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作家。我枯坐在家里搜肠刮肚,想写出一鸣惊人的文字。

新的一天,又在高原上降临了。然而,我的文字仍然没有一点进展。这使我更加苦恼。

 

丹珍阿妈望着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便有些艰难地起身,关上木叶窗。夜色昏暗,天空中聚集着一堆堆乌云,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儿媳妇回来后,丹珍阿妈对她说:“最近的天总是没有晴透的时候,让人觉着讨厌呢。”

儿媳妇从黄色的军帽下抬起有着黑斑的脸说:“阿妈,你是一个皈依了佛门的人,还能讨厌天吗?”

“嚯,你这样说倒也是个理呢,谁管得了天的表情?只是,我老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心里不清爽。我知道是不好的梦,但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想去卜卦都没有办法。”

儿媳说:“哦。”低声迎合。然后,又忙别的事去了。

丹珍还想唠叨,见儿媳妇出了门,就拉下电灯的开关线头,再坐回到灶旁的垫子上。

晚上,家人都回来了,村里的老人巴登来坐客。一家人很热情地招呼。大人围坐在灶口闲聊村里的事,丹珍阿妈与巴登还交换佛法的修行,丹珍阿妈说她总是记不住新学的百字经咒,也许人老记忆也跟着钝了。

巴登开玩笑道:“你读书本来就不好嘛。啥时得个奖励呢?我是得过几尺布匹票的。”

丹珍阿妈咧开牙齿稀疏的嘴巴“嚯嚯”地笑,承认自己的智力有些鲁钝,说:“桑登读书比咱们都厉害吧。”桑登是丹珍阿妈的男人,几年前因为脑溢血去世了。

巴登说:“是啊。可惜也没能读完。不然成了干部,可以吃国家的饭了。”

“命吧。不然也不该走那么早的。”

儿媳做夜饭。打算烧一锅排骨汤。儿子勤快地给巴登舀茶,问老人是否喝一点清稞酒,巴登说自从皈依白玛活佛后,再也没有喝过酒了。儿子知道老人也曾嗜酒如命,便问老人不想吗?巴登就说还真是想,有时突然发现自己喝了酒,便吓醒过来,幸而只是个梦。

三个孙子见在老人们的嘴巴里听不到有趣的故事,就挤坐到碗柜前的座床上,打开电视,选起频道,而且把声音弄得很大。儿子大声一吼,孙子们就把声音调低了。

关于电视,俩个老人聊起各自的看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年青人对此如痴如醉,不就是一些人影子在上面哭天抹泪或打来杀去吗?而且他们也都听不懂汉话的。

儿媳在灶锅里熬上骨头汤后,就去给牲畜喂夜料了。儿子也跟着走了出去。不久,从楼梯口传来像是磕碰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拉扯。丹珍阿妈竖起耳朵听时,又没有了声音。

老人的话题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在捻动佛珠,喃喃念经声中,岁月像一条河一样流贯到眼下,又慌乱地向前窜奔而去。

丹珍阿妈问儿子:“你们咋耽搁了那么久?也不陪阿木(叔叔)坐着。”

巴登:“客气啥?还用得着把我当客人吗?”

儿子说:“我去喂牲口了。现在的人 ……” 好像想说啥 , 又很快换了口气 :” 畜生还真是畜生。”

儿子女人的脸黯淡下去,她埋首往灶孔里塞上柴薪。

丹珍阿妈没有理会儿子奇怪的话头,巴登便谈起他们共同的上师,说是不久要到村里来。

丹珍阿妈说:“那我还得再学学百字经咒了。念得断头掐尾的,别说有功德,反生罪孽吧?”

