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玛大院的石板黑里透亮,被冬天的太阳晒出了一层油光。

高跟鞋踩在石板上,歪歪扭扭,总得提防崴了脚。从箍了铜皮的红色大门到楼梯间,白玛央金走得颤颤微微,上了楼梯才算踏实,不过也没几秒钟,到了二楼一拐角,还未到自家门前,白玛央金便闻得锁在屋内的斯珠吠叫着、怦怦地跳到门板上的声音。还未融入这座城市的日子里,斯珠的牵挂和期待是那样的直接,让她有种被需要的满足,但这种满足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就是慌乱。这些日子,斯珠和它的吠叫声,不停地制造着她与邻居间的芥蒂。作为诺玛大院的新成员,她对斯珠的期待有所惧怕,隔着门板试图安抚斯珠,一手着急地在包里寻找钥匙。钱包、护手霜、笔袋……小东西挨个在手里过,却不见那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去哪儿啦?明明锁好办公桌的抽屉,取下钥匙扔进了手包,怎么会没有呢?一点点回想着离开办公室的情景,一股说不出的悲伤突然涌上心头。这一段时间,她总是被这样的情绪包裹着,好像支撑她的某个点突然发生倾斜,整个人低落而且自卑,好像所有的不顺都约好了一起来找她。

斯珠一次次怦怦地跳到门板,让白玛央金的愤懑情绪不停地窜出火苗。 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用手包狠狠地拍打了一下门板,微微的金属撞击声解救了近乎失控的她。手包内里一个小小的破洞,让钥匙掉进了夹层。

斯珠很乖巧,白玛央金一开门,它就讨好地缠绕上来,白玛央金的愤怒也随之烟消云散。这边斯珠刚消停,噪杂的声音又在回廊响起。从开在回廊一侧的窗户,白玛央金看到隔壁的卷发男人正指挥着搬东西。白玛央金的表弟罗布管他叫卷毛,说他是个画画的。斯珠够敏感,合着嘈杂的声音,它的吠叫也开始了,大有冲出去的架式。叫,叫,叫你阿爸的尸体。一个灰头土脸的搬运工隔窗朝斯珠挥舞着拳头。斯珠被激怒了,叫声更加凶猛,小小的房间顿时被声音淹没了,窗外的人也不罢休,作出又砍又杀的动作,这一唱一和,把白玛央金的情绪拖入谷底。

好,就放在这里。卷毛指示搬运工将一张长沙发立在白玛央金的窗前,房间的光亮倾刻被挡住了。再忍下去,就有点懦弱了,白玛央金拉开门伸出脑袋,一边提防着斯珠窜出房门,一边等着卷毛走到跟前。

“您在呐,狗叫了一早上,我以为家里没人。”卷毛语气谦和礼貌,但酒气喷人。

白玛央金厌恶地皱了皱眉说:“有人在窗前晃来晃去它才叫,如果吵着您了,很抱歉。”

卷毛张了张嘴,无奈白玛央金已经关上了房门。其实,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白玛央金就懊悔了,原本她要说冬天的太阳是有主人的,请挪开沙发,一开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咂摸着刚才那番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后悔刚才的举动。全怪阿妈。遇到这种事,白玛央金总会怪到阿妈头上,她始终觉得自己柔弱的性格,是阿妈不停唠叨为人谦和、凡事忍让的结果。就连今早去转经前,她还念叨着,远方的亲戚比不上邻近的仇人。我们刚刚来拉萨,可不能跟别人有什么过结。说的好像城里人都是抱成团的,母女俩势单力薄,还没完全挤进这个城市,倘若跟一个人发生了争执,离拉萨城又远了一些。

也许这个态度也没错,要真跟这些人吵起来,什么难听话说不出,岂不是更没面子。就像楼下那女人,孩子被斯珠突然的吠叫声惊吓,在楼梯口摔了一跤,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就上门讲了半天的理。要不是阿妈能说会道,赔着笑脸,说尽了好话,白玛央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用这个事例安慰自己,却一点用都没有,那股愤懑的情绪像一块大石头顶在胸口。白玛央金无法不回想刚才的对话,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想着想着,那块石头突然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自己“咣当”落地了。她记起自己当时微微抬起了下巴,嘴角上扬,表现得冷漠但有涵养,没有巴结与讨好的意思,这个细节化解了堵在白玛央金胸口的那股气。

