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小孩,除了浓黑的长睫毛,清亮到发蓝的眼眸,他还有一张精巧细嫩的嘴。现在,游戏规则这个坚硬的词语,一遍遍从那两片粉嫩的嘴唇里吐出来。对于电子游戏时代的儿童,这应该是一个耳熟能详的用语吧?但点点说的一字一顿的,很用力,好像一不小心,这个词就会长出陌生的刺人的触须,划伤他的嘴唇。但他的语气又十分不屑,好像只要他表达足够的愤怒,游戏规则就会像嚼厌了的口香糖可以一口吐到垃圾筒里去。

你别烦人了,好不好!亮亮转过身来斥责,但他立即也看了看车厢前方家长们的方向。又到一站了,只下去三五个人,却挤进了更多的人。司机烦躁的声音让车厢更挤了,往里面走行不行!你们往里面走,别挤在这儿行不行!

有些人从人缝里挤过来,前后都挤得满满当当。一个蓝头发的姑娘不满地嘟囔着,就会说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以为里面是广场啊?坐在过道边的点点不时被站着的人蹭着撞着,他尽力靠向亮亮,但亮亮沉着脸,不理他。一个拎着大皮包的大妈俯身对点点说,小朋友,你看我的包老撞你的头,干脆你和那个小哥哥挤一挤,让我坐这儿行吗?我的包可沉了,站着怪累的。点点不等她说完,便立即起身让开了座位。他好像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他坐到亮亮的身边,但亮亮并没有欢迎的意思。我看到点点的屁股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亮亮的座位上,但他还是咧开嘴笑了,因为当他抓住亮亮的胳臂时,亮亮没有拒绝。

到底是小孩,很快,俩人又你拉我扯地把小脑袋戳到一起了。我长舒一口气眯上眼,但车厢前方突然吵吵嚷嚷起来,好像是发现小偷了。有女声哭喊,我的钱包!钱,卡,身份证,还有好多证件都装在里面呢!有人问,你啥时候发现钱包被划开了?有人好心地责怪,你干吗把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带身上呀!有人喊,小偷肯定还在车上,不能让跑了!

公交车在闹哄哄中嘶鸣一声停靠在了路边。司机的大嗓门气吼吼地传过来,谁丢了钱包赶紧地报警,咱就在这儿等警察来,车门不开,谁也别说下车先走的话!你急,哪个不急?我他妈最烦大清早出门,就遇上晦气事!咱今天就来个全场搜身,看你他妈三只手往哪儿躲!

凭什么呀,我没偷没抢的,凭什么搜我身?你这师傅说话也忒霸道了吧?人群中有尖利的女声发出了抗议,你把一车人关在这里,是把大家都当贼看哪?

是啊,是啊!一语未落,应者纷纷。这算怎么回事,你让小偷上了你的车,还要带累这么多人做人质,这也太过分了吧!大家都是出来办事的,关在这里不耽误事吗,开门开门!我是送孩子上辅导班的,孩子上课可不能迟到!师傅,我爸心脏病,这车这么挤这么吵,老人出了事谁负责?你给我开门!我们是打工的,迟到十分钟,扣一百元,这钱你出不出?哪个公交上没出过小偷小摸的事,都像你这么干,那城市交通还不得瘫痪?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谁自己负责,别连累别人!

人声鼎沸中,我听到点点问,亮亮哥哥,这是谁在骂谁呢,这么多人怎么一起吵架呢?亮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车里的动静,嘴里应答着,也不是骂谁,公交车师傅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大家都有意见。

警察叔叔抓小偷?好啊!我最喜欢警察叔叔了,我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点点噢噢地喊起来。好奇怪,大家为什么有意见呢?他黑亮的眼神充满了兴奋和不解。

因为,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比如我们,停这儿这么长时间,就没法快快赶到儿童公园了,懂了吗?亮亮发现身边的老大妈注意着他和点点,他的态度很有耐心了。

懂了,可我想快快赶到儿童公园玩,也想看警察叔叔抓小偷。点点说。

又来了!点点,你总是这样,想要这个,还想要那个,告诉你,不可能的!亮亮的声音凶起来,游戏规则,懂不懂!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点点看上去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听到“游戏规则”立即噤声不言了。关于游戏规则是个危险的话题,这一路过来,亮亮已经两次生气不理他了,他可不想再为此招惹亮亮了。他把目光也投向吵吵嚷嚷的人群。我妈!他叫起来,我妈也在吵!亮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有什么!我爸都吵好半天了,他们在交涉,好让师傅开门,我们去换另一辆车。