“再学不会,就让孙子录下音吧。”

“他们才不管我这个奶奶呢。”把头转往孙子们。

“别吹牛!”大孙子从电视机那边大声地反驳道。

俩个老人笑了。儿媳妇也笑了。见自己男人瞪着眼,就把头别向一边。

 

太阳越来越热了。雪山的头冠也在点点融化。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全部化掉了。雪水没有了,河水也该断流了,那田地就会遭殃。树木在毒日下蔫着枝叶,起风时,方才懒洋洋地动弹一下。只有蝉一声接一声地嘶叫,更增添了某种燥热和不安。

公路下方的平地上,在山溪水流经处的高地上耸立着八座佛塔。这时,转经的老人们受不了热辣的阳光,纷纷躲到核桃树下的阴影里。见丹珍阿妈远远地来了,有人交头接耳地说着啥,待她走近,向她热情地招呼。

“丹珍呀,今天可来得很晚啊。”

“这时候,太阳这么大,还不如在家待着呀。”

丹珍忙着一一应答。也不顾他们的劝说,转起塔子来,说转转再坐。

村里没有老人的活动场所,人老了也该为来世准备盘缠了,于是,这新建的塔子成了老人们转经聚会之地了,年青人忙完家事也来转经,有些虔诚的人还围着佛塔磕等身长头。这水泥浇铸的佛塔建得不容易。年青村长因为组织村民修塔而差点被撤了职。有得有失,却也赢得了村民的心。大家觉得这小伙子还是能够为村子做事情。

不知道是丹珍阿妈敏感还是原本如此,她觉得老人们对她的热情似乎不同于平常,有时还背着她悄悄叽咕。当她绕到转角处时,尚达阿婆赶快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而俯头说话的另外两个老人的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

转了几圈,阳光亮晃,热力猛烈,汗水泌涌,脑袋晕乎起来。

于是,丹珍阿妈也坐到老人们中间。屁股下垫上一块硬纸板。

刚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人们突然没了话题。

寂静。蝉声。阴影。还听得见阳光呼呼地燃烧声,若有若无的烈焰,缠绕着佛塔在升腾。

丹珍阿妈感到某些异样的氛围。老人们的目光仿佛都凝注在自己身上。难道有什么事情或者我的脸上有啥不对的吗?

有一个阿婆打破了有些难耐的寂然,问丹珍阿妈:“你大儿子好几天没见了,还好吧?”

“好啊。每天都很忙的样子。人还能忙出啥呀?”

“是吗?我以为他出了门呢。”

“巴桑快回来了吧?”

“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说是寺院到几个乡的牧场去化缘。那得要很长时间吧?”

几个老人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太阳的热力依然不减,阴影里有老人眯盹起来,还口流长涎,呼噜不止,引得老人们都笑起来。

当太阳攀到山巅,老人们分手回家时,很多老人都说要来看丹珍阿妈,丹珍阿妈不断地笑着说“我有啥看的,又没病没灾的”,但是心里仍隐隐觉得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什么呢?不,或者,人老了都有些神经质吧?丹珍阿妈思忖。

接连几天都有老人来家里坐客,这使家里的气氛融洽,感觉温暖。尘世的欢乐、童年的记忆都没有伤感地洇染开来。丹珍阿妈谈到男人时也没有了伤痛,只是遗憾他去得早,说肯定是酒害了他,又说他的命本该如此,走在酒上吧。晚上,便梦到男人,俩人一起在割青稞,太阳很大,男人去取放在水沟里树下荫凉处的水壶,总不见回来,喊也没有人应声,她有些心慌,不安地想:会不会被喜欢把人、牲口隐藏起来的“镇”藏了起来,那得赶紧煨桑才好啊。这样想着,天却黑了下来。她惊慌地叫着男人的名字,跑回家。于是,嘴里喃喃念着经文醒了过来。丹珍阿妈的心仍在砰砰地跳着。她坐起来,拿起佛珠,念诵经文。不久,儿媳起身烧火。见丹珍阿妈披衣坐在铺上念着经文,便问道:阿妈没睡好吗?阿妈淡淡地回答说没有,又用心念经文。冼手净脸之后,就在陶罐里装上火籽烫灰,烧上“索”食,念诵虚空藏菩萨的经文,希望所有饿鬼都能享用到这一食物。阿妈眼前便又晃动起男人的身影,想:难道他还没投胎吗?