刚刚平复心情,在小小的厨房忙碌,回廊上又响起刺耳的声音,倦在白玛央金腿旁等着一小块肉的斯珠冲到了外屋,随之狂吠不断。白玛央金走出去一瞧,外屋一片暗沉,刚才那张长沙发虽说挡住了光线,但好歹还是挨着回廊的栏杆立着,仍有光线丝丝缕缕透进来,而现在,一张宽大的沙发,把窗户堵得密不透风。白玛央金再也没心思惦量是否会被城市一脚踢开,她要问问这个沙发堵在窗户算什么?是对这几天斯珠吠叫的报复,还是对新来邻居的“见面礼”。

门还未完全打开,斯珠已闪到了回廊那头。诺玛大院和八廓街上大多数有名有姓的房子一样,典型的回廊式大院,两层高,十几户人家共用两个自来水龙头,且都在一楼大院中间,洗菜洗衣的人,通常以水龙头为中心,自然围成两圈。逃出“牢笼”的斯珠异常兴奋,在二楼的回廊夸张地奔跑、跳跃、吠叫后,又冲向大院,围着两圈人跳跃、狂吠。这下诺玛大院热闹了,孩子们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好事者刺耳的口哨,还有斯珠那如藏獒般带着回声的吠叫。斯珠从没伤过人,可眼前这架式着实把白玛央金吓坏了,她跟在斯珠后面追着、叫着。

斯珠是一条普通的西藏土狗,准确地说是一条个头矮小、瘦弱的土狗,从形象上,它和满大街乱跑的土狗没什么两样,可它要吠叫起来,多数人会认定它是一条藏獒,至少也和藏獒有点血缘关系,声音低沉雄浑,伴着阵阵回声。白玛央金和阿妈从姑妈家搬进诺玛大院时,邻居们都用错愕的眼神打量着这条不入流的“宠物”。

斯珠毕竟不是一条野狗,跟着主人生活了几年,懂得讨人欢喜,见白玛央金急了,跑过几圈又回到她的身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像个调皮的孩子,让白玛央金抓不着它。众目睽睽之下,又累又恼的白玛央金实在没有心思逗它玩,狠不得尽快结束这个闹局,便飞起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落在斯珠的后腿上,斯珠惨叫连连,一瘸一瘸满院子乱跑。白玛央金狼狈极了,顾不上安慰一下那些哭闹的孩子,回到屋里狠狠地甩上房门。

“东边草地上次仁拉索,姑娘鞋子掉了次仁拉索,鞋子掉了没有关系,明天街上买一个次仁拉索。”

有沙发堵着窗户,阴阳怪气的歌声仍清晰地飘进屋内,白玛央金不看也知道是刚才骂斯珠的那人在唱,徒升厌恶之心,屁股狠狠地坐到床上。这一坐,她才发现脚上的一只鞋子没了。穿着一只鞋爬上楼梯,穿过回廊?这个发现让白玛央金感到阵阵后怕,偏偏这时门又被敲响了,她极不情愿地打开一丝门缝,卷毛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一只鞋子。

接过鞋子,那股愤懑的气体又回到胸口,原来它一直没有走远。白玛央金真想大哭一场,一顿发泄或许能雨过天睛。可她不敢哭,她一哭就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声泪俱下,这在门对门窗挨窗的诺玛大院,无疑就是创造笑料。很多年以前,白玛央金心仪的一个男人说,默默掉眼泪的女孩总能让人产生爱怜之情,声泪俱下的嚎哭,只能让人厌恶。当时的白玛央金也想被他爱怜着,可情绪到了那里,由不了自己,即使年近四十,这个毛病仍然没有改变,所以她只能忍受胸口被堵的滋味。

身子刚挨着铺有卡垫的小床,斯珠哼哼叽叽的声音出现了,白玛央金一跃挺起身子,等着它走近门口。斯珠好像也感觉到了白玛央金的位置,停在靠窗的沙发边。现在,她们之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白玛央金屏住呼吸等着斯珠进一步的动向,奇怪的是它却停在原地,哼哼叽叽个没完,像是认错,或者告别,连日来不停歇的责备,也许让它也有了出走的念头。要不是那张讨厌的沙发挡着,白玛央金真想看看斯珠的神情。她把耳朵贴到墙上,斯珠像受到感应一般,哼哼叽叽的声音大了一些,哼叽着哼叽着突然呜呜的哭了。白玛央金的内疚一下子被撩拨开了,想着刚才还希望它一走了之,鼻头酸楚,眼神开始模糊。

“真是悔气,大白天听见狗哭,真是悔气,赶走它。”一个声音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话音刚落,一声凄历的惨叫让整个诺玛大院震颤。

