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医生一家刚搬到罗家锅庄那会儿,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康定锅庄是旧日茶马古道上以茶易马的媒介,又是各路商人栖脚歇马的店子,由一色的镌花木质板房构成,两层楼,像不规则的四合院。院子里铺满大青石板,藏区汉子牵马赶牛,带雪域的药材、珠宝来康定,住进熟识的锅庄。汉地商人雇背夫,把成捆的茶负在身上,一步一个脚印翻越二郎山来康定,也住熟识的锅庄。他们在锅庄里完成交易,锅庄主当中间人,也当翻译。多年前的康定城,就由大大小小的锅庄院坝组成。不过这都是进入史书的事情了,解放后,修房建屋,大部份锅庄变为钢筋水泥的楼房,剩余的一些也分配给平民作了居所。后来的锅庄更像一个大杂院,居住着不同民族,不同职业的人们。

    罗家锅庄在一个坎上,两进院子,大院坝进去,里边还有一小院,也都铺了青石板。锅庄里住十多户人家,大部份是藏族。十多户人家里,又有许多靠赶马为生,康定人习惯把他们称为驮脚娃。他们各自买马,挂靠到群众运输站。许多区乡还没通公路,他们把日常用品驮到偏远的区乡,再把粮食驮回来。

    马医生从汉地调到康定不久,医院要建宿舍楼,就将他安置于罗家锅庄暂住一段时间,在大院和小院之间,锅庄正中的位置,二楼上,门前还有个小平台。马医生的女人叫汪琼,他们的年龄都快到五十。两人还有个十六、七岁的独生子,叫马丹。

    在锅庄里,驮脚娃们个个膀大腰圆壮实剽悍,胡茬似荒地里的草,横七竖八爬满两腮和下巴,很扎人眼。连他们的女人也丰盈滋润,在锅庄院坝里来来去去,散发着蓬勃的力量。马医生一家却格外消瘦,他个头不高,脸又瘦又长,还戴一幅近视眼镜。他的下颚不会留一根胡子,刮得白白净净。马医生爱穿衣院的白大褂,那是他身份的标志,白大褂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穿着白大褂空空荡荡地走过大街小巷,再那样回来。有时,手术太晚,夜里回到锅庄,人们只见一件白衣服飘过院坝,生生给吓一跳。他老婆汪琼在图书馆上班,同样瘦,脸尖得活脱脱是一颗瓜子的放大,两腿也只竹竿那样细。眼睛不大,常带着怀疑和惊诧的目光。他们的儿子马丹,说不出像父亲还是母亲,总之一样瘦,小小的年龄也架着眼镜。那时候他正读高三,整天背着黄书包去学校,看他远去的背影,锅庄人常啧啧叹息地说:“可怜的孩子,瘦得连屁股都没一点。”

    仅从这外形来说,马医生一家与锅庄人已格格不入。他们搬到锅庄不久,一个周六的下午,三人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去吃馆子。刚从二楼下到院里,遇上本巴和泽多赶七匹马回来。马刚刚卸了驮子,掩不住轻松回家的喜悦,纷纷扬蹄昂脖,踏着大青石板的的得得冲进院坝。马医生一家被马惊吓,紧紧贴到墙上,根本不敢动。泽多和本巴把马鞍也取下之后,马彻底轻松了,打着响鼻,倒地上翻滚,蹭背上的痒。汪琼这时候尖叫起来,声音扭曲,带着颤抖。她一叫,锅庄里的人才注意到他们。她这样叫开后,马医生伸出双臂,将老婆和儿子紧紧护在背后,他们的脸那会儿都同样苍白,他们踮着脚尖紧贴墙上的动作也完全相同。锅庄里的人都笑起来,本巴边笑边说:“干啥呢,我们又没赶老虎回来,这不过是马。”

    那以后他们习惯待在二楼,没事从不下院子。

    马医生在二楼平台上养了许多花,仙客来、吊金钟、君子兰、海棠、月季。早晨,能看见他拿着一把蓝色的塑料壶给花浇水,他浇得非常仔细,站在二楼平台上,让水一点点浸润到每一盆花中。下午回来,他还会拿一块布,蹲着把君子兰、仙客来这些名贵的花种叶上的灰抹掉。马医生上班早,他出门许久,太阳才会从跑马山巅升起,阳光一点点探进院子,二楼的平台被照亮后,汪琼才开门出来,手中拿一个圆镜,坐在椅上慢慢梳妆。她有一头卷发,据说是用火钳自己烫出。她还会拿一支笔勾勒眉毛。最后,她会噘起嘴,脸扬着,眼睛斜向镜中,把红匀匀地涂到嘴上。

