开走之后,他俩就朝我的羊圈方向走来了。

    我远远地感觉到他俩的情绪比早晨要好很多。他俩的脸上虽然没有露出微笑,但也没有早晨那种悲伤的表情。

    待他俩走近时,我远远地问:“你俩回来了?”

    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回来了,回来了。”

    他俩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俩也忍不住似的说:“上面说了,不是咱们的问题,咱们没事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又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俩这才说:“上面的专家说了,是咱们配种的时间不对,让羊羔产在了初春。要是算好时间,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我自己也舒了一口气。

    一方面因为他俩找到了这样一个理由,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俩对我的态度的转变。

    那些没有死的羊羔后来基本上都活下来了。

    他们的长相看起来有点奇怪,既不像我们新疆那边的羊羔,又不像青藏高原这边的羊羔。很多牧民编出各种笑话来取笑他们的长相。

    第二年到了我的发情期,我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我渴望着和这里的母羊们尽情地交配。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两个兽医却用一块帆布把我的下体给紧紧地围起来了。

    我在那些母羊们中间横冲直撞,但是没有用,我只能将精液撒在底下的帆布上面。两个兽医看着我的样子在偷偷地笑。我觉得以前跟我配过的那些母羊们也在笑我。我也觉得我的样子一定很好笑。我觉得我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身上的血一个劲地往头上涌。我觉得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爆了。我使出身上所有的劲冲向两个兽医。两个兽医看见我的样子慌了,嘴里说:“这家伙疯了,疯了!”他俩拔腿往回跑,但很快就被我撞了个仰面朝天。他俩见逃不开,就跪在地上向我求饶:“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们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上面不让你在这个时候配种,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这个办法也是上面想出来的,我们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不靠谱的办法呢。只有上面才能想出这么不靠谱的办法。我们是兽医,我们知道无论是人还是畜生,都要遵循自然规律,要是违反自然规律,那就真的连畜生都不如了!”

    他俩的样子很可怜,他俩说得也有点道理,我没有理由继续再跟他俩过不去。但他俩最后说的“那就真的连畜生都不如了”这句话让我感到不快,我知道这是人类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们这些动物的一种表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类被天生地定义为某种很高级的动物啊。

    又过了两个月,才开始了大规模的配种。因为已经过了发情期,我的血液里早就没有了那种躁动不安的激情,我只是应付着,就像是完成一件差事。

    后来,羊羔的成活率上升了很多,乡上的领导们很高兴,两个兽医也很高兴。

    他俩把之前撕烂的奖状拼起来,用胶水粘上,装在相框里,又挂在了墙上。

    上面的领导也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了。他们表扬了乡上的领导、村里的干部,还有两个兽医。乡上的领导们也一个劲地拍马屁说这一切是因为上面给了他们正确的指示。上面的领导们看上去也很高兴。

    上面的领导还给我戴了大红花。

    那个给我戴大红花的领导一边给我戴花,一边问我:“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你感到高兴吗?你感到骄傲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戴眼镜的兽医跑到我旁边说:“它当然高兴啊,这两天我看它高兴得经常睡不着觉呢!”

    我真想踢他一腿。我不知道这两天他什么时候看见我高兴得睡不着觉了。这两天我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我太累了。

    领导也不在乎我有什么样的反应,回头和其他人说着话。

    这次,那个上次拒绝配种的老村长算是倒了大霉。他因为没有执行上面的指示,被撤掉了村长的职务。他的职务被另一个他们村的年轻人取代了。那个年轻人很快就执行了上面的指示。没过几天,他就组织人把他们村里的母羊们拉到这里,和新疆来的其他的种羊们配了种。我没有参与这次配种,我说我身体不舒服。那段时间我的身体确实也不太舒服,但我确实也不想参与这次的配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那些同伴们很兴奋,配完之后还兴奋不已地议论了好几天。

    需要交代的一件事是,那个老村长坚决不让他们家的母羊们和我的那些同伴们配种。因为那时候牲畜已经包产到户了,所以乡上的领导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去了。听说我没有参与这次的配种,    老村长后来还专门来看了我一次。他没说什么话,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接下来的两年几乎和前面没什么两样。配种依然进行着,羊羔的成活率也稳定了。两年后,那些羊羔们也长大了。那些改良羊也开始产羊毛了。跟我们新疆种羊配种后产的羊毛确实也比之前纯种藏    系羊的羊毛产量大,颜色也白一点、纯一点。那年头羊毛价格很好,牧民们的收入很不错。

    县上的广播、省上的报纸,甚至电视里也在宣传报道这件事。很多地方把我们这里作为一个成功的范例开始在其他草原上推广,似乎要把青藏高原上的羊的品种完全改变成另一种,看上去很是红红火火的样子。听说又从新疆运来了更多的种羊。但据我所知这次都是用火车或卡车运来的,没有一只种羊是用直升飞机运来的。从这点看,我是这里所有种羊中最幸运的一个。但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后来,我听说乡上和村里的很多干部都去劝老村长了。但是老村长依然我行我素,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

    这点让我很佩服他。后来,两个兽医甚至想让我去劝老村长,但是我没有去。两个兽医很失望,说你变了,不像以前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也许我是真的变了。