“造孽啊,吓唬一下就可以了,你下手太狠了。”还是那个声音在叨唠。

所有的声响都没逃过白玛央金的耳朵,倾刻间她的脑袋蒙了,好像那一棍子打在了她的头上,连眼眶内的泪水也打飞了。

随后,诺玛大院陷入了安静。卷毛和他的帮手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在水龙头下洗衣服的女人戛然止住了歌声,朝白玛央金家张望,好像在等一场疾风暴雨般的争吵。白玛央金搬进诺玛大院的这几天,这样的争吵,已发生了两三次,有次是为了水龙头,有次是公共卫生间的卫生,还有一次为了什么,恐怕没有人记得。诺玛大院的人总是那么性急,总喜欢那么高声嚷嚷,但过不了多久,又若无其事,相安无事。白玛央金的阿妈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人,该说时说过后不留在心里。可眼下的情景,料定阿妈也会难过,毕竟她是把斯珠当孩子养。

白玛央金的意识从斯珠的惨叫声恢复后,倾刻被一种难言的情绪缠绕上了,有失望、无奈和看不到光亮的悲戚。这样的情绪对白玛央金已不新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常常在这样的情绪中挣扎。阿妈常说,把心放平,一切就直了。可放平这颗心,对白玛央金却不是个容易的事,她已经变得太敏感。

就在昨晚,白玛央金在拉萨的同学为她接风。在一个装修考究的咖啡厅,祝福和祝贺接踵而来,但很快,白玛央金发现这只不过是以她为由头的职级升迁通告会,才走进这个城市的她显然只能游离在外。而这样的距离,恰恰让白玛央金看到了与同学们、与这个城市、与这个社会的距离,在县城登高望远,追风逐梦,围着火炉打盹的日子,和同学们在职场闯荡打拼的生活相比,就像是一场荒诞不径的梦。在浑浑噩噩中,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就悄然而去。席间,她感慨了一句,不公平啊,差距太大了。差距这个话题很快又被一个同学拾起,说的却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好像和她连个差距都谈不上,让她不由得生出丝丝酸涩感。

哈,被人家请去做客,还请出了一脸愁苦,花钱的人太冤了。回到家里,阿妈的一句玩笑话让白玛央金慌乱不已,仿佛某个最隐蔽的地方被人瞧见了。平常,她很少跟阿妈提及自己的事,总觉得阿妈不懂。但此刻,为了掩饰心情,她把聚会的过程一一说给阿妈听,唯独省略了自己的感触。即使这样,阿妈似乎洞穿了白玛央金的心思,脱口来了一句谚语:王者坐拥金山仍似饿鬼上身, 乞丐讨得一顿似拥世间财富。最后还不忘总结一句,说白了就是心态,把心放平,一切就直了。

把心放平,调整心态,白玛央金努力说服自己抑制住情绪,不让事态往糟糕的方向发展。整个午休时间,没再踏出房门半步,仿佛斯珠的一切不关她的事,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失望了。直到上班时间到了,她梳洗一番,光鲜亮丽地走出家门,看都没看一眼蹲在门口抽烟的卷毛,一闪身下了楼,踩在油滑石板上的高跟脚,还和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卷毛从二楼看着白玛央金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白玛央金经过诺玛大院的门洞时,微微地和在门洞旁转着经筒的老人们笑了笑。在这些人中间,白玛央金只跟波(老人)次珠说过话。白玛央金听阿妈说,波次珠是藏北牧区人,因不满家里人上山采虫草造孽,离开家乡在拉萨独自生活。她们住进诺玛大院的第二天晚上,阿妈很崇敬地邀请他一起吃晚饭,波次珠的家乡口音太重,以至于他们之间的交流,像卡壳的录音带,时停时续。波次珠走后,阿妈和她卧谈了许久,阿妈说,清贫时没有贪念的人很多,看着邻里都富了,还能克制贪念,就是圣人啊。阿妈无意识的引导,直接决定了白玛央金对波次珠的敬意。

白玛央金刚刚迈出诺玛大院的门,波次珠就一瘸一瘸跟了出来,他慈祥的脸庞被不自在的神情遮盖着。嗫嚅了半天,白玛央金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我只是让那个小孩吓唬一下,没想到他轮起了棒子。 我很自责。不过请你放心,狗通人性,玩累了它就回来了。”

有时谎言比真相更容易让人接受,白玛央金想像不出刚才那个残酷的命令,来自这位神情紧张的老人,看着他嗫嚅的嘴唇,白玛央金能感受到只是一种背叛,把心放平的忠告再不起作用了,支撑她的那个点瞬间又倾斜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脸”,您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白玛央金面无表情的一句话,显然不在波次珠的意料之中,他一时语塞只会瞪大双眼,等他回过神,白玛央金却走远了。