    锅庄里的人来来往往,都能看见平台上的汪琼。那些热心的女人最初想仰着头给她打招呼,发现她从来不会留意院里,除了马群聚集在下面,她才会斜眼看看,眼里全是轻蔑和厌恶。

    从此,无论马医生在平台浇花抹灰还是汪琼描眉梳头,许多人不再仰头注视,偶尔看见,嘴角即刻有嘲讽的笑。马医生一家与锅庄大院就这样隔离开来,水与火般互不待见。

    最初与锅庄大院融和的是马丹。马医生不知一个文弱的孩子在学校和街上要受怎样的欺负。他更不知马丹在街上受欺负时泽多帮了忙。泽多站在边上仅仅喊了一声,围住马丹的调皮蛋们吓得纷纷四散开去。泽多与马丹同岁,他身上的虎气让柔弱的马丹十分着迷,此后便常与泽多凑在一块儿。

    马医生发觉孩子变了,放学不着家,很晚才回。问他去做啥了,马丹简单地说玩去了,和锅庄里的泽多。马医生不善于和孩子交流,这年龄也不能硬管。汪琼对孩子更溺爱,不忍骂一句,不过事情越来越麻烦。马丹不愿意再戴眼镜,整天看什么都朦朦胧胧。问他为啥,说泽多不喜欢,一个大小伙,戴眼镜干嘛啊,成心要显得与大家不同?这话让马医生哭笑不得,孩子眼睛近视是遗传,逼不得已的事,哪是装模作样呢?不戴眼镜也就罢了,没过两天,马丹回来时,竟然醉着。他们一家从来滴酒不沾,马医生深知酒对人体的危害,自来与酒绝缘,这会孩子喝醉,问怎么回事,也说泽多让喝,他要把马丹变成真正的汉子。两人把马丹安顿上床,汪琼看着马医生说:“你该去找本巴说说了。”马医生默默点点头。

    本巴是泽多的父亲,他们就住在马医生家楼梯对面。

    第二天傍晚,马医生带点忐忑走下楼梯。对这次会面他非常慎重,穿了平日里节日或开大会才穿的西装。马医生站在门前,木门开着,他看见一楼是马厩,木架子隔出过道,一个长长的马料槽横在木架上。那些讨厌的马并排拴在木架内。它们的头从木架缝隙伸出来,一块儿看着门外的马医生。那会儿马医生犹豫了,要找本巴说说的心劲不停外泄。说什么呢?他不太明白该说什么。他与这锅庄相隔甚远,去了,别人不给好脸色反而尴尬。他再次看了看那些马,准备转身回家。恰巧这时候德钦下楼,在过道中看见他站在门前,招呼到:“马医生,来了?上楼坐。”

    德软是本巴的老婆,她一喊,马医生就有些慌乱地问:“本巴在不?”

    “在楼上,你去吧。”

    马医生暗暗地深呼吸,扶扶眼镜腿,一只脚跨进门槛,一大股说不清的味扑鼻而来,看见那些支出脑袋的马,忙说:“马!”

    “没事的,也就那匹头骡厉害,别的马温顺,我替你挡着。”

    德软拍着头骡的脖子让马医生过,他贴着墙走,到那骡子面前,虽然德钦在,它也将头猛地一扬,马医生被它惊吓,小跑着上楼。

    二楼房间里摆一溜藏桌,两边排放的是藏床。灯光有些昏暗,马医生再次扶扶眼镜,还没看清人,已听本巴高声说:“呀,马医生来了,稀客,快来坐。”

    本巴坐在藏床上,他向马医生招手,他的脸很圆,也很黑,一些皱纹很细地排在额头。

    马医生解释说:“我来是……”

    “先来坐下,坐下说。”本巴向他招手,又大声喊,“德钦,取碗筷。”

    马医生挨本巴坐下,见桌上放着糌粑、酥油、奶渣等食物。本巴面前有半腿快风干的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土豆丝。马医生刚坐下,德钦已拿着碗筷摆上,两个碗,一个倒酒的银碗,一个茶碗。本巴拿个壶,要给马医生倒酒,马医生连连摆着双手说:“我滴酒不沾,从来不沾。”

    本巴把壶换到左手,右手拍到马医生肩头说:“来家里哪有不喝酒的,倒上慢慢喝。”

    那一巴掌拍得马医生隐隐痛,还没回过神,银碗里已倒满了酒。本巴拿着碗说:“来,喝酒。”

    马医生去拿边上的茶碗,还没端起,本巴已吼上了:“干啥?端酒哦。”

    马医生嗅到本巴一身的酒味,才发觉他已有醉意,不好再坚持,醉酒的本巴让他有点怯,他端起酒碗,鬼使神差般喝下了这一生第一口酒。

    “这就对了,一个锅庄住着,常走动走动,喝点酒多好,别老窝你那平台上,整得人不是人。”

    马医生寻思该怎样把话说出来,问:“泽多呢?”