亮亮叹息了一声,比之前感慨城市交通的那一声还显得沉重一些:你们家要是有车就好了!要不是为了和你一起玩,我爸就开车出来了。现在,你们家没车,光我们家的车装不下两家人,咱们只好挤公交车了。

这一次,点点的小脖子毫不示弱地梗起来,谁说我们家没车?我们家的车早看好了,我爸说了,下周就给接回来。

你们都安静一下好不好!这是干吗呢,团结一致对付我啊?一声巨吼,压住了众声喧哗。是公交车师傅。他的嗓门可真叫一个生猛。我坐在最后一排,隔着这么多人,都能感受到那声音的威慑,仿若再有点风吹草动,声音的主人立马就要赤膊上阵不管死活了。我知道大家都急,都赶路,可这个姑娘被偷了四千多块钱,这也不是个小数字,她不急吗?都多少配合一下帮点忙好吗?不就是等个十几二十分钟的事吗?警察马上就到!你们想想,这丢钱包的要是你们,你们又是啥心情?我也不想出这种事情,大家体谅一下,互相配合一下,也算齐心协力除公害,好不好?

这个师傅,声糙理不糙,说得挺在理的。公交车上抓小偷,确实应该齐心协力才对,谁敢说自己就永远摊不上这档子糟心事?一个男声喊,师傅,你就消消气,甭火上浇油了,等啊!没说不等啊,不就发点牢骚嘛!嘈杂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了,慢慢有点七零八落不成阵势了,慢慢只剩下三五个人在那儿叨咕着。哼,想见义勇为,想英雄救美,自个上啊,偏拉我们一车人垫背!身上装那么多现金,干吗呀?炫富是不是?当自己是郭美美啊?警察十几分钟到?谁信呢!都忙着维稳呢,反恐呢,这种小破事,哪个警察吃饱了撑的会来管!

但警察说来就来了。警车鸣笛,车里下来三男一女,他们一跳上公交车,整个车厢哗地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气愤地讲述着自己发现被偷的经过,公交车师傅粗壮的声音不时插进来一两句。警察听完了,便从前面走向后面,挤在过道的乘客们尽力侧身,为警察让出了一条通道。当警察快走到后两排时,点点的声音无比兴奋又紧张地迸出来,警察叔叔,快抓小偷,抓呀!打头的那个胖警察对着点点笑了,小朋友,放心,当然要抓!拿着对讲机的女警察还伸手点了一下点点,调皮鬼!亮亮有点羡慕地瞥了眼点点。

警察没有像点点期望的那样,现场擒获小偷,也没像公交师傅说的来个全场搜身,他们只是以无比职业的眼光,把全车人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巡视了一遍,然后很肯定地宣布,小偷得手后在前一站就下车了。胖警察说,感谢你们积极报案,配合破案,社会治安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是要和今天一样,发扬文明城市人人有责的主人翁精神。

点点悄声问,亮亮哥哥,警察叔叔是不是表扬咱们了?亮亮说,对啊,我觉得这个警察表扬起人来可比我们班主任帅得多!同座的大妈看着两个眉飞色舞的孩子,无奈地摇头,行了,还表扬什么劲,赶紧让人走吧。

警察带着那个倒霉的姑娘坐进了警车。点点说,警察叔叔要带着那个姐姐,让她亲手抓偷她钱包的小偷!亮亮听这话,那种不屑的表情又浮上来,她抓小偷?你怎么这么奇葩,你以为抓小偷是过家家啊?小偷身上都带着刀,藏着炸药呢!点点嘟起嘴,管他带什么,反正警察叔叔不怕,警察叔叔有功夫,还有枪!