斯珠是在白玛央金的阿爸去世的第二年,阿妈从转经路上领回来的,成为了白玛央金家的一份子。在她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二、三年之后,斯珠迎来了狗生巨大的转折,随着白玛央金母女从县城搬到拉萨,见证了圣地的繁华与肃穆,看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同类,但它再也不能像在县城那样,每天尾随着主人在转经路上溜达,也不能像在县城那样,在宽敞的院子里自由地跑动。在拉萨气派又宽阔的转经路上,它的好奇空前暴发,一会儿去惹那些穿着衣服的同类,一会噌噌那些带着口罩的放生羊,惹来一顿顿呵斥,所以,在转经路上仅仅溜达过那么两三回后,阿妈就不肯带它转经了,整天锁在小小的房间,让它烦躁无比。

其实,白玛央金并不担心斯珠不再回来,长这么大它还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只是波次珠的行为辜负了她对他的敬重。八廓街上处处都能看到懒洋洋的大狗小狗,它们自由自在的神态,都在证明斯珠没什么可担心的。即使真有什么危险,白玛央金现在也顾不上了,半个多月前,她才从县城调到拉萨,成为一家人文社科研究机构的新成员,因为还没有突出的研究成果,人事处告诉她还不能享受专业技术人员不坐班的待遇,只能边在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边参与一些课题。白玛央金原先在几家刊物上发表过有关藏学论文,也顺理成章地希望做个专门的研究者,至于具体往哪个方向发展倒没有什么精细规划,对这份工作还不足以称之为热爱,但人事处这么决定,不免又有些失落。一个初来乍到者的失落又有谁愿意关注,从失落到恼怒再到无奈,白玛央金深感在拉萨这座城市,自己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在路上草草解决了午饭,白玛央金还是迟到了几分钟,她顶头上司杯子里的茶叶粒粒舒展身姿,想必来了有一会儿。白玛央金讨好地朝里间喊了一声“主任”。这一声主任很难叫出口,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通过自己这一关的。主任是个时尚得无以复加的年轻女子,比白玛央金可能要小上十来岁。她从里间出来,迈着超出这个年龄段的老成、稳重的步伐,开始对白玛央金安排工作。您先去某某单位送个件,回来时经过某某单位时取个件,然后按照这个名单一一通知明天开会的地点、时间。然后…… 涂着口红的嘴滔滔不绝,白玛央金的眉头却有了一点小变化。白玛央金在县城也算是中层干部,被人这样呼来唤去,特别是被一个小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呼来唤去,心理的落差又一点点上来了,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情绪又慢慢失重。

为什么一定是拉萨?在户籍上真正成为一个拉萨人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白玛央金的头脑中。生活中每荡起一朵涟漪,这个问题就会跳出来考她。白玛央金选择拉萨,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她的阿爸是地道的拉萨人,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年随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潮流落户乡村,在青春姿意的年纪,和寂寞孤独相遇,于是抓住了当地一位姑娘的手,此后再也没找到回城的机会。白玛央金毕业那年,工作还实行分配,阿爸感觉是个机会,就跟白玛央金念叨,你阿爸是土生土长的拉萨人,是在八廓街上玩大的,你的籍贯是拉萨,分配时第一个志愿要填报拉萨。籍贯拉萨没错,可打小开始,白玛央金和父母每年年前大旗鼓地奔向拉萨,年后又大包小包离开拉萨外,和拉萨鲜有瓜葛。每一次离开拉萨,阿爸脸上的光彩会一点点褪去。奶奶在时,她爱说,留下吧,在拉萨随便找个活路,也比在穷乡僻壤滋润。奶奶过世后,劝导的人就换成了姑姑,姑姑大大冽冽惯了,说话也不那么客气,哥,你混得也太差了,和你一起走的,都回来了,有的还当上了官,你找找他们,事情就办了。不管换了谁劝导,对这样的提议,阿爸总是回一句,在哪里都是过日子,没什么不一样。他对拉萨的感情让人难以捉摸。到了白玛央金分配的关口,阿爸才第一次明确了对拉萨的态度,她当然也就毫不犹豫地顺了阿爸的意,报了拉萨。结果却让阿爸彻底失望了。系主任说,毕业分配都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可白玛央金还是回了小县城,并且一呆就是十几年,此后,阿爸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回拉萨,连过年进城的习惯也戒掉了。

在县城三十几年,白玛央金的阿爸坚持说着他的拉萨话,他对白玛央金的要求也一样,冷不丁和同学说两句当地土话,都要被阿爸调教一番。阿爸的这个坚持,也许就是为了白玛央金的今天做准备。一口拉萨话,或多或少成就了白玛央金的一些优越感。到新单位的第一天,她被时髦的主任用狐疑的眼神另眼相看了几次,你的拉萨话说得比我还好?语气中有几分怀疑,这个语气让白玛央金感觉很好。