    又过了两三年,情况变得不一样了。我们的后代改良羊们身上的羊毛不再那么值钱了。也因为改良羊们的食量比原先的藏系羊们大,所以也影响到了整个牲畜的生存问题。

    上面的一些领导开始反思说人为地改变畜种的做法可能是错的。但他们也只说可能是错的,没有说完全是错的。

    一些牧民也开始抱怨说除了改良羊们产的羊毛不值钱,吃得也多,不好饲养。有些甚至说吃我们的后代改良羊的肉时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不好吃。这让我们种羊们很生气,集体通过绝食来抗议这种言论。但我们绝食,那些人似乎更高兴,说这样正好节约了很多的草料。我们内部开始分化了,有些种羊说这样做完全没有什么意义,跑到草场吃草去了。所以,绝食活动没再坚持下去,这时候,我对我的同类们也产生了一些失望。

    这时候,藏系羊身上的羊毛反而开始值钱了,说可以远销到国外了。很多牧民跑去别的草原买来纯正的藏系种羊,跟这边的改良母羊们配种,想把种给配回去。我的那些同伴们自然很失落。我倒是没什么失落感,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儿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这时候,老村长成了我们这里的焦点人物。县上的广播、省上的报纸、电视都报道了他。在电视里,我只看到了他的画面,一个陌生的声音一直在说他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那次他被请到省上参加了一个表彰大会。我看见电视里有个记者在问他:“老村长,那些年您为什么坚持不让自己的母羊们跟那些新疆来的种羊们配种?”

    老村长瞪着他说:“我早就不是什么村长了,你就别叫我村长了。”

    记者犹豫了一下说:“那您作为一个有远见的老人,您还是说两句吧。”

    老村长看了看镜头又看着记者不自然地说:“我没有什么远见,我真的没有什么远见。”

    记者有点急了,说:“那您就随便说两句吧,随便说吧。”

    老人说:“在电视里说话,大家都能看到的吧?”

    记者高兴地说:“能看到,能看到,您赶紧说吧。”

    老村长说:“那就更不能说了,怎么能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说配种这种不雅的事情呢,要是被我们村里的人看到我就没脸回去了。”

    记者瞪着老村长。这时候电视里出现了其他画面。

    老村长回来之后,村里请求老村长重新担任村长,但是被拒绝了。他们就选老村长的儿子当了村长。

    村里或附近的村里也有一些牧民带着自己的改良母羊到老村长家里请求用他的纯正藏系种羊给他们的母羊配种,但被拒绝了,说这样配出来更加四不像了。人们就说这个老头子很怪,不正常。老村长也不管人们说什么,我行我素着。

    后来,我的同类们被分批卖掉了。他们被分批卖到了县上的屠宰场里。

    剩下的我的同类们情绪很低落,看上去就像在等死。

    我有几次去跟两个兽医说:“我们种羊们的肉不好吃,硬,没人吃,不要把我们卖了。”

    两个兽医说:“不把你卖了就不错了。肉好吃不好吃不用你操心,总会有人吃的。再说,那些城里人你就是把狗肉当羊肉卖给他们,他们也区分不出来,还能区分出这个?”

    我哑口无言了,只能在心里悲伤。我心里想:“这就是人和牲畜的区别啊,牲畜总是要被人主宰的。”

    秋后的一个早晨,两个兽医带着一个人进了我的羊圈。我看见那人我就知道了他是个屠夫。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很重的血腥味。我一下就闻出那是我的同类们的血的味道。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两个兽医只是看着我,不说话。他们有话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惧怕,看着他俩问:“你们要把我卖到屠宰场吗?”

    戴眼镜的兽医犹豫了一阵之后说:“上面指示我们把这里所有从新疆运来的种羊给卖掉。”

    我笑了一声,调侃道:“包括我这只用飞机运来的种羊吗?”

    穿破大褂的兽医对我的调侃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说:“我们知道你跟别的种羊不一样,我们也知道你当时的贡献很大,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也没办法。”

    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一直就穿着这么个破大褂,就问:“你为什么一直穿着这么个破大褂不换呢?”

    他有点意外,似乎也没听懂我的话,问:“什么?”

    我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一直穿着这件破大褂不换?”

    他好像这才听明白了,说:“噢,没什么,就是穿习惯了。”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可以就用卖掉我的钱给你买件新大褂吧,这件也太破了、太旧了。”

    他似乎有点感动,说:“谢谢你,谢谢你。不过这钱我们还得交上去,跟我们没有关系。”

    之后,我就被那个屠夫拉到了外面。

    我没做任何的反抗,我只是跟着他走。屠夫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有点奇怪,说:“你为什么连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我没有说什么。

    外面的拖拉机里已经有几只我的同类了。他们看上去很悲伤的样子。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似乎也懒得理我。

    我被屠夫扔到了他们中间。还没等我站稳,拖拉机就开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见两个兽医。

    拖拉机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好像被什么人喊住了。之后,外面是屠夫跟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屠夫爬到车厢里,抱起我准备往外扔。

    我有点急了,问屠夫:“你要干什么?”

    屠夫说:“不干什么,有人把你买下了,现在给我滚下去!”

    我被屠夫扔到了外面。

    拖拉机开走之后,我看见老村长站在那里。

    我有点纳闷,看着老村长。

    老村长过来,在我脖子上系上一根红线,然后又念了很长一段经文。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村长。

    老村长说:“今天开始你被放生了,这个草原上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了。”我还是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老村长指了指远处白皑皑的雪山,说:“去吧。”

 

原刊于《青海湖》2015年11期(小说专号)

 

 

 

【作者简介】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双语作家,文学翻译者。

    1991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死亡的颜色》,翻译作品集《说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谣》,法文版小说集《Neige》、日文版小说《寻找智美更登》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