公交车又快又稳地行使在滨河路宽阔的大道上,这里是全城仅剩的不堵车地段。点点的妈妈挤过来问,现在你跟着妈妈去坐,少少睡一会儿好吗?点点几乎是有点动摇地看了一眼亮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答,我不困,我和亮亮哥哥坐。妈妈从包里掏出两瓶营养快线,那记着一定坐稳了哦。

俩小孩喝起饮料来,我靠到后座上眯了眼睛,积蓄了整整一夜的困意大有漫上来的迹象,但今天真是邪门了,事情层出不穷,站在前排大妈身边的两个小情侣又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吵起架来。之前男的在打游戏,他一只手抓着吊环,一只手紧张地操控着手机。女的则全身靠在男的后背上,戴着耳机,双手捧着 ipad ,那专注的样子,十有八九肯定是在看什么偶像剧。好像是男的姿势发生了变化,女的靠得不稳当了,争吵便开始了。

我睁开眼,我看见点点和亮亮忘记了举到嘴边的饮料,他们傻傻地盯着一把扯掉自己耳机的怒气冲冲的漂亮女孩:我早就给你说了,我今天穿着高跟鞋,不想坐公交,是你看见这破 118 就跳上去的。你说,这一路顺当吗?耽误了多少时间,你说!

多少时间,不就半个小时吗?再说了,路上不顺当,能怪我吗?男孩弯腰拾起被女孩摔在地上的耳机,一脸无辜地辩解。听这话,女孩更来气了,不怪你,怪谁?我说要打车,你非要坐公交车,我穿着高跟鞋一路站过来,你这不是存心要累死我吗?

怎么叫我非要坐公交?不是咱打车一直打不上,你自己说还不如坐公交呢,才上的这车,你怎么全赖到我头上了?车上没座位,我怕你累,我一直让你靠着,我还要怎么做?你又不是老弱病残孕,我总不能磕头作揖求别人给你让座吧?男孩的音量是极力克制着的,但也足以让前后左右的人听清他的无奈和冤屈了。

哟,靠你一下,都给你悲壮成这样了!女孩冷笑起来。她把 ipad 装进挎包里,压低了嗓门平平地说,那我谢谢你今儿让我靠了这么长时间。记着哈,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张娜永远不会再靠你王凯一下了。

这下,叫王凯的男孩急了,你有没有意思,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有点素质好不好?我什么时候没让你靠了?一个没站稳,你就这么找碴儿,还讲不讲理了?

张娜的手指一下戳到了王凯的鼻子上,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 是谁大庭广众下耍横呢?王凯,你这个孬种,我问你,你敢对赵丹丹这样凶吗,你敢吗?你也就只能对我指手画脚罢了!我是不讲理,我是没素质,你干嘛跟着我呀?

王凯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娜,盯着自己鼻尖下那只涂着金粉蔻丹的手指,他的眼里有火喷出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就要爆发了。点点害怕地往亮亮身边靠了一下。大妈开口劝起来,小姑娘,把你的手拿下来,别指着他了,多难看!车里这么多人,有事下车再解决。

张娜的手收回来,但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嘀咕,你对我凶什么凶!赵丹丹甩你的时候,你敢对她这样凶一声吗?她折腾成那样,你敢说一句她不讲理吗?

王凯的眼睛看向窗外,他的声音一下子反倒平静了,赵丹丹没有不讲理。你不要说她,她和你不一样。

张娜愣愣地盯着王凯的侧面,她的装着假睫毛的油油的大眼睛里涌上来汪汪的泪。这时候,公交停在站上,一些人开始从后门下。张娜好像一下子醒过来似地,她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回头扔下一句:王凯,赵丹丹当然和我不一样,她是她,我是我,可你记住了,你不可能选两样!

下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过道里还是挤满了人。但少了刚才剑拔弩张的争吵声,车里一下子显得空了,静了。没人再关注被张娜扔下的王凯了,除了亮亮和点点。王凯貌似满不在乎地又开始了手机游戏,但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越来越滞缓的手的动作,都说明他的心还在刚才的争吵里。果然,他只坚持了一站,就下车了。也许,他还是去找那个很漂亮脾气很大的张娜了,也许,没有。谁知道呢。车窗外的故事,永远比小小一辆公交车上发生的悲喜剧要丰富得多。

王凯一下车,俩小孩一下放松了,好像他们一直在替他揪着一颗心。亮亮大口地喝饮料,点点则自言自语起来,我都记住了,哥哥叫王凯,那个姐姐叫张娜,他们在车上吵架。我们老师说过了,小朋友不能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可他俩偏要喧哗!我们大一班李贝贝也喜欢喧哗,老师说了,小朋友不能学李贝贝。

突然,点点好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地,他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亮亮哥哥,那赵丹丹是谁?哥哥姐姐吵架,为什么说赵丹丹呀?赵丹丹在哪里?