    “他和朋友玩去了,男娃儿没自己的朋友不行,是不?”

    马医生无奈地点头,又问:“我看他年龄和马丹差不多,怎么没上学了?”

    一说这个,本巴哈哈笑起来,连声说:“滚他妈的。”

    泽多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他成绩不好,又爱打架,老师来家访,希望家长配合管管。他来的时候本巴也正喝酒,他列数泽多的调皮,最后总结说,再不管,这孩子会像地主富农的儿子那样顽劣了。本巴最初啥也没说,听见地主富农,那股火腾地燃起来,抓起装酥油茶的壶向老师砸去,老师见这阵式,转身就跑,一气回到学校,泽多就给开除了。

    本巴讲着,看看马医生,又笑起来,说:“还别说,那老师长得特别像你,哈哈哈,滚他妈的,我是三代娃子出身,他说我是地主富农。”

    马医生已决定不再提孩子的事,他站起来告辞,说还有点事要回家。

    本巴拉住他手臂,一攥,他又坐下了,听本巴说:“再忙也把这碗酒喝完。”

    那一晚马医生变得有些机械,本巴端碗他也端碗,他喝下一碗酒,没怎么注意时,本巴又给他倒了一碗。本巴口无遮拦,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马儒生。本巴念叨这名字,说怪拗口的,还是叫马医生好,马医生也不好,这姓不好,怎么听都像是医治楼下那群牲口的。他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还问知不知道这锅庄里的人都叫马医生什么?他们给他取的绰号是马虾虾,他戴眼镜,虾和瞎谐音,他又特别瘦,像一只冷冻的虾。马医生明白马丹为啥不愿再戴眼镜了,他尴尬地笑,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

    那晚回去,汪琼已睡下,他刚钻进被窝,汪琼敏锐地撑起身体说:“你喝酒了?你找别人理论怎么自己喝酒了?”

    马医生那会儿脑袋正晕,无力地摆摆手说:“别说了,给那些粗人说不清。”

    那一晚,在马医生朦胧的梦境中,始终有一大股辨不明白的气味围绕着他,那味有些熟悉,却又显得非常遥远。他在梦中分辨是什么气味,见自己正处于群山深处,密集的树林中。他梦中的脑袋啪地打开,那股带着牲口,带着树木、枯叶,带着石头、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可不就是大山的味道。梦里,滚他妈的这话不停响起,像春天的滚雷。

    日子又回到旧有的规律上。马医生还那样浇花抹灰,汪琼也在阳光中梳妆,他们一样不会留意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时遇上本巴和泽多赶马回来,马在院里翻滚欢腾,马医生和汪琼立即回到家中,把门关上。他们只是把马丹看得更紧一些,汪琼工作轻松,遇放学的时间她会去学校接孩子。

    一天晚上,凌晨两点多,汪琼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呻吟,马医生被她吵醒,检查一番,发现是急性阑尾炎。他是医院的主治医生,许多大手术都由他来进行,不过这会在家里,他也没一点办法。他去敲马丹的门,说妈病了,要及时送去医院。马丹穿好衣服来到寝室,他们看着翻腾的汪琼没一点办法。

    “我去叫人。”马丹说。

    马医生点点头,他没想到马丹会叫谁。不一会,本巴、泽多和德钦都急匆匆奔进屋来。马医生看见是他们,有点不好意思,想说什么,见泽多蹲到床边,德钦和本巴抓了汪琼的手,将她放到泽多背上,一块儿转身就跑。他们一路跑出锅庄院坝,跑过傍着折多河边的街道,凌晨的康定城除了折多河奔腾的声音,只有他们忙乱的脚步和浊重的喘息。

    到达医院就是马医生的天下了,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动起来,很快将汪琼推到手术室。不知因为累还是担忧,马医生的手在颤抖,他让值班医生主刀,他甚至不能在边上看,简单交待几句后,他退出手术室。

    马丹坐在守候的木椅上,马医生站在手术室外听了听,挨马丹坐下。一路奔跑,这会儿他才留意满身是汗,内衣贴着前胸和后背,透出阵阵凉意。他向空空的医院过道望了一眼,才注意本巴一家人都不见了,问马丹,说他们知道不是什么大病后都回了家。