忙碌有时真是个好东西,井然有序地忙着手中的活儿,所有的不快很快无影无踪了。一下午跑了几家单位,起草了两个请示,打了十余通电话,在县城十几年秘书工作打下的基础,让白玛央金在这里得心应手,要不是临下班时那个悔气的电话,这一天也算是多云转睛了。

白玛央金和主任正准备下班,一阵电话铃响,白玛央金看了看主任,好像在说没人给我打电话。这一看明白着是不想揽事。主任接了电话“啊”了一声就把听筒递给了白玛央金,顺嘴来了一句,后勤处,可能是房子分下来了,白玛央金心想终于可以离开嘈杂的诺玛大院,喜上心头,满面笑容。

这一通电话的确有关房子,但结果与白玛央金的愿望恰恰相反。白玛央金连话都插不上,一直是对方在说,请她理解单位的难处,自己想想办法。这个悔气的电话让白玛央金的情绪又一次跌底谷底。对自己的简单幼稚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毫无准备地调到拉萨是件多么荒唐愚蠢的事情。

单位一时分不了房,白玛央金不知该怎么给阿妈说,当初要卖掉县城的老房子,阿妈是不情愿的,说应该给自己留个退路,那时白玛央金急着跟县城生活做个决断,几万块就转给了乡下的舅舅,舅舅的钱都在庄稼地里长着,房款只能等到秋后。当然。白玛央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桑布那么毅然决然地再婚,并且在她眼前闹出那么大动静,她只能掉头而走。白玛央金现在能靠的也只有姑姑了。姑姑和姑夫住得也不宽敞,白玛央金和阿妈原本就是住在她家的,四个人坐在一起整个房间就满满当当,连空气流通都不那么顺畅。每晚临睡,阿妈执意要把斯珠安顿在她的床尾,说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姑姑和阿妈再亲,也都隔着一道墙,什么事不能想说就说,只有每日清晨煨桑点香,做些补救工作。姑玛在外当保安的儿子看懂了白玛央金的尴尬,自愿把诺玛大院的小房子暂时让给表姐,他自己回家跟父母住。

跟姑姑说房子的事,白玛央金想好了要轻描淡写,可刚说了两句就装不下去了,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姑姑不停地摇头,一脸都是想不通的意思。跟你过世的阿爸一模一样,好面子装清高,好像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委屈不得,你的同学、朋友个个都比我那些教友地位高,多联系联系他们,说不定就有了。像你阿爸那样宁愿死在他乡也不求人的傻瓜,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眼前又有一个。

说到阿爸比说到房子更让姑姑恼怒,可只有白玛央金明白,阿爸最不愿意的就是死在他乡。

白玛央金的阿爸是六十岁那年确诊患上肝癌,并且已是晚期。白玛央金想带他去大城市看看是否还有转机,县上的医生都是熟人,都劝她不要考虑。这病没治了,你看看得过这病的那些个明星,他们不缺钱吧,最后还不是没留住人,再折腾也没用。看着身上的肉一天天变少,肚子却一天天变大,阿爸自己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让白玛央金给姑姑打电话。那时,县城人打长途都是到单位噌电话,好在姑姑家邻居也有电话,白玛央金及时联系上了姑姑。姑姑没白玛央金想的那么痛苦,准备好的安慰话一句也没派上用场,她只是一再地确认道,医生说真的没有一点希望吗?这个问题一直戳着白玛央金的心生疼,她咬咬牙“嗯”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姑姑便很久没了声音,只到白玛央金要挂断的那一刻,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他是没有回拉萨的命,既然都这样了,你们好好照顾,别留下什么遗憾,我和姑夫也会到三大寺点灯祈福。白玛央金对姑姑的冷静难以理解,她在向阿爸转述姑姑的意思时,又加上了自己的愿望:城里的医疗条件好得多,一定要到拉萨看病,姑姑要想办法弄个床位。听了白玛央金的话,阿爸的眼神顿时清亮起来,晚饭也多吃了那么几口。阿爸的这个变化顿时提醒了白玛央金,她把想带阿爸去拉萨的想法,告诉了她的阿妈和丈夫桑布。这种状况下去拉萨万万不行,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连后事都没地方办,在自己家里,我们可以让他走得更安祥。是啊,姑姑家老鼠洞大的房子,桑布也去过两三次,他也劝白玛央金打消这个念头。可眼看着阿爸一天天瘦成纸片,白玛央金终于明白什么叫断肠之痛。几天之后,当白玛央金告诉阿爸,姑姑和姑夫正在来看他的路上时,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连桑布都看得出白玛央金的猜测一点没错,阿爸的希望之灯已灭了。