亮亮答,据我刚才分析,赵丹丹应该是王凯的前任。

我忍俊不禁,再一次偷偷笑出来。亮亮这小孩,简直太有意思了,你听听他那口气,看看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但点点体味不出这里面的幽默,他问,前任是什么?亮亮答,前任就是以前的女朋友。他好像要展开进一步的解释了,但突然又放弃,只挥挥已喝空的饮料瓶,很大人气地说,算了,跟你说不清。

但点点似乎却听清了,他接下来的问题一下子切中了事情的核心。那哥哥下车是去找张娜玩呢,还是找赵丹丹玩?深沉的亮亮也被这问题难住了,他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这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不能找两个人一起玩。你没听张娜对王凯说吗,你不可能选两样!

点点的心思又转移到别的地方了,亮亮哥哥,儿童公园现在该到了吧?亮亮答,还早呢,还有五六站呢。我估计今天玩魔幻飞车的人太多了,咱俩迟到了,就先去玩海盗船。点点把手中的玩具摇得乱响,我都要玩,都要玩!

亮亮把头扭向窗外,并且微微地闭了眼,似乎点点的胡闹已耗尽了他的耐心。但安静并未持续一分钟,对话又开始了。亮亮说,点点,你不是对刚才那哥哥姐姐的吵架感兴趣吗,那你注意到他们最关键的那句话了吗?

什么话?点点的手拨弄着玩具,对亮亮的话题并无热烈回应。

就是那句话啊,张娜姐姐说的,你不可能选两样,现在,你明白了我没有骗你吧,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游戏规则。所以,玩游戏,你只能一个一个玩,不能选两个一起玩。你喜欢谁,也只能说一个,不能选涛涛,又选我,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我看到点点抬起头,他猝不及防被慌乱包围了。我暗暗吃惊,怎么又跌回到这个危险的选择题中了?点点苦心经营,又是避又是防的,但千回百转,亮亮却还在老地方等着他。

亮亮目光灼灼,点点,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最喜欢哪个哥哥?

点点临危不乱,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淡淡地说,我觉得可以选两样。

亮亮已经忍无可忍了,但对问题答案的强烈兴趣使他再次按捺住了自己。他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循循善诱起来,点点,我不骗你,真的,不可以选两样,什么事情都这样的,给你举例说吧,今天咱们等了警察叔叔,就不能早早到儿童公园,对吧?那个王凯哥哥和张娜姐姐好,他就不能再和赵丹丹好,对吧?还有,你不是周六周天想学跆拳道吗?可你妈非得让你学琴,你不喜欢弹琴,但你只能听你妈的,是不是?对了,你见过我表姐吧,我表姐明年要考大学,她说她喜欢化学,特别喜欢,但她又喜欢地理,但她不能选两样,要么学文科,要么学理科,大人开家庭会议讨论,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最后就让她选理科了。

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科?点点插话。也许他确实对学科分类产生了探究之心,也许他想把亮亮的注意力从那个一根筋的选择题引到别处去。但他小小的狡猾未能凑效,亮亮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上了小学再上中学,自然就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事都不可以选两个答案。我爸爸有时想耍滑头,就被我妈英勇机智地识破了。

你爸爸耍什么滑头?点点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他又跟着亮亮的思路走了。

我妈问我爸,贾大明,要是我和你妈同时掉河里了,你先救谁?

我爸嬉皮笑脸地回答,老婆,你会游泳,你游得比我好多了,你哪里用得着我去救!我妈说,那好吧,贾大明,我再问你,要是地震了,你先救谁?我爸说,我先救咱儿子亮亮。我妈骂,废话,当然先救亮亮,我问的是除了亮亮,你妈和我,你先救谁?我爸说,我妈又不和咱们住一起,地震就几分钟的事,我去救她也来不及呀,你在我身边,我先救你。就这样,我妈还不满意,她穷追不舍地问,要是我就和你妈在一起,你先救谁?

你爸怎么说的?点点小心翼翼地问。显然,他有点被问题的严重性吓到了。

我爸说,先救你,老婆,任何情况下我都先救你,这总行了吧?