    马医生想起刚到医院那会儿,泽多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将汪琼放置到推车上,退到人群后不停地擦汗水。马医生还想起这一路跑来,多嘴的本巴一句话也没说,他和德钦伸着手,一并跑在泽多两侧。他有些懊恼,这一路跑来,他连谢谢也没能说上一声。

    三天后汪琼出院,他们聊起本巴一家人,心中充满感激。两人夜里躺在床上,汪琼说:“哎,真亏了他们,指望你和马丹,我就完了。”

    马医生说:“我连谢谢也没能说上一声呢。”

    汪琼有些惊异地说:“你干嘛呢?连谢都不说一声,别人还当我们没规矩,记着,抽时间专门去道个谢。”

    马医生点点头说:“这个得去。”

    汪琼回忆那一晚的情形,笑起来,说:“那晚我痛得没法,不过伏在泽多背上,嗅到一股很强的味,一路奔跑,我竟然顾不上痛,寻思这是啥味。”

    马医生说:“我一踏进他们家门槛,就嗅到了,这是山味,大山的味道,他们整天翻山越岭,全身都是一股子山味。”

    汪琼点点头,又笑起来,带点幽默地说:“要不是这味,他们哪有力一气背我跑到医院。”

    他附和着发出笑声,只是黑暗中他脸上没一点笑的表情。

    马医生选择在周六下午登门道谢,下班之后他特意去商店买了两瓶酒,他拎着装酒的塑料袋,一路暗想,无论本巴怎样劝,他都不再沾酒。

    进入锅庄大院后,汪琼站在二楼平台上等他,马医生冲老婆摆摆手,又指指本巴的家。汪琼会意地点头,左手比喝酒的动作,右手不停摇起来。俩口子演哑剧般交待了事,马医生坚定地对汪琼点点头,向本巴的门走去。

    门开着,讨厌的马还从木栏中伸出头望他,一楼也不见人,马医生在楼下大喊:“家里有人吗?”

    德钦应着声匆匆跑下来,还像上次那样挡在头骡面前。

    马医生走在楼梯上就已听见本巴的笑声。他看见本巴仰在藏床靠背上,本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边揩眼睛边说:“快来坐,你上辈子和马有仇啊,那么怕。”

    他尴尬地笑笑,在本巴身边坐下,嗅到对方又满是酒味。

    德钦摆下碗筷,这一次,他还没机会阻止,德钦已倒好酒端来。酒放到面前,他才摆手说:“我真不能喝酒,今天来,是表示感谢……”

    话还没说完,本巴说:“都住一个锅庄,像一家人那样,谢啥啊,来,喝酒。”

    本巴端起酒碗,马医生说:“我不能喝,一直都没喝酒。”

    本巴不语,把马医生的酒端到他面前,不接显得不礼貌,这是登门致谢,他接过酒碗时,预想的方案和对汪琼的承诺噼啪地坍掉了。

    “这就对了,喝点酒对身体有好处,不怕你是医生,许多道理你没吃透。”

    沾着酒,时间就哗哗地流。最初,马医生还一直惦着感谢,本巴的酒碗空了,他拿壶去倒,为方便,他反着手腕倒酒。就在那会儿,本巴的脸猛沉下来,一把抢过酒壶,嚷着:“你干啥?这样倒干啥?滚他妈的。”

    那会儿,马医生脸都灰了,准备像多年前的老师那样一溜烟跑掉。

    本巴抢过酒壶,先给他倒,说:“看着,得顺着手腕,你不知道吗?我们藏族人的规矩,给阴间的人倒酒倒茶才反手,我们忌这个,记着了,以后别反着手。”

    马医生连连点头,本巴举杯,他也举杯,不敢有半点怠慢。本巴把那腿生牛肉拿起来,削下一小块,先递给马医生,他看见这肉都没风干透,中间还是红润的色泽。见本巴吃得极香,嚼着肉,再喝口酒,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无论怎样,这生肉断不敢吃,作为医生,他知道许多藏族人这样吃肉,得了包囊虫病,来医院诊治。他悄悄把肉捏在手心里,不敢劝本巴别吃,只趁对方不注意,将肉塞进了衣兜。

    有人陪喝酒,本巴的酒兴越发起来,说个没完,先讲了许多藏族人的规矩,什么男人的头不能摸,女人的腰不能拍。进寺庙不能戴帽,见活佛连盘着的辫子也得解下来。规矩讲完,他又开始教导马医生,也是一大堆道理,什么生活过那样细干啥,连盆花都要擦灰。人这一辈子,越讲究越要不得,把自己箍得死死的,这不敢吃那不敢碰,再讲究你也不能讲究到不得病,不会死,倒不如活爽朗一点。