阿爸走后,白玛央金就变了,发了狠心一定要到拉萨去。在县驻地的乡小学当老师的桑布起初也是同意的,可托人试了那么几回,知道像他这样的条件能到拉萨工作的机率很小后,彻底地失望了。他常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拉萨。白玛央金说,那是我阿爸一辈子没能回去的地方。桑布说,现在连阿爸都不在了。白玛央金说,我们更要去,要把他的超度像安放在拉萨——我们的家里。

白玛央金为实现自己的目标所做的努力,在桑布看来,是那么的可笑。她是个清高的人,想凭自己的本事到拉萨,阿爸在时,喜欢给白玛央金讲一些拉萨老街区的故事,讲一些民俗传说,白玛央金文笔不错,整理润色一番,还真在刊物上发了几篇。现在她就要重拾这番爱好,写一两篇叫得响的文章,自然而然地调进大城市的研究机构。事实却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顺,石沉大海般的等待,让她性情大变,像浑身长满刺的怪物,小两口的日子总是摩擦不断。原本不同意去拉萨的阿妈,也担心白玛央金就这样疯掉,改变了主意。在白玛央金还未疯掉之前,桑布挺不住了,他开始酗酒,酩酊大醉后又哭又闹。以前的我们是多么的幸福,一起爬山看云,一起在河边洗衣,和朋友喝酒唱歌,一起跟孩子们玩耍,这个世界不缺做学问的人,我们就做个普通的幸福的人。白玛央金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结婚那么多年,桑布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知道她喜欢孩子,就把她带到学校,为那些住校的小孩子洗衣服梳头发,让她感受做母亲的滋味。他永远记得白玛央金说过的一句话,这一生有你爱着就够了。

婚终究离了,白玛央金在同事朋友羡慕的眼光中,风光地离开了县城,如今却连栖身之地都难寻,真是讽刺。姑父是个温和的男人,不忍心白玛央金被姑姑数落,连打了几通求助电话,末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外地人都把拉萨占领了,我们本地人被挤到了墙角,在家门口办个事还得找外地人帮忙,这年头越变越有看头。姑父的话虽这么说,他们两人却活得一点都不落魄,把兜里不多的钱分配得恰到好处,特别是姑姑穿衣打扮哪点都不落伍,发型比白玛央金还新潮,出门之前不洒点香水好像出不了门。她曾开玩笑对白玛央金说,以后我管你叫姑姑了,你在县城熬成了老太婆。

房子虽没着落,但跟姑姑姑父交了底,白玛央金不那么焦虑了,焦躁的情绪稍稍有所平复。在回家的路上,她给阿妈打了一个电话。

忘了是到拉萨的第几天,她给阿妈买了个手机,以前阿妈是绝不碰这些东西的,住进诺玛大院,和邻居们一起转了几次经后,她拒绝的态度也不那么坚决了。电话响了好几声,也没人接听,白玛央金想象着阿妈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过了很久,一声沙哑的“喂”,把白玛央金吓了一跳。阿妈啦就在这里,您等着啊。是卷毛,好像还喝醉了,那语气显得那么暧昧。白玛央金还没从疑惑中回神,阿妈的大嗓门已经哈哈笑开了,说是手机揣在怀里,刚才那么一响,把她吓得半死,晚饭差点成了手机面片粥。

挂掉电话,白玛央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妈能这么高兴,让她欣慰。从县城搬来拉萨之前,白玛央金最担心的是阿妈,阿妈这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县城,来过拉萨几趟,也都是跟着阿爸探亲访友,她自己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把余生交给拉萨,是希望拉萨能让白玛央金快乐起来。白玛央金担心阿妈总有一天会因孤独而厌倦这里。然而,她错了,阿妈好像天生属于这片地方,住进诺玛大院没几天,就和院里的老人熟悉了,每天一起转经喝茶,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能闻着饭菜香味的日子,也就仅仅几天而已。

回到诺玛大院,白玛央金眼前一亮,自家窗户正透着大把温暖的光亮,挡在窗前的家什一样都不见了,但这个发现没让白玛央金兴奋起来,相反还有些失落,以前这会儿该听见斯珠的吠叫声,嘴上骂着心理却很满足,有一种被牵挂的幸福。当然,白玛央金必须承认,并不是任何时候她都有这样的想法,她的情绪起伏太多,以至于影响了阿妈,影响了斯珠,甚至都影响到了姑姑一家的生活。这样想着,白玛央金的心又开始暗沉,刚才和阿妈通话时的兴奋又不知跑哪儿去了,那股愤懑的情绪又开始在胸口漫延。