俩小孩看着彼此的眼睛,似乎这转述的故事勾起了他们共同的什么思绪,但他们说不清那是什么,有点感慨,更多的是茫然。好一会儿,点点说,大人这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咱们不玩。

怎么是大人的游戏?亮亮却又来劲了,咱们小孩也一样,比如,你爸你妈要离婚了,他们就会让你选,是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

我爸爸妈妈才不离婚呢,你胡说!点点喊起来。正迷迷糊糊打盹的大妈被他的吵闹撞得打了个激灵。

亮亮生气了。你喊什么呀,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离婚又不是多稀奇的事,说离就离了。我们音 乐老师说,现在遍地小三,离婚率不断增长,咱们小孩都是受害人群。

什么是小三?点点惊魂未定,却又发现了新名词。

亮亮一撇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三就是那些找对象专找小孩爸爸的女人。我们班李菲菲,唐家宁,他们的爸爸就是因为小三找他们搞对象,他们就跟妈妈离婚了。李菲菲跟她妈妈过,唐家宁跟他爸爸过。知道吗,这就是单亲家庭,很可怜的。你别看现在你爸爸妈妈一起带你玩带你吃,可要是离婚了,另一个根本看不到了。

点点摇摇手里的无敌金刚,哼,我才不怕小三呢,要是哪个小三找我爸爸搞对象,我就一拳打死她!

亮亮冷笑着,根本不屑于应答的样子。点点又说,那我就叫警察叔叔抓走她!亮亮还是冷冷笑着。点点怯怯地望着他,又望向周围的人群。他扑楞楞的长睫毛似乎就要闪出泪滴了。但没人注意到他。人们要么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要么疲惫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家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却又冷漠得好像之间隔着铁的空气。

这是什么世道,两个小屁孩,都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身边的大妈哼哼一声,又歪到了椅子上。

我再也没法静静地观察点点眼里的委屈和惊恐了,我凌乱起来。我很想说一句,点点,亮亮哄你呢,没有小三找你爸爸,你别怕。我想伸手把这个柔嫩倔强的漂亮男孩抱到我怀里来。但我也像点点一样,望向周围的人。我没勇气开口,更怯于动作。我不能惊了孩子,遭人耻笑。思忖再三,我悄声说,小朋友们,说点开心的话吧。

点点低着头,玩具在他的手上耷拉着。亮亮扭身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是警觉的。我冲他笑,我希望他采纳我的建议。然而,他已痴迷于残酷的游戏规则不能自拔了。他搂着点点的肩,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出选择题了,点点,要是你爸爸妈妈离婚,你只能选一个,你是跟你爸爸过,还是跟你妈妈过?

小小的点点,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问题面前。这一路,他拼尽全力,只为逃避回答一个问题,你喜欢涛涛哥哥,还是亮亮哥哥?他怎么会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更恐怖的问题堵在他的前面:要爸爸,还是要妈妈?

哇!点点裂开嘴,爆发出一声大哭。一声既出,后面的哭声便汹涌澎湃地流出来。亮亮和大妈之间小小的空气里,盛不下这么浓烈的哭,一下子,整个车厢里便是点点悲痛的声音了。

怎么了,是点点吗?点点怎么了?从前面传来家长们急急的声音。

车又到一个站了。我猛地意识到我该下车了。我再来不及观察亮亮的表情,便从座位上挤出来。下车的同时,我惊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晚下两站了。

我沮丧地站在 118 路公交车扬起的冲天灰尘中。修路,修轻轨,修地铁,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切割声,建筑的倒塌声,金属的碎裂声。到处都是喧嚣的土和仓惶的人。而我却错过了下车站点。现在,我得倒走回去两站路,如果不愿步行,就只好穿过这边的围栏再上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去坐车——那似乎比步行两站路还要麻烦。

我顶着嘈杂和尘土往回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太关注于一场关于游戏规则的谈话,我没有在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离开那辆一路险象环生的公交车。亮亮说的对,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我的目的地是市一医院。昨天,我的妻子在那儿做了手术。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了。我们年轻时一味地贪玩,但近两年来,我越来越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父亲,我想那是我越来越上年龄的原因。一个俊美的小男孩,一个像点点那样招人疼的男孩,是我梦里都在盼着的。我妻子怀孕了,我是在迷醉般的幸福中度过这三个月的。然而,昨天,我妻子做了手术,单方面终止了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她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她说,她既然选择了向我坦白,求我原谅,就不能同时选择那个别人的孩子。

我昨天没有去医院,我在家里消化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不眠。现在,我去接我妻子回家。我想我既然选择了接她回家,就必须得忘记昨夜里所有那些要命的想法。关于那个倾注了我三个月心血的胎儿,就当他根本没有发生过吧。我决定含笑接我妻子走出医院,就像她每次打完感冒点滴我去接她一样。

人不可以选两样。这个道理,我妻子,我,我们都懂。点点,他也会懂的。

 

他现在该到儿童公园了吧?