    本巴也说到了气味的事,说马医生全身都是医院的味,医院是啥味他也说不清,有点剌鼻,还有点含混,远远就能闻到。马医生一人在医院上班,汪琼身上也沾了这味,马丹来家里找泽多,一进门他就知道谁来了,他们一家人都是医院味。说着,本巴又笑起来。

    有一会儿,本巴讲起马医生怕马的事,硬拉了他的手到一楼,让他摸马脖子。马医生无奈,也趁着酒意,把那些马脖子都摸了一遍,听本巴说:“你看,这有啥怕的,滚他妈的,这些不过是马,不是老虎豹子,怕啥啊!”

    他们再回楼上,本巴端起酒碗,看看马医生问:“你有多大岁数?喝半天酒,还不知你的年龄。”

    马医生说:“我四十八岁了,你呢?”

    本巴哈哈笑起来,说:“你几月的?”

    马医生说:“我一月十二号的生日。”

    本巴摸摸脑袋,带点腼腆的表情说:“咦,没想你比我还大半岁,我是夏季里青稞长得正旺时出生的。”

    他们同龄,这让马医生非常吃惊,第一次见面,看本巴额头的皱纹,一直以为他是快六十的人,没想反比自己还小一些。这惊吃过之后,马医生心里的不平就涌起来,整整一夜,本巴都像教育孩子一般说了许多,他只当对方年岁大,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也讲得好。这会才明白对方比自己还小,卖那老干嘛?再说自己堂堂医科学院出来,走南闯北多年,懂的道理难道没你一个成天赶马在山上走一辈子的人多?马医生寻找着教导对方的入口,只还没等他开口,汪琼已在阳台上高声喊他了,一听见汪琼的声音,马医生慌了神,把碗中的酒喝干,急着要走。

    本巴又仰躺在沙发上笑起来,边笑边说:“没想到你耳朵根子也软,怕老婆,去吧。”

    下楼的时候,一股子委屈漫上来,马医生越想越气愤,讲藏族的风俗习惯他倒真不太明白,不过在别的方面,什么生活的态度,生命的认识,怎么也一味听本巴说?还有那句滚他妈的,知道是本巴的口头禅,却照样剌耳。他觉得自己丢脸了,不仅丢医生的脸,还丢了一个汉族人的脸。那个夜晚他固执地想,总有一天要把这气给争回来。

    马医生一直寻找机会,希望和本巴再喝一台酒,他发现自己的酒量满好,对身体也没太多影响。不过这样的机会却难寻着,要不就是他工作忙,到有空闲的时间,本巴却又赶着马去驮脚。一直等到医院的楼房建好,他要从锅庄里搬出去。

    前一天,他们忙着收拾家里,遇本巴赶马回来,马还散在院子里打滚撒欢,都忙,顾不上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医院来了许多年青人,帮着将家具搬上卡车。本巴一家也来了,本巴和德钦抬桌子,泽多力大,扛上东西就走,他搬两趟,别人只能搬一趟。还有一些东西没法搬,比如小凳、竹藤椅,摆这平台上坐着晒太阳是享受,要搬过去,汪琼觉得这些东西与新居的风格完全不一致。还有花,这平台宽,花种得多,一盆盆挨着放,新居可没这样的条件。马医生选择了一些名贵的花,像君子兰、仙客来什么的,海棠太普遍,几乎家家有。他们决定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全送给本巴家。

    一车装完,本巴和德钦来送别,泽多还想跟去再帮些忙,马医生婉言谢绝,说那边人更多。

    那时候没搬家公司,但搬家简单,家具也就几大件,同事们帮忙,男人出力气,女人就在家整理,不多一会,新居给布置出来。到下午,马医生订了餐馆,要请帮忙的人吃饭。马丹提醒说泽多一家也帮了忙。汪琼说,咦,差点把他们忘了,在锅庄虽然时间不多,但他们已帮了两次忙。马医生让马丹去请。

    订的是中餐,三桌人,就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帮忙的同事一叫就齐,早早坐下,马医生和汪琼各自照顾一桌。凉菜摆好,都快上热菜时,马丹才挎着本巴的胳膊进来。这许多人只马医生他们熟悉,坐马医生边上的忙让了位。

    “德钦和泽多呢?”马医生问。

    “他们怕羞,不来。”本巴笑着说。

    “本巴叔也不来呢,我硬拉了来。”马丹说。

    马医生原打算不喝酒,这会本巴坐到边上,他替本巴斟酒,顺便也给自己倒上了。他端起酒杯感谢大家时,同事们都惊异地说:“呀!马医生也开始喝酒了,看来这锅庄挺能改变人的。”