儿子、儿媳和孙子们都走了之后,丹珍阿妈关上连接电视的电板上仍红着的眼,电视尾巴上的红点便消失了。最小的孙子邓珠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然后手握那个“板子”调来换去,令电视像个不断眨眼的人一样难受。丹珍阿妈不明白,虽然他们听不懂,却这样痴迷地盯着屏幕,没完没了。她闹不明电视对人为何有那样大的吸引力,仿佛它有勾魂的法力,自从有了电视之后,家人很难得一起围在灶旁聊天,更别提一家人一起念诵经文了。所以,有老人来坐客,丹珍阿妈觉得很幸福。岁月里的记忆物事悠悠地浮上来,让人生出很多感慨。她看看灶口,柴薪都塞在灶口的,不会掉到木板上来了,再关上柜门,最后身后带上门,把锁链挂上之后,转身缓慢下梯,出门去转经。

走到村口,儿媳妇慌张地跑来,说阿妈,你别去转经了,白玛活佛来看你了。是嘛?阿妈吃惊而又高兴。活佛上师来了,她有不少关于念经和修行的疑问呢。儿媳说她先去烧茶,在裙踞啪啦啦响动声中跑回家。阿妈侧身站在路边,不久,儿子和侍从跟在活佛两边,身后又有不少村人相跟着,远远地来了。走近了,阿妈顶礼。活佛笑眯眯摩顶之后,停下脚步,问候阿妈的身体状况。儿子催促说,阿妈,快回家再说吧。阿妈不满地瞥儿子一眼,活佛见之笑了。于是,活佛走在前面,回到家里。又是一阵忙乱。

活佛再口授一遍百字经咒。阿妈仍然记不住。

跪坐另一边的儿媳妇插嘴道:阿妈,你让你儿子录下来吧?——仿佛在说另外一个人。

儿子就拿眼剜女人。女人眼里闪过一惊焰,便扭过头去。

活佛侍从说:你拿手机录下来吧。

活佛点头应承。儿子摆弄了一阵说可以,活佛再念诵了一遍。

丹珍阿妈不放心,但儿子的手机已经传出活佛的声音了。

“丹珍呀,你的记忆‘稀稀拉拉’哟。”活佛亲切地说。

大家都笑了。‘稀稀拉拉’是一个村人学汉语的说法。意思是“不行”。如同“难为你”说成“陋你”一样,都是经典的段子。

阿妈说:“现在好了。我念得掐头断尾,怕生罪孽呀。”又问儿子说:“你给我弄妥了吧?别给丢失了。”

活佛说:“机器厉害吧?”

阿妈笑了。便唠叨起孙子们被电视勾住了心的种种事情。

听过之后,活佛问起阿妈关于修行上的事情,并说人的心是修行钥匙。人生难得。讲了佛经中关于盲乌龟和木孔的比喻。那故事说,海底有一只盲乌龟,每百年升到海面一次,有一幅耕地时套在牛肩上的木轭飘浮在海面,获得人身如同轭孔与盲乌鱼相遇一般困难。活佛再三地向阿妈说,不管怎样,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心都要放下,放下了,离佛法就近了,心也就清明了,智慧日渐滋长。人生有三大苦八小苦,而苦因都来自于自己往昔的业力,造了孽,心中忏悔,多做善事,累积功德。儿媳往下拉一下帽檐,起身去取柴禾。儿子盯着母亲的脸。母亲虔诚地低头听着。

活佛讲完了,有人笑道:“丹珍阿妈,你好福气啊,活佛来看你,还讲经说法。你看,我们都沾了你的光。”

丹珍阿妈感激地看着活佛,连声称谢。

活佛说:“弟子不来看老师,只有老师来看弟子呀,哈哈哈 ……. ”脸上漾开笑意。

丹珍阿妈便“哦婆哦婆”地感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上不了山。

这时,带着疑问的村人,请活佛打卦开示。

完了,丹珍问起关于梦到男人的事情,问会不会男人还没投胎。

活佛笑问:“你看我有那样的神通吗?”