他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小孩,除了浓黑的长睫毛,清亮到发蓝的眼眸,他还有一张精巧细嫩的嘴。现在,游戏规则这个坚硬的词语,一遍遍从那两片粉嫩的嘴唇里吐出来。对于电子游戏时代的儿童,这应该是一个耳熟能详的用语吧?但点点说的一字一顿的,很用力,好像一不小心,这个词就会长出陌生的刺人的触须,划伤他的嘴唇。但他的语气又十分不屑,好像只要他表达足够的愤怒,游戏规则就会像嚼厌了的口香糖可以一口吐到垃圾筒里去。

你别烦人了,好不好!亮亮转过身来斥责,但他立即也看了看车厢前方家长们的方向。又到一站了,只下去三五个人,却挤进了更多的人。司机烦躁的声音让车厢更挤了,往里面走行不行!你们往里面走,别挤在这儿行不行!

有些人从人缝里挤过来,前后都挤得满满当当。一个蓝头发的姑娘不满地嘟囔着,就会说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以为里面是广场啊?坐在过道边的点点不时被站着的人蹭着撞着,他尽力靠向亮亮,但亮亮沉着脸,不理他。一个拎着大皮包的大妈俯身对点点说,小朋友,你看我的包老撞你的头,干脆你和那个小哥哥挤一挤,让我坐这儿行吗?我的包可沉了,站着怪累的。点点不等她说完,便立即起身让开了座位。他好像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他坐到亮亮的身边,但亮亮并没有欢迎的意思。我看到点点的屁股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亮亮的座位上,但他还是咧开嘴笑了,因为当他抓住亮亮的胳臂时,亮亮没有拒绝。

到底是小孩,很快,俩人又你拉我扯地把小脑袋戳到一起了。我长舒一口气眯上眼,但车厢前方突然吵吵嚷嚷起来,好像是发现小偷了。有女声哭喊,我的钱包!钱,卡,身份证,还有好多证件都装在里面呢!有人问,你啥时候发现钱包被划开了?有人好心地责怪,你干吗把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带身上呀!有人喊,小偷肯定还在车上,不能让跑了!

公交车在闹哄哄中嘶鸣一声停靠在了路边。司机的大嗓门气吼吼地传过来,谁丢了钱包赶紧地报警,咱就在这儿等警察来,车门不开,谁也别说下车先走的话!你急,哪个不急?我他妈最烦大清早出门,就遇上晦气事!咱今天就来个全场搜身,看你他妈三只手往哪儿躲!

凭什么呀,我没偷没抢的,凭什么搜我身?你这师傅说话也忒霸道了吧?人群中有尖利的女声发出了抗议,你把一车人关在这里,是把大家都当贼看哪?

是啊,是啊!一语未落,应者纷纷。这算怎么回事,你让小偷上了你的车,还要带累这么多人做人质,这也太过分了吧!大家都是出来办事的,关在这里不耽误事吗,开门开门!我是送孩子上辅导班的,孩子上课可不能迟到!师傅,我爸心脏病,这车这么挤这么吵,老人出了事谁负责?你给我开门!我们是打工的,迟到十分钟,扣一百元,这钱你出不出?哪个公交上没出过小偷小摸的事,都像你这么干,那城市交通还不得瘫痪?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谁自己负责,别连累别人!