    这一句话就勾起马医生之前的委屈和郁闷。搬出锅庄,他再难找机会解决这郁闷之事了。他看看本巴,眼里带着某种不屑和坚定。

    那天下午,给他敬酒的人非常多,他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坐会儿。他还意外地发现,就算在短暂的空余时间里,本巴也一改锅庄时的状态,非常腼腆,根本没多余的话。马医生找不到入口,他希望本巴能像往日那样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他有些着急,又不能硬搬了别人的嘴让说。不过马医生也算聪明,他想起那句谚语:“话是酒撵出来的,獐子是狗撵出来的。”心里急,他就不停给本巴敬酒,让干掉。也不知和本巴碰了多少杯,他让干,本巴就干,但同样沉默,只笑眯眯地看大家。

    饭局到达高潮,有人唱歌,有人说笑话。两个不胜酒力的,一个自己偷偷跑掉,另一个伏在桌上打鼾。这样的时刻也预示离整个饭局的终结已经不远。马医生的眼睛有些发直,他看看本巴,酒后的本巴脸显得更黑一些,皱纹堆在本巴额头,在他微笑着看众人时,所有皱纹都弯成整齐的弧线,在餐馆白炽灯的照耀下,泛出暗黄的光。酒是催化剂,也具备放大事情的力量。马医生回想了两次去本巴家里的情形,他原本要让本巴管管泽多,怎么能硬让马丹喝酒呢?马丹还是个学生,第二年就要高考。只是他不仅没把事讲出来,连自己也让本巴给改变了。“滚他妈的!”他想,端起酒杯给本巴碰碰,说:“干了!”

    本巴对他也同样报以腼腆的微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马医生拿起酒瓶,就在那一会儿,他非常任性,他要把本巴的愤怒激出来,让对方撕下腼腆。他反着手腕把本巴的酒杯斟满,余光中看见对方不再微笑,脸一点点沉了下来。不过那会儿又有人结群来敬酒,还让他给大家唱一首歌。马医生不喜唱歌,会的只一首儿歌。他站起来摆手,说不会唱,全场人都鼓起掌。连汪琼也高声说:“你唱一首吧,别扫兴。”

    马医生就唱:“丢手巾,丢手巾,轻轻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唱完歌,一时半会没从那气氛中退出来,总觉有啥事给打断了,闷着头想时,那委曲自己升起,看临座,已不见本巴,那杯反手斟的酒放在原处。

    那一夜马医生第一次醉酒,医院的人将他扶回家中。第二天清醒,想起这些事,满是愧疚。都是酒惹的,把自己变成了孩子,可见这酒不是啥好东西。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人让他喝下酒了。

    新居有三室一厅,太阳一出来,就能照亮客厅和主卧。尤其是阳台,一整天都在温暖澄澈的阳光中。要梳妆,汪琼就会去阳台,对着阳光。马医生比过去更忙,他的医术被众人知道,名声越来越大,就连州里边的领导生病,也会亲点他主治。新的居所,新的环境和新的忙碌都让他感到舒心,尤其是马丹,顺利考上医科大学,继承了他的衣钵。大半年时间就这样在舒心的状态中一晃而过。

    一个周日下午,他有了空闲,没人预约诊病,也没人上门感谢。那是个清静的下午,马医生拿着一本杂志,半躺在阳台上。汪琼买了一把躺椅,还配了一个小茶几。马医生难得休息,她在一边尽心侍候,泡了上好的绿茶,然后去忙家务。不一会儿,她提着茶壶给马医生续水,刚续了一点,马医生猛然叫起来,他从未这样高声惊呼,倒把汪琼吓了一跳,他喊到:“你干啥啊?怎么反手给我倒水?”

    汪琼呆在那儿,不知犯了啥错,马医生忽然笑了,说:“看我神经的。”说着,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汪琼听了,也就释然,再去忙活儿。马医生独自在那想,这是藏族人的规矩呢,这规矩一旦到脑袋中,不管啥民族了,总会忌讳起来。想着,就想到本巴,想到锅庄里的那些日子。