半天之间,白玛央金和阿妈暂居的房间发生了很大变化,小小的房间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午时还挡在窗前的家什,都在这里有了安身之处。更令白玛央金诧异的是,邻居卷毛端坐在他自己的沙发上,正用惺松的眼神看着她,桌上还放着几瓶啤酒。

阿妈一看到白玛央金就喊,哈,看看你阿妈做的事。明显是担心白玛央金责怪她。见白玛央金没有反应,接着说,都怪你阿妈这张破嘴,玩笑开大了。昨天邻居们到我们家喝茶,大伙儿开玩笑,说索多一个人,满屋子家具,我们母女二人,两张床一张桌子,让他分给我们一些,我也跟着开玩笑,结果,他当真了,我一回家他就把家俱搬进来,我怎么都回绝不了。”

原来他的真名叫索多,白玛央金知道自己误解了卷毛,不好意思直视他,可她也不感激卷毛,在她看来,这样的善意其实是一种负担。她说,搬这么多东西进来干什么,斯珠连个活动的地方都没有。阿妈把一杯啤酒递到卷毛手上说,央金她爸以前老爱说我这张嘴没主人,那时我嘴上不说心里不高兴,今天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说。哈,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顿斯珠。

阿妈说话时,卷毛脸上升起了羞涩的红晕,一点点向耳边扩散,这个变化没有逃过白玛央金的眼睛。他拍拍沙发的扶手说,这些东西在我那儿也用不上。您们搬到单位上后,房子肯定会比这个大,用的上的。

单位不能分房的事情都到了嘴边,白玛央金硬是把它憋了回去。自从阿爸过世后,白玛央金很久没见过阿妈这么高兴。其实阿妈是个开朗人,爱笑爱开玩笑,每句话开头都爱说个哈字,语气非常夸张。阿爸过世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点点不如意就会唉声叹气抹抹眼泪,只会说,要是你阿爸在就好了。那一声“哈”,让白玛央金看到了从前的阿妈正一点点回来了。

卷毛似乎每天都离不开酒,无论是自家门口晒着太阳,还是在门洞旁与老人们聊着天,他的前面总有一两个啤酒瓶,这个特点是白玛央金一直厌恶他的缘由。她的前夫好酒,白玛央金对他的评价就是喜喝酒好吹牛不做事。但这一晚,卷毛的酒喝得很节制,喝了两瓶以后,不管阿妈怎么劝,他都不喝了,翻来覆去只说着一句话,有阿妈的人都是有福的人,有阿妈的家才像个家。

“你那儿才是个大家,满屋子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康巴的后藏的,要什么有什么。那么多人住在一起,不挤吗?”

阿妈一本正经的问话,逗得卷毛哈哈大笑,一大片皱纹堆在眼角。

白玛央金知道阿妈说的是卷毛的画,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有着拉近距离的魔力,把白玛央金和卷毛之间不冷不热的交谈慢慢地推向了热烈,爱开玩笑的阿妈倒被晾在了一边,她说到院子看看斯珠回来没有就出去了。

话题是从打探对方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差不多把对方的底数摸清楚了。有话说得好,不管好扁扁的舌头,圆圆的脑袋就要遭殃。若不是卷毛的一句话,这个夜晚应该算得上愉快融洽。

白玛央金介绍自己有所隐瞒,她说她是做学问的,研究藏族社会与文化。卷毛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天生直性子,脱口来了一句,我想象不出一个不屑与底层人交流的人,怎样研究社会问题。这句话听在白玛央金的耳朵,却和另一个声音重叠。那是白玛央金到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单位负责人翻看着白玛央金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问道,这真是你写的?这一问,让白玛央金的心瞬间倾斜,一切变得狰狞可怖。如此相似的语气再次出现,白玛央金不能忍受了。她说,我也想像不出一个整天泡在酒精中的人,他的画会有什么样的艺术内涵。不是有首歌那样唱嘛,当青稞酒在心中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一句,当酒精挥发之后,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想跳进酒杯自杀。白玛央金的语速非常快,好像没等她说完,卷毛就会溜走。

卷毛却是纹丝不动,还问白玛央金能否再倒点酒?这一问又让白玛央金诧意,心想刚才还跟阿妈说不喝了,现在找我要酒,明白着就是套近乎。我们这儿没人喝酒,也没什么存酒。从白玛央金的话里,卷毛听出了不悦,可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话题引向了斯珠。阿妈其实不必去看斯珠回来没有,狗是有灵性的,它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白玛央金回敬道,也许是,但人是情感动物。卷毛不理会白玛央金的话中之意,仍继续说,阿妈刚才还说,为了斯珠,每次出门转经都要拐个弯给它买骨头,好吃好喝地侍候,还不愿意回来,那就让它在外面流浪吧。她真是可爱,其实,狗跟人不一样。人习惯了优越,得到了好处,就可以抛弃自由。狗不一样,像斯珠这样的土狗更不一样了,它本身就是充满野性的,它宁愿满街流浪,也不愿为了一点吃的被控制着,人没有权利把狗拴着,特别是关在这么小的空间,卷毛用手比划着。白玛央金毫无表情地回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和你这样的艺术家可能相差太远。