所有人都笑了。

活佛说:“梦是空的。你勤烧‘索’食,对所有亡灵都好。”

活佛要走了,又笑眯眯地看着丹珍阿妈:“我今天的讲经,都记在心上了吧 ? 别像地上的画,雨水一来就没有了。”

丹珍阿妈说:“仁波且,记住了,记住了。”

“把心放下吧。”起身时,又叮嘱道。

“哦呀。”

天蒙蒙亮,丹珍阿妈起身了。人一老,瞌睡就少,睡意也浅淡。她似乎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但又怀疑自己老了出现了幻听,便没放在心上。当她走近房门口时,真切地听见儿媳说:“你干脆打死我吧,唔,唔唔 …… ”伴着抑压的哭泣声。儿子在吼叫。丹珍阿妈的脚步停在门口,喊儿子的名字,问一早俩人在啥?房里的声音猛然停住了。儿子大声地说没有啥,很快就起床。阿妈又问那媳妇哭啥?儿子大声地说:“阿妈,她在唱山歌呢。”阿妈想象着儿子坏笑的样子,也笑了。看来没什么大事情,俩人只是绊绊嘴吧?

丹珍阿妈从屋顶煨桑下来之后,见俩人都在忙活,虽然儿媳脸色阴郁,但看起来像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看见儿子出了正屋门,丹珍阿妈就问:“他打你了吗?”“没有,阿妈。”“那你哭啥?”“只是一点小事,你别操心了。”眼里却闪着泪花。“早晨就哭泣,家的福运都会流失。多不吉祥。”“嗯。”。丹珍阿妈心想:我下次得问问儿子。儿子的脾气变得有些爆燥,说话也总是绕着弯儿,带点刺棘。

这天中午,仨孙子放学回家吃饭,邓珠突然问丹珍阿妈:“奶奶,为什么阿爸总是打阿妈呢?”

丹珍阿妈斥喝道:“小孩子别乱说。啥时候?”便想起早上的事情。

小孙子邓珠申辩道:“我都看见几次了。”

丹珍阿妈就问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邓珠一一说出。

丹珍阿妈便问俩个大孙子,俩人赶紧摇头说不知道。又拿不满的眼光瞪着小弟弟。

邓珠低眉埋道,嘴里咕噜道:“我又没有撒谎。”

丹珍阿妈的心感到疼痛。脸色变得阴沉了。

吃完饭的长孙女起身时对小弟弟叫道:“你个小孩子,该把嘴巴撕烂。”

小弟弟转头躲闪开要扯头发的姐姐的手。

晌午,丹珍正想出门转经,男人的弟弟次登来了。

于是,俩人坐下喝茶。次登说是来坐坐。

闲聊中,次登感叹起世风不古,人心里像住进了魔鬼,什么样闻所未闻的坏事都在发生。说村子里某家的公公竟然钻到儿媳妇的床上,父子俩闹得如仇人一般,某家的小伙子疯子一般整天追着自己妹妹,某家的小僧人与嫂子公开地住到一起了,听得丹珍阿妈“啧啧”叹气,说人怎么不顾廉耻,变成畜生一样,又感到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似的,生出某种莫名的恐惧。

“三宝啦!这就是末法时代的乱相吧。啧啧啧。”

次登说:“是啊。现在当个守戒的僧人真是不易。”

“关键还不是自己的心呀。”

“现在的电视里也不教好的。亲来搂去的,一家人都没法一起看。”

丹珍阿妈说:“我可从来不看。哈哈,看,也是瞎子在看,啥都不懂呀。”也讲起孙子们一有空就围着电视看,魂儿像被电视勾了去。

次登突然说:“丹珍啦,让巴桑还俗吧。”

丹珍阿妈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谁?”

次登硬着“铁心”道:“你的小儿子巴桑呀。”

丹珍阿妈倏忽间觉得自己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心怦怦怦乱了节奏:“巴桑,他咋啦?”