    去锅庄逛逛是他忽然的决定,那些格格不入的日子也值得怀念。汪琼正忙洗衣,他打了声招呼就独自出门。

    一路上他设想了几个场面。本巴见着他,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硬让喝酒呢?他有点犹豫自己该不该喝。走在街上他傻傻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他那样对待本巴,别人没动粗,抓起东西就打,已经是给面子了,还指望再请去家里。这样乱想着他来到锅庄大门前,一切照旧,没什么改变,就连那混合的山味也同样浓烈。他背着双手跨进院子,先看了看昔日的平台,那里还没人居住,已经有些荒芜,然后他才注意到本巴家。本巴家二楼窗口下新安了一排木架,那些马医生的海棠花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本巴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手拿布片,正笨拙地给海棠花叶子擦掉灰尘。马医生看着,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马医生在二楼平台上养了许多花,仙客来、吊金钟、君子兰、海棠、月季。早晨,能看见他拿着一把蓝色的塑料壶给花浇水,他浇得非常仔细,站在二楼平台上,让水一点点浸润到每一盆花中。下午回来,他还会拿一块布,蹲着把君子兰、仙客来这些名贵的花种叶上的灰抹掉。马医生上班早,他出门许久,太阳才会从跑马山巅升起,阳光一点点探进院子,二楼的平台被照亮后,汪琼才开门出来,手中拿一个圆镜,坐在椅上慢慢梳妆。她有一头卷发,据说是用火钳自己烫出。她还会拿一支笔勾勒眉毛。最后,她会噘起嘴,脸扬着,眼睛斜向镜中,把红匀匀地涂到嘴上。

    锅庄里的人来来往往,都能看见平台上的汪琼。那些热心的女人最初想仰着头给她打招呼,发现她从来不会留意院里,除了马群聚集在下面,她才会斜眼看看,眼里全是轻蔑和厌恶。

    从此,无论马医生在平台浇花抹灰还是汪琼描眉梳头,许多人不再仰头注视,偶尔看见,嘴角即刻有嘲讽的笑。马医生一家与锅庄大院就这样隔离开来,水与火般互不待见。

    最初与锅庄大院融和的是马丹。马医生不知一个文弱的孩子在学校和街上要受怎样的欺负。他更不知马丹在街上受欺负时泽多帮了忙。泽多站在边上仅仅喊了一声,围住马丹的调皮蛋们吓得纷纷四散开去。泽多与马丹同岁,他身上的虎气让柔弱的马丹十分着迷,此后便常与泽多凑在一块儿。

    马医生发觉孩子变了,放学不着家,很晚才回。问他去做啥了,马丹简单地说玩去了,和锅庄里的泽多。马医生不善于和孩子交流,这年龄也不能硬管。汪琼对孩子更溺爱,不忍骂一句,不过事情越来越麻烦。马丹不愿意再戴眼镜,整天看什么都朦朦胧胧。问他为啥,说泽多不喜欢,一个大小伙,戴眼镜干嘛啊,成心要显得与大家不同?这话让马医生哭笑不得,孩子眼睛近视是遗传,逼不得已的事,哪是装模作样呢?不戴眼镜也就罢了,没过两天,马丹回来时,竟然醉着。他们一家从来滴酒不沾,马医生深知酒对人体的危害,自来与酒绝缘,这会孩子喝醉,问怎么回事,也说泽多让喝,他要把马丹变成真正的汉子。两人把马丹安顿上床,汪琼看着马医生说:“你该去找本巴说说了。”马医生默默点点头。

    本巴是泽多的父亲,他们就住在马医生家楼梯对面。

    第二天傍晚,马医生带点忐忑走下楼梯。对这次会面他非常慎重,穿了平日里节日或开大会才穿的西装。马医生站在门前,木门开着,他看见一楼是马厩,木架子隔出过道,一个长长的马料槽横在木架上。那些讨厌的马并排拴在木架内。它们的头从木架缝隙伸出来,一块儿看着门外的马医生。那会儿马医生犹豫了,要找本巴说说的心劲不停外泄。说什么呢?他不太明白该说什么。他与这锅庄相隔甚远,去了,别人不给好脸色反而尴尬。他再次看了看那些马,准备转身回家。恰巧这时候德钦下楼,在过道中看见他站在门前,招呼到:“马医生,来了?上楼坐。”

    德软是本巴的老婆,她一喊,马医生就有些慌乱地问:“本巴在不?”

    “在楼上,你去吧。”

    马医生暗暗地深呼吸,扶扶眼镜腿,一只脚跨进门槛,一大股说不清的味扑鼻而来,看见那些支出脑袋的马,忙说:“马!”