人声鼎沸中,我听到点点问,亮亮哥哥,这是谁在骂谁呢,这么多人怎么一起吵架呢?亮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车里的动静,嘴里应答着,也不是骂谁,公交车师傅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大家都有意见。

警察叔叔抓小偷?好啊!我最喜欢警察叔叔了,我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点点噢噢地喊起来。好奇怪,大家为什么有意见呢?他黑亮的眼神充满了兴奋和不解。

因为,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比如我们,停这儿这么长时间,就没法快快赶到儿童公园了,懂了吗?亮亮发现身边的老大妈注意着他和点点,他的态度很有耐心了。

懂了,可我想快快赶到儿童公园玩,也想看警察叔叔抓小偷。点点说。

又来了!点点,你总是这样,想要这个,还想要那个,告诉你,不可能的!亮亮的声音凶起来,游戏规则,懂不懂!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点点看上去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听到“游戏规则”立即噤声不言了。关于游戏规则是个危险的话题,这一路过来,亮亮已经两次生气不理他了,他可不想再为此招惹亮亮了。他把目光也投向吵吵嚷嚷的人群。我妈!他叫起来,我妈也在吵!亮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有什么!我爸都吵好半天了,他们在交涉,好让师傅开门,我们去换另一辆车。

亮亮冷笑着,根本不屑于应答的样子。点点又说,那我就叫警察叔叔抓走她!亮亮还是冷冷笑着。点点怯怯地望着他,又望向周围的人群。他扑楞楞的长睫毛似乎就要闪出泪滴了。但没人注意到他。人们要么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要么疲惫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家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却又冷漠得好像之间隔着铁的空气。

这是什么世道,两个小屁孩,都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身边的大妈哼哼一声,又歪到了椅子上。

我再也没法静静地观察点点眼里的委屈和惊恐了,我凌乱起来。我很想说一句,点点,亮亮哄你呢,没有小三找你爸爸,你别怕。我想伸手把这个柔嫩倔强的漂亮男孩抱到我怀里来。但我也像点点一样,望向周围的人。我没勇气开口,更怯于动作。我不能惊了孩子,遭人耻笑。思忖再三,我悄声说,小朋友们,说点开心的话吧。

点点低着头,玩具在他的手上耷拉着。亮亮扭身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是警觉的。我冲他笑,我希望他采纳我的建议。然而,他已痴迷于残酷的游戏规则不能自拔了。他搂着点点的肩,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出选择题了,点点,要是你爸爸妈妈离婚,你只能选一个,你是跟你爸爸过,还是跟你妈妈过?

小小的点点,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问题面前。这一路,他拼尽全力,只为逃避回答一个问题,你喜欢涛涛哥哥,还是亮亮哥哥?他怎么会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更恐怖的问题堵在他的前面:要爸爸,还是要妈妈?

哇!点点裂开嘴,爆发出一声大哭。一声既出,后面的哭声便汹涌澎湃地流出来。亮亮和大妈之间小小的空气里,盛不下这么浓烈的哭,一下子,整个车厢里便是点点悲痛的声音了。

怎么了,是点点吗?点点怎么了?从前面传来家长们急急的声音。

车又到一个站了。我猛地意识到我该下车了。我再来不及观察亮亮的表情,便从座位上挤出来。下车的同时,我惊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晚下两站了。

我沮丧地站在 118 路公交车扬起的冲天灰尘中。修路,修轻轨,修地铁,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切割声,建筑的倒塌声,金属的碎裂声。到处都是喧嚣的土和仓惶的人。而我却错过了下车站点。现在,我得倒走回去两站路,如果不愿步行,就只好穿过这边的围栏再上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去坐车——那似乎比步行两站路还要麻烦。

我顶着嘈杂和尘土往回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太关注于一场关于游戏规则的谈话,我没有在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离开那辆一路险象环生的公交车。亮亮说的对,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我的目的地是市一医院。昨天,我的妻子在那儿做了手术。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了。我们年轻时一味地贪玩,但近两年来,我越来越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父亲,我想那是我越来越上年龄的原因。一个俊美的小男孩,一个像点点那样招人疼的男孩,是我梦里都在盼着的。我妻子怀孕了,我是在迷醉般的幸福中度过这三个月的。然而,昨天,我妻子做了手术,单方面终止了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她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她说,她既然选择了向我坦白,求我原谅,就不能同时选择那个别人的孩子。

我昨天没有去医院,我在家里消化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不眠。现在,我去接我妻子回家。我想我既然选择了接她回家,就必须得忘记昨夜里所有那些要命的想法。关于那个倾注了我三个月心血的胎儿,就当他根本没有发生过吧。我决定含笑接我妻子走出医院,就像她每次打完感冒点滴我去接她一样。

人不可以选两样。这个道理,我妻子,我,我们都懂。点点,他也会懂的。

 

他现在该到儿童公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