“他破戒了。你别紧张,白玛活佛不是让你把心放下嘛?你是皈依了佛法的人啊。”

“拉萨觉伍(佛祖),我的巴桑不是说去化缘了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我的?他现在在哪儿?”丹珍阿妈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泪水汪汪地泌涌而下。

次登终于把真相说了出去。眼睛紧张地盯着丹珍阿妈的脸。

丹珍阿妈脸上泪水横流,身子抖颤着,当最后听到与巴桑相好的女人名字时,阿妈一阵抽搐,昏厥了过去。

次登扑身向前,扶住了缓缓瘫软的身子,喊道:“丹珍啦,你不能这样啊。”赶紧用指甲去掐仁中。

有一天,我一进“一品茶楼”,听到有人大声地喊道:“作家,你过来。”

越过茶客们的头,我看见临窗边坐着胖胖的汪杰。旁边还坐着两三个人。

我招呼一下吆约的同伙后,向汪杰走去。

汪杰说:“作家不坐在家里,跑到茶楼里来收集故事啊?”

我笑笑说:“我就是来找你,让你从这个胖肚子里倒一点故事呀。”

汪杰:“我还真有新鲜的故事。只怕你写了发不出来呢。”

“什么故事?”我真的感到了好奇。

汪杰扭动身子,坐直,深吸一口烟:“可惜什么稿费都没有。”

我笑着说茶钱算稿费得了。汪杰说,也行,算给我个面子,作家嘛,万一某一天成名了,我也还算有功劳啊。

枪声从窗口密集传来。在枪声中,母亲从容地为儿子熬好了酥油汤。儿子埋头吃着,母亲凝眸深情地看着儿子。砍、砸大门的声音也不断地鼓捣耳鼓。

母亲说:“你就把剩下的吃完吧,我的儿子。我再也不能为你做饭了。”

儿子的泪水终于憋不住地扑出眼眶,又“簌簌”地落进碗里。

儿子说:“阿妈,我要你发誓,你要好好地活着。”

“我答应你,我的儿子。我还要为你天天点灯、燃索食啊。”

这时,又一颗子弹打在灶头,泥屑纷飞。

大门打开了。仇家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然牵着儿子的手,赤手空拳地出现在众多枪口面前。

“你们不是要我儿子的命吗?我把儿子带来了。”

枪口沉默。嘴巴们在大口喘气。太阳停驻了脚步。

“我儿子终于替父亲报了仇。理当一命还一命。但是,我请你们格桑大家族的人们,长着男根的男子汉,看在我这个既将成为孤寡母亲的可怜面子上,请我儿子自行了结自己的生命吧。”

“你这个魔女,别想耍花招。你儿子再也逃不掉了。哈哈哈 …..”

母亲再次哀求。男人们再也不吭声了。

母子俩由枪手队押着走向了大河。

金沙江浊浪翻滚,嗬嗬地发出巨响。

桥面上,母子再次深情相拥。儿子背上的石板猛吸着毒辣的阳光。

“卟。”儿子跳进了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一片沉静。只听到呼吸声时缓时急。

“你这是编出来的。”为了打破抑压难受的空气,我首先开口道。

汪杰笑了。看来,他已经走出那个故事,回到了现实里。

“真的。”他说:“这是前天才发生的。”

“哪有这样 这样 …” 我没有一个恰当的词语来表述自己的意思:“的母亲?你总是——”

我起身走掉了。“稿费噢?”汪杰在身后喊道。

“我还没有要你的精神损失费呢。”我大声地抗议道。

丹珍阿妈醒过来时,心里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她无法相信,不愿相信,这样让人无法启口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家里,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但是,她看见次登紧张地看着自己,嘴里说:“你终于醒过来了。”于是,她立即明白那些事情并不是发生在梦里,而是真切的实事。儿媳妇跪坐在面前,迷蒙着泪水的双眼凝注在丹珍阿妈的脸上,丹珍阿妈看见她,像个猛醒的狮子突然发现有人害了幼崽一般,扑身上前,双手抓向儿媳妇:“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个女鬼?”儿媳低着头,任由母亲捶打。肩头、脸颊和脑袋上,指甲留痕,拳头咚咚地无力敲击。儿媳的黄帽滚落到地板上时,盘在里面的辫子垂落下来,母亲猛地攥住辫子,又用力拉扯过来。