    “没事的,也就那匹头骡厉害,别的马温顺,我替你挡着。”

    德软拍着头骡的脖子让马医生过,他贴着墙走,到那骡子面前,虽然德钦在,它也将头猛地一扬,马医生被它惊吓,小跑着上楼。

    那天下午,给他敬酒的人非常多,他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坐会儿。他还意外地发现,就算在短暂的空余时间里,本巴也一改锅庄时的状态,非常腼腆,根本没多余的话。马医生找不到入口,他希望本巴能像往日那样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他有些着急,又不能硬搬了别人的嘴让说。不过马医生也算聪明,他想起那句谚语:“话是酒撵出来的,獐子是狗撵出来的。”心里急,他就不停给本巴敬酒,让干掉。也不知和本巴碰了多少杯,他让干,本巴就干,但同样沉默,只笑眯眯地看大家。

    饭局到达高潮,有人唱歌,有人说笑话。两个不胜酒力的,一个自己偷偷跑掉,另一个伏在桌上打鼾。这样的时刻也预示离整个饭局的终结已经不远。马医生的眼睛有些发直,他看看本巴,酒后的本巴脸显得更黑一些,皱纹堆在本巴额头,在他微笑着看众人时,所有皱纹都弯成整齐的弧线,在餐馆白炽灯的照耀下,泛出暗黄的光。酒是催化剂,也具备放大事情的力量。马医生回想了两次去本巴家里的情形,他原本要让本巴管管泽多,怎么能硬让马丹喝酒呢?马丹还是个学生,第二年就要高考。只是他不仅没把事讲出来,连自己也让本巴给改变了。“滚他妈的!”他想,端起酒杯给本巴碰碰,说:“干了!”

    本巴对他也同样报以腼腆的微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马医生拿起酒瓶,就在那一会儿,他非常任性,他要把本巴的愤怒激出来,让对方撕下腼腆。他反着手腕把本巴的酒杯斟满,余光中看见对方不再微笑,脸一点点沉了下来。不过那会儿又有人结群来敬酒,还让他给大家唱一首歌。马医生不喜唱歌,会的只一首儿歌。他站起来摆手,说不会唱,全场人都鼓起掌。连汪琼也高声说:“你唱一首吧,别扫兴。”

    马医生就唱:“丢手巾,丢手巾,轻轻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唱完歌,一时半会没从那气氛中退出来,总觉有啥事给打断了,闷着头想时,那委曲自己升起,看临座,已不见本巴,那杯反手斟的酒放在原处。

    那一夜马医生第一次醉酒,医院的人将他扶回家中。第二天清醒,想起这些事,满是愧疚。都是酒惹的,把自己变成了孩子,可见这酒不是啥好东西。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人让他喝下酒了。

    新居有三室一厅,太阳一出来,就能照亮客厅和主卧。尤其是阳台,一整天都在温暖澄澈的阳光中。要梳妆,汪琼就会去阳台,对着阳光。马医生比过去更忙,他的医术被众人知道,名声越来越大,就连州里边的领导生病,也会亲点他主治。新的居所,新的环境和新的忙碌都让他感到舒心,尤其是马丹,顺利考上医科大学,继承了他的衣钵。大半年时间就这样在舒心的状态中一晃而过。

    一个周日下午,他有了空闲,没人预约诊病,也没人上门感谢。那是个清静的下午,马医生拿着一本杂志,半躺在阳台上。汪琼买了一把躺椅,还配了一个小茶几。马医生难得休息,她在一边尽心侍候,泡了上好的绿茶,然后去忙家务。不一会儿,她提着茶壶给马医生续水,刚续了一点,马医生猛然叫起来,他从未这样高声惊呼,倒把汪琼吓了一跳,他喊到:“你干啥啊?怎么反手给我倒水?”

    汪琼呆在那儿,不知犯了啥错,马医生忽然笑了,说:“看我神经的。”说着,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汪琼听了,也就释然,再去忙活儿。马医生独自在那想,这是藏族人的规矩呢,这规矩一旦到脑袋中,不管啥民族了,总会忌讳起来。想着,就想到本巴,想到锅庄里的那些日子。

    去锅庄逛逛是他忽然的决定,那些格格不入的日子也值得怀念。汪琼正忙洗衣,他打了声招呼就独自出门。

    一路上他设想了几个场面。本巴见着他,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硬让喝酒呢?他有点犹豫自己该不该喝。走在街上他傻傻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他那样对待本巴,别人没动粗,抓起东西就打,已经是给面子了,还指望再请去家里。这样乱想着他来到锅庄大门前,一切照旧,没什么改变,就连那混合的山味也同样浓烈。他背着双手跨进院子,先看了看昔日的平台,那里还没人居住,已经有些荒芜,然后他才注意到本巴家。本巴家二楼窗口下新安了一排木架,那些马医生的海棠花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本巴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手拿布片,正笨拙地给海棠花叶子擦掉灰尘。马医生看着,眼睛瞬间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