斯珠一次次怦怦地跳到门板,让白玛央金的愤懑情绪不停地窜出火苗。 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用手包狠狠地拍打了一下门板,微微的金属撞击声解救了近乎失控的她。手包内里一个小小的破洞,让钥匙掉进了夹层。

斯珠很乖巧,白玛央金一开门,它就讨好地缠绕上来,白玛央金的愤怒也随之烟消云散。这边斯珠刚消停,噪杂的声音又在回廊响起。从开在回廊一侧的窗户,白玛央金看到隔壁的卷发男人正指挥着搬东西。白玛央金的表弟罗布管他叫卷毛,说他是个画画的。斯珠够敏感,合着嘈杂的声音,它的吠叫也开始了,大有冲出去的架式。叫,叫,叫你阿爸的尸体。一个灰头土脸的搬运工隔窗朝斯珠挥舞着拳头。斯珠被激怒了,叫声更加凶猛,小小的房间顿时被声音淹没了,窗外的人也不罢休,作出又砍又杀的动作,这一唱一和,把白玛央金的情绪拖入谷底。

好,就放在这里。卷毛指示搬运工将一张长沙发立在白玛央金的窗前,房间的光亮倾刻被挡住了。再忍下去,就有点懦弱了,白玛央金拉开门伸出脑袋,一边提防着斯珠窜出房门,一边等着卷毛走到跟前。

“您在呐,狗叫了一早上,我以为家里没人。”卷毛语气谦和礼貌,但酒气喷人。

白玛央金厌恶地皱了皱眉说:“有人在窗前晃来晃去它才叫,如果吵着您了,很抱歉。”

卷毛张了张嘴,无奈白玛央金已经关上了房门。其实,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白玛央金就懊悔了,原本她要说冬天的太阳是有主人的,请挪开沙发,一开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咂摸着刚才那番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后悔刚才的举动。全怪阿妈。遇到这种事,白玛央金总会怪到阿妈头上,她始终觉得自己柔弱的性格,是阿妈不停唠叨为人谦和、凡事忍让的结果。就连今早去转经前,她还念叨着,远方的亲戚比不上邻近的仇人。我们刚刚来拉萨,可不能跟别人有什么过结。说的好像城里人都是抱成团的,母女俩势单力薄,还没完全挤进这个城市,倘若跟一个人发生了争执,离拉萨城又远了一些。

也许这个态度也没错,要真跟这些人吵起来,什么难听话说不出,岂不是更没面子。就像楼下那女人,孩子被斯珠突然的吠叫声惊吓,在楼梯口摔了一跤,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就上门讲了半天的理。要不是阿妈能说会道,赔着笑脸,说尽了好话,白玛央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用这个事例安慰自己,却一点用都没有,那股愤懑的情绪像一块大石头顶在胸口。白玛央金无法不回想刚才的对话,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想着想着,那块石头突然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自己“咣当”落地了。她记起自己当时微微抬起了下巴,嘴角上扬,表现得冷漠但有涵养,没有巴结与讨好的意思,这个细节化解了堵在白玛央金胸口的那股气。

当斯珠快被遗忘的时候,阿妈接到了她前女婿的电话,激动的话都说不清,说是斯珠回到了县城。阿妈不信。他让阿妈听斯珠吠叫。阿妈也激动了,她说她要回去,要看好斯珠,再也不只贪图自己清静,以后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再也不让它走失了。白玛央金被阿妈的冲动搅得心烦意乱,她说,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的工作刚刚开始,您的身体也才恢复,您这样回县城,让我怎么放心。回到县城,你住在哪里?桑布都是有家室的人,你住在他们那里,算是怎么回事?阿妈也是一脸无奈,那斯珠怎么办?我们就此不管了?白玛央金低下头,轻声地说,你那么想它,我就让桑布送过来吧,让他过来,还得跟人家妻子商量一下,我们的关系特殊,别人也心存疑虑。您就耐心等一阵。

 

那天晚上,卷毛回家拿衣物顺道来看阿妈,阿妈激动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白玛央金问阿妈他有什么反应?阿妈说,卷毛也说这个斯珠果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