儿媳妇哭泣着,并不躲避:“阿妈,你打死我吧。我就是个女魔。魔鬼附在我身上了。”

当儿媳随着辫子挨近母亲把头抵在阿妈胸前时,阿妈再也拽不动了。阿妈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卟卟泌涌:“我好好的僧人儿子,被你拖到污水里了,你让我们家族蒙羞带耻,我们怎么见人啦?三宝哟!”

儿媳妇不断地诅咒自己,说她愿意下地狱,请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都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希望俩兄弟当家,家就能兴旺了,阿妈,我让家人背上了耻辱,你打死我吧。

为了家,为了兴旺,你还好意思说,你让我小儿子以后怎么生活?一个破戒的僧人,一个抢兄弟媳妇的男人 ……

母亲又举手捶向儿媳妇:“你这个活鬼,滚出我的家门。”一气未接,又晕厥了过去。

这时,村里的亲戚们来了。

当丹珍阿妈酣睡过去时,次登说:“你们谁都不说,只好我来当这个罪人了。”

丹珍的大儿子阿多低下头去:“伯伯,是我无能,没管住婆娘。”

现在究其根因毫无意义了。次登说:“我们能瞒到什么时候呢?总有一天是会知道的。那时候,不知道阿妈能不能挺过去。我怕出人命呢。”

众人无声。

次登问:“巴桑会没事吧?”

“伯伯,你放心吧。一个连哥哥媳妇都睡的人,不敢玩自己的命。”

次登瞪阿多一眼:“你也是个心像石头的人。我担心啦!”

阿多从鼻孔里“哼”一声,表达对弟弟的不屑和轻蔑。

丹珍阿妈又在梦里受着折磨,眉额蹙皱成一团。华发下的脸更加充满了苍凉的气息。

次登问:“阿多,你们到底要怎么办?父亲也不在,你要拿定主意呀。”

阿多苦笑:“老婆的想法是让弟弟也还俗,留下当家。”

“这么说,是你老婆勾引的吗?”

“谁知道?或许是俩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女人的心真难测度啊。你女人看起来老实的样子,也 …….

“我对她说‘我不是牲畜。我没脸这样。如果你俩当家,我就出去吧。’。”

“唉。遇到的啥事?人都疯了!”

 

丹珍阿妈时醒时睡时哭时而又呆滞地过了几天。

“我不喝茶。”

“我不吃饭。”

她总是这样回答。

黑寂的夜色显得幽长。灯光刺目。白昼可怕地光亮。人声鸟鸣都显得有些荒诞不经。有时,深夜,丹珍阿妈突然惊叫着醒来:“我要见我儿子巴桑。让巴桑来。”

留下来帮着守看的次登说:“巴桑快回来了。”

“巴桑,我的儿子,好好的僧人不当,何苦往人世的苦海里跳啊?谁让他成了疯子?”

“丹珍啦,你一定要想开些。现在这时代,还俗的僧人还少吗?到处都是诱惑和陷阱呀。”

“但是有与自己嫂子的吗?嚯嚯,阿底家族就算人走了,笑话还会留在世上了。”

次登也管不了遭口罪,向丹珍阿妈说起别人家也发生的类似事情:阿木家的公公竟然去睡儿媳,被儿媳骚了脸;下母家的儿媳又让某个僧人破了戒,等等。

“人难道可以不顾脸面,像牲口一样地活着吗?唔唔 ……” 丹珍阿妈有气无力地哭着。

“大家都在担心你。”

阿多说。给母亲递上一碗热茶。

丹珍阿妈的眼窝深陷,双颊更突出了。她咽下一口茶水。

“都怪我。是我这个母亲没有当好。”

“这哪能怪你?你要为一家人着想啊。”次登说。

“让巴桑来见我。他到底去了哪儿?或者,还有事瞒着我?”

“你放心吧。他好好地正从外地往家中赶。”

“好好的?他还能好好的?已经都成这样了。”

“如果你仍这样,白玛活佛说亲自来看你。”

“交松且。我还有脸见活佛?”

“村里的老人都争着要来看你呢。”

“你们还是让我去死吧。我还有脸 ……

“丹珍啦,你要想开一些。对于造过的罪孽,人只有去面对,忏悔、恕罪,还能有啥法子?”

丹珍阿妈想起村里老人陆续来家里坐客、活佛专门来看自己、儿媳的饮泣之声,以及小孙子的疑问,所有的事情像画面一样,一经串联,便豁然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像傻瓜一样不明真相,蒙在黑暗中,无知无觉哟。这时,一束温暖明亮的光照进了母亲幽暗的心底:所有人都在担心我啊。

 

世界已是物是人非了。

然而,亮洁的阳光,轻柔的春风,鸟儿的鸣啭,都变得更珍贵了。一句温暖的话语,一碗滚烫的酥油茶,一张热情的笑脸,都在微黯的背景中,显得越加明亮可人。

事件晾在阳光下之下,罪恶的面目可疑而虚幻。人心都被审判过了。

当丹珍阿妈慢慢地康复之后,她念经、修法更为勤勉了。她把罪责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这一天,丹珍阿妈决定走到人群中,来到阳光下,与老人们一同绕塔转经。她渴望与人交谈,而且,她自己首先把事情捅开来。她还要感谢大家的好意。

丹珍阿妈刚走院门口,巴桑迎面而来,猛然抱住母亲,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放声嚎啕:“对不起对不起,阿妈。”

把头更深地往母亲怀里拱着。

“对不起,阿妈。我是个畜生。”

丹珍阿妈嗫嚅着双唇:“是阿妈不好。是阿妈没当好。”

巴桑哭得越发厉害了。

母亲的眼泪淌过脸上的沟壑,滴落在儿子的乱发之中。

“儿子,答应我,你再也不逃离了。”

丹珍阿妈终于把枯萎的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摩挲着长发,艰涩地笑了。

 

“咚——”,一个黑色的人影跳进了河里。

河面上缓缓漾开了一片涟漪。

我的电脑吱吱颤抖。一行行文字又在苏醒。

我的灵魂在城市斓姗的灯火中孤单远行 ……

太阳越来越热了。雪山的头冠也在点点融化。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全部化掉了。雪水没有了,河水也该断流了,那田地就会遭殃。树木在毒日下蔫着枝叶,起风时,方才懒洋洋地动弹一下。只有蝉一声接一声地嘶叫,更增添了某种燥热和不安。

公路下方的平地上,在山溪水流经处的高地上耸立着八座佛塔。这时,转经的老人们受不了热辣的阳光,纷纷躲到核桃树下的阴影里。见丹珍阿妈远远地来了,有人交头接耳地说着啥,待她走近,向她热情地招呼。

“丹珍呀,今天可来得很晚啊。”

“这时候,太阳这么大,还不如在家待着呀。”

丹珍忙着一一应答。也不顾他们的劝说,转起塔子来,说转转再坐。

村里没有老人的活动场所,人老了也该为来世准备盘缠了,于是,这新建的塔子成了老人们转经聚会之地了,年青人忙完家事也来转经,有些虔诚的人还围着佛塔磕等身长头。这水泥浇铸的佛塔建得不容易。年青村长因为组织村民修塔而差点被撤了职。有得有失,却也赢得了村民的心。大家觉得这小伙子还是能够为村子做事情。

不知道是丹珍阿妈敏感还是原本如此,她觉得老人们对她的热情似乎不同于平常,有时还背着她悄悄叽咕。当她绕到转角处时,尚达阿婆赶快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而俯头说话的另外两个老人的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

转了几圈,阳光亮晃,热力猛烈,汗水泌涌,脑袋晕乎起来。

于是,丹珍阿妈也坐到老人们中间。屁股下垫上一块硬纸板。

刚才那样有说有笑的人们突然没了话题。

寂静。蝉声。阴影。还听得见阳光呼呼地燃烧声,若有若无的烈焰,缠绕着佛塔在升腾。

丹珍阿妈感到某些异样的氛围。老人们的目光仿佛都凝注在自己身上。难道有什么事情或者我的脸上有啥不对的吗?

有一个阿婆打破了有些难耐的寂然,问丹珍阿妈:“你大儿子好几天没见了,还好吧?”

“好啊。每天都很忙的样子。人还能忙出啥呀?”

“是吗?我以为他出了门呢。”

“巴桑快回来了吧?”

“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说是寺院到几个乡的牧场去化缘。那得要很长时间吧?”

几个老人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太阳的热力依然不减,阴影里有老人眯盹起来,还口流长涎,呼噜不止,引得老人们都笑起来。

当太阳攀到山巅,老人们分手回家时,很多老人都说要来看丹珍阿妈,丹珍阿妈不断地笑着说“我有啥看的,又没病没灾的”,但是心里仍隐隐觉得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什么呢?不,或者,人老了都有些神经质吧?丹珍阿妈思忖。

“大家都在担心你。”

阿多说。给母亲递上一碗热茶。

丹珍阿妈的眼窝深陷,双颊更突出了。她咽下一口茶水。

“都怪我。是我这个母亲没有当好。”

“这哪能怪你?你要为一家人着想啊。”次登说。

“让巴桑来见我。他到底去了哪儿?或者,还有事瞒着我?”

“你放心吧。他好好地正从外地往家中赶。”

“好好的?他还能好好的?已经都成这样了。”

“如果你仍这样,白玛活佛说亲自来看你。”

“交松且。我还有脸见活佛?”

“村里的老人都争着要来看你呢。”

“你们还是让我去死吧。我还有脸 ……

“丹珍啦,你要想开一些。对于造过的罪孽,人只有去面对,忏悔、恕罪,还能有啥法子?”

丹珍阿妈想起村里老人陆续来家里坐客、活佛专门来看自己、儿媳的饮泣之声,以及小孙子的疑问,所有的事情像画面一样,一经串联,便豁然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像傻瓜一样不明真相,蒙在黑暗中,无知无觉哟。这时,一束温暖明亮的光照进了母亲幽暗的心底:所有人都在担心我啊。

 

世界已是物是人非了。

然而,亮洁的阳光,轻柔的春风,鸟儿的鸣啭,都变得更珍贵了。一句温暖的话语,一碗滚烫的酥油茶,一张热情的笑脸,都在微黯的背景中,显得越加明亮可人。

事件晾在阳光下之下,罪恶的面目可疑而虚幻。人心都被审判过了。

当丹珍阿妈慢慢地康复之后,她念经、修法更为勤勉了。她把罪责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这一天,丹珍阿妈决定走到人群中,来到阳光下,与老人们一同绕塔转经。她渴望与人交谈,而且,她自己首先把事情捅开来。她还要感谢大家的好意。

丹珍阿妈刚走院门口,巴桑迎面而来,猛然抱住母亲,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放声嚎啕:“对不起对不起,阿妈。”

把头更深地往母亲怀里拱着。

“对不起,阿妈。我是个畜生。”

丹珍阿妈嗫嚅着双唇:“是阿妈不好。是阿妈没当好。”

巴桑哭得越发厉害了。

母亲的眼泪淌过脸上的沟壑,滴落在儿子的乱发之中。

“儿子,答应我,你再也不逃离了。”

丹珍阿妈终于把枯萎的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摩挲着长发,艰涩地笑了。

 

“咚——”,一个黑色的人影跳进了河里。

河面上缓缓漾开了一片涟漪。

我的电脑吱吱颤抖。一行行文字又在苏醒。

我的灵魂在城市斓姗的灯火中孤单远行 ……